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這場夢要從一個被白熾燈照亮的晚上講起。
二年級,我只有百個以內的識字量,大部分情況下依靠拼音識讀文章。家中老式的白熾燈照得屋里亮堂堂,木桌上擺著一本《三國演義》。就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夏夜,母親正好翻到溫酒斬華雄的情節。我湊過頭去,指著書上的幾行古白話文讀出了聲。
“你能讀懂?”母親一臉驚喜地望著我。
“可以啊,這個人要去上陣殺敵,酒還沒涼,就勝利回來了。”我很是得意,在那以后多次闡述自己的“高見”,慶幸的是母親沒覺得我煩,每次都聚精會神地傾聽。
我想,對文學的興趣或許源于母親的鼓勵和傾聽。
十六歲以前,我一直住在老小區,家里沒有一件值錢的家具,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客廳里貼的巨幅中國地圖、世界地圖,以及成摞的書。小時候家里來客,無一例外指著地圖上某處地點讓我說出名字,或是驚奇地向我確認成摞的書籍都已讀完。在十八歲搬進新家之前,我從未意識到家里裝修的簡陋,只覺得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家中有一整面墻的地圖、成堆的書籍。接觸最早的經典作品就是四大名著,聽說是父親年輕時花兩百元購得,綠皮磚頭似的四本書,上書“北京燕山出版社”。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知識的沉重,翻開有股老書特有的灰塵味,讀來只覺歷史滄桑。從那以后,我下意識認為有灰塵味的書更為溫暖,大一翻遍了路北圖書館古舊的醫學書籍,觸碰著在理工科看來毫無時效性的篇頁,如獲至寶。
從母親癡迷于《紅樓夢》開始,我就好奇書中到底有什么樣的魔力,才能讓母親看完后又找來電視劇反復回味。
一個盛夏午后,屋外的陽光灼人的眼睛,父母的床上鋪了竹席。我鉆進蚊帳,苦于賈氏家族錯綜復雜的輩分,于是讓母親講講《紅樓夢》里的人物關系。那時候家里剛剛裝上電腦和打印機,母親就打印了一份人物關系圖譜,母女倆趴在床上,從賈家先祖一直講到寶玉遁入空門。我聽得入神,根本沒意識到胳膊上被竹席片壓了一道道紅印子。從那以后,我學會了用人名偏旁區分賈氏家族的輩分,讀來只覺酣暢淋漓。每次作業寫不下去心情煩躁時,我都打開《紅樓夢》讀上一回,聞著令人安心的書香,在大觀園姐妹輾轉飄零的命運里徜徉,才得以暫時從數學題的纏繞中抽離。
五年級的一個周末晚上,明明已經和小伙伴玩了一下午的電腦游戲,作業也全部完成,我卻在獨處之時感到慌亂,一種似乎是空虛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反復思索而不得,百無聊賴之下捧起書本,心靈焦躁的褶皺似乎被熨平。從那以后,我便認定,書本就是我安置心靈的港灣。
像《紅樓夢》這種把我拉入拖延期的書不在少數。從小學到高考,在數不清的深夜里,我偷偷打開床頭的臺燈鉆進被窩看書。父親怕我晚上看書傷眼睛,強行讓我改掉在床頭放書的習慣。我開始打游擊,提前備好臺燈或者手電筒,入夜則喜滋滋地摸出藏在枕頭底下的某本未看完的小說,嚼著白天買來的零食,或者是家里的咸菜——看書是一定要有東西嚼的,不然食之無味、讀之無味。我就這樣打了十二年偶有失手的游擊戰,看的書一本接一本,厚的薄的純文字的繪本的,都有;被用壞的手電筒一個接一個,買來的借來的,都進了垃圾桶;被吃掉的咸菜也不計其數,各式各樣。在思想尚未被網絡浪潮淹沒的高考前,我認為人生最滿足的時刻就是在屋外雷聲大作的雨天蜷縮進被窩,或是寒冷的冬天盤腿坐在沙發上,烤著暖氣,面前有一小碟鹽豆,心滿意足地翻開一本《水滸》。
我想,文學能夠打撈起沉溺于空虛的自己,而不會聽憑自我放逐于人云亦云的群體。
一座老屋倒塌在我童年結束的節點。那天是陰天,我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我們參加喜宴時途經老家的北莊——我度過童年的老屋,執意下車去看看,看看那個與蕭紅祖父園子極其相似的小院。從父母口中得知,由于拆遷,老屋早已變成一片碎瓦礫。在我想象中,老屋還是佇立在田野中央的紅頂瓦房:大約是暮春,暖洋洋的,外婆蹲在土灶旁燒鍋,外公在屋后煙葉地里擇草;田埂上,老母雞咕咕叫著找蟲子吃,身后跟著一串黃油油的小炕雞;屋前竹條編的籬笆一字排開,我蹲在園子里的黃瓜架下,驚喜地指著外婆教我認識的馬菜咯咯笑出聲,頭頂兩朵外婆親手種的月季花開得正艷,花頭比我還高。我的老屋與《呼蘭河傳》不同之處在于,無邊的田野包圍著老屋,沒有白蝴蝶越過墻頭,倒是有不少遠處飛來的藍喜鵲在屋頂落腳。莊前一條灌溉溝渠從遠方流到屋前又奔向遠方,里面的水清冽冽的,水草、螺螄在河底影影綽綽。
當我真的立在這片破磚碎瓦前時,只能麻木地意識到兒時看來高大的老房子竟然只占十幾平方米,只有這么點。塵土中插著一株狗尾巴草,枯黃的,孤零零地結著幾粒干癟的草籽,在秋風中搖曳著。小溝渠被糊上了水泥壁,里面一片渾水,有只癩蛤蟆從泥里爬出來,跳進渾泥汁里,不見了。父親提議在老屋舊址前留張影,照片中的我呆立在土堆上,風太大,以至于把我的劉海掀起來,很丑。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的童年結束了。
從那以后,紅瓦房變成我作文中的???,外婆站在屋前盼望的身影是我反復描摹的對象,同一個題材的記敘文變換了無數個主題寫了三年,但是他們都歸屬于同一片土地。就像幼時母親手把手教我使用老屋前手壓井的木桿,我用上渾身氣力壓出水花,清冽冽的井水噴涌而出,成為我生命里的不竭源泉。
高三,一個備考的夜晚,母親突然問我:“你有沒有后悔我沒送你去補習班?說不定高考就能考上個985,跟其他孩子一樣。”
我怎么會后悔呢?我要感謝母親將那樣一片田野帶進我的生命里,帶我領略自然的美好、大家庭的其樂融融,這樣我才能用蘸滿熱淚和溫情的筆觸描摹那片動人的土地。是這片土地和從這片土地而來的家人塑造了我,這才是我與其他身處水泥森林孩子們的最大區別:我有一個瑰麗的童年,我曾擁有一整片原野。歷數美好的經歷,讓我始終保持捕捉細微瞬間的敏感,這將成為我編織文字時取之不盡的寶藏。
接下來就是參加綜合素質評價,準備高考。讓我重拾文字快樂的就是參加作文競賽,只有在寫下文字時我才能褪去備考的緊張:看見兩棵不同花期的木蘭樹,我寫下來;看見晨光中躍上樹頭的雀鳥,我寫下來;同學之間關系緊張,我也寫下來。高中三年寫了整整兩本日記,我在文字輸出的間歇喘息,試圖在零零碎碎的片段中拼湊出心靈的自洽。再后來就是進了揚大學了醫,參加了不少學生組織,無一例外進入跟文字撰寫相關的部門。我試圖用文字在密密麻麻的生理知識中撕開一道口子,讓夢想的光照進來。在轉專業之前我曾作過無數次心理斗爭——學醫對以后找工作有無數利好,但是這輩子學了個毫無興趣的學科終歸是遺憾。
我終于踏上了準備轉專業的征途,第一次為所愛努力。在無數個寫題目、背稿子的瞬間,我似乎看到夢想向我張開雙臂,想來仍覺熱淚盈眶。到現在仍記得面試自我介紹的第一句:“走進夢寐以求的瘦西湖校區,看到古色古香的文學院樓宇與合抱的古樹,我的內心既激動又緊張。”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夢寐以求”這個詞背后的熱切,才意識到平時濫用了太多美好的詞而忽略詞句背后的本質含義,明白老師提醒謹防“名教”的深意。
當我真真切切地坐在教室里聆聽文學課堂的時候,老師告訴我,文學是毛茸茸的、沒有邊界的、無限延展的,我在座位上泣不成聲。在那個特殊時刻,我終于確定我心歸于文學,就像寫下那些關于故鄉的文字時一樣,眼含熱淚。
我一直認為文學近在咫尺,感受得到她來來返返的鼻息,所以經常因為自己技不如人,文采不夠斐然而焦慮,也常懷疑文學女神是否棄我而去,擁抱他者。思索之中,我想起高中筆下那兩株花期不同的木蘭樹,也逐漸安下心來。我相信,通過恒久的努力,可以跨越所謂技巧的拙劣和靈感的匱乏,追尋文學本真的美好。
我確定我愛的是文學本身,是她帶給我的慰藉,是文字背后的溫情。文學帶我去更遠的遠方,看見更深的人心,讓我找到人群中的自己,我才能夠平心看潮起又潮落,在夢中無數次登山觀海。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