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秋,便開始被友人指著腦袋說:“呀,你怎么也有白發了?”
聽罷,笑而不答。偶爾笑答一句:“因為頭發里的色素都跑到稿紙上去了。”
當妻子把一小酒盅兒染發劑和一支扁頭油畫筆拿到我面前,叫我幫她染發時,我心里一動:怎么,我們這一代生命的森林也開始落葉了?
我瞥一眼她的頭發,笑道:“不過兩三根白頭發,也要這樣小題大做?”
可是待我用手指撩開她的頭發,我驚訝了,在這黑黑的頭發里怎么會埋藏這么多的白發!我竟如此粗心大意,至今才發現才看到。可是她明明一頭烏黑而清香的秀發呀,究竟怎樣一根根悄悄變白的?是在我不停歇的忙忙碌碌中、侃侃而談中,還是在不舍晝夜的埋頭寫作中?
一次,我把剩下的染發劑交給她,請她也給我的頭發染一染。這一染,居然年輕許多!誰說時光難返,誰說青春難再?就這樣我也加入了用染發劑追回歲月的行列。誰知染發是件愈來愈艱難的事情。
不僅日日增多的白發需要加工,而且這時才知道,白發并不是由黑發變的,它們是從走向衰老的生命深處滋生出來的。
染過的頭發看上去一片烏黑青黛,但用不了多久它們的根部就齊刷刷冒出一茬兒雪白。任你怎樣去染,去遮蓋,它還是茬茬兒涌現。
人生的秋天和大自然的春天一樣頑強。
擋不住的白發啊!我開始時精心細染,不肯漏掉一根。但事情忙起來,沒有閑暇染發,只好任由它花白。染又麻煩,不染難看,漸而成了負擔。
這日,鄰家一位老者來訪。這老者閱歷深、博學,又健朗,鶴發童顏,很有神采。
他進屋,正坐在陽光里。一個畫面令我震驚。
他不單頭發通白,連胡須眉毛也一概全白。在強光的照耀下,蓬松柔和,光明透徹,亮如銀絲,竟沒有一根灰黑色,真是美極了!
我禁不住說:“將來我也修煉出您這一頭漂亮瀟灑的白發就好了,現在的我,染和不染,成了兩難。”
老者聽了,朗聲大笑,然后對我說:“小老弟,你挺明白的人,怎么在白發面前糊涂了?孩童有稚嫩的美,青年有健旺的美,你有中年成熟的美,我有老來淡泊自如的美。所謂聽其自然,就是到什么季節享受什么季節。哎,我這話不知對你有沒有用,小老弟?”
我聽罷,頓覺地闊天寬,心情快活。擺一擺腦袋,頭上花發來回一晃,宛如搖動一片秋光中的蘆花。
(摘自現代出版社《活在身體里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