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未了

一

從常營天街門廳里沖出來，就一頭扎進了雨中——吳嘉琳沒有帶傘，偏西的太陽從云縫里射出的光芒，把雨絲照得耀眼閃亮。雨是雷陣雨，急而暴怒，像憋在心頭很久的怨氣，終于在天街東門外小廣場找到了出氣筒。

不少人都躲雨了——知道是太陽雨，折騰不了多久，不急于冒雨趕路。

吳嘉琳沒有躲雨——她要去接女兒。女兒四點鐘放學，現在已經四點十五分了，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非中心（商務區名）的亮點幼兒園，也要十五分鐘——這是騎掃碼單車的時間。吳嘉琳穿過小廣場上的雨陣，跑到路邊，掃碼一輛車，騎上去就在暴雨中飛速騎行了。雨急，路上積水橫流，掃碼單車后輪飛起的水點打在她的后背上甚至后腦勺的馬尾巴上，和傾盆而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對她進行肆意而無差別的攻擊，她都沒有什么感覺，只顧全速騎行。但是，可氣的是，她在非中心南門外，剛把掃碼單車停好，雨住了，突然就住了，云開日出。她一身衣服濕得透透，沒有一寸干的地方。她抹一把臉上的水——雨水和汗水，就往院子里沖。亮點幼兒園在十七幢的底層，這幢樓的造型是船形的，離非中心大門口還有較遠的距離，所以吳嘉琳繼續保持沖刺的姿勢和速度。

幼兒園門前的廊檐下，還有好幾個孩子和家長。吳嘉琳松了口氣，看到女兒琳琳根本沒有東張西望地找她，而是躲在老師的胳膊下不知在玩什么，認真而投入。吳嘉琳心里既有一絲安慰，也有一絲悲苦，環境能鍛煉人，不僅鍛煉大人，也鍛煉五歲的孩子，甚至能改變孩子。吳嘉琳是單親媽媽——琳琳的爸爸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和疾病、車禍都沒有關系，而是主動失蹤了，或者換一種說法，是拋棄她們娘倆，跑了，時間是在兩年半前，即2021年春天。那段時間是生活最困難的時期，兩個人因為新冠疫情都沒有班上，一直在吃老本，眼看老本快吃完時，她同居男友撐不住，說出去找工作，人就沒再回來，一去無影蹤，只給她微信留了很多話，表示各種道歉和內疚，并且明確而堅定地告訴她，他不會再見她和他們的女兒了。那時候的琳琳才兩歲多，還沒有記憶。幸虧沒有記憶，否則，對孩子可能更是個傷害。

吳嘉琳奔到女兒身邊，看到女兒不是在玩什么玩具，而是在玩一個眼鏡框。吳嘉琳跟老師打了招呼，拉過女兒時，多才多藝的小江老師對吳嘉琳說：“琳琳媽媽，琳琳不小心把王新星小朋友的眼鏡弄壞了。”

“媽媽，就是這個。”琳琳把手里的眼鏡舉起來。這是一副白色鏡框的眼鏡，一個鏡片沒了，另一個鏡片還在，“我踢球踢到王新星的臉上，打壞他的眼鏡，對不起媽咪，我是不小心的。”

吳嘉琳蹲下來，摟了摟琳琳，又摸摸乖女兒的頭，做出安慰女兒的輕松樣子，卻是滿心的煩躁——不全是因為女兒打壞了別的小朋友的眼鏡，而是修眼鏡或買眼鏡又會花去她的時間。她剛才在天街時，就是接受一家公司的面試，本來說好的時間，即三點半，沒想到排在她前邊的人耽誤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快四點時才輪到她。這一拖不打緊，就錯過了接女兒的最佳時間，還完美地趕上了一場毫無預兆的暴雨，連鎖反應就是，茶餐廳的主管又要給她使臉子了。吳嘉琳在她所住像素小區的一家茶餐廳做服務員，每天下午四點接女兒放學是事先就說好了的，但是，花費的時間一般在二十分鐘左右——就隔著一條小街嘛。吳嘉琳今天就是以接女兒為借口，提前半小時去應個聘，沒想到接踵而來的就是這么多事情，弄不好自己偷偷去應聘也會讓主管察覺出來，進而報告老板。如果老板對她不滿意，能如她所愿地離開茶餐廳還好，否則，無論是老板還是主管，時不時地扔個小鞋給她，是穿還是不穿？她又沒本事主動辭職。吳嘉琳想到這里，鼻子一酸，眼睛一熱，眼淚瞬間就注滿眼眶。

“沒事，家里還有備用的。”一個年輕的帥哥說。他戴眼鏡，也是白框，兩只手扶在他身前小男孩的肩上。這應該是王新星爸爸了。王新星爸爸一定是看到她的神態，才說出如此寬慰的話。

吳嘉琳這才想起來要跟人家賠個不是。

“對不起……”吳嘉琳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稱呼家長，囁嚅著說，“真是……對不起啊王新星家長，我明天再拿去配可以嗎？”

“不急。”白框眼鏡說，多看一眼吳嘉琳，吳嘉琳的淚眼朦朧讓他不敢太久地正視，躲開她的目光說，“方便了再說吧。我們先回啦。再見。王新星，跟吳琳琳再見。”

王新星還沒有說再見，琳琳就跑上前，張開雙臂，和王新星抱了抱。兩個小朋友意外友好的舉止，讓雙方家長和小江老師都笑了。

二

北京像素小區休閑小廣場一側有幾間小木屋，這里曾開過小吃部，開過超市，開過美發店或美甲店，還開過小菜場，有時是一個店占用全部房子，有時是幾家店分別占用，都開不久就倒閉了，唯獨疫情前開的這家茶餐廳，承包全部六間小木屋，一開始就紅紅火火氣象不凡，挺過三年新冠疫情后，現在的經營更是越來越好。吳嘉琳是春節后才到這里工作的。到這里工作主要是因為方便，女兒的幼兒園就在小區隔壁的非中心，小區北門和非中心南門正對著，每天早上七點半送女兒去幼兒園，回家還能整理一下家務，九點半再到茶餐廳上班，下午四點再把女兒接回來，就讓女兒在茶餐廳門口的小廣場上玩，或在茶餐廳一角畫畫，她一干就是三四個月，開始覺得還好，后來，因為女兒放學后直到她晚上六點半下班，多多少少會讓她分心，影響工作，主管就不太高興，也沒有明說，反正她看出來主管的態度是越來越古怪了，就有了換工作的想法，就悄悄在網上找機會。天街有一家音樂培訓機構招鋼琴老師引起她的注意，教學時間主要集中在每天晚上和雙休日。她是首師大音樂學院鋼琴專業畢業的，只在畢業后那年在一家民辦學校做了一學期的音樂老師，后來認識了前男友也就是琳琳的爸爸，離開了學校就沒有再碰過鋼琴。她偶爾也會對荒廢了的專業產生遺憾，甚至是負罪感，但接下來就是懷孕就是生孩子就是哺乳期就是新冠疫情，讓她和自己鐘愛的專業漸行漸遠。突然看到這家音樂機構在招鋼琴老師，上班時間又合適，便約了時間去試試。如前所述，因為時間問題，她面試發揮并不好，特別對鋼琴曲的現場演試，水平完全沒有發揮出來，這讓她特別沮喪。遭遇了幾乎是在戲弄她的一場雨之后，女兒損壞了別的小朋友的眼鏡又讓她接近崩潰，好在接下來的處理結果還是讓她備感欣慰。到了茶餐廳的崗位上，還是遭來主管猜疑的目光。吳嘉琳只好主動解釋耽誤這么久的原因是女兒踢球誤傷了別的小朋友，還損壞了人家的眼鏡。但吳嘉琳也知道，無論什么理由和借口，事實上都是耽誤了上班，何況這時候正是營業高峰期。她就讓女兒在門口的遮陽傘下看書和畫畫，自己加倍投入工作了。

茶餐廳以簡餐、茶、咖啡和各色飲料為主。顧客也都是像素小區的居民或在此辦公的公司員工，幾乎全是年輕人，和吳嘉琳在同一個年齡層面上。這些年輕人，有以吃飯為主的，也有喝茶、品飲料休閑的。有一個顧客，點了一份拿鐵，吳嘉琳給她做了一杯美式咖啡。吳嘉琳想著附近哪兒有配、修眼鏡的地方——她心里不能有事，一有事就放不下，思想就開了小差，在給客人分別送了一杯西瓜汁和一份意大利拌面后，就給那位坐在窗前的紅發女孩送去一杯美式咖啡，她毫無考慮就認定她要的是這一款，而在電腦前工作的紅發女孩也沒有注意，還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當紅發女孩發現自己的咖啡不對時，已經喝了一口了。正巧主管從她身邊經過，她叫住了主管，說：“我要的是拿鐵。”主管看看菜單，確實是拿鐵，只能向她道歉并表示給她重新上一杯。主管回到吧臺，對吳嘉琳說了此事。主管雖然沒批評她，但是口氣和眼神讓她感受到了那份抱怨和不信任。吳嘉琳心里內疚，想著，要是這樣頻頻失誤，不用她主動跳槽，主管就會把她開除的。她的情緒再次受到影響，在送拿鐵的時候，又鬼使神差地把咖啡溢了出來。紅發女孩看到桌子上的液體時，用好奇和不解的眼光看著她，而她留給客人的已經是背影了。正好主管再次路過，看到后立即把桌子上的液體擦干凈。紅發女孩嘀咕道：“我要杯拿鐵難道犯了什么錯？”巧的是，這句話又被吳嘉琳聽到了。吳嘉琳不敢接話，怕惹惱、激怒對方。

好不容易熬過六點，再過半小時就可以下班了。這個時段一天中最忙，從草房地鐵口涌出來的人流像洪水一樣進入小區，不少人就來到茶餐廳。吳嘉琳的白班卡在這個點下班倒不是她主動的要求，是因為接她班的人是主管的關系。但是今天，接她班的夜班員工有點事，要遲到兩小時，主管就讓吳嘉琳頂這兩個小時。如果在平時，吳嘉琳是可以頂的，兩個小時之后，八點半，時間也不太晚。今天不一樣，今天吳嘉琳要去配眼鏡，而且已經了解了哪兒有配眼鏡的，就在天街的一層。吳嘉琳就跟主管實話實說，意思是讓她換個別人頂班。主管卻安撫她說，八點半下班后也能趕上，天街十點才關門。吳嘉琳知道主管不一定非讓她頂班不可，店里另兩個員工也可以頂的。吳嘉琳知道這就是主管看她不爽，看是正當的工作安排，實際上也帶有點整治她的意思。吳嘉琳鋼琴教師的新工作還沒有敲定（看情形也沒有希望），這份工作雖然不怎么樣，還得保著，就只好忍氣吞聲地接受了。有點意外的是，接班的員工不是遲到兩小時，而是兩個半小時。吳嘉琳只能帶著已經犯困的女兒往常營天街趕。好在一站地（地鐵）的路，她騎掃碼單車也快。

看來俗話說得沒錯，一件事不順，件件事不順，眼鏡店只有售貨員在，能配、修眼鏡的員工是白班。好在售貨員服務出奇的好，把她眼鏡留了下來，還留了電話，說能配不能配或帶去的怎么配明天再和她聯系。

奔波一天總算是結束了。夜色中的朝陽北路上，吳嘉琳沒有再騎掃碼單車，而是背著女兒慢悠悠地行走。路上人跡稀少，街燈照在人行道上，被樹葉隔開和打碎的光影照在兩人的身上，閃爍不定中顯得落寞而寂寥。吳嘉琳難得放松心情——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時間總算是自己的了，女兒也在她背上睡著了。

三

按照約定時間，吳嘉琳帶女兒來天街眼鏡店了。

電話已經聯系過，王新星小朋友的眼鏡不是普通的近視鏡，而是一種視力校對鏡，鏡片特殊，他們店里暫時配不了。如果一定要配，不僅要預訂鏡片，還要帶本人到店里重新測量眼鏡尺寸。吳嘉琳就打電話給女兒的老師小江，跟小江老師又要了王新星家長的電話。王新星家長的電話打通后，吳嘉琳把情況向對方作了說明。對方也很禮貌，答應吳嘉琳可以帶王新星過去。但是在約定的時間上——晚上七點，卻產生了小小的分歧，說王新星晚上七點要學琴，能不能改在八點后。吳嘉琳說沒問題，八點也不是太晚，八點后料想也后不了多少。但是，不知是王新星家長禮貌過了頭，還是故意找別扭，又猶猶豫豫地說：“其實不過是小事……要不就不麻煩你了，咱們自己去配一下得了。”吳嘉琳心情就略有不爽，覺得對方是在小看她，怎么說好的事又變卦啦？一定是王新星的家長聽到什么了，比如說她是單身母親啊，工作不好工資又少啊，生活不易啊，等等。吳嘉琳也不想讓別人同情她。無論是瞧不起她或同情她，她都覺得受到了冒犯或傷害。不是她過于敏感（也或許就是敏感），是她一直要說服自己堅強，也自認為自己一直是堅強的，覺得生活在自己的不斷努力下，會好起來的，還幻想過白馬王子也在某一個地方等著她。吳嘉琳就不客氣地跟對方說：“王老師，打壞你家寶寶的眼鏡，咱們已經不好意思了，配眼鏡的事，必須由咱們負責。八點咱們在店里等，不見不散。”

準八點時，吳嘉琳在眼鏡店里沒有看到王家父子，覺得人家八點才學完琴，說好是八點后，現在才剛剛八點，路上還要耽誤點時間，如果路程較遠，耽誤的時間會更長，哪能八點就能到呢？她就帶著女兒在店外的條椅上坐坐。就在這時候，手機響了，一看是王新星爸爸的，趕快接通，還心想，不會又不來了吧。不過比不來也好不了多少，因為王新星在家沒有完成老師布置的練琴任務，達不到老師的要求，為不影響教學進度，需要補課半小時。吳嘉琳聽了，頭腦就嗡嗡響了起來：說是半個小時，加上路上的時間，究竟多久能來還說不準。眼鏡店懂測試的師傅是預約的，人家是正常班。如果這次約不到，還得再約，又要多操一份心，自己還得再跑一趟，女兒也要跟著再跑一趟。關鍵是，她聽對方的聲音完全是一副不樂意的口氣，低沉，結巴，無所謂，心不在焉，草草應付，不像是一個積極辦事的聲調，吳嘉琳也不禮貌地問：“反正我們已經到了，你說個準點，幾時到吧。人家眼鏡店十點下班，還要測試，配鏡，如果今天做不成，還得再跑。”對方也煩了，雖然聲調不高，話卻很直接：“那就不配了，咱們還有一副眼鏡。”吳嘉琳立即按斷手機，不配拉倒，又不是不給你們配。吳嘉琳發了一小會兒呆，心里做出決定，不再主動打這個人的電話了，她已經主動過，配還是不配，隨便他。吳嘉琳就到眼鏡店，告訴店方，今天不配了。

這件事讓吳嘉琳極不愉快，但又不能把壞情緒感染給女兒，就帶著女兒在天街各個樓層轉轉，童衣店啊，玩具點啊，糕點店啊，還有女性內衣店啊。女兒像是知道母親手頭不寬裕似的，一直不開口要買東西。吳嘉琳就和女兒說話，誘導她可以提要求，并承諾可以花錢消費。女兒把小嘴一嘟，說：“王新星的眼鏡不好看。媽媽，我喜歡王新星戴白框的眼鏡，不喜歡他戴黑框的眼鏡。”

吳嘉琳聽了，立即想起兩個孩子昨天臨分手時的擁抱，心里美美地樂了——孩子有孩子們的世界，兩個小家伙一定是很好的玩伴。吳嘉琳就說：“今天和王新星玩了什么？”

女兒說：“今天我們沒玩皮球。”

“哦，為啥？是不是怕不小心再次弄壞了王新星的眼鏡？”

“不是呀。”

“你怎么把王新星的眼鏡弄壞的？”昨天怕影響女兒的情緒，沒有問，這時候，吳嘉琳看女兒乖乖的，蹦蹦跳跳的，趁著好心情，就問了。

“沒看到呀。”

“沒看到？那怎么知道是你弄壞的？”吳嘉琳心里立即警覺起來。

于是，女兒就斷斷續續講事情的經過，大意是，小朋友們的課間活動上，大家玩拍皮球的游戲，最后，不知誰帶頭，都把皮球扔了起來，扔來扔去的，嘻嘻哈哈的，然后，王新星的眼鏡就壞了，王新星就哭了。老師過來時，看到大家的手里都有小皮球，只有琳琳手里沒有皮球，就問琳琳是誰扔的。琳琳因為兩手空空的，就說是她扔的。吳嘉琳聽到這里，心里疑惑了起來。但都到這時候了，再進一步找園方核實或從女兒這里更多地了解，就意義不大了，弄不好會適得其反，一來讓女兒不知所措，二來小江老師那邊也會不愉快。

四

吳嘉琳和女兒來到五樓，準備到那家音樂教室問問昨天面試情況。當時雖然自我感覺不怎么樣，沒有發揮應有的水平，甚至演奏的曲目都演砸了，但面試的老師沒有明確告知她結果，連等通知的話都沒說，這主要是自己的原因——看起來行色匆匆，另外，人家幾個面試老師也要碰個頭研究一下。反正現在正好在天街閑逛，不如上去看看。這些培訓機構，晚上大都有培訓，有機會就問問她昨天的面試情況，沒有機會問，就觀察一下人家的教學方法，以便以后再面試時，積累經驗。

這家音樂教室比較大，實行小班教學，大廳里坐著不少家長，一間間小教室的門都緊閉著。吳嘉琳從門上的卡通圖案上，能感覺到哪間是鋼琴教室，哪間是二胡教室，哪間是小提琴教室，哪間是架子鼓教室，還有古箏、琵琶和長笛教室等。吳嘉琳都很佩服這些家長，不僅有錢，還都有時間和耐心陪孩子。她也想讓女兒學點什么，音樂也是一個選項，學什么門類呢？正在這時候，她看到那天面試她的一個老師從一間辦公室出來。吳嘉琳知道她還兼接待，面試就是她安排的，便過去和她搭訕，說：“老師好，我是那天來面試的……”

“噢——認得，吳……”她一時沒想起來。

“吳嘉琳。”

“對對對，正要通知你呢，下周你可以過來，試用一個月，可以嗎？現在我有點事，等一會兒或明天我給你打電話。先再見啦。”

吳嘉琳聽了，滿心高興。如果不是在大廳里，四周都是家長，她可能會大喊一聲，或跳起來——終于等來新的工作機會了，做出什么樣的慶祝動作都是可以的。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蹲下身準備親親女兒。用親女兒來慶祝最自然和實惠了。可她發現女兒表情不對，太專注于某一個方向，同時又像被驚嚇到，一臉的痛苦狀。吳嘉琳輕聲問：“寶寶，怎么啦？”

“舅舅……”

“誰？誰舅舅？”

“王新星舅舅。”

吳嘉琳和女兒說話的同時，也看到了，一個年輕的男人，一手抵著肚子，一臉扭曲地微低著頭。吳嘉琳一眼認出來，這不是王新星的家長嗎？他怎么啦？在跟誰做鬼臉？原來他不是王新星的爸爸，是舅舅。怎么會是舅舅呢？吳嘉琳立即想到剛才和他通話時，他不正常的聲調，原來是病了。沒錯，一定是病了，在忍受著痛苦呢。胃疼？有可能。吳嘉琳不顧電話里的誤解，立即到他面前，像和女兒交流時一樣地蹲下來，問滿臉是汗的王新星的舅舅：“不舒服嗎？”

“嗯……”他看一眼吳嘉琳，認了出來，強忍著痛，努力想恢復自然的表情，卻是更為猙獰。

“上醫院吧？”

“我等王新星……”

“我來等……快去醫院好了，這樣危險。”

“好……”王新星舅舅一手抵著肚子（胃部），艱難地離開了。

他剛一走，王新星就從鋼琴教室出來了。吳嘉琳立即帶著王新星去追他舅舅。吳嘉琳一手牽著女兒，一手牽著王新星，在扶手電梯上快速下行，到了天街第一層追上了王新星的舅舅。吳嘉琳喊道：“嗨，王新星家長……南邊就是常營醫院，很近的。”

王新星的舅舅疼哭了。吳嘉琳攙扶他，艱難前行。吳嘉琳還招呼兩個孩子緊緊跟著。

醫院急診室馬上接診，情況迅速得到判斷，王新星的舅舅不是普通的胃疼，是急性膽囊炎。醫院方面立即采取措施。止疼之后，又安排住院。在這些忙忙碌碌中，吳嘉琳知道王新星的舅舅叫趙雨。趙雨的病不輕，不是一般的膽囊炎，是膽結石，而且結石很大，三顆，呈菱形壘磊在一起，已經堵塞了膽管，嚴重影響了功能，才引發了急性膽囊炎。控制住病情之后，輸幾天液，接下來大概率要進行膽囊切除手術。這個手術在現代醫療條件下，并不算大手術，卻讓趙雨感到非常害怕和緊張，愣了半天，才從心理上接受。趙雨的害怕和緊張是會傳染的，也讓吳嘉琳感到害怕和緊張——吳嘉琳害怕和緊張不完全是被趙雨的病情嚇的，有一大半是被他的話嚇的。趙雨幾乎是用央求的口氣，請吳嘉琳把王新星帶回家，幫助照顧幾天。憑吳嘉琳的敏感，她馬上知道王新星的父母不在身邊，或不在北京，那么，如果趙雨要住院做手術，王新星會不會在她家長住？趙雨說了，照顧幾天。幾天是幾天？兩個小朋友肯定開心，可她能招架得了嗎？況且，她又要跳槽到新單位。但是，吳嘉琳來不及考慮那么多了，她對趙雨說：“放心趙老師，我明天準時送他們去學校，一起接他們回家。只是，你在醫院也要人陪護啊……”

“沒事，醫生說，院方有規定，不讓人陪護。”趙雨又對王新星說，“新星要好好聽阿姨話。”

兩個小家伙已經玩到一塊。琳琳還從媽媽的包里拿出王新星壞了一個鏡片的眼鏡，戴在臉上，和王新星頭挨頭地交換著閃卡，又專注又可愛，不知聽沒聽到他舅舅的話。

五

帶著兩個小朋友回家的路上，吳嘉琳還在想，她自己的家庭就夠啰唆，又遇到一個比她更啰唆的家庭——趙雨是王新星的舅舅，這舅舅是什么性質的舅舅？很少有孩子跟著舅舅一起生活的，聽說有跟爺爺奶奶的，也有跟外公外婆的，連跟姨娘一起生活的都少見，沒聽說過有跟著舅舅的。這個舅舅是親舅舅嗎？如果不是，有可能是王新星媽媽的男閨蜜？或者說，王新星的媽媽是趙雨的女閨蜜。別扯了，世上就沒有男閨蜜女閨蜜之說。如果有，那之間必定另有故事。吳嘉琳不想多想這些，生活中有些謎是正常的，有些秘密也是正常的，沒有謎沒有秘密才不正常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深藏很久的謎底，就像她女兒的爸爸，就沒有人知道他。別人（比如她的主管）只知道她是單親媽媽，怎么個單親，為什么單親，單親多久，就沒有人知道了，連女兒都不知道。這種事，如果她不說，誰又好意思主動問？就算有人問，她也不會誰都說的。所以，關于趙雨身上的種種疑問和謎，只在吳嘉琳腦子里閃了幾下，就轉移到別處了：她就要到天街的鋼琴教室去任教了，又要接觸她擅長并喜愛的鋼琴了。茶餐廳的工作不用再去，不用再看女主管的臉了。吳嘉琳還惡作劇地想，明天故意遲到，然后再通知茶餐廳結工資，不干了。

但吳嘉琳并沒有這么做，雖然她很累，兩個孩子因為晚上有了伴兒，還處在興奮中，你好我好，快快樂樂地玩，估計也只是新鮮勁兒作怪，到家就累趴下了，畢竟是夜里十一點多了。吳嘉琳還是想好了，和老東家的關系，要好聚好散，便拐到茶餐廳，向女主管說了自己的打算，辭職的理由倒是沒說已經找好新工作，沒說做鋼琴教師，更沒說正式入職后，工資比在茶餐廳翻一番，而是說帶著兩個孩子，忙不過來，太累，只能辭職。主管好奇地看著吳嘉琳，那眼神，分明在說，以前只看到帶一個女兒，怎么又多出來一個兒子？親生的？收養的？免費包郵的？充話費送的？以前主管就曾話中有話地暗示過她，你這么小的年紀還這么漂亮，就生女兒啦？主管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姑娘，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大學一畢業就生孩子的女生的。一個女兒還不算，這又出來一個同齡的兒子，主管的腦子里像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清了。

回家已是午夜，兩個小家伙果然累癱，連洗澡都沒來得及，倒在床上就雙雙睡著了。吳嘉琳自己洗完澡，看到兩個小家伙呼呼進入夢鄉，四只小腳丫還交叉搭在一起，就用手機拍照，微信發給趙雨。趙雨也還沒睡，欣慰之余又謝過吳嘉琳之后，便把家里所在小區的門牌號碼和密碼鎖的密碼告訴吳嘉琳，讓她明天到他家，把王新星的日常用品和換洗衣服取走，然后又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

可能是累過了頭，躺在床上的吳嘉琳還沒有一點睡意，趙雨身上的種種謎團再次浮現在眼前，這家伙倒是一枚挺帥的帥哥，年齡比她還顯小，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唇上的胡須還是汗毛狀的，為什么甘愿以舅舅身份帶一個孩子？他所住的小區在非中心的另一個隔壁，簡單說，和吳嘉琳所住的像素小區隔著一個非中心。那個小區吳嘉琳知道，是個高檔小區，房租貴得要死，要是自購房，那更是一個天文數目，在北京打拼的一個外地青年是無法想象的。還有王新星的鋼琴課，學鋼琴可不是誰想學就學的，特別是小班教學，一對一，不僅學費高，而且至少家里要有鋼琴。這個姓趙的會那么有錢？可他怎么連一個陪護都沒有呢？他什么來頭？在哪里上班？上什么班？

吳嘉琳就是在許許多多疑問中，迷迷糊糊睡著了，又似睡非睡地醒了，窗外的陽光照到窗戶上，沒有關嚴的窗簾縫隙里漏進一線陽光，像刀鋒一樣照在地板上。吳嘉琳立即翻身起床，摸過手機看時間，還好，不到七點，還能趕上做早飯。

吃完早飯，吳嘉琳帶著兩個孩子去幼兒園了。門口接園的小江老師看到吳嘉琳一手牽一個，左手女兒，右手王新星，眼里、臉上全是驚愕。吳嘉琳看到對方的驚愕，心里也突然驚愕起來，不是被對方的驚愕所驚愕，是覺得自己的行為確實驚愕，怎么就如此自然地突然帶了兩個孩子？而且三口人竟是如此和諧。

吳嘉琳就是帶著這樣的感覺，按趙雨頭天晚上在微信上的指引，來到他家。

趙雨家的房子真大，三室兩廳，光是客廳就比她現在的住處大三四倍，裝修更是非同尋常，看似簡潔，卻處處體現出豪華和氣派。琴房里的一架鋼琴，更是驚掉她下巴，居然是施坦威，這可是她夢想中的鋼琴之王啊，天啊，不過是供孩子練習的鋼琴，沒必要這么耍酷吧？吳嘉琳心里感慨著，忍不住想去試試鋼琴，又覺得這樣不好。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坐下來，彈了一曲肖邦《幻想即興曲》的開頭部分，音質太好了，她一下子就被帶進某種氛圍里，身體里的音樂細胞被完全激發、調動、釋放，仿佛回到大學時代的鋼琴房。正意猶未盡時，手機響了。是趙雨打來的。趙雨很為難地對她說，醫院方面關于手術的相關程序和意見，要和家屬見面交流。趙雨的意思，能不能讓她冒充家屬，來醫院一趟，配合他走走流程。

“膽囊是保不住了。”趙雨的話似乎也不悲觀，在吳嘉琳答應他的請求后，還略帶幽默地說，“這個膽囊，既然可有可無，還時不時地行妖作怪鬧個別扭，拿掉也好——只是辛苦你跑來跑去，還要幫我帶孩子……對了，每周一、三、五晚上七點，王新星還得去天街的音樂教室練琴，這個可以請假，暫時不練了。”

六

吳嘉琳倒是不怕辛苦，反正茶餐廳的工作也辭了，音樂教室的電話還沒有打來，跑幾趟醫院也不算什么，至于冒充趙雨的家屬，也不是難事。至于每周一、三、五晚上七點到天街音樂教室練琴的事，更好解決，她就要成為那兒的教師了，上班時順便帶上王新星，還不是挺方便的？如果女兒對鋼琴感興趣，還可以順便教教女兒。

到了醫院，吳嘉琳看趙雨躺在病床上正在輸液，輸液架上還掛著兩只大小不一的空瓶和一個淡綠色藥液、一個白色藥液的中型瓶子，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緊張起來：現在還不到中午，要輸這么多藥水？趙雨倒是坦然，看到吳嘉琳來了，立即跟她招手，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待吳嘉琳到他病床邊，小聲說：“我一會兒按鈴，叫醫生來，你就說是我妹妹哈。”

“那不行……是你姐。”吳嘉琳說，“一看我就比你大。”

“我已經說你是我妹了，表妹，北京就你一個人和我最近，改不了了，你就將就當一回吧，咱們要裝得跟真的一樣。”

“行吧。”吳嘉琳看他英俊的臉略顯憔悴，也幽默道，“哥，你瘦了。”

“醫生不許我吃東西，一直到手術后，什么都不能吃。”

一會兒，醫生來了。醫生四十來歲的樣子，很精干，根本沒問她是他什么人，開門見山地告訴吳嘉琳，病人情況你知道吧？膽結石，目前癥狀是，發炎后造成膽管堵塞，膽囊失去原有功能，且結石很大，加上病人的膽囊壁肥厚，采用物理療法無濟于事，只能手術切除。手術也不是開膛破肚，微創，肚子上打個小洞就解決了。又說，目前這個手術相當成熟，不用害怕。然后讓吳嘉琳到他的辦公室，讓她在幾張紙上簽字。辦妥以后，吳嘉琳覺得不問點什么不正常，就問治療期間不吃飯會不會餓壞啦。醫生說餓不壞，有營養液維持身體各種需求，不過會難受，但這是必須的流程。

再回到病房，吳嘉琳只說簽好字了，便不知要說什么。畢竟，兩人還不太熟，第一次當人家表妹還有點別扭——雖然兩個孩子同在一個幼兒園，但因為接送時間不一樣，相互也沒有打過照面，或者照面了，也不太在意。如果不是琳琳把王新星的眼鏡弄壞了，說不定他們相互還是陌生人。但是，也正是因為眼鏡的事，讓他們有了現在的關系。現在的關系是什么關系呢？冒充病人家屬？表妹也算不上家屬吧？誰知道呢？吳嘉琳剛才還從醫生那兒了解到，整個治療時間需要半個月。也就是說，至少在半個月內，王新星會住在她家，會跟她一起生活。他們之間的關系實際上就是同學家長的關系。想到關系，吳嘉琳再一次好奇他和王新星究竟是什么關系？要不要問問？問了不好吧？在他家時，除了彈鋼琴，還在幾個房間里看了看，她只辨別出趙雨的房間和王新星的房間，無法判斷他們之間的確切關系（對外宣稱的舅甥關系也算貼切）。至于女主人，應該是沒有的，每個房間都沒有女人元素或相關元素。但不說什么也不正常，還是說和病情相關的話題吧。

“手術多會兒做？”吳嘉琳問，其實她已經從醫生那兒知道了。

“輸液一周后。”

“噢，那還有幾天。雙休日時，我帶王新星來看你。”吳嘉琳說，這句話最安全。

“好。”趙雨緊接著說，“不來也好。他小小年紀，不需要知道太多。”

“行吧。”吳嘉琳說，“真的不需要陪護？”

“醫院說不需要。”

“來看看可以吧？”

“應該可以。”

再說什么呢？說王新星早上吃了兩個煎雞蛋、一塊煎面包、一杯牛奶？算了，還以為是報伙食呢。沒有話可說，吳嘉琳就準備告辭。手機有短信提醒。吳嘉琳拿出手機，看到的信息是天街音樂教室的通知，說暫時不需要老師了，不過音樂教室也留了后路，夸她條件很不錯，可作為備選。吳嘉琳看著短信，心里一冷，那就是失業了？

“有事你去忙。”趙雨發現她失落的表情了。

“……沒有事。我沒有班上的。”吳嘉琳勉強一笑，繼續道，“那……我先回，需要我可隨時電話。”

在接下來的十來天中，吳嘉琳每天都到醫院來——突然沒有了工作，送兩個孩子去幼兒園后，到下午四點鐘才接回家，讓她感覺從未有如此充裕的時間，甚至覺得空蕩蕩的，不僅是工作上的空蕩蕩，思想上也空了。本來她想克制一下，遵照醫院的規定不往醫院跑，或趙雨需要她才去，可不由自主還是來了，且每天都來。來了當然也沒有什么重要的話說，又不能給他帶好吃的，就陪趙雨坐坐，說說王新星在幼兒園的事，也說說女兒的事，剛認識時對趙雨的那些疑問，開始沒問，隨著常來常往和漸漸相熟，反而不好再問了。手術那天，吳嘉琳比往日還早來半小時，還握握他的手，給他鼓勵。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她也一直在手術室外等候了三個多小時。手術很成功，吳嘉琳也跟著高興。回到病房輸液時，吳嘉琳還問他手術過程中有沒有感覺。他說感覺就像有人在他肚皮上摸摸索索，不疼不癢。

總體來講，從入院，到出院，十來天中，她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由開始的拘謹，漸漸地趨于自然，自然地來，自然地去，表現完全像一個表妹的樣子。至于趙雨身上的謎，不但沒有被揭開，反而連揭開的興趣都沒有了。

七

出院之后的趙雨，把王新星接回了家。吳嘉琳的生活又完全恢復往日的狀態，只是工作一時兩刻還沒有著落，有點暗暗著急，畢竟沒有多少積蓄，沒有多少老本可吃。每天路過茶餐廳時，還沒出息地有點留戀在茶餐廳工作的那段時光。至于趙雨和王新星，她在幼兒園門口也遇過一兩次，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下午放學時。兩個人會打個招呼，也就是一般家長間的點頭或微笑。只是有一天晚上，女兒說了一句話，讓她心里一酸，差一點破防——女兒說：“媽媽，我想王新星的爸爸再生一次病，那樣王新星就能來我們家了。”事后想想，她居然和女兒有著相同的想法。

電話是在晚上打來的，很晚，吳嘉琳都睡著了。驚醒后，一看時間，快十一點了。吳嘉琳接通手機，是趙雨。吳嘉琳的困癮頓消。只聽趙雨在電話里小聲說：“王新星想請你做他的家庭教師，教他學琴呢，每周一三五晚上，兩課時。王新星說喜歡你……我也是……是……是……是需要你來教他練琴。課時費你隨便開。”

吳嘉琳聽了，嚇一跳，他怎么知道她懂琴？可能是發現他家的鋼琴被人動過？或者，他從天街音樂教室打聽來的？都有可能。她不是出出進進趙雨家幾次嗎，每次去，都會在他家的高級鋼琴上彈一曲，因為時間緊，大多都沒有彈完。有一次，她一下子想不起肖邦一首名曲的曲譜，還回家拿來《肖邦十大鋼琴曲》……壞了，她把肖邦的曲譜落在他家鋼琴上了。此外，她又突然想起來，趙雨發病那天，她去音樂教室咨詢面試的事，他不是在現場嗎。但不管他是如何知道她精通鋼琴的，她心里還是熱乎乎地快樂起來，特別是趙雨說王新星喜歡她時，他說他也是，雖然緊接著把話又含糊了過去，可傻瓜才聽不懂呢。她很高興地答應做王新星的家庭鋼琴教師了。

這一夜，吳嘉琳失眠了，耳邊一直縈繞著一首美妙的鋼琴曲。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