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文學史中,海子是一位極具才華的詩人。他在短詩《夜色》中提到自己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在詩歌創作道路上,他一直向往“王位”,成為“王者”。“太陽”是他后期創作中常見的“父性”意象。究其根本,他的三種“幸福”就是一種幸福,即“詩歌”。海子在大學期間學的是法律,畢業后卻專注于詩歌的寫作。在他短暫的生命中,詩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大學就讀期間,他涉獵廣泛,閱讀了大量的西方典籍,所以他的詩歌寫作廣泛地受到了西方詩人的影響。在海子所寫的詩論中,但丁是他最為推崇的偉大詩人之一。在他的作品中,我們也可窺見但丁對海子的影響,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但丁將宗教信仰、民間傳說、古典文獻、現實憂患等融為一體的創作理念影響了海子;其次,但丁影響了海子從“夏娃型”詩人轉變為“亞當型巨匠”;最后,海子的詩歌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但丁的代表作《神曲》。
一、在創作理念層面受到的影響
在《詩學:一份提綱》中,海子在《偉大的詩歌》這一章里談到了人類文學創作歷史上的兩次失敗:第一次失敗是一些民族詩人的失敗,“他們沒有將自己和民族的材料和詩歌上升到整個人類的形象”,他們的作品是個人的,無法代表全人類,比如普希金、雨果、惠特曼等;第二次失敗包括20世紀詩人碎片性失敗(包括卡夫卡、龐德、艾略特等)和一些盲目創作史詩性散文詩人的失敗(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福克納等)。前者只是原始材料的拼接,而后者本身就不是詩歌。在海子看來,偉大的詩歌除了人類早期集體性創作之外,只有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亞是偉大的詩人。他說:“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段流動,而是主體人類在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的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他對但丁的評價是:“將中世紀經院體系和民間信仰、傳說和文獻、祖國與個人的憂患以及新時代的曙光—將這些原始材料化為詩歌。”從這些資料中,我們可以看到海子極為提倡但丁這種將宗教信仰、民間傳說、古典文獻、現實憂患等融為一體的創作理念。
《神曲》雖然以“我”為主人公,講述的也是“我”在維吉爾和貝阿特麗的帶領下漫游,通過“我”的視角,把眾多人物的故事串聯起來。在“地獄”“凈界”“天堂”三界中,但丁為了突出一個主題,把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文獻典籍的故事放在同一個場景中。所以,《神曲》中的片段故事有的來自《圣經》,有的來自古希臘神話,有的來自亞里士多德的《尼各馬可倫理學》和《物理學》,還有的來自佛羅倫薩當時的民間傳說等,實現了宗教信仰、民間傳說、古典文獻的結合。同時,《神曲》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反映了佛羅倫薩人的精神。當時的意大利正處于動蕩不安、四分五裂的時期,但丁所生活的佛羅倫薩也未能幸免,黨派相爭,嚴重影響了人們的正常生活。正是基于這種社會環境,佛羅倫薩人忌妒、好斗、傲慢。所以,但丁在《神曲》中塑造了貪婪腐敗的教皇、貪贓枉法的污吏、殺人越貨的盜賊、散布不和的小人和荒淫無度的娼妓……并把這些人都打入地獄,施以嚴懲。可見但丁對當時社會風氣的憎惡。
但丁在《神曲》中的創作方法在海子的詩歌中隨處可見。在海子的長詩《傳說》中,每一部分的題目下面都引用一句古代詩歌:“白日落西海—李白”,“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維”,“天長地久—老子”,“靜而圣,動而王—莊子”等。不僅如此,海子對前人詩句的引用依然有著自己的理解。在《太陽·七部書》中,海子用《莊子·逍遙游》中鯤鵬的寓言貫穿中心。此外,海子也在作品中反映了中國古代傳統文化思想。《重建家園》中寫道:“生存無須洞察/大地自己呈現/用幸福也用痛苦/來重建家鄉的屋頂/放棄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帶來麥粒/請對誠實的大地/保持緘默。”重建家園的方式就是不要人為干預,讓自然回歸本然的狀態,讓大地自己呈現。這不就是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所說的“絕圣棄智,民利百倍”嗎?
二、在創作風格層面受到的影響
海子曾在《太陽·斷頭篇》的后記中說:“如果說我以前寫的是‘她’,人類之母,《詩經》中的‘伊人’,一種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靜的勞作,那么,現在,我要寫‘他’,一個大男人,人類之父,我要寫楚辭中的‘東皇太一’,甚至奧義書中的‘大梵’。”促使海子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因,除了他個人的經歷見聞(去西藏游歷等),與他平時閱讀中所積累的西方文學資源也分不開。而我們在他隨后的詩論《詩學:一份提綱》里可以看到,在影響他轉變的西方資源里,但丁的作品在“亞當”型力量的創造和行動上,在“他”的精神上,給了他很好的典范。
在海子的詩論中,他將詩人分為三類:“亞當型”“夏娃型”“王子型”。“亞當型”詩人是指亞當從夏娃身上覺醒,主體從實體中解脫出來,是上升的、創造的、完整的、主體的、初始的、具有紀念碑的力量,這也是一場艱苦的斗爭,如但丁等。“夏娃型”詩人是指夏娃從亞當身上掙脫,其特點是下沉的、破碎的、世紀末的、深淵的、有瓦解力量的。“夏娃型”與夏娃并不是一個意思,“夏娃型”是一種詩歌氣質,從亞當身上分離,代表著土地等母性勢力,可以賜予亞當詩歌行為,如盧梭等。“王子型”詩人是夏娃從亞當身上分離,“躍出亞當的瞬間”所形成的,“是曠野無邊的孩子”,如葉賽寧、雪萊等。海子認為,“亞當型”詩人身上的主體力量能夠對抗原始力量,從而使兩者達到平衡。“在亞當型巨匠那里(但丁等詩人)又是另外一種情況,原始力量成為主體力量,他們與原始力量之間的關系是正常的、造型的和史詩的”(《詩學:一份提綱》),他還列舉了“亞當型”詩人能夠對抗原始力量的武器,其中就提到但丁的武器則是“通過中世紀神學大全的全部體系和羅馬復興的一縷晨曦”(《詩學:一份提綱》),但丁以自己所熟知的歷史文化和當時社會的民俗風情為原材料,將其化為主體力量,達到了主體力量與原始力量的平衡。在但丁的代表作《神曲》中,既有對在中世紀時期占統治地位的基督教教義的描寫,也表現了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本思想”。在海子看來,“但丁的深刻與光輝”使他成為“亞當型巨匠”的代表。由此,在但丁的影響下,海子也想從一位“夏娃型”藝術家轉變為一位“亞當型”巨匠。
以《太陽·斷頭篇》為界,海子前期的詩歌具有“母性”與包容性,后期的詩歌則具有“父性”與對抗性。這從前后期詩歌中意象的轉變中就可窺見一斑。“水”是他早期詩歌中常見意象,如“情人的頭發尚未挽起/你細小的水流尚未挽起”(《誕生》),“抱著琴/有一種細長尖銳的穿透/有一腔濃稠苦澀的黃水/在沙地上/至今還隱隱約約被人提起”(《讓我離開這里》),“歲月的塵埃無邊/秋天/我請求/下一場雨/洗清我的骨頭”(《我請求:雨》)。海子在《寂靜》中曾對水的特性有過精準的闡釋:“大地如水,是包含的……東方佛的真理不是新鮮而痛苦的征服,而是一種對話,一種人與萬物的永恒的包容與交流。”“女性的全面覆蓋……就是水。”也就是說,在海子的藝術思維中,水是女性的象征,具有強大的包容性。在《但是水、水》一詩中,水與母親是并置的,與生命是一體的。而在后期的詩歌中,“母性”意象轉變成了“父性”意象,如《太陽·土地篇》中的“豹子”,“詩歌的豹子抓住靈車撕咬”,“大教堂飼養的豹子,悲痛飼養的豹子”,“灰藍的豹子,黑豹子,這些夢中的歌手/騎著我的頭顱”。這些詩句塑造出來的豹子意象完全不同于前期類似于“水”“月亮”之類的意象。“豹子”象征著一個年輕、凌厲的王者,他以原始洪流為生命的爆發力,縱身躍至廣場上的石柱的頂端,與敵對勢力對抗,伺機而動。
三、對《神曲》的直接借鑒
首先,海子借鑒了《神曲》的結構。駱一禾在《海子生涯》一文中就提到,《太陽·七部書》不僅借鑒了《圣經》的結構,也借鑒了“偉大的主體史詩詩人如但丁和歌德、莎士比亞的經驗”。這典型體現在《太陽·斷頭篇》對《神曲》結構的借鑒。《神曲》的結構歷來為人所稱道,體現了但丁獨具匠心的構思。除開布局謀篇的技巧,《神曲》的空間結構也值得學習。《神曲》寫但丁的夢游,但并非按照時間順序,而是從空間著筆。但丁在夢中游歷了地獄、凈界、天堂三個不同的空間,打破了生活中的自然邏輯,創造出人、鬼、神交融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但丁為了表達善者上天堂、惡者下地獄的主題,將不同時代的人物故事并置于同一個空間中,打破時間上的因果聯系,強調空間的相關性。在三個不同的空間中,為了表達同一個主題,但丁將現實故事、歷史故事和神話故事并列于同一個空間中,終止了時間的流動。在《太陽·斷頭篇》中,海子將此前進行地域文化掃描的寫作方式轉變成了以地平線為界的地下與天上兩個空間組合的寫作方式,強調史詩的空間順序。《太陽·七部書》所涉及的空間是十分浩大的,往東一直到達太平洋沿岸,往西至兩河流域,往北至蒙古大草原,往南至印度次大陸。海子充分挖掘了這些原材料中的文化底蘊,使他創作的史詩更加具有文化魅力。但《太陽·斷頭篇》不同于《七部書》中的其他篇目,它由序幕《天》和其后的《地》《歌》《頭》組成,從名稱就可見詩歌的空間順序。序幕《天》以“猛地,一只巨鳥離你身體而去”開頭,將讀者的目光聚焦于天空中,然后描寫了宇宙起源的情景,表達了詩人對自我生命精神覺醒的意識。第一幕《地》中,寫在宇宙誕生之后,人類在大地上的生活。海子在《太陽·斷頭篇》中,將大地與天空垂直打通,使他既向上探索了天堂與太陽的意義,又向下體驗了在大地上生活的苦難。
其次,《但丁來到此時此地》是海子全集中直接以但丁為主題的詩作,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讀到海子對但丁《神曲》的直接繼承。本詩的首句“但丁來到此時此地/自殺者各自逃離樹枝”,作者直接化用《神曲》中的《地獄篇》十三章。這首詩不僅直接化用《神曲》里的詩句,也繼承了《神曲》中的地獄觀。在但丁《神曲》里的“地獄”中,對“自殺者”的懲罰就是將其放置在地獄第七層的第二環,并把他變成一棵樹。在最后的審判日中,自殺者的靈魂與身體是分離的,因為是他自己在生前放棄自己的身體,導致靈魂無法重新依附于身體。接著在詩歌的三四句中,但丁來到由自殺者變成的樹林中,尋求解開疑惑的方法。
維吉爾對但丁的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但丁在《神曲》中,引用了很多維吉爾史詩《埃涅阿斯紀》中的歷史材料,特別是其中對于地獄的描寫,更是借鑒了荷馬的史詩《伊利亞特》中對于死亡和靈魂的描寫。通過對維吉爾作品的研究,但丁特別佩服維吉爾,認為他是理性的化身,視他為引路人,帶著自己游歷地獄和凈界。而從以上我們對海子作品的分析,也可以看出但丁對海子的影響,尤其是在他史詩創作方面。由此,我們也可以把但丁視為海子在創作上的“引路人”。
在海子看來,但丁在詩上的成就極高,但是海子卻不愿意模仿別人寫作,他想擺脫此種影響,創作出屬于自己的具有原始力量的大詩。他曾說過:“但丁啊,總有一天,我要像你拋開維吉爾那樣拋開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詩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詩歌的天堂,但現在你仍然是王和我的老師。”(《詩學:一份提綱》)海子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但丁擺脫維吉爾那樣擺脫但丁對他的影響,在詩歌寫作上有所突破,“升上詩歌的天堂”。但是遺憾的是,海子終究沒能擺脫環境的壓迫、心理障礙等困境,終結了自己的生命,也將自己的創作停留在了這個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