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和畫家一起去旅行,首先你得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并且習慣等待。畫家隨時都有可能停下來,拿出素描本開始作畫。這個時候,你可以選擇到處逛逛或者做點別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問畫家什么時候能畫完,他通常不會理你。當他停下筆后,你以為能欣賞到一幅完整的作品,然而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些潦草的速寫。除非你再耐心等待幾日,等你們的旅行結束,畫家回到畫室,若干天后,你一定能看到超乎想象的作品。
我曾無意間“闖入”了一個畫家的旅途。我知道他所有的行程,并非我能未卜先知。事實上,畫家本人并不在我身邊,因為他早在1851年就離世了。我的旅行非常自由,為了增添旅途的樂趣,有時候我會假裝和畫家本人同行。

故事的起因源于一次邂逅。一天,我偶然路過海德堡,當我站在河邊眺望遠處的大橋和對岸山上的城堡時,我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它存在于一幅風景畫中,只不過與現實的景色相比,兩者之間有細微的差別。
眼前的海德堡,在七月驕陽的照耀下,天空湛藍,內卡河波光粼粼,山坡翠綠,大橋和城堡的線條輪廓清晰、分明。古老的海德堡被保護得很好,與兩百年前的模樣幾乎沒有差別。而畫中的海德堡則仿佛被籠罩在藍色和黃色交織的霧氣里,透著一股朦朧的美感。天空好像剛下過雨,云彩像海浪撞上礁石后激起的浪花,鋪滿整片天空。群山被一大片金燦燦的黃色所覆蓋,半山腰上的巨大城堡粉白相間,色彩清新,而對岸的部分建筑則隱匿于藍色的霧靄中。天空、河流、城堡和大橋,都散發著明亮的光彩。近處,河灘上有許多衣著鮮艷的人,他們都悠閑自在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河的淺灘處有兩位紳士騎著馬踏水而行,身后是一條正在奮力游泳跟隨的小狗。這一幕就像精心布置的戲劇舞臺,只是那種光影效果,即使是最厲害的燈光師也無法實現。只有在某個晴朗的午后,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才能造就這樣的奇觀,而畫家用自己的“獨門”技法,再搭配一點想象,就可以把奇觀呈現在畫布上,讓畫面美得如夢似幻。
告別河岸邊的風景,我踏上海德堡高低起伏的城市小道。一家書店門口擺放的明信片上印著《彩虹下的海德堡》,它是這座城市的名片。這幅畫的作者是威廉·透納,1775年出生于英國。他14歲便進入皇家美術學院學習,接受了嚴格的水彩畫技法訓練。透納少年時期的水彩畫精細、工整,顯示出極強的寫實能力。從那時起,他就已經表現出對光線的偏愛。
成年之后,透納愛上了旅行。他從英國啟程,游遍了整個歐洲,沿途的風景讓他領略到自然光的魅力。他尤其偏愛有水的地方,因為水面容易形成霧氣,還能產生光反射,光與水霧交織在一起,讓畫面充滿動感且色彩更加豐富。大海和河流是他的作品中表現最多的一類題材。他曾畫過一幅《維蘇威火山爆發》,畫面中的海水和天空仿佛都被噴發的火山點燃了,色彩和明暗對比十分強烈,巨大的火焰沖破翻卷的云層,驚恐的人群、翻涌的海浪與靜默的城市,共同構成了大自然的雄壯之美。
透納是較早關注自然光的畫家之一,莫奈和德加等許多印象派畫家都研究過他的作品。創作時,透納先到大自然中采風,用鉛筆素描記錄,等回到畫室后再重新進行構圖和安排色彩。他在捕捉自然風景、城市環境和人類活動等畫面時,精準度幾乎可以與攝影相媲美,而在完成繪畫作品時,他會采用夸張和拼貼等藝術手法。因此,他的作品并非完全寫實,即使到了現場,你也不一定能找出與他畫中完全對應的景色。透納的作品著重表現的是光線、風和水相互作用所產生的視覺效果,“光”和“色”才是風景的主角。這種繪畫風格展現出了大自然不可戰勝的力量,開辟了風景畫的新篇章。


我在書店里發現一張透納的旅行地圖,上面顯示他的萊茵河之旅是從科布倫茨到賓根,屬于萊茵河的上游地區。這一河段正好穿過萊茵河谷,曲折的河道和夾岸的群山造就了大自然壯美的景色。在河道兩岸,一些童話般的古老城鎮點綴其間,它們大多以擁有眾多中世紀的古堡和葡萄園而聞名世界。兩百年前,這里吸引了大量的浪漫派詩人,因此,這一河段被稱為“浪漫的萊茵河”。如今,透納的作品又讓“浪漫的萊茵河”具象化,變得“有圖有真相”了。
1817年夏天,透納在科隆第一次看到萊茵河。透納沿著萊茵河西岸的“拿破侖之路”一路前行,這條道路雜草叢生,上面布滿石子,好在浩浩蕩蕩的河流始終與他相伴。8月21日晚間,他終于抵達科布倫茨,這是他“萊茵河之旅”的第一站。
我決定離開海德堡,趕到科布倫茨去和透納“會合”。我到達科布倫茨的時間剛好是2024年8月21日,比透納晚了207年。
我在馬車上遇到了一位身材矮小的英國紳士,他成了我的旅伴。旅途中,他經常把頭伸出窗外,觀察自己感興趣的景色,然后畫下來。有時他很生氣,因為車夫不肯等待他捕捉日落的景象。
“討厭的家伙!”他抱怨馬車夫,“他沒有感覺。”
這句話使我不敢拿出手機來拍照,我怕被他視為和馬車夫一樣“沒有感覺的人”。
馬車在持續地移動,他的每幅畫都是寥寥數筆。我猜他的腦子里可能裝著一臺“照相機”,這些潦草的筆畫能夠幫他找到存儲在腦子里的“照片”,然后通過紙筆將它們輸出成一幅幅完整的作品。
從他的言談舉止來看,他要么是位藝術家,要么是個狂熱的自然愛好者。他的旅行箱里裝著以下物品:三本不同尺寸的素描本、一個錢包、一本查爾斯·坎貝爾的《比利時和荷蘭旅行者完整指南》、三件襯衫、一件睡衣、一把帶蓋雨傘、一打鉛筆、一個水彩盒、六條圍巾、一條毛巾以及絲襪、短上衣和剃須刀。
在看到他手提箱上的名字之后,我終于確認了他就是透納。我邀請他免費乘坐我的汽車,并向他保證可以隨時停車讓他畫畫。他欣然同意了。
透納在科布倫茨住了兩晚,享受著古羅馬的城市風光。我每天都會跟著他,觀察他是如何作畫的。他對埃倫布賴特施泰因要塞尤其著迷,在素描本上繪制了許多關于它的細節,當然,也包括科布倫茨城市和摩澤爾橋。晚上,他在素描本上記錄了自己的觀察和思考。萊茵河和摩澤爾河之間田園詩般的景色成了透納日后創作的靈感源泉。
20多年后,透納根據這段經歷創作了水彩堡壘系列作品。這一系列作品被認為是透納最美的作品之一,展現了他對色彩和光線無與倫比的感受力。


此時,我不再認為透納的腦子里裝著的是一臺“照相機”,而是一個功能強大的“濾鏡”。通過這個濾鏡,他可以將記憶中的景色提高亮度、調整色溫和對比度,同時降低清晰度。這樣的輪廓、光線和色彩,只有他自己看得見。
8月23日星期六,我和透納向南出發,打算前往博帕德。萊茵河發源于阿爾卑斯山脈,一路向西北方向流去,最后注入北海。透納的行程是從北向南,逆流而上。我們沿著萊茵河西岸行進,周圍是未被破壞的山谷風光。原始的夏日風景激發了透納的創作靈感,我必須經常停車,等待透納創作。在這里,他捕捉到了施托爾岑費爾斯城堡和拉納克城堡的景色。隨后,我們棄車乘船,在經過蘭斯坦不久后,我們看見了矗立在萊茵河畔山丘上的馬克斯堡。透納在這里完成了三大幅素描作品。接著,我們繼續步行前往圣戈阿爾。



這一路走走停停,沿途經過的每一座小鎮都古樸可愛,讓人驚嘆。透納對熙熙攘攘的街道和形形色色的人群特別感興趣,畫了許多速寫。終于,在經過被稱為“敵對的兄弟”的兩座城堡——斯特倫城堡和列本斯坦城堡后,我們抵達了圣戈阿爾。這座小鎮矗立著著名的羅蕾萊巖石,巖石下方是羅蕾萊峽谷,看起來既幽深又神秘。
羅蕾萊巖石附近的萊茵河段,深25米,寬卻只有113米,是萊茵河最深、最窄的河段。山高水急,再加上巨大的漩渦,曾有許多船只在這里遇難。如今,這里仍然需要使用信號燈指引過往船只安全航行。
羅蕾萊(Loreley)在德語里是“竊竊私語的巖石”的意思。在羅蕾萊峽谷中,能夠產生“七重回聲”這一奇特的自然現象。在透納創作的時候,我經常對著峽谷喊叫,希望能夠聽到自己的七重回聲。然而,回聲是有的,卻沒有七重那么多。透納異常專注,完全不會被我的喊叫聲干擾。

圣戈阿爾也是透納旅程中的重要一站。他帶著三本素描本和十幾支鉛筆,花了一天的時間探索這座城市及其周邊地區。在卡茨城堡和萊茵費爾斯城堡的陡峭山坡上,可以欣賞到寧靜的河流和狹窄的山谷。他想從不同的角度來描繪羅蕾萊巖石。
8月25日早上,透納高高興興地收拾好了行李。接下來的行程將是整個路途中最長,也是最困難的部分。我們沿著萊茵河西岸的纖道,很快就到達了上韋瑟爾鎮和考布,我們看到了島上的普法爾茨格拉芬施泰因城堡。透納不停地畫畫,他用精確的筆觸描繪著自然景觀、小鎮風情以及眾多的城堡廢墟。他沉醉在創作之中,對我不是吃喝就是休息的行為毫不在意。也許繪畫就是他的精神食糧。經過讓人筋疲力盡的行程后,我們到達了旅行的終點——賓根。
賓根的景色與之前見到的都不一樣。這里的河面寬敞平靜,景色變得平淡。在前往美因茨的最后幾千米,我們都不愿再走路,所以轉乘了客船。站在甲板上,透納欣賞著沿途的風景,顯得很放松。他的素描本已經被畫作填滿,收獲早已超出了預期,此時,透納的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
到達美因茨之后,我向透納告別。他將回到英國,而我要繼續接下來的行程。
在歐洲這片大陸上,文藝復興之后的幾百年里,誕生了許多偉大的藝術家。我經常在路過某地時,不經意間就會發現曾在繪畫作品中見過的景色。那一瞬間,我仿佛和百年前的畫家“聯通”了彼此,心跳不由得加速起來。
后來,透納又去了意大利,畫了許多由大海和航船組成的風景。他是一位高產的畫家,他的作品比旅游宣傳片還具有說服力,人們一看到他的風景畫就會產生去實地走走的想法,甚至還引發了整個歐洲的旅行熱潮。法國、瑞士以及萊茵河流經的其他國家幾乎成了英國人的旅游勝地。“與透納同行”雖然只是我的幻想,但他的這些繪畫作品卻讓這種想象變得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