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考古學的幾點思考（上）

一、音樂考古的發展

1977年8月21～27日，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舉辦的國際音樂學會第十二屆大會為美索不達米亞的音樂考古新發現專門舉辦的一個圓桌會議上，“音樂和考古學”第一次成為音樂學會議的專題。圓桌會議主席是伯克利的教授理查德·克羅克（Richard L. Crocker）和亞述學家安妮·基爾默（Anne D. Kilmer），參加者有德國的埃倫·希克曼（Ellen Hickmann，后成為國際音樂考古學會的主席）、以色列的巴蒂亞·拜耳（Bathia Bayer）、墨西哥的查爾斯·博伊埃（Charles Boilès）、瑞典的卡薩·隆德（Casja Lund）和伯克利的華裔學者梁銘越（Liang Ming-Yueh）。基爾默介紹了她破譯烏加里特（Ugarit，今敘利亞拉塔基亞城北的拉斯沙姆拉遺址）出土的美索不達米亞記譜法，演示了她在伯克利的音樂學家理查德·克羅克（Richard L. Crocker）和樂器制造商羅伯特·布朗（Robert Brown）的幫助下，用復制的蘇美爾七弦琴演奏了胡里語（Hurrian）的贊美詩。①

同年9月在湖北隨州發現曾侯乙墓，10月在河南淅川發現下寺楚墓，兩者分別于1978年和1979年被發掘。此后有關曾、楚編鐘的研究、復制和展示極大地促進了中國音樂考古學的建立與發展。國內外音樂考古基本上同時起步，初期研究也都涉及古樂器的復原、音樂文獻的釋讀和音樂與同期文化的相互關系等問題。1977年堪稱是音樂考古學元年，是音樂考古學的起點。由此，音樂考古的重要性被廣為人知，1982年國際傳統音樂學會（ICTM）在劍橋大學舉行了國際音樂考古學第一次會議后并延續至今。

音樂考古學自上世紀70年代末建立以來，在國內外均得到了迅猛的發展。從國外音樂考古近些年來的研究看，國際上有關音樂考古、聲學考古、聲景研究等會議內容，對音樂的起源、音樂定義、樂器功用等方面都進行了全面的研討，絕大多數研究題目反映出音樂考古研究本身已經超出古代樂器、古代音樂的復原問題和傳統音樂研究的范疇，從較為專門的樂器研究，發展為涉及生物進化、人類起源、史前文明發展演化等熱門學科，除影響學界，還延伸到了教育、科技、影視和娛樂等大眾傳媒方面。

如在博物館系統中，音樂考古的研究改變了傳統的文物從田野考古發掘、庫房整理到展廳呈現的固有模式，樂器考古成果的活化，使目前絕大多數有條件的博物館都完成了有關音頻、視頻的展現，有的博物館還進行了舞臺演繹，極大地豐富了文物的呈現和受眾接受信息的方式。如2018年在歐盟的支持下，歐洲音樂考古項目（EMAP- European Music Archaeology Project）舉辦了大型的《古歐洲的音和樂——音樂考古成果巡回展》（Music and Sounds in Ancient Europe： Contributions from the European Music Archaeology Project）。該展由歐洲10個不同機構和7個國家的代表負責組織，在意大利拉齊奧首展。之后又舉辦了各種研討會，內容十分豐富，特別受到了年輕人的熱情支持。②

2022年，湖南省博物館和湖北省博物館分別舉辦了《聽·見湖湘——湖南音樂文物與故事》《音樂的力量——中國早期樂器文化》（圖1、圖2）《天籟——湖北出土的早期樂器》等有影響的音樂考古展，其共同點都有兼顧學術與普及、采用大量高技術、沉浸式的展覽方式。在博物館文創方面，音樂文物的數字化也較一般文物豐富、雅致，對提升公民的藝術素質、構建和諧社會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在國內的影視娛樂領域，音樂考古成果幾乎遍及所有涉及古代內容的影視作品，既有直接以編鐘、骨笛、敦煌樂器等為題材的影視作品，也有廣泛使用其形象、聲音的隱形表現。以音樂文物為重要收藏的國內博物館如湖北省博物館的“編鐘樂團”展演、上海音樂學院東方樂器博物館的“東南亞民族音樂”、河南博物院創立的華夏古樂的“中原古風呈現”③等活動，都遠遠超出了國內博物館固有的展示文物的模式。國外的情況也大體相當，如斯洛文尼亞博物館對迪維·巴貝（Divje babe I）洞穴舊石器時代遺址出土骨笛的研究與應用，就專門復制了該骨笛在館內外演奏宣傳。④德國霍勒費爾（Hohle Fels）（圖3）和法國伊斯圖里茨（Isturitz）出土的史前骨笛也做成光盤或復制品在亞馬遜售賣。⑤

國內外這些例子表明借助音樂考古學研究與現代博物館學以社會服務為主要目的的新理念正產生積極的作用。反映出在目前國際博協倡導的博物館要注重“體驗”“學習”“服務”“社區”“連接”等功能，在促進社會發展多樣性和可持續性方面起作用這一點上，音樂考古學成果的應用與推廣是國內博物館率先實踐的，它使中國博物館在短時間內縮小了與國外博物館在理論和實踐上的差距。

在教育方面，歐美高校如加州大學伯克利、洛杉磯、圣迭戈分校，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都有專門的團隊進行音樂考古研究。中國藝術研究院、武漢音樂學院在20世紀80年代率先設置了音樂考古學科，后者還建立了專門的音樂博物館。除音樂博物館外還兼有中國音樂考古中心、宋代懷古音樂中美聯合小組和武音青年編鐘樂團，顯示出高校音樂考古機構在人員編制、工作方面的多人員和多任務，充分利用了在校學生和校際間合作中占有的優勢；鄭州大學后來居上，成立專門學院，更上了一個臺階；2023年11月沈陽音樂學院舉辦了高規格音樂考古會議，這些都說明國內外高校對音樂考古學歷史發展的重視，極大地促進了音樂考古事業的發展。

在近些年的發展中，筆者發現在博物館和其他傳播領域中，存在著一些問題，可以在今后的研究和宣傳中注意并改進。這些問題涉及音樂考古概念、陳列展示傳播、出版編撰體例、樂器使用的語境和生態等，比較重要的就是音樂考古概念的循名核實問題，這些問題的厘清對未來的深入研究較重要，以下略加討論。

二、博物館中樂器的定位

樂器在博物館陳列展示和傳播的過程中，筆者注意到在其使用和體例的編撰上，不同地方不同時間的表述不統一，這與各相關單位的認知有別有關，需要學界達成共識。

1．命名問題：博物館中的樂器

博物館中的文物展示很多是按器物類別區分，如按質地有青銅器、陶器、漆器、玉器等。按功能性質劃分，以上所有器物在先秦時期都可稱為“禮器”。如有明確用途的器物則按器物功能命名，如兵器、車馬器、樂器等。這樣的劃分當然沒有問題，但該器物一旦予以標簽后，造成的第一印象就限制了它的多樣性闡釋。這就人為地制造了本應全面明晰該器物的認知障礙。

如在展廳中，一般會把鐘磬等音樂文物命名為“樂器”，說明了器物本身的用途。但在先秦時期，樂器就是禮器。禮的本質是社會規范。鐘磬被展覽標簽命名為樂器，卻直接指向樂器的音樂功用，導致觀者忽略該樂器的“禮器”屬性。同樣，如果標注“禮器”又容易造成沒有文化知識背景觀眾的疑惑，這難道不是樂器嗎？因此除了技術上采取統一的、學界認可的命名規則，減少觀眾的誤解和疑惑外，學界也要加強不同時期樂器功能多樣性的分析研究，不能簡單一句此為“樂器”了事。因為過于關注器物的樂器身份，必然主觀上忽略掉該器物在不同場合和語境下的多樣性功能，忽略了它的社會意義。這種忽略使樂器研究極其容易脫離了它的生態，只考慮單純的技術發展。

音樂考古界已經把“響器”（今天被稱為發聲器），也納入樂器研究視野，這是很正確的。從國內外研究來看，“響器”很寬泛，它涵蓋了許多在今天的音樂概念中所不被認為是樂器的遺存。尤其是在史前文明和民族志的研究中，確實有很多在今天看來不被考古界、甚至不被音樂界認可的器物屬于響器的范疇。比如石器中的砍砸器、吼板和刮板、樹枝和棍子，肢體、成熟干燥的果實莢殼等等。按照黃翔鵬先生所定的編纂中國音樂考古大系的原則，把響器納入研究范圍不會有什么爭議，如《大系》的第一卷《湖北卷》、就編入了陶響器。但至少目前中國考古界、文博界大多數人的認知還達不到這個水平，造成許多響器被當做雜件處理。從國外史前音樂考古的研究看，響器幾乎無所不在，范圍很大，因此需要音樂考古學者做進一步甄別工作。筆者認為，這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它雖然會給未來的音樂考古研究和相關專著編撰增加困難，但討論清楚是非常利于學科的建設與博物館音樂考古事業的發展。應該提倡，借鑒國際上音樂考古的成果和理論進展，對我們自己音樂考古學有關內容作調整和補充說明，體現與時俱進。

2．遺存問題

《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圖4）自問世以來已成為音樂考古的代名詞，傳播廣泛，影響深遠，伴隨著筆者成長至今，受益匪淺。隨著公眾考古熱度大增，也給我們音樂考古工作者提供了一個反思：以它為代表的音樂考古在知識傳播上的作用與問題，即如何改進，通過何種方法改進，以準確、科學地傳播音樂考古知識。

《大系》從1987年至今已有36年，近年有關方面計劃沿用其成功經驗，編纂續篇。這反映出《大系》自身也在成長，可喜可賀。但從音樂考古學的國際發展趨勢看，很多術語、器物認定、音樂屬性定義都在變化。比如，音樂考古興起之初，國內外學院派的考古學家都沒有“音樂考古學”的概念。加州伯克利大學舉辦的圓桌會議用的是“音樂”和“考古”之名，因為音樂界和考古界對是否需要一個“音樂考古學”的專有名詞意見不一致。如現在通用的英文“音樂考古學（Musical Archaeology）”在當初就有Musicarchaeology、Palaeo-Organology、Archaeo-Organology多種寫法。1980年版的《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沒有這個術語，而2000年版上面有了“音樂考古學”詞條，這是艾倫·希克曼撰寫的，她自創了一個“音樂考古學”（Archaeomusicology），現在西方音樂考古文獻已很少使用。同樣地，《大系》之初的某些編纂方法、采集技術、命名規則現在看來都有可商榷之處。筆者個人認為，其中亟需統一認知的是“音樂遺存（包括音樂遺物和音樂遺跡）”的定義、范疇、采集方式等問題。

以音樂文物命名器物是《大系》開創的，但是今天我們的研究不能局限于音樂文物的器物層面。在當年學界認知水平的情況下，子初老師的編撰體例已經相當完整了。但黃翔鵬前輩也說過，“它（大系）不僅僅是音樂文物的集成”，這就指出了《大系》應該有拓展的方向，并預期它將進入全面的、系統化的梳理階段，堪稱遠見卓識。我們要特別注意黃先生強調的是“文化的”概念，這實際上為當下編纂《大系》續篇打開了極為寬泛的視野，增加了《大系》續篇的豐富性。

就河南的情況而言，音樂文物資料豐富。當年在《大系》編纂中基本上都有包括，但是時代在發展、國內外的研究和認知也在不斷升級。以賈湖骨笛為代表的河南史前音樂考古而言，對它的起源研究目前還停留在音樂或音樂考古層面。從國際類似的研究看，骨笛等時期樂器的研究早已成為人類行為進化研究的組成部分，涉及的學科相當多，跨學科會議和成果層出不窮。那么，對比國外同行在史前骨笛研究方面的大量成果，賈湖的骨笛研究怎么做？相關遺存要不要收錄續集？河南音樂文物大系的出版時間是2009年，其撰寫的時間就更早，當時法國、奧地利、德國、斯洛文尼亞、烏克蘭等歐洲國家都有大量史前音樂文物尤其是骨笛發現，我們不知道或也沒有途徑去了解。比如2009年《自然》雜志就發表的德國史前骨笛的研究。今天我們獲取國外資訊的條件好得多，只要認真仔細基本上都可以找到極為豐富的音樂考古材料，如今年6月9日，《自然》雜志發表了在以色列埃南（Eynan）納吐夫文化（Natufian culture）的一個聚落遺址發現了約為公元前12500年至公元前9500年的骨笛。⑥當下，在世界資訊傳播迅速、材料日益豐富、跨學科研究越來越充分的情況下，音樂考古的研究應該更關注遺存整體性的科學研究，比如賈湖遺址、比如河姆渡遺址、比如曾國墓地等更全面地思考音樂文物與遺存的關系問題。

參考文獻：

①Heartz，D.andB.Wade，eds.1981.International Musical Society Report of the Twelfth Con gress：Berkeley 1977.Basel.

②Stefano De Angeli，et al，ed.Music and Sounds in Ancient Europe：Contributions from the European Music Arechacaeology Project.2018.The copyright belongs to the EMAP-European Music Archaeology Project.

③王歌揚：《華夏古樂團編鐘古樂的藝術實踐與思考——河南博物院無形文化遺產的有形重塑》第31-34頁， 《星海音樂學院學報》[J].ISSN：1008-7389，2006年第3期。

④To?kan， Borut. ed. Fragments of Ice Age environments Proceedings in Honour of Ivan Turk’s Jubilee. Opera Instituti Archaeologici Sloveniae. vol. 21， 2011.， pp. 251-265， Editors of the series Jana Horvat， Andrej Pleterski， Anton Velu??ek該《考古學報》系紀念特克發現骨笛的斯洛文尼亞語和英語的專輯。

⑤The Edge of Time： Palaeolithic bone flutes from France amp; Germany，https：//www.amazon.com/-/es/Friederike-Potengowski-Georg-Wieland-Wagner/dp/B06XDTSZT8/ref=sr_1_fkmr0_1？__mk_es_US=%C3%85M%C3%85%C5%BD%C3%95%C3%91amp;crid=C5FSXKJ1L2QOamp;keywords=BONE+FLUTE+CDamp;qid=1699367443amp;sprefix=bone+flute+cd%2Caps%2C705amp;sr=8-1-fkmr0.

⑥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98-023-35700-9.

（待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