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朱氏

她本姓朱，在娘家的奶名叫美云。“石朱氏”是她嫁給老石家大相公沐德才取的大號。名字聽起來有點像“拾豬屎”，不大好聽。

美云的爺娘是做裁衣的，手藝不錯，人也老實，整天裁啊剪的，忙。美云幾乎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她外公中過秀才，那時皇上都逃了，秀才也就成了根光冒煙不發火的濕柴，也就只好每天在家里借著教美云識識字念念書，打發打發時日。

石家老早是通州城的豪門望族，就連城隍老爺上任，也得先拜石還山老爺，再拜官印。后來革命來了，大家剪辮子，石還山腳一跺，翹了辮子。雖說石家破敗了，只落得城門口一爿紗莊，由三拳頭打不出個悶屁的石沐德守著，但家規依舊很重，也很多。大奶奶美云雖說天性聰穎、溫順、識乖，沿小兒也跟著白頭白眉白胡子外公念過《三字經》《千字文》《女兒經》《朱子家訓》等，舉手投足都合禮數，方方面面盡守婦道。還是沒有少受小腳婆老太的呵斥：“女人的褲子怎可以當頭晾在天井里？不上規矩！男人在褲襠里穿來穿去的，在外面還能抬得起頭來嗎？”“女人最臟，內衣要和男人的衣衫分開洗。”“上床睡覺分分大小，女人睡小邊（里床），男人睡大邊（外梆）。要有規矩！”“天冷蓋被上再加衣服，女人的衣裳不能壓在男人的衣裳上，亂了陰陽，第二天男的一天都會沒勁！”每每此刻，美云也總是垂手肅立，凝神屏氣，俯首恭聽，很是順從。弄得小姑在背后偷笑。

過了幾年，小姑出嫁，婆老太也死了。石家大院十多間房子，就剩下石沐德一家四口叨。有一段，天天打仗，一會兒朝南趕，一會兒往北奔，沒法做生意，石沐德只得把紗莊關了。美云看看整天唉聲嘆氣的沐德說：“到哪山斫哪山的柴。你可是一家的大樑，別愁壞身子。”沐德說：“這吃了上頓瞟下頓的日子，還怎么過哇？”美云說：“天又沒塌下來，你怕什么？”沐德說：“兩個伢兒還小呢，我想把朝西的那兩間賣掉。”美云說：“那可是祖宗留下來的家產，敗在我們的手里。不要說沒有臉見祖宗，對自己子孫也沒法交代。”沐德嗚咽起來，說：“總不能就這樣等死啊！”美云說：“要不我出去給人家當傭媽。”沐德說：“虧你想得出的，石家堂堂的大奶奶給人家當傭人，你不怕四鄰笑話，我還怕呢。”美云說：“我不偷不搶，又不賣人，有什呢丑的！”美云是十六歲嫁進石家的，那時也不過才二十六七，依舊水靈靈的，沐德終是舍不得。最后她沒有出去當傭媽，但是有人看見她在家里幫副食品店的老板剝蠶豆瓣兒，一剝一大澡盆，剝得大拇指都腫得像根胡蘿卜。兩個兒子在邊上轉來轉去，想幫幫娘的忙，一看她的臉色不對，都嚇得趕緊去做功課了。

好在兩個兒子也算爭氣。1959年，大侯家駒清華畢業，分到西安動力設計院，當了工程師；第二年，二侯家驊從部隊轉業回到通城，當了個科長。鄰居看石家大奶奶和石家大奶奶看鄰居的眼神，都不似往日了。

不過，福到了，氣也來了。

首先是，家驊不聽勸阻，娶了個妖頭怪腦、涂起雪花膏來像粉墻、背后遭人指指戳戳的女人；二，夫妻兩個有八百用一千，花錢如化紙，根本不像個過日子的；三，家里好像是他們兩個的客棧、飯店，連油瓶倒了都不扶，不要想他們抹個桌子掃個地；四，以往家驊早早晚晚的，還看看娘，問問娘，如今只是圍著老婆轉，那天兩個鬼居然提出要賣老宅的房子……弄得美云抱著男人的遺像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悄悄上了西安。

家駒很孝順，說，“既是這么多路來了，你就住在這里吧。”大奶奶愛華也很懂人事，整天都是“娘”不離口。臉湯腳湯都不用婆老太自己動手。美云像是吃了補藥，很滋潤。兩個孫子都大人了，也從來沒有看見過祖母，也陪著美云把西安逛了一大圈，秦皇陵、兵馬俑、大雁塔、法門寺、華清池，還上了華山。

但是不到兩個月，她又回來了。有人問她，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她說，西安好是好，就是水土不服，還是老家的大米飯好吃。再說，我還等著和我老侯并墳呢。死在外頭不就成孤魂野鬼了？

作者簡介：

黃步千，1943年生，江蘇南通市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南通市作協顧問。出版《崇川紀事》（四卷）、傳記《藍白人生：吳元新》等。小說被改編為電視電影《蓮花庵》《飛刀》《濠河邊的女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