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到死亡的話題,世人似乎總是很避諱。生命的誕生、成長、衰老和死亡,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循環,推動著自然界不斷前行。人們喜歡新生,因為新生代表著希望,而死亡代表一切的結束和未知的恐懼,我們恐懼死亡,卻也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沒有一個生命會成為意外,人們不斷探求著生命的奧秘,古來圣賢對人類的終極問題也都有著自己的思量。東晉詩人陶淵明,敢于直面生與死這一人類終極問題,并在其作品中多次提及與探討,展現了他作為一個偉大詩人的哲學思考,更透露出他對生命的熱愛和對生活的熱忱。
一、生死觀與陶淵明的生存困境
魏晉南北朝是我國歷史上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這期間社會動蕩,政權更迭,百姓流離失所,文人以及上層的達官貴人也無法幸免。陶淵明的一生恰恰處于晉宋兩朝更迭的亂世時代,東晉在政治上采用門閥士族政治,這一制度逐漸淪為世家官僚壟斷選舉的工具,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官場局面,寒門子弟幾乎無法獲得晉升的機會,陶淵明的仕途之路無疑是坎坷的。
陶淵明生性豁達、本性自然,但是陶淵明自幼就是一位受到中國儒家思想影響很深的人。梁啟超在《飲冰室合集》中談道:“他雖生長在玄學佛學的氛圍中,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卻都在儒學。”在傳統儒學的影響下,陶淵明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重振家族的興旺,在二十歲時試圖走上仕途。但現實的政治黑暗和官場的虛偽權謀,使他的心靈飽受折磨。在理想和現實之間,陶淵明面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他深感自己的心靈與這個充滿虛偽和權謀的官場格格不入,因此他發出了“田園將蕪胡不歸”(《歸去來兮辭》)的感慨,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回歸田園。這既是對現實的逃避,也是對自我理想的堅守。然而,晚年的陶淵明生活并不如意。由于一些變故,他陷入了貧病交加的境地,甚至淪落到上街乞討的地步。這種生活上的巨大落差,無疑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和困擾。在這一時期,陶淵明自然會對生死有更加深刻的思考,面對如此生活,陶淵明仍然能以理性的態度和獨特的見解思考人生,闡述自然的人生觀和超脫的生死觀。
魏晉南北朝雖然是我國歷史上的至暗時期,但是同時也是中國思想異常活躍、精神空間開闊、文化環境較為寬松的時期。這一時期的社會環境雖然給予了文人創作的靈感和底蘊,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將他們逼到了絕望的死角。自東漢末年起,儒學大一統的地位開始動搖,統治者們有意識地不再以儒家思想統御國家,儒家思想逐漸走向衰弱。此時,老莊思想在人們不斷注解后有了新的內涵,玄學不斷興起,佛教也逐漸在社會上流行開來。人們的自我意識也開始覺醒,文人開始對生命的本質進行深入探索,使他們開始對生死問題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陶淵明面對禮崩樂壞的黑暗的社會環境,政治理想始終得不到實現。在各種思想的共同作用下,陶淵明在思考人類終極問題上也表現得反復橫跳、矛盾不斷,這讓他開始不斷探索、尋找排遣心中郁結的有效途徑。陶淵明的心靈困境伴隨他的一生,在一次次的思考中悟出了自己的生命哲學。
二、陶淵明與儒釋道的生死觀
魏晉時期,佛教與儒家、道教呈現出三足鼎立的局面,共同影響著士人們的思想。統攬三家思想,他們都承認死亡的必然性,陶淵明也承認這一點。但是陶淵明對儒家的“三不朽”說、佛教的“輪回”,以及道家“生不足喜,死不足悲”和修煉成仙的觀點,持有一種批判繼承的態度,他汲取其中有價值的觀念,形成自己獨到的見解。
(一)對儒家生死觀的繼承和發展
在傳統的儒家思想中,是肯定死亡的必然性的。儒家生死觀中有一種“順天命”的理念,荀子認為“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荀子·禮論》)。生死是自然界不可避免的過程,屬于宇宙規律的一部分。生命的起伏變化是不可抗拒的命運,但是儒家強調要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道德和人性的完善,所以儒家采取重生惡死的觀點。儒家超越死亡的方式是重視生,在一生中不斷地修身養性、追求仁愛、尊崇禮義等,在死亡到來之前使個體的心靈在精神上得到升華,實現道德上的超越。儒家的生死觀實質上是用有限的生命無限提高自己的價值,不畏懼死亡而畏懼沒有價值的死亡。
陶淵明思想中有很強的儒家思想成分,他吸收了儒家對待死亡的理性精神,“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飲酒二十首》其十五)。陶淵明認為生與死是人類的本質,這一點與儒家的觀點是相通的。陶淵明在他的人生實踐中一直在努力踐行著儒家的人生理想,在詩人的晚年,還不曾絲毫忘懷,正如詩人所說“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形影神三首》)。但是,殘酷的社會現實讓詩人的濟世之夢完全破滅了。儒家的進取思想不僅沒有讓陶淵明很好地安頓生的問題,對死的恐慌倒是因為儒家理想賦予他的對于生命的執著而顯得更加迫切,所以他放下為官宦奔走的一身疲憊,放下積極入世的生命“形制”,選擇回歸。為了使自己的生命變得有意義而選擇建功立業,實質是將其變成生命的外在枷鎖。儒家倡導文人通過這一手段來使得生命變得有意義,從而來降低對死亡的恐懼。但這種手段非常容易被名利的枷鎖束縛,陶淵明能夠掙破這一枷鎖,這是他的一大進步。
(二)對道家生死觀的繼承和發展
道家認為道是宇宙的原則、萬物的根源,而人應當追隨自然,順應道的法則。在生死觀上,這意味著個體的生命和死亡都是自然法則的一部分,無須刻意去追求或回避。道家生死基本觀念是:人類由“生”至“死”,猶如四季更替,是自然而然的,即所謂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齊一”。《莊子·大宗師》中提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盡管道家看起來似乎對死亡的問題很樂觀,但道家并不是不重視生的環節,而是要人們意識到從生到死都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人應該善待生命、立足現在。盡管道家主張順應自然,但在一些文獻中也可以看到道家對長生不老的追求,這一觀念在魏晉道家幾乎演變成了長生不老、修道升仙。
陶淵明吸收了道家對于死亡的核心思想,他認為與其恐懼,不如自然接受生命的一切饋贈。“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歸去來兮辭》),他面對生死問題時展現出的坦然與超脫,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思考角度。他明確指出,人的生死是自然運化的結果,是不可抗拒的客觀規律。他借用“委運任化”的哲學觀點,來表達自己對于生死的看法。他順應自然,遵循事物發展變化的規律,選擇以道家的自然觀來觀照生死問題,從而得出一種更為豁達和超脫的生死觀。這種生死觀不僅是對莊子思想的繼承和發展,更是對魏晉時期追求長生不老、背離死亡客觀規律的一種批判和反思。陶淵明的生死觀不僅源于莊子,更在某種程度上對其進行了深化和發展。魏晉道教繼承了道家唯心主義觀點,在升仙的路上越走越遠,背離了死亡的客觀規律。陶淵明自是不認同這一點的,人生規律必有始終,誰也無法改變,道教的羽化而登仙不過是人類美好的一個幻想。
(三)對佛教生死觀的繼承和發展
朱志先在其論文《略論佛教的生死觀》中寫道:“在中國,儒釋道三足鼎立,而儒者慎言生死,故生死之事多由佛教包攬,因而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蔚然稱盛。”佛教對生死的看法是其核心教義之一,主張超越輪回,實現涅槃,其最核心的觀點就是“形盡神不滅論”。佛教認為人的外在形體是會死亡的,但精神或靈魂可以在轉世輪回中得到永生。這種觀念下,死亡被視為一種輪回中的自然過程,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因此,佛教教導人們要多行善事以求來世幸福。
陶淵明在《神釋》中說道:“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他認為肉體與精神必須是相互依存的,誰也離不開誰。如果按照佛教所謂的死亡只是外形的死亡而靈魂依然存在的話,那么“三皇大圣人,今復在何處?”而且陶淵明對佛教的因果報應說持有懷疑態度,這可以從他的人生經歷和詩歌創作中窺見一二。他一生行善,期望得到善報,但晚年陷入貧困和疾病的困境,這使得他對佛教因果報應產生了懷疑。在《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一詩中陶淵明訴盡衷腸:“結發念善事,僶俛六九年。”按佛教思想來說得到的應當是現世的善報,可結果卻是“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詩人自述從結發成年起便開始做善事到現在四五十歲的遭遇:弱冠之年,世道亂離;始室之歲,妻子離世;再以后就是天災屢降,氣候反常,挨凍受餓,現在的經濟生活已經完全陷入絕境了。這些事實無不在說明佛教就是騙人的幌子,詩人用自身半生的遭遇說明了佛教的因果報應、鬼神思想都是無稽之談。
但是,佛教徒對于死亡其實是沒有任何的憂慮情緒和恐懼情緒的,相反,他們把死亡稱為“涅槃”,他們對死亡是持一種達觀的態度,這與陶淵明是相互一致的。此外,陶淵明的詩文中“空”“幻”“化”等字眼屢見不鮮,這與佛教典籍也是十分契合的。
由上可知,陶淵明的生死意識均受到了儒釋道的影響,但陶淵明對其思想都是有所汲取,經過自己的吸收與思考,悟出了自己的生命哲學。
三、陶淵明的死亡觀
陶淵明對死亡的思考確實深刻而獨到。他認識到生老病死是宇宙萬物的自然規律,無論賢圣愚者,都無法避免這一必然結果。因此,他主張人們應該順應自然,平靜地面對生命的終結。生命的長短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活出真我,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內心的寧靜與自由。他反對過度執著于生命的長度,提倡順應自然。在陶淵明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生死的坦然態度。“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擬挽歌辭三首》其一),意味著生命的終結是自然規律,早逝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短暫。“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擬挽歌辭三首》其三),表達了對死亡的無畏和坦然,認為死后身體將與自然融為一體,回歸大地。
在《自祭文》中,陶淵明將人生比作一場短暫的旅行,而死亡則是我們永久的歸宿。他將人世比作逆旅之館,而自己則是即將辭別這暫時寄居之地的游子。他期待回到自己原來的住處。這既體現了他對死亡的坦然接受,也揭示了他對人生的獨特理解。他明白,沒有人能夠永遠在人世間漂泊,步入死亡才是真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這種態度充滿了哲理和深思,讓人感受到陶淵明的豁達和超脫。
《形影神三首》組詩則更進一步地探討了生死問題。陶淵明通過形、影、神三者的對話,展示了不同的人生觀和生死觀,并最終以神的態度來表達自己的立場。形所代表的享樂主義生死觀,主張追求當下的快樂,盡情享受生命的美好。這種觀念雖然有其合理性,但過于沉迷于物質享受,容易忽視生命的真正意義。影則選擇了儒家傳統的“立善遺愛”來擺脫生命的困惑。它強調通過行善積德來留下美好的名聲和回憶,以此來超越死亡的恐懼。然而,這種觀念過于依賴外在的評價和認可,可能使人陷入對名聲和地位的追求,而忽視了內心的平靜和自由。而神作為最終的辯惑者,提出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的人生態度。這種態度體現了對生死問題的深刻了悟和超脫,告訴我們應該順應自然的變化,不要憂慮和恐懼,盡情享受生命的過程。在《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一詩中,進一步體現了他的了悟與超脫。他選擇在墓地柏樹下游玩,用平等的眼光看待生與死,這種態度顯示了他對死亡的無畏和坦然。他在引人傷感的地方能夠“為歡”,是因為他能夠勘破俗諦,消除對死亡的畏懼。他明白生命的短暫和空虛,但并不因此而沮喪或絕望,反而能夠盡情享受生活的美好。
陶淵明的生死觀,展現了他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和超脫態度。他的田園詩,源于對生命的真切感受,是他與自然融為一體的人生態度的體現。他并不回避對死亡的恐懼和焦慮,而是通過詩歌來表達和釋放這些情感。他能夠在飲酒中暫得快樂,在歌詠今朝中把握實在的人生。他不再執著于過去和未來的虛幻,而是專注于當下的生活體驗。這種超脫和了悟,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面對生死和生活的新的視角和啟示,也是他留給后世的寶貴財富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