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中藤本植物意象探析

《詩經》中記載了大量的植物意象，其中的藤本植物意象表現(xiàn)形式多樣且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以藤本植物意象為比興媒介，不僅塑造了人物形象，也抒發(fā)了先民真摯的情感，表達了美好的祝愿。《詩經》中的藤本植物主要分為草質藤本植物和木質藤本植物兩類，而草質藤本植物包括“葛”“藟”“蘞”“蔓”“芄蘭”“茹藘”“蓫”“葍”，木質藤本植物包括“薁”“苕”。其他藤本植物包括“瓜”“荍”“蘿”，而“瓜”又分為“瓜”“壺”“甘瓠”“匏”“果臝”“六駁”。這些藤本植物通常被用于生活和祭祀中，并具有較大的藥用價值。

《詩經》中的植物意象不勝枚舉。據筆者統(tǒng)計，《詩經》中有153篇提及植物意象。植物意象的使用主要源于先民對自然植物的崇拜心理以及植物的實用價值。先民遵循自然規(guī)律繁衍生息，對自然抱有天然的崇拜心理。由此及彼，植物作為自然界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先民對它們也懷有崇拜心理。先民在生活中會頻繁接觸到各種植物，所以植物常常被用作抒情比興的媒介，并借以抒發(fā)個人情感。而藤本植物是攀緣性植物，生活中常常能夠見到它們的身影，它們的意象在文本中具有豐富的表現(xiàn)形式和文化內涵。本文主要針對《詩經》中的藤本植物意象進行探析，從藤本植物意象的意義與文化內涵、藤本植物意象的表現(xiàn)，以及藤本植物意象的形成原因三個方面詳盡地探討。

一、《詩經》中藤本植物意象的意義與文化內涵

藤本植物是攀緣性植物，在《齊民要術》中即有記載：“眊藤，生山中，大小如蘋蒿，蔓衍生。”《異物志》中也有“葭蒲，藤類，蔓延他樹，以自長養(yǎng)”的描述，可知藤類植物有著蔓延生長、依附樹木的特點。因而，藤本植物原本就有依附蔓延之意。《詩經》中對藤本植物意象的運用主要是以祭祀先祖、表達美好祝愿為目的，由此豐富了藤本植物的文化內涵。

藤本植物首先表示依附蔓延之意。《唐風·葛生》中有“葛生蒙楚，蘞蔓于野”，指的是葛藤的枝葉覆蓋在荊棘上，蘞草的藤蔓蔓延在田野中。此處借葛藤和蘞草藤蔓延生長的意義營造了荒涼的自然景象，暗示了對逝去愛人的思念之情。《周南·樛木》中也有“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描摹出葛藟依附樛木而生的狀態(tài)，與其后的“樂只君子，福履綏之”相對應，借葛藟依附樛木比喻福祿伴隨君子，隱喻著對國家復興的美好憧憬。此外，此處也借兩者的依附關系暗喻眾妾對后妃的依附狀態(tài)，體現(xiàn)了妃妾之間恪守次序、禮儀既備的和諧關系。

其次，藤本植物有祭祀先祖之意。《豳風·七月》里提及“七月食瓜，八月斷壺”，指的是七月食用瓜，八月儲存瓜。其中的“瓜”主要指的是香瓜，亦指甜瓜。這種瓜原產于熱帶地區(qū)，是一年生蔓性草本，也是人們用于祭祀的水果之一，以表達對祖先的崇敬并祈求保佑。此外，食瓜的禮儀與祭祀有關。據《禮記·玉藻》記載：“瓜祭上環(huán)，食中，棄所操。”可見食瓜應遵守禮法、祭祀祖先，而祭祀先祖應取瓜的上半部分，以示對先祖的尊重。由上可知，瓜在古代社會中具有重要地位，瓜不僅是祭祀活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也體現(xiàn)了人們對自然的敬畏和對祖先的尊重。

此外，藤本植物以蔓延生長、數(shù)量眾多且生長速度快為主要特點，由此，其有對子孫綿延、生活美滿的祝愿之意。《大雅·綿》中以“綿綿瓜瓞”起興，與“民之初生”相呼應，以瓜的綿延生長比喻周民的子孫興旺。又如，《王風·葛藟》以“綿綿葛藟，在河之滸”起興，將葛藟蔓延不絕之貌同子孫綿延之態(tài)作比，象征著子孫后代的繁盛。《毛詩傳箋》中也有“興者，喻王之同姓，得王之恩施，以生長其子孫”。由此可知，此處是指在君王的庇護下子孫得以繁衍生息，不僅體現(xiàn)了遵循先王之道，對君王施以庇護的愿望，也體現(xiàn)了對生活美滿、子孫繁衍的祝愿。結合此詩的背景，是為諷刺戰(zhàn)亂導致家人離散而作，則可知此處借葛藟之交錯生長貌比喻了家人的團圓貌，體現(xiàn)了對家人團聚、人丁興旺的祝愿。再如，《豳風·七月》有“六月食郁及薁”和“七月食瓜，八月斷壺”，其中借“薁”“瓜”“壺”此三種植物表現(xiàn)了對時和歲豐、生活幸福的祈求。

二、《詩經》中藤本植物意象的表現(xiàn)

據筆者統(tǒng)計，《詩經》中有18種藤本植物，在27篇詩歌中共出現(xiàn)34次。例如，“葛”出現(xiàn)10篇，16次；“瓜”類出現(xiàn)8篇，10次；“蔓”出現(xiàn)2篇，4次。除此之外，其他藤本植物的出現(xiàn)頻率大多是1篇1次。藤本植物意象的內涵十分豐富，其在文本中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主要是對農事生活、人物形象以及真情實感的表現(xiàn)。此外，對藤本植物的運用也在字句的巧妙使用和重章復沓的形式中得以韻律和諧，讓章句傳唱變得婉轉動聽。

（一）表現(xiàn)農事生活的場景

《詩經》中對植物意象的運用與時令和節(jié)氣有關，用以表現(xiàn)農事生活的場景。例如，《鄭風·野有蔓草》中即用“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和“野有蔓草，零露瀼瀼”起興，將故事背景設置于田間，且《鄭箋》中說：“蔓草而有露，謂仲春之時，草始生，霜為露也。”可知此詩表現(xiàn)了仲春之月的農田景象。《豳風·七月》有“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毛亨注：“薁，蘡薁。”《鄭箋》注釋為：“以郁下及棗助男功。”又有“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毛傳》注：“壺，瓠也。”鄭玄注：“瓜瓠之畜，麻實之糝，乾荼之菜，惡木之薪，亦所以助男養(yǎng)農夫之具。”可見，此詩借“薁”“瓜”和“壺”這幾個具有時令標志的植物意象，生動形象地體現(xiàn)出了與節(jié)氣和時令相應的農事場景。由上可知，露沾蔓草、食薁、食瓜以及斷壺都是相應節(jié)氣背景下對特有的植物意象的概括，它們共同描繪出不同時令的農事場景，體現(xiàn)出了季節(jié)的更替和農事的變換。

（二）表現(xiàn)人物形象

《詩經》中常以植物作比，用以比擬人物形象，如勞動者、賢者以及品德敗壞之人。例如，《周南·葛覃》中有“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描繪出葛生茂盛之態(tài)；又有“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寫葛成熟以做衣服，從而比喻女子長大成人而為婦之態(tài)。此詩以“葛”作比，生動地描繪出了女子的勞動生活場景。在《周南·樛木》中，作者以“樛木”和“葛藟”之間的纏繞依附比喻君子應禮賢下士，以突出君子的高尚德行。《小雅·我行其野》中有“言采其蓫”“言采其葍”。《毛傳》對“蓫”和“葍”的解釋都為“惡菜”。可見此詩多刺淫昏之俗，作者借兩種“惡菜”來象征惡人，以之起興，借此來比喻丈夫德行有虧，達到諷刺丈夫變心的效果，也塑造了一個婚后變心、德行有虧的惡人形象。

（三）抒發(fā)真情實感

《詩經》中也常有借植物意象起興以抒情之作，體現(xiàn)了作者在詩歌中情感的自然流露。程俊英在《詩經注析》中認為《王風·采葛》是“思念情人的詩”。筆者與其理解相同，詩中有“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是借“采葛”表達了對心愛之人的思念。古時先民常采葛以制作夏衣，此處以葛起興，體現(xiàn)了對所愛之人的惦念，而思念之情亦如葛的蔓延之態(tài)悠悠生長。此外，多有表達諷刺之意的篇章。《衛(wèi)風·芄蘭》中則以“芄蘭之支”起興，描摹出芄蘭蔓延滋長、緣地而起的生長狀態(tài)，借此比喻君借臣之力成其政，表達出了對幼稚君王驕慢對待大臣行為的諷刺。《鄭風·東門之墠》中也有借“東門之墠，茹藘在阪”起興，《鄭箋》中說：“城東門之外有墠，墠邊有阪，茅蒐生焉。茅蒐之為難淺矣，易越而出。此女欲奔男之辭。”可見，此處起興以茹藘無界限般的蔓延生長比喻女子不受禮法而欲奔男子的行為，體現(xiàn)了作者對男女不受禮法約束而相奔的行為和對禮法不治的亂世的譏諷。

（四）形成和諧韻律

《詩經》常借意象的運用抒發(fā)情感，與此同時，字詞的使用使韻律變得和諧動聽，而其中重章復沓的形式也使韻律更加和諧，章句婉轉悠揚。《陳風·東門之枌》有“視爾如荍，貽我握椒”，將“荍”同“椒”一起使用。“荍”，即錦葵，為觀賞性的植物，此處是指視心上人美如荍；“椒”，即定情之物。《鄭箋》中也提及：“男女交會而相說曰：‘我視女之顏色，美如芘芣之華然，女乃遺我一握之椒。’交情好也。”此外，“荍”“椒”皆屬蕭部，則知此處在字面意義上表達了男女之間真摯的情感，也在形式上巧妙地達成了格律的統(tǒng)一。《小雅·我行其野》先有“我行其野，言采其蓫”，后有“我行其野，言采其葍”，此處句式結構一致，字句中僅切換了“蓫”和“葍”二字，且“蓫”“宿”“蓄”“復”“葍”皆屬屋部。此處則借重章復沓的傳唱形式，更深層次地傳達了女子內心的苦悶之情，并形成了格律的統(tǒng)一和音韻的和諧。

三、藤本植物意象的形成原因

藤本植物意象在《詩經》中的運用主要源于先民的生活經驗及其對自然、生殖的崇拜心理。本文將從以下兩個方面對《詩經》中藤本植物意象的形成原因進行分析。

（一）日常生活經驗

從藤本植物的生物特性來看，因其莖干細長而不能直立生長，必須依附他物而向上攀緣，這種特殊的生長方式讓藤本植物在自然界中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也為人們提供了審美享受和靈感來源，讓人們通過藤本植物依附攀緣、無限延伸、蔓延不絕且數(shù)量眾多的生長特點與生活相聯(lián)系，從而為藝術創(chuàng)作和文學表達開拓了新的審美對象和新視角。

藤本植物常見于生活各處，它們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且大部分具有藥用價值。例如“荍”，即錦葵，在《陳風·東門之枌》中借“視爾如荍”從第一人稱的視角描摹出心上人的窈窕，且在《思無邪：詩經名物圖解》中對此注明：“花冠淡紫色，可供觀賞。”又如“葛”，即蔓生植物，其纖維可織葛布、制夏衣。《詩經名物新證》中說：“內著細葛，外覆展衣，則是夏日里的吉服。”同時，葛的莖因結實綿長而可編籃做繩，其塊根肥大，被稱為“葛根”，可制淀粉，亦可入藥，在先民的日常生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漢代《神農本草經》便將葛根列為中品，其記載：“葛根，味甘，平。主消渴，身大熱，嘔吐，諸痹。起陰氣，解諸毒。”再如“茹藘”，《思無邪·詩經名物圖解》中將其解釋為茜草，其根部可作為紅色染料供染織之用，是自古盛行栽培的染料植物，同時也是重要的中藥材。由上可知，藤本植物不僅具有觀賞價值，而且對于先民的生活來說不可或缺。因而，先民聯(lián)系生活實際而將藤本植物意象運用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并借以抒發(fā)個人情感。

（二）崇拜心理

《詩經》中對藤本植物意象的使用源于一定的自然崇拜心理，而自然崇拜心理主要根源于自然的神秘感和人們對自然的依賴感。包括藤本植物在內，自然界中的植物為先民的吃穿住行提供了很多便利條件。在勞動力極為低下的原始時期，先民的日常吃食主要依靠自然的氣候條件，且住行也依賴于一定的外界條件。由此，人們在生活中會對自然自發(fā)地產生極大的依賴感和崇拜心理。

此外，對藤本植物意象的運用與生殖崇拜的心理有關。藤本植物具有藤蔓交錯、繁衍數(shù)量眾多的特性，又因其常出現(xiàn)于生活中而被賦予了子孫綿延的內涵。例如，《大雅·生民》則有“瓜瓞唪唪”，其中借瓜的繁殖特性，即一根藤蔓上先后相繼長出大瓜和小瓜，象征著家族成員像瓜一樣，一代代地繁衍下去，由此表示對子孫的連續(xù)不斷和家族的興旺發(fā)達的祝愿。再如，《大雅·綿》以“綿綿瓜瓞”起興，亦表達了對子孫像瓜蔓一樣連綿不斷地生長，代代相傳的美好祝愿。由上，可知對藤本植物意象的運用是先民追求幸福，希望家族興旺發(fā)達的一種表示和美好的期待。

綜上所述，從內容上看，《詩經》中的藤本植物意象主要有農事生活、人物形象以及真實情感此三種表現(xiàn)形式，擁有豐富的意義和文化內涵；而從形式上看，《詩經》中對藤本植物的運用借巧妙的字詞和重章復沓的形式，形成了格律的統(tǒng)一和韻律的和諧。先民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藤本植物的身影，與其他植物相比，它們以攀緣吸附、纏繞交錯、無限延伸以及數(shù)量眾多的生長特性給人們的生活增添了生機與活力。同時，其獨特的生長姿態(tài)也給人們帶來了一定審美感受，促使人們將它們的植物意象運用于藝術與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并逐漸成了起興和抒情的媒介。除此之外，在勞動能力低下的原始時期，先民的吃食住行主要依賴于自然界，與藤本植物綿延不絕的生長狀態(tài)相似，先民相應地會懷著對子孫綿延、興旺發(fā)達的憧憬，由此，對藤本植物意象的使用還源于一定的生殖崇拜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