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實,我并沒什么把握和根據(jù)肯定地說它是一只老蝦。首先,我對一只蝦的壽數(shù)的了解等于零;其次,我對它究竟活了多久毫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養(yǎng)它差不多快三年了。
三年前的四五月份,某一天我逛早市,見一農(nóng)婦在大聲吆喝著賣蝦——不是我們常見也常吃的大對蝦或小對蝦,也不是那種更小的、幾乎通體透明的淡水白蝦,而是類似龍蝦的那一種,長著一對大鉗子,渾身被硬殼“包裝”,黑紅色,樣子很威猛,除了比龍蝦小,此外沒什么不同。
我花兩元錢買了三只。那農(nóng)婦聽我說要養(yǎng)著,幫我挑了三只極大的,看上去極有生命力的。
回到家,我將它們養(yǎng)在盆里。正是乍暖還寒季節(jié),夜里還是挺冷的。我怕盆放陽臺凍著它們,委屈了它們,便放屋里。半夜聽到一陣陣響動,以為它們原本是在夜間活潑起來的東西,便沒在意。第二天早晨一看,三只死了兩只,活著的是最威猛最強大的那只。死了的那兩只,死得很慘——大鉗都被鉗斷了。看來,它們在殘害對方的性命之前,先是將對方弄到絲毫沒有戰(zhàn)斗力的地步的。你想失去了大鉗,豈非好比人失去了雙臂?那就既沒有戰(zhàn)斗力也沒有絲毫的防御能力了,只有任人殘害的份兒。兩個“死者”,一只眼睛都被鉗掉了,而另一只被“剖腹”了……
當(dāng)時我瞧著盆里觸目驚心的情形,不禁對那勝利者有些憎恨,如同憎恨滅絕人性的、違反起碼人道的一切行徑;但我也不能由于憎惡,便將活著的仿佛不可一世的家伙也弄死啊!只能繼續(xù)養(yǎng)著,一直養(yǎng)到現(xiàn)在。
說它是老蝦,乃因為,當(dāng)初我真沒想到它這么能活。它幾乎什么都吃。我養(yǎng)的小小的熱帶魚死了,丟在它盆里,它吃;妻做菜時,我取一小片肉丟在它盆里,也吃;菜類,果類,乃至饅頭,都吃;喂魚的顆粒狀的魚食,還吃。但我從來也沒見過它怎么吃,它只在覺得沒有旁觀者的情況下才吃,它極敏感。你以為它大概是在吃東西,想走過去瞧瞧,無論你腳步放得多么輕,待你走到盆邊,它并沒在吃。也許,它會感到腳步與地面的摩擦引起的輕微震動。
我只有一次見到它吃東西,是赤著腳走到盆邊才見到的——它側(cè)著身,半沉半浮,用八對爪子撥動食物。原來它還另有一對鉗子,長在嘴邊,是專門用來吃東西的。它鉗住了食物,從容不迫地往嘴里送……
隔幾天,我就將它從盆中撈出,用牙刷仔細刷凈它身上積的苔垢。起初它不知我欲將它怎樣,一點兒也不老實,兩只大鉗子揮舞不止,企圖夾我。后來習(xí)慣了,大概也覺得被刷一次是很舒服的,我再從盆中將它撈起時,不反抗了,顯得很乖。但只有我可以,別人不行,仿佛它認人。
看來,再低等的生命,你只要誠心為它服務(wù),讓它活得好,久而久之,它也就對你另眼相看、區(qū)別對待了……
前幾天,這兇殘的在同一空間、同一環(huán)境里容不得第二個同類存在的,威猛而又不可一世的,不知究竟算不算老的“老”東西,到底還是死了。
它也死得很慘:一只眼睛和幾乎所有的螯爪都掉了下來,兩只大鉗子從根部折斷,兩條長須短了一大截……
不是我把它搞成那樣的,我沒那么狠,也非別的活物。除了它和幾條魚,我家再沒養(yǎng)別的。我家在三樓,陽臺是封閉的,而且較干凈,既不會有貓侵入,更不可能有老鼠騷擾。而且,它被養(yǎng)在水里,又有一對大鉗子,貓和老鼠就是存心傷害它,也不那么容易。
結(jié)論只有一個:它是自殺了。
終于忍受不了孤獨了?抑或進一步分析,是由于沒有愛的伴侶忍受不了苦悶了?還是由于沒了較量的對手,雖然唯我獨尊不可一世,但終于覺得活得太無聊太沒勁兒太沒情趣沒意思了?抑或幾種因素都有?
我想象它自殺的過程大概是這樣的:先用鉗子一截截剪斷兩條長須,然后一只只扯下螯爪,剜下眼睛,再用一只鉗子鉗斷另一只,最后用剩下的鉗子撐住盆底,用力壓斷……
不是這么一個過程,它不可能將自己搞到那么支離破碎的地步。
我蹲在盆邊瞧著,不禁有幾分肅然——想不到這兇殘的東西對自己也如此兇殘。繼而想到它曾對兩個同類的兇殘行徑。
我本打算將它扔進垃圾桶的,但由于心內(nèi)那幾分肅然的微妙作用,還是很虔誠地將它“葬”在花盆里了。我以為那是我對它的“后事”的最好的處理方式了。
過后我憶起了劉心武在一篇散文中的話:人生一世,親情、友情、愛情三者缺一即為遺憾;三者缺二,實為可憐;三者皆缺,活而如亡!
至少,它本是足以有親情、有友情的,可它在殘害了兩個同類的同時,也徹底喪失了親情和友情。對一切有生命的東西而言,不可一世、不共戴天的孤獨,尤其是以殘害同類的方式造成的孤獨,都是一種懲罰吧?
它的自殺是懺悔的意識使然嗎?
誰曉得呢……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慈母和我的書:梁曉聲給孩子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