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倫理的別樣審視與批判

先后兩次認真閱讀盛可以的中篇小說《建筑倫理學》，掩卷沉思，我腦海中隱隱浮現(xiàn)的，仍然是魯迅那篇早已被經(jīng)典化了的短篇小說《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所書寫的，是一個返鄉(xiāng)者的絕望故事。雖然是出走多年后的一次重回故鄉(xiāng)，但這次歸來的目的卻仍然是再度遠離，“我”要把母親，連同故鄉(xiāng)的“家”，全都搬遷到自己寄居的異鄉(xiāng)去。小說的主體故事就發(fā)生在這短暫的搬家期間。雖說是故鄉(xiāng)，但先后登場的鄉(xiāng)村人物，卻也只不過是閏土和“豆腐西施”楊二嫂他們兩位。如果說楊二嫂身上更多地透露出的是一種鄉(xiāng)民的狡黠和尖刻，那么到了閏土這里，不僅同樣顯示出了他作為鄉(xiāng)民的自私與狹隘，而且更突出了他和少年同伴“我”之間巨大隔膜的生成。然而，或許因為短篇小說的篇幅實在有限，又或者與新文學依然處于不那么成熟的草創(chuàng)時期有關，在貢獻出了“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和“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兩句經(jīng)典名言之后，伴隨著返鄉(xiāng)者“我”乘船再度離鄉(xiāng)，《故鄉(xiāng)》也戛然而止。盛可以的《建筑倫理學》，雖然采用的是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但這位被明確標示為依靠寫作謀生的女作家萬紫，卻可以與《故鄉(xiāng)》里那位被楊二嫂稱之為“迅哥兒”的“我”這樣一位身份相對模糊的知識人一道，被看作是返鄉(xiāng)者。同樣是出于親情的牽掛，在《故鄉(xiāng)》里，“我”是要把故鄉(xiāng)的母親和“家”全都連根拔起，一起遷徙到異鄉(xiāng)去；而《建筑倫理學》里，則是作家萬紫要在故鄉(xiāng)建一幢樓房，以便安頓年老體弱的母親，同時也考慮到了自己未來的歸宿問題。《故鄉(xiāng)》中的返鄉(xiāng)者“我”，只是遇到了閏土和楊二嫂這兩位鄉(xiāng)村人物；到了《建筑倫理學》里，先后登場的鄉(xiāng)村人物明顯多了許多。由于篇幅的擴充和人物的增多，魯迅原本在《故鄉(xiāng)》里所無法展開的很多可能，到了盛可以筆下，全都變成了文本現(xiàn)實。也因此，盡管不知道盛可以的寫作是否受到過魯迅的影響，她在寫作過程中是否聯(lián)想到過《故鄉(xiāng)》，但在我這里，卻在很大程度上把《建筑倫理學》這部中篇小說理解為魯迅《故鄉(xiāng)》的擴大版或者延展版。當然，無論如何都不容否認的一點是，雖然篇幅大小有別，但即使僅僅著眼于作品的鄉(xiāng)村批判思想這一題旨，盛可以也當然應該被看作是當下這個歌舞升平時代并不多見的一位魯迅精神傳承者。

小說之所以被命名為“建筑倫理學”，主要因為其中的核心事件就是孤身一人多年漂泊在外的作家萬紫突然動念在故鄉(xiāng)建一幢樓房。實際上并沒有多少積蓄的萬紫之所以動念在故鄉(xiāng)建房，不僅是要安頓業(yè)已年邁的母親，滿足“我們萬家，也是出了能人的”如此一種虛榮心，而且也是想著未來自己返鄉(xiāng)的時候好歹能有一個寄身之所。然而，出乎萬紫預料的是，在建房的過程中，懷有一顆“糍粑心”的自己卻遭遇了真正稱得上是盤根錯節(jié)的各種矛盾糾葛。一方面，固然是萬紫與樓房包建方王龍翔總經(jīng)理（簡稱王總）之間從房屋開建之初一直到工程收尾、竣工整個過程中反復發(fā)生的碰撞與沖突——一方要求盡可能保質保量地按期完成樓房的建筑工程，另一方卻千方百計地節(jié)省人工與投入，以求得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但另一方面，真正令萬紫感慨萬分、糾結不已的反倒是因為樓房的修建而徹底暴露出來的萬家內部的矛盾沖突。借用敘述者的話來表達就是：“萬紫在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里讀書工作，有著一套完全不同的思維與價值觀，也一直游離于家族紛爭之外，偶爾充當他們的調解員，秉持公正。沒想到回鄉(xiāng)建房這個簡單的想法，卻讓她踏進了鄉(xiāng)村倫理俗世，掉進了他們的倫理價值規(guī)則的泥沼，這里面開著是非的花朵，長著清除不凈的利益雜草，只有金錢衡量并暗自推動著他們的情感與行為。”萬紫的家人，說起來也不算多。除了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和二哥萬壽，尚有母親、大哥萬福、大嫂阿桂、大姐萬紅和她的第三任丈夫、萬壽的未亡人阿桃，還有萬紫自己，再加上下一代的萬明、萬固、萬莉等不多的幾個侄甥，約略就十位。其中，與萬紫矛盾沖突最為激烈者，一是大哥萬福和大嫂阿桂夫婦，二是業(yè)已年邁的母親。

萬紫與萬福、阿桂他們夫婦倆的矛盾，早在籌劃建房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一方面是自身財力不足，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未來房子的戶主會是萬福他們，這些年來一直都在各方面貼補著萬福他們的萬紫，便和身為內當家的大嫂阿桂商量，要他們也為建房出一部分錢。想不到的是，她的這種合乎情理的請求，卻遭到了阿桂的斷然拒絕：“‘怎么要我們出錢呢？’阿桂原以為坐等新房子崛起就行，接起電話時語氣是高興的，聽到要她出錢時身上一冷，臉就垮了下來。”經(jīng)過了一番唇槍舌劍的你來我往，直到萬紫干脆以“你就這么去算吧，出資十五萬，收獲一套價值八十萬，或者一百萬的房子，穩(wěn)賺不虧的投資是不是值得努力？”的一番話語向她交底之后，覺得自己穩(wěn)賺不虧的阿桂方才松口答應出錢。然而，開工沒多久，萬福卻突然把電話打給萬紫，說房子無論如何都不建了，要立馬停工。在萬紫把電話又打給阿桂后，她才從阿桂那里了解到，他們夫婦倆之所以半途撂挑子，僅僅是因為擔心將來萬紅也住進來：“萬紫聞言驚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實的大哥和豁達的嫂子，原來是一對這么自私無情的夫妻，僅僅因為怕萬紅住進來，就要停止建房，根本不在乎母親住在哪里。”但為了不耽誤工期，萬紫只好暫且委屈自己，虛與委蛇地允諾他們將來肯定不會讓萬紅住進來。就這樣，在和包工頭王總，以及萬福和阿桂他們夫婦倆不斷矛盾沖突的過程中，雖然工程拖了期，但一幢相當漂亮的樓房眼看著就要由圖紙變成活生生的現(xiàn)實。房屋即將竣工的時候，主要投資人萬紫就不得不認真地考慮房子的產(chǎn)權歸屬問題：“想到阿桂對萬紅的態(tài)度，想到久久地站在萬莉家中，等著她拿出一床曾經(jīng)的舊被單，想到萬固的冷漠麻木，想到萬福的大吼大叫，想到假如年老時回到自己辛苦建設的房子，不過是投靠在阿桂家族的屋檐下，進不進得了門都尚未可知，萬紫越發(fā)意識到有必要未雨綢繆，認真考慮房產(chǎn)歸屬的問題。”但就在萬紫試圖憑借自己的影響在村里多拿一塊地給萬福他們的時候，由于母親的“出賣”，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萬福他們竟然向萬紫發(fā)出了“你做初一，他做十五，要你在中國都不得安生”的惡意威脅。自己多年來一直辛辛苦苦地替萬福和阿桂他們一家操碎了心，沒想到到頭來遭到的竟然是如此一種令人齒寒的背叛和打擊，萬紫一時間陷入到了心灰意冷的絕望之中：“‘我怎么生在一個這樣的家庭中？’萬紫渾身發(fā)冷，從心底蹦出了這句話。被母親歪曲其意后的出賣，阿桂他們歇斯底里的表現(xiàn)，一件子虛烏有的烏龍事件，成了人性的試金石。”既然他們之間的沖突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如此一種難以調和的地步，那剩下的選擇，就只能是以合情合理的方式切割房產(chǎn)：“切割房產(chǎn)唯一可行的辦法，只能是萬紫出一筆錢，阿桂放棄房子的權利。”眼睜睜地看著原本理所當然屬于兒子萬福的房子就這么打了水漂，一心偏袒萬福和阿桂的母親，自然和小女兒萬紫發(fā)生了沖突。這一次沖突的發(fā)生，使得原本已心灰意冷的萬紫，對鄉(xiāng)村社會倫理冷酷的一面有了真切的了解。既然已經(jīng)徹底認識到“鄉(xiāng)村社會是泥沼、旋渦、攪拌機”，那萬紫的選擇，也就只能是收拾好行李，狠狠地踩一腳油門，駛離這個令她心力交瘁的地方。

雖說母親也曾和阿桂發(fā)生過尖銳的婆媳矛盾，但或許是因為阿桂進城打工后距離遠了，日常生活中的利益紛爭少了，婆媳關系不僅慢慢好了起來，而且到了建房的時候還破天荒地進入了一種空前親密的狀態(tài)。問題的嚴重性在于，明明全都是自己的兒女，明明這個家庭長期以來所依憑的全都是小女兒萬紫的各種接濟和幫助，母親卻一碗水端不平地格外偏袒長子萬福和阿桂他們夫婦倆。總是以各種“告密”的方式拆萬紫的臺不說，極端處，她甚至還要以立遺囑的方式把萬紫費心盡力建起來的這幢樓房留給萬福。萬紫到后來之所以和母親徹底撕破臉，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小說結尾處，一氣之下拖著行李離開故鄉(xiāng)的萬紫，在被一種“巨大的愧疚和擔憂襲倒”的情況下，通過視頻電話得知母親生病住院，又第一時間趕回了故鄉(xiāng)。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突然意識到，因為自己常年不在家，“在她遠離故鄉(xiāng)的歲月里，是阿桂他們在照看著父母”。關鍵的問題在于，即使萬紫的如此一種自省能夠使自己與一度劍拔弩張的他們達成和解，但在未來的日子里，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親情還能夠恢復如初嗎？即使可以短暫恢復，又能夠長期維持嗎？所有的一切，其實全都是未知數(shù)。但不管怎么說，必須強調的一點是，能夠借助一幢樓房的建造，傳承并延展魯迅《故鄉(xiāng)》的相關思想命題，對當下這樣一個歌舞升平的時代的鄉(xiāng)村倫理，尤其是其中冷酷的一面，做深度的藝術審視和批判，盛可以的《建筑倫理學》的思想藝術價值自然不容小覷。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