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宇先生與我的關系,我自己界定為亦師亦友。說其為師,不僅輩分上理所當然——凌宇是老三屆大學畢業生,我在中學和大學時的老師,老三屆大學生是主要骨干——而且,或者說更重要的是,凌宇是我學術生涯中最佩服的學者之一。我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說過,湖南的現代文學研究,其影響力從地方性走向全國性,是從凌宇開始的。對沈從文的研究,成果之多及其水平之高,在現代文學界可能僅次于魯郭兩家。但與魯郭研究多峰矗立、前后浪推不同,沈從文研究眾多的成果中,迄今為止,似乎還沒有真正超越凌宇者的橫空出世。凌宇對研究對象的沉浸式投入,對文學、人生、社會的通人式的理解與闡釋,對文學研究的詩性表達方式的執著與才華,一直是我自覺仿效的樣范,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說句別人或許不會相信的話,作為一位湘籍學者,湖南作家的評論我也寫過不少,但很少就沈從文發表專門論文,就因為有凌宇的沈從文論在。一旦有了說說沈從文的沖動,我就似乎看到前面有座大山,自己難以逾越,“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要說出凌宇沒有說過的話,真的很難。說其為友,則是因為凌宇與我共事時間最長,一些個人機緣也頗為湊巧。1993年我們成為了一個教研室的同事,2000年我接手他主編《中國文學研究》,2001年我成為他的副手主持文學院的日常工作,2003年我正式從他那里接任文學院院長——知命之前,我職業生涯中每一次重大的進展,幾乎都完美地踩在凌宇的步履上。這種人生軌跡的重合,是緣分,也是交情,體現著凌宇無私的信任、支持與扶助。正是因為這種人生軌跡的重合,30年的交往中,我們有共同的悲喜哀樂、共同的辛酸苦辣,甚至有一些共同的如煙往事不足與外人道,但我們自己偶爾咀嚼回味,不禁莞爾一笑。當然,也會有誤會發生,但誤會也是朋友間的誤會,很快就化解于無形。今年凌宇先生喜迎耄耋之年,《湖南文學》雜志邀約寫一點什么來慶賀,我就想以學生兼老友的身份,記敘一些我與凌宇交往的點滴印象,一者祝壽,二者借此機會向現代湘學界一位標志性長者表達誠摯的敬意。
大概和許多人一樣,最初知道凌宇先生,是因為那段赫赫有名的學界佳話。那時我在山東師大讀研,同學們一起消閑,除了拱豬(山東流行的一種撲克游戲),就是喜歡聊各種文壇八卦。濟南距北京近,又在京滬道上,皇城動一動,洋場搖一搖,濟南都會有反響。何況山師的導師們,有的常在京城行走,有的本是滬上出身,消息本來靈通,文壇學界的大事小事,難免風過泉城,時不時吹起幾分漣漪。我是湖南人,自然就會有人對我提起湖南的凌宇,自然就會說到那場論文答辯時的師生交鋒。這場師生交鋒,可謂思想解放運動的標志性事件,幾十年風雨滄桑,現代文學界的學人們一直在反芻它的意義。今年是王瑤先生誕辰110周年,這個事件猶如陳年老酒,又被幾代學人拿出來品味,共同領悟王先生深厚博大的人文精神。最近讀到凌宇在紀念會上的視頻發言,作為當事人,他主動提到這一事件,認為這一師生交鋒事件沒有以悲劇形式結束,乃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文精神取得了勝利。在這段視頻發言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了凌宇對王瑤先生的敬仰之情,也體會到了他為當年的事件進行意義凝練的良苦用心。凌宇把事件的主角置換成自己的恩師,這是他忠厚的為生之道,是他至情至義的人格表現;但他把王瑤的精神歸結為中國傳統人文精神的勝利,我卻不敢茍同。中國傳統文人在師生之義上,恪守的是師道尊嚴傳統。孔夫子因材施教,與弟子之間親同父子,但那是因為弟子們對他恭敬愛戴。對于屢屢不肯聽話的冉有,盡管他才華卓越,孔子也不惜直接除名:“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凌宇是幸運的,他是在五四精神拂拭過的未名湖畔答辯。王瑤先生雖治傳統國學,但他是五四之子,是受過西學熏陶的。所以他的寬容大度,與其說是中國傳統文人精神的勝利,毋寧說是對西學中“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的自由精神的禮敬。但那時的我們,還理會不到這一層次的意義,只是對這場師生交鋒中處于弱者地位的凌宇充滿好奇與欽佩,覺得凌宇真是一條漢子。后來讀到魯迅稱贊湘中作家黎錦明的名句,“蓬勃著楚人的敏感與熱情”,我首先聯想到的當下“楚人”,就是這個為了堅持自己的觀點敢于沖撞和冒犯“師道尊嚴”的湘籍學者。
后來見到真人,我已經回到長沙工作。記得是上世紀80年代末期,到邵陽師專參加現代文學研究會的年會,對于會議上的學術活動,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唯一記得的事情就是回長的途中,凌宇和師大現代文學教研室的幾位同事一路玩牌。牌桌上的他們十分投入,整個車廂都是他們的爭吵聲,凌宇的嗓門最為洪亮,笑聲也最為爽朗。我那時剛到省社科院工作,省社科院在長沙的最東部,師大則在河西岳麓山下,我與師大的老師平時幾乎沒有往來。因為過去聽到的傳聞,見到凌宇就像見到傳奇一樣,不免多看幾眼。但我是個不善于主動搭訕的人,就遠遠坐在同車廂的一個座位上,一路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回到了長沙。當時的感覺是凌宇先生肯定是個性情中人,連玩個撲克都能如此投入,如此專心。后來我有幸也成為凌宇的牌友,進一步證實了我的這個看法。凌宇個人愛好不多,除了煙,似乎就要數玩撲克牌了。每每和他一起玩牌,我都能強烈地感受到他對過程的享受。贏了是真實的歡喜,輸了也是真實的不快,打了一把好牌,他會一連說上好些天,打了一次錯牌也會讓他懊惱一陣子。師大的牌友中,有兩個人的牌品給人印象最深,常常成為大家比較式的笑談。一個是李樹槐,這是一個古道熱腸的漢子,玩牌也特有個性,他若是得到一副好牌,臉上沒有任何的痕跡,但能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另一個就是凌宇,牌好牌差,全寫在臉上,牌好就喜形于色,牌差就嘆氣連連,看到他拿牌的形態,對家就知道了要怎樣應對。李和凌都是真心的喜愛和投入,不過,李的投入是一種行家的投入,令人尊敬;而凌宇的投入則是一種孩子氣的對快樂的滿足,有一種赤子之心的純白可愛。
真喜愛就真投入,真投入自然就會有真回報。說性格決定命運,可能有點夸張,但打牌是如此,做沈從文研究,做湘西作家評論,做《三國演義》研究又何嘗不是如此,從事這些學術活動的最大牽引力就是發自內心的喜愛,有了這份喜愛,就能堅守,就能深挖細作,哪怕是偶爾的涉足,也能自出機杼,發人之所未發。晚年凌宇的愛好轉向了詞賦寫作和書法練習,這還是一種赤子之心的發露。我每次從南京回長,都有機會和凌宇小聚。每一次小聚,見面他就打開自己的手機,把手機屏幕湊到我的眼前,給我讀他最近寫的詞,看他最近寫的字。那神態,就像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急匆匆地向自己的園伴展示心愛的物品一樣,完全沒有機心,沒有矜持,沒有藝術家們通常會有的那種“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自炫。即使眉宇之間顯露的一絲自得,那也是一種天真的、孩子氣般的自我歡喜和自我感動。像我這種不懂書法的朋友,即使看不出所以然,也會被他這種赤子之心所感染,沉浸到他的歡喜和感動中去。我有時也在想,凌宇晚年為什么喜歡寫詞,恐怕就是因為他本性情中人,情感真實、強烈而又豐沛。詩言志,詞緣情,寫詩固然鏗鏘豪放,但容易生發方巾氣;而詞這種文體輾轉跌宕,回腸蕩氣,比較適于情感抒發,自然容易得到“敏感而熱情”的楚人凌宇的青睞。
1995年底,我的博士論文已經完成,富仁師同意我提前答辯,論文的評審專家5個是北京的,富仁師說還從山東和湖南各選一位。山東方面富仁師指定請宋益喬,湖南方面則要我自己聯系,我當時就想到凌宇。其實,那時我與凌宇雖然已是名義上的同事,但我還沒有參加文學院的活動,一些具體事務是與教研室主任李樹槐老師聯系的。記得與凌宇真正的會面還只有一次,那是他和羅成琰一起來京城拜會專家,帶了幾本湖南師大出版社出版的《魯迅選集》送給專家做禮品。此書是特型圖書,很大,進入過吉尼斯世界紀錄,具有收藏價值。但書很重,又帶了好幾本,羅成琰打電話讓我和另一位到師大來讀博士的教師去接站,我這才與凌宇有了第一次的近距離接觸。答辯時間定在1996年的元月10日,確定下來評審專家名單已是1995年11月下旬。那時聯系不夠方便,我也確實有點心急,居然沒有事先征求意見,就直接給凌宇寫了一封信,把北師大的評審專家聘請書和評議書也一起隨信寄去了。信寄出后,我心里才有點忐忑不安,覺得這種做法不夠禮貌,有點過分。過了幾天,我還是到宿舍管理室排隊給凌家打電話,電話是凌宇夫人張英老師接的,說凌老師外出開會,有事可以轉告。我記不得當時說了些什么了,但不久系里研究生辦就告知,凌宇的評議書已經寄達,可以準備答辯材料了,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算放下。答辯時,我從秘書那里看到了這份評議書,藍色的墨跡、整整齊齊的行距、端正而又靈動的小楷,秀氣中透著一股力道。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凌宇的字跡和簽名,印象特別深刻,甚至有點被字里行間顯露出的極致認真所震撼。后來和凌宇熟了,學科里一些需要簽字的文檔,他不在時,常常就囑我代簽,而我也簽得惟妙惟肖,真假難辨,冥冥之中也許就與那時的感動有關。說到這次論文評議,還有一個細節也應該說到。那時的博士論文打印沒有現在規范統一,作者可以自行其是。我有一個同學在做報紙主編,轄下有一個小型印刷廠,有一次閑聊說到博士論文打印,同學熱情邀約放到他的印刷廠去做。我也沒多想,或者說下意識想節省點經費,立馬就答應下來。結果印刷廠真的為我節省經費,用的五號字,版面還排得密密麻麻,我一向自詡視力超好,拿到本子都叫苦不迭,看去相當吃力。那些評閱老師年齡都在五旬以上,凌宇比較年輕,卻是高度近視。我常在腦海里浮現出一幅畫面,仿佛看見他們怎樣蹙著眉頭在密密麻麻的字縫中爬梳尋找,但他們每個人都寫出了那么翔實、細致而精準的評議。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充滿感激與歉疚。
常聽人說凌宇有“匪氣”,湘西自古多匪,民風彪悍,凌宇是湘西漢子,似乎對“匪氣”也頗為認同。所謂“匪氣”,快人快語、直來直去者也,血性剛烈、遇事不忍者也。從這個角度看“匪氣”,凌宇可謂名不虛傳。我與凌宇共事多年,見證過許多這樣的場景。記得師大現當代文學博士點批下來后,學校只給新開點的4個導師申報名額。那時學科兵強馬壯,教授們都做出過貢獻,都具備申報導師的條件。凌宇是學科帶頭人,他一再向學校建議,希望多給名額,但學校自有難處,絕不松口。僧多粥少,學科最后只能先報四位方向帶頭人。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學校一位主管領導的電話,要求學院考慮一下某某教授。我知道這個口子不能開,開了這個口子,還有好幾位長期在師大工作的教授怎么辦,將憑空添出矛盾來。但我人微言輕,怎樣回答都不好。正好凌宇就在身邊,我對領導說,凌老師是學科帶頭人,您與凌老師商量,就把話筒遞給了凌宇。凌宇聽他說完來意,無名火起,硬生生迸出一句話回答:“名額是你們定的,要么增加名額,八個教授一起上,不然就什么也別說。”后來果然就再沒有人說什么了。這種直截脾氣、剛烈性格,在待人接物上,有利有弊,利者是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弊者是也可能給自己平添許多麻煩。據我觀察,其利其弊,凌宇都曾有所領略,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然率性而為,于是就有了許多關于他不易親近的傳聞。有言道,“學如其人”,研究誰往往會被誰的人格所熏染,沈從文人格怎樣,我不是很了然,但和凌宇相處久了,我倒是覺得他的待人接物頗有點魯迅風。他相信和喜歡的人,他可以掏心窩子對待,開心處哈哈大笑,像一個毫無戒備的頑童。他不喜歡或者不信任的人,他則冷眼相對,不假辭色,不僅無言,甚至連頭也不回過去。當然,不管如何冷眼,如何不耐,凌宇從不落井下石。我就知道凌宇平素對某某者有腹誹,有意見,但到了關鍵時刻,他從不以自己的影響力去阻礙某某者的成事。這種俠者的厚道,應該是他“匪氣”人格中最可敬重的地方吧。
血性剛烈者,遇事不忍,實為自然。但人格至大者,往往于難忍處也能忍,敢忍。凌宇是不忍者,還是能忍者?我的印象兩者都是,忍與不忍,是他人格的一體兩面,不可分割,也不分軒輊。在和凌宇共事的這些年里,我就見證了凌宇的不忍,也看到了凌宇的能忍。2003年,師大搞了一次全員競聘的人事改革。院里一位職工競聘失利,按競聘規則要被人事處重新安排。那時我雖然主持日常工作,但凌宇還是院長,這位職工知道凌宇有影響力,把一切怨怒都傾倒在凌宇身上,也把各種言語的侮辱、騷擾都潑向凌宇。但這種事情的處理,不能針尖對麥芒。為了學院的大局,凌宇一直隱忍不發,只是催促學校妥善解決。后來那位職工也向我下手,半夜打騷擾電話,用口香糖堵我家鐵門的鎖孔,我氣得火冒三丈,也真正體會到了對此事件的隱忍,凌宇需要多大的心力。還有一事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年凌宇、成琰、劍華和我一起去拜見一位令人敬重的學界前輩,前輩的幾大弟子出面接待,大家舉杯暢飲,相見盡歡,情緒十分高昂。這時,我和劍華兄突發奇想,慫恿凌宇也向前輩尊者敬一杯白酒。說是突發奇想,是因為我們知道凌宇常年胃痛,從不沾酒,更別說烈性白酒了。話說出口,見凌宇面露難色,我們不禁有點后悔,但就在躊躇的瞬間,凌宇站了起來,要來一杯白酒,恭恭敬敬端著,對前輩說,自己從不喝酒,今天見到前輩,為表敬意,也要干了這一杯,說完將白酒一干而盡。前輩尊者十分開心,在場的各位也都歡呼起來,那個場面我至今記憶猶新。后來與凌宇聚餐無數,我再沒有看見過他端起白酒杯子。這當然是件小事,但大事見人格之大,小事則往往見人格之真。他忍著身體的不適,突破自己的禁忌,這是對長者表達尊敬,更重要的是展現了學科的誠意。凌宇常不忍,因為不忍處不過是關乎自己,天塌下來自己頂著便罷;凌宇也能忍、敢忍,因為所忍者關乎大家的利益,關乎全局的考量。大丈夫人格,即如此也!
甲辰四月廿六日寫于長沙半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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