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模糊感：后現代主義下新寫實的體現

劉震云的《單位》創作于20世紀80年代，生動展現了平凡之人“幾乎無事的悲劇”人生。本文以劉震云的《單位》為研究對象，運用后現代主義理論，探討新寫實小說中所體現的生活的模糊感，從而得出模糊感來源于現實生活的困境以及獨立精神的缺失之結論。

隨著后現代主義理論的興起，文學界也迎來了新的變革。后現代主義強調世界的多樣性和不確定性，反對傳統意義上的宏大敘事，注重個體經驗和日常生活的描述。在這種背景下，新寫實主義文學應運而生，它以極具寫實的手法揭示生活極具真實的面貌，卻又帶有后現代主義的復雜性和模糊性。

《單位》是劉震云于1988年創作的一部新寫實主義小說。該部作品通過描摹小林生活中瑣碎且平常的小事，來揭示一個時期普通人近乎枯槁的精神世界和迫于無奈的現實生活。作品中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庸碌，恰好照映了人們甚是平凡而多有煩惱的生存狀態，繼而深挖，那些普通人所謂的信仰、理想或者追求等有價值的事物在繁雜的日常生活中被逐漸銷蝕與邊緣化，從而體現出一種被毀滅的卻又“幾乎無事的悲劇”效果。小說通過對小林的生活環境、工作境遇、單位制度以及自身的性格等多個方面進行零度敘事，分析解讀了造成這種悲劇的時代因素。

《單位》中生活的模糊感之體現

在《單位》中，生活的模糊感是一種重要的主題和表現手法。

首先，這種模糊感表現為人物形象的模糊。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并沒有明確的輪廓和特征，他們的性格和經歷都是模糊的。例如，主人公小林的性格既有堅強和獨立的一面，也有迷茫和脆弱的一面，但不管哪一面，皆是模棱兩可以至淡化了一面的邊界，這種復雜的性格使得他的形象更加模糊了。實際上，小說中模糊的人物形象其實很多，比如老何在面對爛梨時仍像平常吃好梨時一樣吃，生活到底有多少的拮據盡躍然在“老何也不好意思”的字面上。有趣的是，在《單位》中，所有的人物都沒有明確的名字，僅僅采取“男某某”或者“女某某”的模糊稱謂用于人物的區別，這在其他形式的小說中是不太常見的。也就是說，新寫實小說在人物的塑造上就已經有意淡化了人物的獨特性，而更多的是為了賦予小說人物的多樣性。

劉震云的小說極具戲謔意蘊。在創作中，他懸置了傳統的道德評判，從民間立場出發，基于人們的現實生存體驗，在崇高事物的庸俗化中呈示出被遮蔽之生活真相。這種文學創作的戲謔反叛精神使他的作品呈現出顛覆性極強的喜劇傾向，而這種喜劇效果是外加在悲劇意味之中的。復雜激變的社會現實和多元的價值沖突促使著劉震云調整話語姿態，尋求更具“個人化書寫”的敘事立場。劉震云承繼我國的優秀文化傳統，在戲謔的審美思維中表達著自身對于世界的真實感知，立足于人們的日常生存體驗，進行民間化的歷史演繹，組合破碎化的倫理關系，揭示被世俗生活所消解的社會個體在尋覓與追求中被傳統慣常認知所遮蔽的生存真相。劉震云采取顛覆性的戲謔敘事形態，試圖在反復纏繞的敘事邏輯，顛倒式的鬧劇情節，鄙俗化的人、物意象，以及粗鄙滑稽、眾聲共存的狂化語言中揭示出有形生活下的無形真相。

其次，生活的模糊性還表現為時間和空間的模糊。小說中的時間和空間并沒有十分明確的分野和標志，故事情節也是片段式和跳躍化的，線索的連接在某一程度上而言是相對不連貫的。這種模糊感使得讀者難以把握故事的發展和情節的關系，需要通過自己的理解和推斷來感知故事的真正含義?；蛘哒f，《單位》的生活就像一個囊括了一個時代生活情緒的縮影，以至于在某一時刻到底以何種色調進行敘寫是不能立刻敲定的。除了單位分離外，還有許多例如單位會餐、民意測驗等事件，都以一種旁觀的冷靜敘事述說著事情的原委，既不極寫時代的漠視，也不有意袒露人物的內心獨白，反而予人一種毫不遮掩、事不關己的感受。其“零度敘事”很好地表現出在冷靜客觀的后現代主義理論的外衣下，運用反諷的藝術手段隱晦且曲折地表達出作者對小人物異化狀態的同情與審視，加深了生活的模糊感，這種模糊感直擊小人物的內心世界，從而顯成對生活目標的茫然無措和舉棋不定。

另外，情感和價值觀的模糊也是生活模糊性的一方面體現。不難發現，小說中的情感和價值觀也是模糊的，人物之間的關系并沒有明確的刻畫，他們的行為和決策也不是非黑即白的。這種模糊感使得讀者難以判斷人物的真實動機和價值取向，如果不深入研讀反倒只覺得無非是生活中無數鬧劇的排列組合，其高明之處在于小說真正的含義正是大眾所習以為常的。比如在入黨這一事情上，小林所言“目前我對貴黨還不感興趣，讓老何先入吧！”之語，實際上放在現實社會中，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小林已經犯了嚴重意識錯誤，在此之后是否可以被組織考慮入黨是很難的，而小林之所以這么言語，不僅僅是因為其涉世不深，更是他搖擺型價值觀的一種體現。在小說中，作家用犀利的筆觸揭示了歷史大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存本相，用不帶感情的筆觸描寫了《單位》里原生態的生活，并描述了小林在面對赤裸裸的生活真相時的無奈、尷尬和沉淪。

后現代主義理論對《單位》的反視

就后現代主義而言，中國的后現代主義理論起源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當時中國的文化、政治、社會等方面都經歷了巨大的變革和挑戰，傳統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受到了嚴重的沖擊和顛覆，這為后現代主義的興起提供了土壤。

中國的后現代主義理論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其一，對現代性的批判和反思，中國的后現代主義理論認為，現代性帶來的理性主義、科技主義和工業主義等問題已經暴露出來，現代性已經失去了自身的合理性和存在意義，亟待需要進行批判和反思；其二，對權威和權力的懷疑和批判，中國的后現代主義理論認為，權威和權力的濫用是現代性的一個重要問題，肅清職場病癥迫在眉睫，以實現社會的公正和平等；其三，對歷史和文化的重新解讀，中國的后現代主義理論認為，歷史和文化是多元的、復雜的，需要進行完成復盤和整理，以體現其多樣性和開放性的特征；其四，對語言和文學的創新和顛覆，中國的后現代主義理論認為，語言和文學是后現代主義的重要表現形式，需要進行革故鼎新，以反映現代社會的多元性和復雜性?？傮w來說，中國的后現代主義理論是對傳統文化和現代性的批判和反思，是一種開放、多元、反傳統的文化思潮——這在新寫實小說中突出得尤為明顯，《單位》亦不例外。

反觀《單位》，可以看出，該部作品的敘述方式是非線性的。跳躍的情節使得整篇小說看上去就像是生活林林總總大小事情堆疊后截取的碎片，作者通過不同的角度和時間順序來呈現故事，使得讀者需要通過自己的生活經驗并加以一定的思考與推斷才可能理解故事的真正含義以及小說人物的內心矛盾。小說中還存在著對權威和權力的懷疑和批判，體現了后現代主義對現代社會的批判和反思，分離時領導和職員的反差就可見一斑，然而可惜的是，主人公小林起初雖然并不屑于這種無謂的職場的“斗智斗勇”，但是生活的窘迫終將是磨平其棱角的一塊磨刀石。

包括《單位》在內，新寫實小說親和世俗，將更為純粹的世俗人生的生活現象本身作為書寫的對象，進一步拓展了新時期小說的生存意識，擴大了小說的題材范圍，并確認了個體化的寫作立場——拋去他者不加評論，這在文學史上無疑是一大進步的階段。然而，正是對環境消極影響的過分強調，使得這種具有后現代主義色彩的作品忽視了人的主動性和可能性，從而使小說顯露出低迷的格調，極度誠懇地描摹過真的生活，反而忽略了藝術的真實，同時因為作家對世俗人生的理解大都關注在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上，因此在這一時期缺乏了宏大的敘事而顯得整體境界不高，現實生活的困境以及獨立精神的缺失暴露出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普通人的生活通病和精神荒地，模糊不清的生活狀態逼仄了人們的生活視域。

即便如此，劉震云一切創作的源泉皆源于生活，注重對生活的真實還原，體現了回歸生活、回歸真實的美學追求。難能可貴之處是，其突破生活層面的精神圍困，繼而試圖挖掘隱秘和潛藏的人性，表達了他回歸人性的價值立場，這在《單位》中也是有章可循的。

后現代主義與新寫實小說的融合

后現代主義理論強調世界的碎片化和不確定性，它質疑傳統價值觀，拒絕死板單一的解釋和一成不變的意義。在這種理論框架下，文學也開始轉向對日常生活的描述，關注個體的經驗和感受。新寫實主義小說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興起的，跳脫出原有的固有體式，以語言文字代言了一個時代里揮之不去的灰色暗調。

《單位》作為新寫實小說的典型，同樣也體現了后現代主義的特點。劉震云通過細膩的描寫和深入的剖析，將人物的心理和情感展現得淋漓盡致。上到“當權者”，下到“職場職工”，“單位”就像一個濃縮后的社會，一切生活之煩惱似乎都是源于捉摸不清的人際關系而造成的。通過對這種微觀的變相諷刺，轉而透視“人”的生存現實與精神荒漠。小說關注個體的經驗和感受（這也是這一時期的標志性特點之一），通過日常生活的瑣事來揭示生活的真實面貌，就是要將一種碎裂的不理想人生攤牌，以此喚醒丟失生存希望和拼搏意志的普通人。

在《單位》中，劉震云以單位這個小社會為切入點，展現了后現代主義下模糊的生存環境。單位作為社會的基本單元，本應是一個有序、穩定的存在，但在劉震云的筆下，單位卻成了一個充滿矛盾和沖突的場所，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顯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事實與表象存在的二元對立、世界荒誕的本質特征與根源以及人內心的精神孤獨之交錯，一同表現在“單位”的里里外外。小說中人物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錯綜復雜，權力斗爭、利益糾葛無處不在，但仔細深究，又好像無非是一些日常的瑣碎。這種模糊感正是后現代主義對生活的理解：生活不再是單一的、有序的，而是充滿了無限的可能。然而需要厘清的是，這種可能并不是社會中一種積極向上的探索精神，而更像是人們對變幻莫測之社會態勢做出的近乎繳械與認命的無聲悲唱，任何一件困窘都有可能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單位》或者這一時期的幾乎任何一部文學作品所展現的生活模糊感不僅有意識地揭示了后現代主義下生活的真實面貌，也在無意識中產生了一個時代特有的重要意義和價值。

不可否認的是，這一時期的文化作品是對傳統文學所普遍表現的生活單一解釋和固定意義的一種打破。傳統文學往往追求明確的主題和深刻的寓意，而諸如《單位》的文學創作則通過模糊性來展現生活的現實處境。這種模糊性迫使人們能夠更加真實可感地認清社會利益糾葛的本質。再者，生活模糊感亦體現在人性的復雜和多面。在《單位》中，人物之間的關系盤根錯節，但似乎又被冰冷的利益關系所相互區別和排斥，既有競爭與合作，也有熱愛與厭恨。這種復雜性正是人性的真實寫照，同樣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之一。通過對這種復雜人性的描繪，劉震云有意渲染模糊的色彩，當從這種模糊之色中看向社會，即便無法看清社會的所有曲面，又好像能夠更加深刻地感受社會的真實存在。在人情冷暖的無限變幻之間，生活的模糊感也反映了當代社會的生存狀態。在不斷的反復與更迭之中，隨著科技的發展和社會的變革，人們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傾向于復雜化，以至于人們在真假虛實的揣度之際，一切關系都或多或少模糊起來——模糊成了當代社會的常態。以《單位》為代表的這類作品，融合了后現代主義的“悖逆”思潮，所展現出的生活模糊感內含了一個時代的頭腦。

作者簡介：

應皓宇，2002年生，男，浙江寧海人，湖州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2021級本科生在讀，研究方向：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