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凌宇先生著手研究沈從文的第一篇論文,到1988年《沈從文傳》的完稿,一名研究者陪伴著他的研究對象走過了人生的最后十年。與其說因研究累積下來的學術經驗滲透到凌宇此后的治學教學、為文為人,不如說立傳人與傳主之間的交往,共同成就了學術史上的研究新路。尤其這十年正是當代中國的轉型階段。后來由于學科不斷的知識化和概念化,對這十年的理解化約在傳統與現代、中學與西學、政治與文學之類的二元選項中。實際上,這些歷史命題進入文學與研究的時候,并沒有那般生硬與隔膜。如果把凌宇的沈從文研究視為一個案例的話,或許能夠發現現代文學研究可以依憑的特殊資源,甚至也能找到重新認識當代中國的入口。
關于為何會選擇沈從文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凌宇并沒有回避曾有的歷史誤解。他說一度有過怕“中毒”而“自我隔離”的拒絕,可一旦開始閱讀就感受到沈從文的作品“對湘西人生透骨的切入”,同時也警惕自己是否是出于對“同鄉”的“偏愛”而產生“共鳴”。在冷靜之后的比較閱讀中他再次確認沈從文是中國現代作家中難得的、也是亟待研究的一位。正是這種反復閱讀的體會,使凌宇意識到對沈從文的選擇,不能帶著絕對的感性喜好,而應帶著研究生入學后所接受的學術訓練和判斷。
雖然凌宇當時有了自己的研究決定,但還沒有獲得學界共識性的支持,正如他在《風雨十載忘年游》中所說,那時學界對現代作家的重新評價“優先權也屬于丁玲、周揚、馮雪峰一類作家,一時還輪不到沈從文頭上”。特別是當他與沈從文初次見面,沈多次以“過時了”強調“不必再提”研究自己的時候,他頓生出“鄉下人”的迂直,并作出不肯輕易放棄研究的決斷。這份對研究的執著也喚起了沈從文這“另一個鄉下人”的好感和愛惜,于是才有了從搜尋舊作、整編選集到撰寫文章、寫作傳記等整個過程中的彼此愛重。
按照凌宇的說法,沈從文有著清醒的自我定位:一方面,他會由衷地因為有人喜愛讀他的作品并認真研究而感到開心,且力所能及地給予研究上的支持和幫助;另一方面,盡管了解自己在“海外行情看漲”,他也不把“出土”視為理所當然,而是一如既往地“避賢讓路”,在國內也謝絕宣傳,甚至連召集正規的學術研討會也堅決反對。這種定位來自于他在寫作一開始就不斷探索并深入人類命運的洞達。由于這一定位,沈從文并沒有像新時期恢復名譽之后的部分作家那樣急迫——既急于彌補才華被辜負的遺憾而大書特書,又急于擦拭蒙垢的名聲而聲辯控訴。沈從文顯得安靜而散漫,他的沉默反而使得聚集在他身上的那種現代文學品格得到沉淀。并且,命運的轉折使得他對自己的反思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深刻,這也讓他的研究者在同一時刻看到了他的兩個面向,并最終合二為一。
很顯然,沈從文的這種自我定位也“傳染”了凌宇這位研究者。無論是共和國成立三十年來第一篇沈從文研究的論文寫作,還是為選集編后記的寫作,以及碩士畢業論文的寫作,一切涉及歷史創傷始作俑者的話題,他都刻意淡化了是非爭辯和道德審判,而代之以更深邃的哲理性思辨。哪怕一些“典故”,特別是那些在“沈從文熱”興起之后能夠滿足讀者好奇心的素材,凌宇也都知而棄之,比如沈從文在1949年陷入嚴重的精神危機,相關的史料他都小心翼翼繞開。當然,在新的方法論出現之后,研究者在使用材料的時候可以更為自由,但在當時的歷史情勢下,凌宇對那些話題的保留暗含著他對研究對象最大的敬意和愛意。他的這種研究態度一直未曾改變——二十多年后我跟從凌宇先生攻讀碩士研究生,有同門問及丁玲與沈從文的問題,他嚴肅答復,治學要走正路,如果不是非要牽涉的人事,類似的“翻舊賬”還是不要出現在研究中。
基于這種對風云變幻的超脫,凌宇對沈從文的“再評價”不同于大多數落實政策的文章思路,他不但掙脫既有的理論教條束縛,借助人類文化學等資源,讓研究真正回到作品的生產語境中,而且提出了“原始生命活力”“生命的神性”“自在”與“自為”等概念,讓沈從文從開啟于1978年的中國現代文學“重評”浪潮中獨立出來。這樣說并不是為了強調凌宇超拔于研究潮流,實際上,身處新舊交替的復雜歷史態勢中也很難超拔。凌宇之所以能夠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與沈從文傳遞給他,再由他加以內化的生命意志密不可分,那是一種不在短暫的寵辱得失中迷失自我的透徹,一種更能推己及人地看待人的存在的悲憫感,卻不因悲憫而虛無,反而積極承擔起最終難逃湮滅的人生。
這個意志落實在文學研究上,讓凌宇把文學置于解決人之精神難題的維度,關注人性最幽微難察的部分與文學的相互生成;落實在人生抉擇上,更是讓他主動疏離中心——原本可因研究對象的“熱”而“火”的他,在北大畢業后也如沈從文“逃名”一樣避至更清靜的地方,甚至終其一生都在避免把“學問”做成“金字招牌”。
無論是沈從文的同時代人,還是后來的解讀者,在理解“邊城”的時候,大多傾向于將“城鄉對立”默認為文本的潛臺詞,也會把《邊城》理解成沈從文遙居都市想象故土的一種抒情。在這個意義上講,從小說《邊城》到整個湘西書寫,沈從文的寫作都被歸入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作家處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關系的既定模式之中。倘若從字面看,《從邊城走向世界》也在這個判斷的延長線上,但綜觀凌宇關于沈從文的總體研究便會發現,無論是“邊城”還是“世界”都不是單一含義,而是內在地具有一種張力:既受力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現代化的洗禮,又充滿著因對湘西歷史與苗人文化的洞察而產生的對洗禮的反思。
沈從文在《潛淵》中講“楚人的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實際上,“楚人的血液”也別無二致地復刻進了凌宇那里。苗地的生活體會和對這種生活的反芻甚至先于文學的閱讀進入到作家和研究者的靈魂中,從而生發出一種共情。凌宇認為湘西本土的變遷史和苗族的悲劇命運之于沈從文,已經發生了由下意識的歷史積淀到有明確意識的情感體驗和思想凝結,也即是說,苗漢文化的碰撞在幾個世紀之前就已經發生,不但先于苗族地區的“改土歸流”,更先于二十世紀的中西文化沖突。因此,沈從文筆下的“城”與“鄉”遠遠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新文化”與“舊文化”的區別,更不是文化之間的簡單“改造”可以概括,這也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沈從文提出“重造”文化的一個前提。
當然,凌宇也不是依靠一種“同鄉”的直覺就作出了那樣的判定,他不但整理了湘西民族在兩千多年的發展歷程中所經歷的重大轉折事件,而且梳理了沈從文家族在少數民族的抗爭史中所經受的苦難以及在苦難之中的性格生成。與此同時,他還考證了沈從文生活經歷的變化對其苗漢比較思想演變理路的影響,杜絕了那種作家生平與創作關系的粗暴硬套。他所論證的“保靖時期”的沈從文,細致而深刻地闡明了沈從文從情感的朦朧狀態和思想的混沌狀態怎樣發展為對中西苗漢之間相互約束又相互塑造的文化關系的理性認知。對這種復雜性的把握,就讓凌宇在使用“邊城”的時候,不是在先進與落后的線性進化觀中對其進行認定,也不是在這種時間意識中對其做空間上“化外之地”的定性。從某種程度上說,凌宇把“邊城”視為一種文化建構,在這個被建構起來的時空中,沈從文為讀者呈現出了“人神的統一與分裂”的過程,表現出了“人與自然的契合”以及“人性背叛自我的扭曲”等等這樣一些哲學思考和觀念。
既然對“邊城”的定位跳脫出了“文明”與“愚昧”這樣的二元指征,那么,凌宇所概括的“走向世界”就不是一個低級文明向高級文明并軌的意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提及“走向世界”,無論如何也回避不了三個編委會(這里所指的是新啟蒙運動中最為重要的三個叢書的編委會:以金觀濤為主編的“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以甘陽、王焱、蘇國勛、趙越勝、周國平等為主力的“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編委會,以湯一介、樂黛云、龐樸等為主力的“中國文化書院”。)所締造的那種文化氛圍。在那種氛圍下,“文化現代化”對“反正統”和“西化”立場有著絕對的認可,對于中國社會走向何處似乎也有了作為不容置疑的答案的西方世界。在此背景下,重新來看凌宇經由沈從文所提出的“走向世界”便能有新的答案。凌宇在研究中已經證實沈從文在他的創作中昭示出的對更為健康的一種文明形態的期待,而這種文明形態既不在湘西世界中孕育,也不在湘西世界以外存在,應是一種未然的狀態。照此來看,“走向世界”就不是擁抱現成的現代化世界或者說西方世界,而是“邊城”的這一理念作為理想世界的一種必然要素凸顯于現實世界之林。
像這樣說,也不是要得出凌宇獨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這個“現代化意志”的結論,正如沈從文有一個“新文化運動”落潮之后的登場,凌宇同樣有一個“新啟蒙運動”的在場,誰也不能在時代的龍卷風中置身事外。做這樣一個回顧,意在說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重寫文學史”的醞釀和脫胎過程中,學者們有著將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社會主義文學實踐中被遮蔽的現代文學重新發掘出來的企圖。這種亮相是一種結果型的突顯,即并不去考證作家作品在最初的“現代”意義上的構成,而僅僅是把標簽揭下來再反面貼上去,無助于展開對“現代化”的文學的思考。機緣巧合,凌宇卻是越過了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定論而將沈從文置于原初位置上加以探討,由此見出了沈從文對五四文化既吸收又懷疑,既解構又建構的多個面向,這也就賦予了他在以“五四”來對接“八十年代”的浪潮中的特殊位置,沒有直截地把西方世界的進程確立為現代世界的進程。
《邊城》作為沈從文構筑起的反觀中國儒家世界和西方現代世界的參照,它所具備的那種突圍性和局限性是并存的,凌宇把以《邊城》為軸心的系列創作做成“邊城”意象來為“理想的現代世界”造像,所得出的“現代”意識就不在于列文森意義上的從“古典世界”向“現代世界”的轉變,而更接近于中國本土現代化。雖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語境中,如何實現的具體方式還未提出來,但這個思路所體現出來的“世界”的主體性,就既不是梅格納德·德賽構建“短二十世紀”中的革命主體性,也不是“漫長的二十世紀”中內蘊的現代化主體性,這就讓“邊城”的經驗成為一種建構性經驗,而非一般意義上的復制式的“走向”。
在沈從文誕辰一百周年的時候,凌宇接續了停筆多年的沈從文研究,他完成了《沈從文創作的思想價值論》,2006年還將此文收錄進《從邊城走向世界》的修訂本。在這篇文章中,他一方面補充和完善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研究中著墨不多的沈從文的思想蘊含,另一方面回應了因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些看法所引發的對沈從文的否定等評價,總體上堅持了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啟的研究路子。本世紀初的時候,現代文學到了研究再出發的時間節點,學界正面臨現代文學下一步怎樣走的問題,凌宇的研究在客觀上對此做出了反思。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沈從文熱”,確實與凌宇的沈從文研究密不可分,但是他的研究與那個時期以來的沈從文研究是有差異的。部分研究者在熱潮中偏于對文本的審美分析,不關注文本所建構的歷史,導致作品解讀的去歷史化和去政治化,沈從文被塑造成純文學的典范,只有形式與技巧,缺乏思想價值;或有研究者承認沈從文的少數民族身份,卻只是將其所有創作都放置于狹隘的苗族視域中,貶低其人性的見解和觀點。對這些研究,凌宇并沒有正面反駁,而是堅持他從一開始就捕捉到的“湘西土著民族立場及情感傾向”這一面向,并由此入手,深化了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提出的“孤獨感”。凌宇將其稱為“千年孤獨”,其原因在于:其一,沈從文對自身民族遭遇的暴虐和失聲,雖有不平但并無民族主義或民族復仇主義傾向,反而以弱者的悲憫與歷史和解,并以一種溫情看待普遍意義上的“湘西”;其二,沈從文深解這種歷史命運造就了湘西土著民族的生存方式和生命形態,他細致地描摹了由此而來的民族文化心理及其反映出來的舉止言行,試圖通過個人的書寫來獲得一種文明的溝通;其三,抒發民族的悲愴之音是沈從文紓解個人孤獨感的同時化約民族孤獨感的出路,孤獨形成了他的創作動力,也是其思想的底色。準確地講,凌宇是通過孤獨的體驗去感知了沈從文的孤獨,進而以這種孤獨的共情去解釋了沈從文關于人性的哲學思辨和民族文化重構這類“中國問題”。

說到底,這種可以被傳遞的“孤獨”是一種情感的擴張,情感的缺失和尋找構成了凌宇最初決定把沈從文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以及以該對象內化自我與研究的基礎。雖然這種研究的派定有著偶然性,但這個偶然的研究事件讓人意識到以情感為方法的重要與必要。1994年,李澤厚在總結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的時候說“上世紀九十年代大陸的學術時尚之一是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這一說法雖稍顯簡化,但的確反映出學界,尤其是現代文學研究界,在選題和方法上的取向。盡管這個轉變背后有著極其復雜的緣由,在此不能一一展開,但也可從研究者的反思中窺見一斑。李劼在《黃河》1988年第1期發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84)論略》一文中,將上世紀八十年代所締造的“思想史意識”的文學史架構評價為“草率混亂”。黃子平承認自己參與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也有類似問題,因之問李劼,“我們怎樣才能既保住‘作品’(審美與語言)又不喪失‘世界’和‘歷史’呢?”顯然,這個問題沒有得到解決,而上世紀九十年代以疏遠宏大命題走向了研究的另一端。這一學風在新世紀變得更為激進,雖然學界時有警示,但整體上并沒有改變:“技術化”和“實用性”正在成為阻礙治學的絆腳石。
重提凌宇的沈從文研究,會看到他的出發點和最終指向都在情感之中,這種情感與沈從文所言“有情”與“事功”中的“情”如出一轍。因為這種“有情”,沈從文的文學才會在若干年后打動同鄉研究者;也是因為“有情”,同鄉青年才讀出了知識分子的精神史,更讀出了一個民族的心靈史。而凌宇的研究本身也成為一種“有情”的傳遞,后來的研究者大都不是在知識或概念的意義上去理解他的具體判斷或結論,而是在一種寓言或隱喻的意義上去接受,究其實質,也是以情感為原點的研究的意義增值。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