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6日,王威廉、我和孫曼菇三個雙子座,組成一個熱熱鬧鬧的“六人”探險團,結伴前往位于福建漳浦縣后蔡灣南方海域、以火山地貌聞名的南碇島。簡陋得霸道的漁船一路顛簸,終于把我們抖落在了那個由荒草看顧的石頭王國。一根根玄武巖柱像刀劍入鞘,插滿了整個橢圓形的島嶼,仿佛鎮壓著許多古老而鋒銳的秘密;鷗鳥站在被大風刮倒的信號塔上,告誡我們城市雖仍在可見的距離內,卻也懶得再料理這里的秩序。威廉兄意氣飛揚,攀爬矯健,為島上奇觀嘖嘖稱嘆,下島前還不忘揣走一塊晶亮的墨石,好讓荒島之心常駐。孫曼菇問,要不我們也挑一塊?我悄悄答道,讓威廉兄先試試效果,搞不好有輻射。果然,在墨石跨時空的日夜“輻射”下,威廉兄朝向海膽變異,成為了一名愈發朋克的小說家。
能見證一份共同享有的經驗幻化成小說家筆下的曲折,對于一個文學批評者來說,真是難得的幸運。在這篇小說之前,孫曼菇已寫作散文《荒島:一場面向自我的實驗》,而我的這篇評論更像是一把遲來的貝斯,終于加入這場“早有預謀”的重奏,也像是我們三人再度踏上旅途,朝文學經驗深處的荒島進發。我們的確在島上發現了一只海膽,它恍若惡魔的使臣,在棘刺未能防護的腹地張著一只紅寶石般的“眼睛”,正中還有漆黑的“眼珠”凸起、顫動,瞪視如幽冥。我和曼菇卻著實想不到,這只海膽連同它的兄弟姐妹,會以如此奇幻的姿影、如此燃情的律動爬進王威廉的小說,會以它的“眼球”替換主人公趙棟的電子義眼,會以它的形態和感知重塑一位時間遺民的宇宙性存在。海膽其實并沒有眼睛,向來是屁股朝天——根據我的查閱,那個類似眼睛的結構實則是它的排泄孔。這樣說來,趙棟是用肛門換了眼球,用屁股連接宇宙——這種過分朋克的解讀我就點到為止了,免得巴塔耶和克里斯蒂娃找我算賬。
《荒島朋克》既是一則清淺純真的科幻童話,又是一篇具有驚人爆發力和強大象征內核的后人類啟示錄。在《城市海蜇》中,王威廉就曾將海蜇關聯于城市海灘上白色的塑料垃圾,亦關聯于擱淺在意識暗域的垃圾情誼和記憶。在《荒島朋克》里,他更要成為元宇宙時代的卡夫卡,讓他的主人公逆向于被人工智能挾持的未來,并搖身一變,化作吞吐星輝的巨大海膽,游向浩瀚宇宙的深底。小說有兩個非常亮眼的設計:一是主人公趙棟朝向未來的穿越,以及他在那種冰冷未來中的迷失和絕望;二是趙棟在荒島上發動的搖滾盛宴,以及他通過植入海膽之眼完成的變形,而這也正代表了一個被未來否棄也否棄未來的人在元宇宙和宇宙之間的最終選擇。
趙棟是一個掌握了時空穿越核心技術的“民科”,他的夢想與眾不同,不是要去古代談個戀愛或耍點聰明,而是企望看看未來世界的模樣,也終于如愿以償。然而,在另一個意義上,趙棟與眾不同的夢想又是一種經典的、涌動朝前的現代意志,也未嘗沒有背負現代中國“走向未來”的集體沖動。張煒曾在小說《鹿眼》中談及,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人“急于走進未來,而且已經急不可耐”——趙棟作為中國科學界民間力量的代表,也著實是有些急不可耐了??晌覀兌疾怀H柕膯栴}是:未來真的是可欲或可承受的嗎?真的是為我們而準備的嗎?未來會不會像我們歡迎它那樣歡迎我們?當一些人飛快追趕上未來時,會不會被未來甩個巴掌,又會不會飛快淪為被鄙夷和薄待的滯后于時間的人?當一些人走得更慢些,又會被把持未來的人如何輕慢與踐踏?未來確能像諸多流行文學和影像所展示的那樣,為我們提供完成任務、挽救敗局或絕地求生的機會嗎?
穿越到未來的趙棟被未來隔在了門外。那是一種極端發達的數字技術與廢墟化的生存景觀深度嚙合的后人類未來,有些接近斯皮爾伯格導演的電影《頭號玩家》中的情形。在這個美麗新世界里,人們被一個智能化的生命政治管理系統所轄治,基因改造和隨時隨地的醫學監測將人類平均壽命提升到了四百歲,活膩味了的長壽者們卻不再有動力去生育繁衍,也懶得再發動戰爭,犧牲人口。人們在元宇宙的高維虛擬世界里馳騁縱樂、燃燒多巴胺,以賽博空間為真正的家園,至于數據流和擬像之外的大地,則任由其蔥郁或腐敗。他們腦袋里裝著芯片,通過上傳思維模型來完成工作,用去身化的意識傀儡推進一點科技進步,他們歸根結底處于一種被高速計算所架空的惰性社會生態中,自身則像是被智能機器圈養的高級動物。一位學者的大膽預言不幸在這個未來社會里成真:“(1)人類屬于人,也屬于數字人,但歸根結底,在數字時代是屬于數字人的;(2)數字化水平更高的數字人,才是演化更為成功的人?!痹谶@套生存語法的映照下,從時空蟲洞降臨未來世界的趙棟顯然是演化失敗的人,是屬于古代的智人標本,是身體過于原生態的低配版靈長動物。未來可沒有絲毫耐心去知解這位不速之客,也全無接納異類的友愛的政治——系統已直接將他標識為基因缺陷者,賜予其普遍的漠視。趙棟于是只能徘徊在未來世界的邊緣,和把他當作珍奇實驗品的孔博士、同樣畸零殘缺的小羅為伴。
也正因如此,趙棟才格外需要荒島。在小羅的講述中,那座神秘的荒島隱藏著高級的智慧和生命的奧妙,具有突破已知物理規律的巨大能量,足以啟開元宇宙也無法企及的維度,是人類唯一的希望所在,卻又偏偏被害怕敗給“巫術”的科學共同體蓄意“雪藏”。小羅如此信誓旦旦,是因為他少時曾去往荒島探秘,雖被抹去了記憶,卻留下了滿身金色的魚鱗,而這也暗示出荒島所散發的變形之力——它似要將人引回動物、大海與自然,引回某種超越于時代、超越于單一未來的原始感知。無論是趙棟,還是小說敘事者,都沒有隱瞞荒島海市蜃樓般的構擬性,它的確就是倒立的鏡像和希望的寄托,就是反烏托邦里的烏托邦,但它必須被信仰、被召喚。應該說,每一個時代的遠海都有一座這樣的荒島,它聚集了那個時代失落的可能與夢想,應許著主導的“知識型”社會所不容的“巫術”與奇跡;它是時代知識大廈底部的暗房,是被驅逐和壓抑的潛能的堆積,是在棄置中暗自勃發的密林與藤蔓。它虛幻渺小,卻又像是一個包含了無數通路的集成芯片,其胸襟的廣闊實則遠超那秩序井然的繁華世界,也因此閃耀著救贖之光。它甚至就是拉康所說的“真實界”的微縮體態,大部分謹守象征秩序的齒輪根本無法觸及,卻也總會有那么幾個敢和未來叫板的通靈者或冒險者,以宇宙為名焚身一試。恰如孫曼菇在散文中所寫:“我們本是星辰閃耀的廣天的子嗣,是從永恒中析出形體的神靈的后代。而《創世紀》早已提示我們,那個巨大的諾亞方舟就停留在一個未被淹沒的圓形之島上,世界會由荒島重新開始?!?/p>
至少對趙棟來說,世界已由荒島重新開始。他固然撼動不了眼下的這一貧瘠冷硬的元宇宙未來,卻終能以目力超常的海膽之“眼”橫越星系,窺見生生滅滅的多重世界和起伏對位的平行宇宙。自殺未遂后,被安裝上電子眼和生化臂的趙棟蕩舟海上,終于摸到了荒島的脈搏。他走進海膽群聚的洞穴,拿出曾作為樂隊鼓手的勁頭敲響石塊,激發出海膽熾熱的熒光,照亮了這荒島上的搖滾之王。在唱出“回到現實”“回到昨天”“找到真自己”的心聲后,他顫抖著完成了崇高的換眼儀式,化身海膽沉入親密無間的海水,游歷那重新開始的世界。這是一次成功的、真正解域的變形,是搖滾之后更宏偉肅穆的樂章,卻也是裹挾著風暴的赤裸裸的宇宙朋克——正如朋克樂的直接、敏感、粗糲和反叛。在當下的科技市場熱炒著腦機接口時,王威廉卻逆勢而行,讓他的主人公通過海膽之眼接入一種更淵深博大的智慧系統,實際上是要重新打通我們朝向自然的接口。當元宇宙這一整合互聯網全要素的“終極媒介”作為資本和輿論的新寵被高聲追捧時,當其促進個體平等賦權的效能被津津樂道時,王威廉卻企圖告訴我們,“終極媒介”也很可能是更冷峻的計算統治媒介,更可能是終結人類的媒介,而我們并非不能做出比賽博朋克更朋克的選擇,并非不能向著宇宙回身而去。
當然,這種“回身”不無悖謬。我們不太能確定,若是趙棟沒有先變成賽博格,沒有換上那機能遠勝以往的電子眼和生化臂,他還能不能夠抵達荒島,能不能夠挖出自己的眼睛,催動那一變形?!盎氐阶蛱臁贝蟾挪⒉滑F實,我們只能在更高的層面和危機上去返回,只能否定再否定,從蛇尾走到蛇頭,從后人類走到創世紀。不論如何,變成海膽的趙棟不再囿于他曾熱衷的未來,他返回了宇宙,棲身于多重宇宙的樞紐,從而得以洞悉交織于星際的生命賦格——或許他所身處之地才可謂真正的、非虛擬的“元宇宙”。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