
在膠片時代,一張照片要穿過黑暗才能來到我們面前,并且它要自帶路費和有限的光,猶如那日夜兼程赴京趕考的書生,它把白銀,藏在黎明的乳劑里。
那一年,是在哪里?
在一條并不寬闊的河流對面,是無窮盡的青山。河水里面,倒映著對岸一個叫作烏宿的小鎮。
我上了渡船,但很長時間它都靜靜停泊著。淡定的船老大,他要等待更多的人。過河每人只收費1元,眼見天色向晩,我多付數倍的錢,等于虛擬了幾位過客,請渡船把一張孤獨的底片,提前送往紅日西沉的彼岸。
小鎮上唯一的供銷社招待所,有著我童年時代熟悉的氣息,住宿費每晚十元。
我選擇了三樓一個房間,衛生間在漫長的走廊盡頭。我走過去的時候看見,招待所唯一的服務員,在澡堂里嘩嘩地放水洗衣服。因為終于有了客人蒞臨,她正在興奮不已地歌唱。
她蹲在那里,用力揉搓著衣服,露出白色的腰,宛若青山偶爾露出它的一段性感的河流。
我有時會遐想,一張照片是如何誕生的。就是這樣嗎?
把睡袋之類的東西放在房間,我就去小鎮漫游。街上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在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什么是所謂的失戀。那就是在某一個下午,你忽然被告知,你要被迫放棄所有的約會。
小鎮外面,一條小路蜿蜒,它穿過銀灰色的油菜地,然后又沿著芳草掩映的綠岸,去往暮色中的無盡山河。隔著幾丘田那么遠,看見有人點燃油菜地收割后的秸桿,噼里啪啦地,爆出一蓬蓬金色的火光!
返回小鎮夜幕已降臨,之前空空蕩蕩的街上,奇跡般涌現出許多穿白色襯衣的孩子,他們相互追逐著,身影在黑暗中飄忽閃爍,既明亮又虛無。不知他們從何而來。那時候整個小鎮,就像是蒼茫中一艘廢棄已久的軍艦,忽然落滿了無數白色海鷗。
至今讓我仍然深感疑惑的是,為什么當時就沒有記錄那場景,哪怕是一張模糊的影像?為何在那奇跡發生的時刻,手中的相機卻仿佛不翼而飛?
我習慣性的判斷也錯了。當我終于找到,下午就看好的那家小飯店,人家卻早已收攤了。白天本來就生意冷清,又怎么能要求其二十四小時營業,等待一個來歷不明的客人呢?
多少年以后,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我那天的晚餐,最后只是一盒五元錢的方便面。而那壺泡面的開水,是白天在澡堂里洗衣唱歌的女服務員,應我之要求所提供。一種老式的國營旅社服務風格,貌似疏離、缺少熱情,卻不乏貨真價實的些許溫暖。
那天下午,我執意要離開那座古代的縣城,只身一人,投入群山萬壑的懷抱,那里的朋友,還是甚為擔心的。天黑之前發來一條信息,說,我們這里剛才落冰雹了,你那里下雨了嗎?我回信息說,這里暫時還沒有什么動靜。但很快,窗口就亮起耀眼的閃電。
寂靜的人,聽見過自己心跳的聲音嗎?干凈、簡潔,沒有任何的雜質。一張照片,就像是一個未知的小鎮,我在它的里面留宿過。有些許的恐懼,和莫名的不確定性。
那夜,小鎮供銷社招待所,只有我這彌足珍貴的一個客人。又隆重,且又可有可無。假如一整座旅館落滿了星星,有誰還記得我?
窄小的單人床,居然還是歐式風格,它雖然已有些黯淡陳舊,卻仍然透露出,這僻遠之地曾經曇花一現的新穎。我把圓桶狀的藍色睡袋在床上展開,如峽谷里浪花翻卷的一條小河。它有著我自己身體的,獨立的氣息,是值得信賴的。
房門上簡陋的碰鎖和插銷,看上去有些形同虛設。于是把靠窗的茶幾,移過去用一頭抵住門,再把紅色熱水瓶放在茶幾上,并且也倚門而靠。這就等于設防了,也恍若兒時的游戲。但是,那夜我并沒有聽到茶幾和塑料熱水瓶倒翻的聲音。沒有誰來造訪,我的馬賽克夢境。
那可能來自夢鄉的影像,也許它自身是盲目的。它就像雙目失明的藍調歌手,曾在月光下的小鎮酒吧里,訴說存在的真相。人們無法忍受他空洞的眼神,和浮現著嘲笑的面容,但又迷戀他的誠摯和謙卑。如寶麗來相信渙散的美和被忽略的詩意,這世界依然愿意承受,那些偶爾曝光過度的迷茫。
第二天早上,我在小鎮商店門口,等待去往群山更深處的班車。買礦泉水時那店主對我說,你一個人,也太孤單了。
漫游和攝影,等于自由和幸福。我常常為此激動得發抖,卻依然表情平靜。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