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的小說向來以兇猛、凌厲著稱,其中篇新作《建筑倫理學》維持了這一基礎性風格,但小說也突顯了一種新的情感色調:慈悲。狠心與慈悲,這是兩類完全不同的、有著內在悖論的情感,要融合在一篇小說中并不容易,《建筑倫理學》卻將它們綜合得尤其完美。盛可以用其擅長的狠厲的敘事,讓一個女性“回鄉建房”可能遭遇的倫理之痛暴露無遺。但小說中人物“回鄉建房”的出發點以及能夠抵住一切“疼痛”繼續建下去的力量,卻是一種最內在、最深處的“慈悲”。無論過程多么痛,女兒最后還是讓母親有了能避風雨、可保溫暖的氣派房子。慈悲最終化解了狠心,收納了疼痛,盛可以創造了一種文學敘事意義上的“情感辯證法”。
《建筑倫理學》的“情感辯證法”首先表現在用詞風格層面。且看小說開篇一段:“歸根結底,壞就壞在她有一顆糍粑心,麻煩都是自己攬過來的。”這個開篇句子,干脆直接地兜底,一上來就交代了小說的故事內核和情感底色。“壞就壞在”“糍粑心”“麻煩”“自己攬過來”,這些語詞,感情色彩極清晰,但詞語之間又有著內在的情感沖突。“糍粑心”,也就是慈悲心,是一種軟心腸。“軟心腸”本是難得的善心、好意,如何就“壞”了?本能就會趨利避害的“自己”,又為何要去攬下什么“麻煩”?在此,作者用直接的自剖、悖論的情感,激起了我們的好奇心。隨后,作者又用一句話交代了人物萬紫“回鄉建房”之前的基本情況:住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城市,時刻操心著老家家人的生活,幫家人解決了很多問題。問題來了:如此能干的“好人”萬紫,她若起意回鄉建房,應是很順利很受歡迎的事,如何就“不自量力”,就是“麻煩”活?開篇這一段調動了很多詞義相沖突的、情感色彩對比強烈的語言,既是小說的導引,又交代了故事的情感底色,同時更是讀者情緒的聚合,看似簡單卻綜合了多種功能,可以視作彰顯盛可以小說風格的一個典型語段。
《建筑倫理學》不是講建筑的倫理,而是講述走出鄉村后的獨身女性回老家給母親建房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倫理學問題。“回鄉建房”,這看似榮光的事情,卻生出了“牽一發而動全身”式的效果,將家庭倫理、城鄉倫理、傳統與現代倫理等諸多倫理難題全然揭示了出來。為突顯這些悖論性的倫理難題,盛可以讓人物萬紫在故事中扮演著雙重性情:一面狠心,一面慈悲。萬紫并非富人,動念頭要“回鄉建房”時并沒有什么存款,她之所以動這個念,完全是“慈悲心”作祟,她是不忍心讓年老的母親還住在墻體已經開裂的老屋。母親在電話里說“雨大屋漏”時,萬紫兒時的貧窮記憶就被調動起來了,“她心里酸楚,想起小時候漏雨的房子,雨擊打接漏器具時發出的貧窮聲響仍在耳邊回蕩,她不假思索地說,要給母親建新房,好像她錢多得沒地方花。”“心軟”、有慈悲心才至于“心里酸楚”,凌厲果斷才會在沒有儲蓄的情況下下定決心“要給母親建新房”。萬紫這個形象就是狠絕與慈悲的綜合體。為緩解建房的經濟壓力,萬紫打算找兄長湊錢,這時候也就開始出現“倫理麻煩”了。之前一直領受著萬紫無私幫助的大嫂,知曉自己也要出錢建房時,一反常態,開始與萬紫“情感博弈”,通過訴苦、扮可憐、博同情的方式,想讓萬紫像往常一樣繼續扮演“拯救者”角色——一個人承擔所有的費用。但萬紫看破了大嫂的心思,不再“糍粑心”泛濫,使出“狠心”一面的話術和手段,讓大嫂一家覺得出錢比不出錢更劃算——生活在小縣城的兄嫂一家,只有經濟上“更劃算”才愿意掏錢給自己的母親建房。“劃算”比孝義重要,地方上所謂傳統的孝義倫理早已崩潰。
萬紫在小說中的身份是作家,是生活在大都市的知識分子,她具有自我反思意識,有著很可貴的慈悲心;但她也是世俗世界里難以擺脫原生家庭影響的鄉村婦女的女兒,面對偏執的、狠心的家人,她也難逃內心的執念,必然顯露出狠心的一面。與家人的倫理博弈,最激烈的部分發生在房子建成之后。通過建房,萬紫看透了大嫂阿桂的冷漠無情,為了避免房子最后完全被大哥一家占據,影響母親以及其他姐妹養老安居,萬紫決定要在房產證上署名,按建房出資出力情況做財產分割。萬紫這一動議激起了家庭倫理的大風浪,家人之間僅剩的親情面具被徹底揭下,兄妹變成了仇人,向來就重男輕女的母親也變得面目可憎。萬紫在房產證署名問題上所做的工作,被母親揣測為她是要把大哥萬福一家趕出去,徹底占有房子。母親的惡意揣測和傳話,導致大哥萬福向萬紫發出了狠心的威脅,聲稱“要讓她在中國都不得安生”。“阿桂他們歇斯底里的表現,一件子虛烏有的烏龍事件,成了人性的試金石。”這個誤會由母親開始,最后雖被化解,但兄妹親情關系已徹底崩裂,萬紫心目中為母親建房、有母親支撐的情感信念也開始動搖。經受了來自家人的各種侮辱和敵視之后,心灰意冷、沮喪絕望的萬紫,為了以后的清靜和安心作出讓步,付出了巨額的錢款,讓大哥一家“內心竊喜”地放棄了房產爭奪。萬紫與大哥之間的利益切割,同時也是親情的隔斷,選擇切斷也是萬紫內心決絕一面的表現。兄妹之間的情感可以通過錢財來切割,母女之間的情感卻不是金錢和物質能夠切斷的。房子建成后,臨到母親生日,萬紫決定為母親辦一次特別的生日宴,宴請那些曾經幫助過母親的親朋和鄰里,但這卻被母親理解成“別有用心”。母親與阿桂“密謀”著不參加生日宴,要讓萬紫下不了臺面。萬紫無意中聽到了母親針對自己的“惡意”和“狠心”,與之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爭吵中講理講不過女兒的老母親,最后通過撒潑、哭喊、玩命“取勝”。患有高血壓的母親“在祖宗牌位前呼天搶地”,“失控的情緒刺激血壓,臉色立刻變得通紅,馬上就要昏厥過去”,“將死”的狀態逼得萬紫只能妥協、讓步。但母親不依不饒,她指責萬紫排擠大哥萬福,還在村里搬弄是非地說萬紫無能、不明事理。萬紫一氣之下燒毀了自己繪制的“全家福”油畫,收拾行李飛回了她在大城市里的家。
燒照片、決絕地離開,也是一種狠心的意志和行動。但是,登上飛機,萬紫的“糍粑心”又開始作怪,“萬紫在飛機上,底下是萬里晴空。與母親的物理距離越來越遠,心卻又倒退著靠向母親。”她在飛機上不斷反思自己,意識到自己與母親的爭吵,其實也如母親想要維持自己的威風一樣,她也有一種要把母親的威風打下去的執念。回到城市不到兩天,萬紫就忍不住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得知母親生病住院,她又迅速飛回老家。這一對母女,唯有在病床前,才終于敞開心扉相互說著“對不起”,唯有面對死亡,慈悲才戰勝一切。
除開風格與形象,狠心與慈悲的“情感辯證法”,也是作家用來表現城鄉倫理差異、傳統與現代倫理沖突的一種敘事策略。“回鄉建房”引發的倫理問題,不僅僅是家庭成員之間因為利益爭奪而出現情感沖突,由此揭示傳統以親情為上的家庭倫理被金錢利益蛀空,而且這一過程也同時表現了城鄉之間文化倫理觀念的差異。為了“回鄉建房”,萬紫找了大都市的設計師設計房子,但建筑施工隊只能找當地的。萬紫通過網絡,以一種現代人、城市人的心態尋找到了報價相對合理、交流過程中表現出了一定文化修養和專業技能的榮總。萬紫相信這個榮總身上也有著現代人、城市人的基本素養,會遵守契約,有法律意識。但榮總其實就是個代理人,簽約后他轉手就把工程交給了農民出身、通過承包各種工程混跡于鄉村的包工頭王總。王總同樣也把具體的工程交由鄉下很普通的工程隊,他只賺取中間差價。由于萬紫對質量有嚴格的要求,工程隊多次返工,經常停工,導致王總能賺取的中間差價越來越少。最后,沒有了利潤的王總也終于暴露出野蠻的本相,開始拖欠工程隊錢款,導致工程停工,甚至以無恥手段侵犯、威脅萬紫,想讓萬紫知難而退。
萬紫與王總的利益博弈過程,也是狠心與慈悲兩種性情拉鋸的過程。萬紫一旦表現出軟弱、慈悲的一面,王總就得寸進尺,施工隊的施工質量也就馬虎敷衍;萬紫堅持按合同行事,表現出堅決和狠心時,施工隊才愿意注重質量,王總也不敢輕易怠慢。這個建房過程,看似是萬紫與王總的利益博弈,其實是萬紫內心兩種性情的搖擺,是堅持原則還是差不多就算了,是表現決絕還是心慈手軟,每一種調整都意味著房子最終能建成什么模樣。同時,這個過程也說明,“回鄉建房”的艱難,不僅僅是錢的難,還在于處理鄉村世界雜糅著野蠻、缺乏現代商業精神的市儈和痞性之難。
我們在城市生活久了,想象鄉村時往往會浪漫化,多數時候還是愿意把村民往良善、淳樸方向想象。但《建筑倫理學》告訴我們,當前的鄉村人不是不明白城市人的生活法則,他們可能已經鉆營出了一套對付城市規矩的新策略。親人之間可以裝可憐、賣苦相,以換取同情心和金錢物質。對于陌生人之間的生意,鄉村老板們則可以將城市人所相信的文明和專業轉化為博取信任、贏得生意的門面功夫,騙得生意后則開始敷衍行事,出現問題則耍無賴,蠻橫地逃避責任。城里人懷著慈悲心進入鄉村,往往只會被嘲笑為天真愚蠢、人傻錢多。如今,支配鄉村社會運行的生活法則,既不是傳統鄉村的鄉土倫理,也不是現代城市的文明法治,而是裝點著鄉情和文明的市儈哲學。面對這樣的鄉村,返去的城里人,或許都要在慈悲與狠心兩種情緒之間猶豫轉換。萬紫身上的狠心與慈悲,可以是每一個“返鄉者”的情感遭遇。
《建筑倫理學》講述的“回鄉建房”故事,嚴格而言是在闡述“返鄉時代”的“城鄉倫理學”。當前,中國文學界出現了很多“返鄉”主題小說,但普遍都帶著浪漫的情調,把“返鄉”可能遭遇的問題淡化,以不痛不癢的故事演繹著返鄉的文化意義。凌厲的盛可以反其道而行,《建筑倫理學》真正將“返鄉”背后的倫理麻煩做了最透徹的表現,這是要把那些浪漫化的返鄉想象各個擊破,將盛行于鄉村社會的世俗倫理翻個底朝天。曾幾何時,中國作家一窩蜂地寫農民進城,如今,又開始集體寫“返鄉”。萬紫的遭遇可以提醒當下的寫作者:返鄉真的那么容易嗎?人們希望返回的那個文學化的“鄉村”真的存在嗎?哈貝馬斯說,“現代性”是一項未竟的事業。對于當前的中國人而言,“現代性”是往返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倫理學難題。徘徊于狠心與慈悲之間的盛可以,其《建筑倫理學》著力表現的正是這一“現代性”意義上的倫理麻煩。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