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是夏天的風物詩。此處所言的豆角是15厘米至20厘米長、2厘米寬的那種。在哈爾濱,豆角往往指的是這類夏天上市的豆角。到了巴黎,第一次在超市看到類似的豆角,標簽上赫然寫著“椰子扁豆”,忍不住驚呼:哈爾濱被稱為東方小巴黎,或許有些道理?哈爾濱位于北緯45度,巴黎位于北緯48度,緯度相近,物產也有類似之處。不過,哈爾濱的豆角品種更多,有“后彎腰”“黃金勾”“架豆王”“兔子翻白眼”等等,而巴黎最常見的豆角就是“椰子扁豆”。
在哈爾濱,豆角燉著吃。不少人得知我是東北人以后,脫口而出“東北亂燉”。最初我還只是憨笑一下,尷尬地說:“東北其實也吃很多別的東西?!焙髞恚以儆龅酱祟惽榫氨阏J真糾正對方:正如同在法國人們不說“法式吐司”,在東北也找不到“東北亂燉”這道菜。東北確實吃燉菜,可絕不是胡亂燉的。小雞燉蘑菇、豬肉燉粉條、茄子燉肉、豆角燉土豆……東北的燉菜非常有章法。
東北與法國的共通點之一是吃燉菜。除了刻板印象中盤子大、食物少的精致法餐,法國還有很多家常菜,比如《料理鼠王》中出現的普羅旺斯燉菜、蔬菜燉肉和卡蘇來豆子燉菜,這些菜如果按照中餐的標準來劃分,都屬于燉菜。近年來在中國也廣受歡迎的法國鑄鐵鍋的主要用途之一便是做燉菜。
在法國,豆角6月到9月上市。每到夏天我都買,今年也是。在熱油中放入蔥段、蒜片、姜片,炒香,再放入切成條或塊的豬肉,煎炒斷生,豬肉的香味與油融合,再放入豆角和土豆塊翻炒,倒入醬油和酒,添適量水,蓋上鍋蓋,開始燉。這是我在無數次看媽媽、奶奶、姥姥、嬸、姨等女性親戚做燉豆角的過程中總結出的,是她們各自做法的交集。沒有人教過我燉豆角,我是看會的。
在巴黎,我如法炮制,因地制宜。
想要做出好吃的燉菜,鍋很重要。幾年前,我去姨姥家做客,吃了燉豆角。姨姥家是種土豆的農戶,除了種土豆,也在小園里種自家吃的菜。姨姥家有一口大鐵鍋,架在爐灶上,爐膛里木柴噼啪作響,鍋里燉著自家種的豆角和土豆,非常香。柴火灶似乎有一種魔力,能讓燉菜變得非常好吃。煤氣灶雖然也是明火,可是做出的飯菜卻沒法與柴火灶相比。
我只有電爐盤,不是明火,也沒有大鐵鍋。不過我有鑄鐵鍋。準備好了鍋,之后便是準備食材。豆角沒問題,巴黎也買得到。我早已習慣了用韭蔥代替大蔥。法國土豆種類繁多,每種都有很可愛的名字,不同種類適合不同的烹飪方式。我去市場,問攤主哪種適合小火慢燉,攤主爽快地告訴我適合燉的品種。燉豆角的精髓在于豬肉,排骨也好,不帶骨的位置也好,豬肉的油脂與土豆和豆角融合,確定了整道菜的基礎味道。我常去的肉店賣幾種豬肋排。在法國,豬肋排的常見吃法是煎和烤。我選了脂肪多的肋排,這種豬肋排的邊緣帶骨,用廚房剪刀剪下骨頭,再把其他部分剪成條。這樣土豆燉豆角的材料就齊了,在巴黎也能做東北燉菜。
幫我買鍋的朋友也是東北人,她曾多次招待我吃豆角燜面。朋友做豆角燜面不是用現成的面條,而是自己和面。我很佩服。面團是我完全陌生的領域,我始終掌握不好面粉和水的比例,也摸不透酵母的脾氣。
鍋里已經燉上了土豆和豆角,香味透過鍋蓋和鍋的縫隙散出。她在一旁揉面團、搟面、切面,行云流水。土豆燉得軟爛,成沙的土豆融化在湯汁里,豆角也浸滿了湯汁。打開鍋蓋,把面放在上面,添水,再蓋上鍋蓋,讓蒸汽燜熟面條。趁著這段時間,朋友開始收拾和面的案板,洗做菜過程中產生的臟碗盤,讓廚房重新回到整潔的狀態。收拾停當,面也差不多熟了。她打開鍋蓋,攪拌,讓面裹上成沙的土豆和醬汁,豆角燜面便做好了。
這也是我喜歡燉菜的原因之一,燉菜是從容的。切好菜和肉,開始炒,炒完以后添上水,蓋上鍋蓋,剩下的事情就交給火和時間。鍋子咕咕作響,讓人安心。趁著這段時間可以刷碗、收拾,也可以守著爐灶發呆。燉菜出鍋時,灶臺是整潔的,水槽是空的,心情是平靜的。
我跟朋友學會了豆角燜面。我還是不會搟面條,不過沒關系,法國超市賣種類豐富的新鮮意大利面,其中有一種是加了雞蛋的寬面,2分鐘就能熟,面質筋道,不容易斷,我便買來作為手搟面的替代。
至此,我有了自己專屬的燉豆角食譜,它的基底是通過觀察總結出的我的女性親戚的菜譜,它的變化來自我與朋友的相識和我在巴黎的生活經驗。我復制了家鄉的味道,又創造出了自己的菜譜。日劇《東京大飯店》的甜點師在傳統法餐甜點的基礎上進行改良,她在甜點原有的名字后面加上了“我的做法”一詞作為修飾語,我想我做出的燉豆角也是這樣。這是我的燉豆角。
7月初,朋友叫我去她家吃飯。她掏出一袋椰子扁豆,說準備做“扁豆燜面”,剛在網上看了視頻,菜譜還沒記住,得邊看邊做。我說:“你身邊有一個東北人,哪里用得上看菜譜?!我會!”我便跟朋友一起開始準備,她切肉,我在一旁收拾豆角。拿起廚房剪刀,剪掉豆角的兩端——這一步我的女性親戚們都用手掰,我覺得用廚房剪刀剪更省力。法國買得到的椰子扁豆豆莢兩側沒有絲,于是也省去了去絲這一步。朋友的鑄鐵鍋不大,兩人份燉了滿滿一鍋,配上面,吃得很開心。朋友說她第一次買椰子扁豆,之前沒有吃過。幾天后,她告訴我:“用新買的大鍋又做了一次,好吃!”
6月底,兩位朋友來我家吃飯,我做了一大鍋“我的做法”豆角燜面。除了醬油和料酒的醬汁,我還喜歡在臨出鍋時加一點辣椒粉、孜然和胡椒。這些香料不會喧賓奪主,又可以給燉菜增加一些層次。兩位朋友都不是東北人,但她們很喜歡這道菜,甚至想學著自己做。
去年以來,越發意識到相聚是很寶貴的,與朋友見面的機會不是時時都有的,能見面時要努力創造美好的回憶。圍著好吃的飯菜,說真誠的話,這樣的經歷很好。與人分享是很開心的事,不論是食物,還是其他的東西。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日常的啟示:在巴黎知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