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又看見了死亡。半夜里,霧氣還沒吞噬萬物前,金花看見長生獨自摸著黑,頂著滿天黯淡的星光,走了。夜深得像村子前面水庫底下的淤泥。金花看眼鐘表上嗒嗒跑著的表針,想著先不能去驚動五奶奶。她蹲俯在已經無聲無息的男人跟前,想對他說,他還是和他們一樣,給了她自由。但最終,她閉著嘴巴,什么也沒說。她不敢和這個男人說一句話。現在,他即便死了,她還是不愿意因為他的這份死,和他說出一句話。
金花竭盡著全力,假裝長生閉著眼睛,還在睡眠中。她自己要去做的事情,是站到屋子外的黑夜里,吸上幾口凜冽的冷氣。她不敢垂頭去看自己的身體。它像塊燒得透明的火炭,仍在拼著死力,要把她燒成一把灰燼。
離開躺在地上的男人,她又在屋子內轉一圈,仿佛是剛剛死去的那個人突然站起來,從背后抱住了她,箍牢她兩條胳膊,迫使著她,繼續交付給他最后一絲氣力,讓他最后巡視一遍他唯一擁有的這塊領地,他才能甘心情愿,準許她離開他,跑進罩著滿天星斗的天井中,和他賭著天上那條銀河沒有結凍,她可以跳進天河冰冷的河水里,澆滅她身體里那些炭火。
屋子門口,撲出門外的燈光,把黑夜切割出了一小塊光影分明的缺口。金花在那塊缺口上,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砍刀。在它的邊緣,刀刃與黑暗的交會處,她遲疑著步子,還是讓兩只腳踩住刀刃,邁進了黑夜里。
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仰起頭,望著擠滿天庭的星星。不是屋子里的長生死了,是她自己,又一次被埋進了冰凍的泥土下面。她一動不動地瞅著夜空。一只貓走過來,軟軟地趴在了她的腳背上,腦袋貼住她的腳踝,來回蹭著。它把她從濕冷無底的爛泥里扒了出來。她彎下身子,把這只和她一起被黑夜包裹住的貓抱在了懷里。她收養了十幾只流浪貓。起初,她只是從垃圾堆旁邊,抱回了一只。是最早那只被她帶回來的貓,一只一只給她帶來了后面的一群。她一直在讓自己相信,它領回來的,都是它沒有辦法割舍下的,最親的那些親人。在平時,長生和那個死去的二生一樣,天天在朝外驅趕它們。他生了氣,讓五奶奶給她說,貓不同狗,貓是陰邪之物,不是人人都能喂養。她從沒有阻止過他們。她能收留它們,他們就可以趕走它們。她能做的,只有用喂給它們的那點食物,安慰著它們的轆轆饑腸,和被人罵著驅趕的驚慌與恐懼。
金花的手指在那只貓暖熱的脊背上滑動著,想起來,因為長生和她的病,她已經有好些日子,忘記給它們喂食了。
2
每日夜里,金花都害怕睡覺。她害怕睡覺,是恐懼睡眠里那些夢。二生還在時,她就整夜里在做歹夢,整夜夢到的,都是一個面孔模糊的男人。他躲在她怎么張望也無法看見的一處暗黑里,來回地絮叨著,在和她說話。他的聲音和面容,金花都覺得熟悉,但就是不記得他是誰。仿佛是二生兄弟兩個,細看卻又不像。那個男人叨叨累了,沉沉地睡過去,未能來得及趕到她下一個夢里時,多半是她在這個夢里跑回了老家。要死的是,就要回到家了,已經聽到巴咪細小的說話聲了,她卻忽然迷了路。漆黑無邊的風雨里,她滿山遍野地瘋跑著,找尋走回家那條小路。那條路,卻像是掉進沙灘里的一粒沙子,任憑她自己焦急得碎成了沙粒,她也沒法分辨出來,它藏到了哪里。
絕望的一刻到底還是來了。一天夜里,她在大雨里狂奔著,那個男人忽然就攀著雨水,落在了她跟前的一棵樹下。他還是跟著雨水,追上了她。那是棵她在夢里見過多次的大樹。但在暴雨的沖洗里,這次,她的鼻子甚至都沒有聞出它的氣味,借助熟悉的氣息辨識出它。那個男人卻是清晰可辨。暴雨和那棵擎天大樹,仿佛是他背后的一塊布景,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她慌亂地盯住他,心里急切地求告著天地眾神:她看見的那個男人,不過是站在一張枯黃的照片里。她抹著臉上的雨水,看著他咬緊的嘴巴,猜測著,他為什么會突然醒過來,在大雨里追上了她。在她那些夢里,他已經上百年沒有睡覺了。
白天,金花到五奶奶的院子里坐著,躲避夜里那些夢。五奶奶家的日頭,臉上好像多嵌了十萬塊玻璃鏡面,齊齊地照射著她,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在睡夢里。
她每次都坐在靠近院墻的一棵香椿樹下。五奶奶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她盯住自己的手指和地面上的樹影看,累了,再去看那棵香椿樹。從春天開始,這棵樹就變成了螞蟻們爬往天空的通道。它們來來往往,沿著那條寬闊的大道爬上爬下。在香椿樹貼著天空的枝葉上,它們從這片天空爬上那片天空,在一片一片破碎的天上轉來轉去,像是從一座天堂,轉到了另一座天堂。大風搖動香椿樹時,它們就隨著風和樹葉,在一片一片天上來回地搖蕩。她害怕看見它們從天上墜落下來。好在它們沒有讓她失望,她一次也沒有看到。她想弄明白,這些從不停歇的螞蟻,它們天天在忙碌什么?她還想弄清楚,它們爬上那么高的天空,是不是就像古時候的嫦娥飛上了月亮?要是嫦娥真的在月亮上,她會不會也和她在樹下看著天一樣,在月亮上看著這棵香椿樹,看著香椿樹上的螞蟻,看著她?在嫦娥眼里,她面前這棵香椿樹,會不會是一棵長在天上的樹?還有樹上那些螞蟻,嫦娥會不會也覺得,它們是在一片一片破碎的天上,在轉來轉去?她會不會和她一樣想著,它們從一片天空輾轉到另一片天空,它們想要找到什么呢?是在找它們心里最想要的那座天堂嗎?她還在想,這些螞蟻們忙碌完一天,又是怎么睡覺的呢?她發現,除了死去的螞蟻,她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只螞蟻,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睡覺。她想到它們睡覺的事情,是想知道,螞蟻們倘若睡覺,在睡著的時候,它們會不會做夢?有沒有哪只螞蟻也和她一樣,天天在害怕睡覺,害怕做夢?還是所有的螞蟻,都是因為害怕做它們不想做的夢,才在那里不停地奔跑?
這樣胡思亂想時,她一直害怕的那些夢,就會被經過身邊的螞蟻們分走,咬碎,馱在它們各自的背上,沿著那條通天的大道,把它們帶到了天上。她慢慢地看著它們,一點點地,先是消失在半空中的香椿樹葉上,然后又被轉運到一小塊一小塊碎玻璃般的天上。但多數時候,她都不會碰上這種好運氣。她在那里枯坐著,剛盯住一只螞蟻,那個男人便會跑過來,用力撕扯著她的衣角、袖口、頭發,直到把她拉回有他在的某個夢里。她在那些夢里閉著眼睛,聽到五奶奶說:“金花,該吃晌飯了呢。”她睜開眼,茫然無措地看看五奶奶,再抬頭看看天,站起身子朝門外走。到村子外轉一圈,她又回到了五奶奶的院子里,重新坐回那棵香椿樹下。整個下午,五奶奶不說話,她就和上午那樣呆坐著,看著日頭慢慢跌進墻外的街巷里,院子上空的天光,魚刺那樣排著隊,一根挨著一根地變暗。
3
早晨出門前,金花先是看見天在鐘表上亮了,才知道屋外起了大霧。她半夜里仰望的那片天空,和她兩腳站立的那一小塊地面上,都塞滿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濃霧。那些霧氣像黏稠的白面漿,包住了她家的房屋和院子,讓她誤以為是身體內那些滾燙的高熱,燒壞了她兩只眼睛,讓它們一夜間長出了魚鱗。她的身體還在發燒,大火燒得她渾身骨頭吱吱響著,在冒硫磺味。她認定是自己身上冒出的硫磺味,助著身體內翻滾的熱漿,攻壞了她的眼睛。她比長生起熱晚,但也高燒十個晝夜了。開始的幾天,他們一直用四肢撐住身子,來回在地面上爬動,想以此哄騙著身上炸裂開的骨頭,讓它們多睡一會。
這個止疼消熱的法子,是五奶奶說給金花的。那會子,五奶奶還不知道,他們身上那些高熱的烈性,不知道它們怕熱又怕寒。她讓金花用蛤蟆草、金銀花、連翹和米布袋熬了水喝,并囑咐她喝完藥還要動彈一會身子,那樣,藥性隨著汗水從毛發孔滲到皮膚表層,身上的瘙癢就會減輕些。金花再來找她時,棉衣外面披了床被子,五奶奶看著金花枯槁的眼睛,問詢再三,才醒悟過來——她那個方子開偏了:他們的病,跟她一輩子里見過的熱風寒風纏出的病痛都不一樣。金花他們用過她的法子,他們身上的熱不僅沒消退一分,肉里的骨頭還像烈火中澆進烈酒,燒出了熏人的硫磺味。五奶奶被嚇住了,想半天,才想起了桑白七寶湯。她囑咐金花天亮后趕緊去找霜打的桑葉,回來配上白芷香果假蘇和百種,再加上陳年艾葉、三月三清早采的薺菜和紅棗,一份煮水喝,一份擦洗皮膚,看能不能把藏在他們骨頭縫里開山鑿石的惡鬼,趕回陰曹地府里去。
金花去找了枯桑葉,配了五奶奶說的幾味藥,又自己拿著主意添了黑蘇和水蓼,專門去水庫里取了水,熬了藥,又喝又擦,依舊沒見起色,長生煎熬了幾日,還是在半夜里走了。
金花伸著胳膊,在濃霧里摸著路邊的樹木,往土地廟去。她想趕在五奶奶和村里人知道長生的死之前,先到土地廟里燒上三炷香,請土地老爺再憐憫她一回,心疼著她,在村里人知道長生的死后,對她生出幾分寬容之心,讓她有點活下去的氣力。
還沒走到土地廟,她就看見了那只“白羊”。
那只白羊又高又大,一動不動地站在土地廟前。
金花在霧氣里摸著路邊的樹,幾乎是在眨眼的瞬間,看見了它。她驚恐地收住腳步,手緊緊地抱住剛摸到的一棵楊樹,靠在它身上,看著白羊和它跟前的土地廟,詢問著自己,是不是走著路睡著了,又走進了一個怪夢里。這幾年,她做的怪夢實在是太多了,每一個都嚇得她想揪掉腦袋,躲進另一場夢里。在她眼前的夢境里,她看見了一只白羊。白羊周圍的泥地上,那些掉光了葉子的野草梗,又枯又干,稀稀疏疏地匍匐在泥土上,像在安靜地等著一把火,又像在耐心等待著一場能夠埋葬它們的大雪。她還在想,要是那些野草的根都還活著,說不上,它們還跟她一心盼望著長生能夠起死回生那樣,在等著有個什么好夢,像從遠處走來的一場浩浩蕩蕩的春風,突然摟抱住它們。在雜草和白羊中間,是村里人用幾塊青石條壘砌的那座土地廟。因為周邊白霧的映襯,那座廟愈發顯得潮濕,陰冷,矮小,還沒有站在它面前那只白羊高。白羊側身站著,它的身子,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廟里面代表土地神的那塊石頭。金花打了兩個冷顫,才認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她聞到了從脖子里鉆出來的硫磺味。那是她體內燒著骨頭和筋肉的烈火,燒出來的味道。她站在那里,望著白羊和土地廟,哀傷地流著眼淚。一定是自己也快要死了,她想。長生已經在半夜里死了。只是因著這場彌天大霧,村子里還沒有人知道,長生已經死了。
五年前,金花是被二生領著,從海邊一座有著上百年造船歷史的船廠里,回到了二生老家的村子。
“金花是翻山越嶺,千里遙遠,從越南來的。”二生在村子里見到任何一個人,都要停下來,對著他們這樣說一遍。仿佛金花的越南人身份,是個下凡的仙女,能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榮耀和財富。“她兩個親戚帶著她,離開越南時,他們對外聲稱,是帶著她到廣西的北海,到那里的工廠打工。在越南,人人都知道,中國的工廠就像邊境線上瘋長的樹葉子一樣多,每棵樹都是丁零當啷的搖錢樹。但他們的目的就一個,讓金花嫁個她滿意的中國男人。”二生一直喜笑顏開,手忙腳亂地給村里人扔著煙卷。“帶著金花來找我那個媒人說,他們過了中國的友誼關,最先到的,是個叫那良的鎮子。那個鎮子在廣西,緊靠著越南邊境。金花的親戚告訴她,她能不能在中國找到理想的丈夫,就靠住在那個鎮子里的人。三天后,他們離開了那個地方。金花跟著她的親戚和新認識的兩個中國人,到了云南的昭通,貴州的畢節,又到了四川的萬縣。在那些地方,他們都沒有做長久停留,因為他們沒找到讓金花滿意的男人嘛。差不多過了一個月,他們到了中國的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在那里爬過全世界聞名的八達嶺長城,看了住過皇帝老子的紫禁城,又從那里折返南下,被一個認識我的人帶到了船廠,去船廠里找到了我。他們一見面就給我說,金花是個金子一樣不摻假的越南人。但因為他們一般不牽跨國的紅線,覺得麻煩事多,所以,帶金花來的人,早已經想方設法,給金花弄了張大理的身份證。大理在云南,就是金庸的《天龍八部》里,那位段王爺住的地方。所以,金花現在的身份,是個云南人。”
在和金花舉辦婚禮那天,二生又故意大聲嚷嚷著,當眾收走了金花的“護照”。他拿著它,對著他想象中與越南鄉村里一樣暖洋洋的日光,再次辨認過金花在護照上面的照片后,又看了看那些他不認識的越南語字母,先是把它揣進他的上衣口袋,捂著它在屋內的人群里轉了兩圈,接著又走到院子里,當著一院子看熱鬧的人,把它扔進了一個老男人正在燒水的爐子內。然后,他笑著告訴擠在院子里看熱鬧的女人和孩子,請他們給他作證,他燒掉了金花的護照,金花就不再是越南人了。他花錢娶的,是個真正的云南女人,不是什么越南女人。但村子里有個幾年前遠嫁過來的云南女人,聽到村里新嫁來了云南老鄉,就想結識一下金花,期盼著以后能和她常在一起說說家鄉話。結果,那個云南女人見過金花后,轉身走回街上,逢人就說,她和新娘子只說了兩句話,就從她的眼神里,認出她是個冒牌的云南人。
金花聽不明白二生和村里人說的話,但她看得出,二生說話時,村里人都是在真真假假地聽著。他們圍住她看著熱鬧,也不過是在好奇二生帶回個“越南女人”。他們不知道,她的親戚和那些中間人,他們拿著一本她的越南護照和一張云南身份證,一會告訴二生她是越南人,一會又告訴他,她是個地道的云南人,那不過都是他們合伙哄騙著他,想從他口袋里多拿走一些錢。
那時候,金花還不知道,二生沒有爹娘,只有一個哥哥大生,兄弟兩個一起在船廠里干活。在最開始,他們兄弟兩個都想娶到她。但最終,是二生帶著她,從他們干活的造船廠,回了他們老家的村子。
4
金花拍打五奶奶的院門時,五奶奶還在緊盯著那些風,在折疊金元寶。夜里,燒完三炷香,五奶奶就起身在屋子里捉風,到起霧前,已經逮住了大小十幾個風頭。她把它們系成一串,同那個和她一樣年老的風后一起,結結實實地拴在了手邊的桌子腳上。捉完風,她便坐在那里,看著門外涌起來的霧氣,默默地疊著金元寶和金條,等著天亮,等著金花。這些日子,她每天都盼著眼前的日子能像根劃著的洋火頭,刺啦響上一聲,火舌頭就燒完了它的一輩子。
看到金花,五奶奶暗暗地舒口氣。從知道金花他們的病怕寒怕風后,五奶奶天天夜里都在捉風,天天早上等著金花來敲她的大門。金花能來敲門,至少說明他們的病況沒再加重。病去如抽絲。河道里的大水不再往上漲,水就會慢慢地消散。
五奶奶察看著金花的面色,沒等金花開口,她就把手里的金元寶伸到了金花面前。從金花的面色上,五奶奶瞧出那些桑葉陳艾假蘇和百種的效力,雖屬螢火之力,好在略已見效。“我一夜都在琢磨,實在不行,你和長生,也開始納保壽錁吧。”五奶奶摸著金花的手說。“兩股繩子,總比一股結實。”
金花知道五奶奶納保壽錁,是在大生死后。她坐在五奶奶屋里,見五奶奶一直在疊金銀元寶,便問她疊了做什么用。五奶奶說她是在預備保壽錁呢。金花聽二生說過,整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五奶奶怕死,為了活著,許多年前,她就選定好日子,年年都在按時按點,給神仙們納保壽錁了。但金花從來沒有問過五奶奶,什么是保壽錁。
“什么是保壽錁啊?”金花好奇地問。
“買壽的銀子吶。”五奶奶說,“我今年要納的保壽錁,從過了芒種,就在預備了。金元寶,銀元寶,金條,銀條,隔上一天半日,就疊幾個,放在床下的箱子里備著。”
五奶奶把一個紙箱子從床下拉扯出來,細數著里面的金元寶、銀元寶,給金花說著,里面這些財貝,已經排到哪位神仙的家門口了。
“人的壽命,也能從神仙們那里買來?”金花試探著問。
“薄酒紅人面。”五奶奶答,“人神是一樣的道理。他們歡喜的不是錢財,是人的一顆虔敬之心。”
金花有些茫然無措,垂下頭,去想死去的大生和二生。若是還活在世界上,他們的命,他們愿意去花錢買呢,還是不愿。
二生的命,也許是她愿意花錢去買,也無法買回來的。在金花生下孩子一年后,二生完全放心下來,把她和孩子留在家里,托付給五奶奶,他又回了原先的船廠。他不會焊工鉚工,因為先天的氣管不好,也不能下大力氣,但他會燒飯。“驢日的二生,燒飯咋就那么好吃?”船廠里的工人,差不多個個都喜歡這么笑罵著夸獎他。“你們知道那個驢日的二生吧,給他一桶海里的爛海草,他也能搗弄出王母娘娘喜歡的天上美味。”
這個會燒飯的男人,最后是死在了他想象中的一道美食里。他喝了酒,受一群同樣喝了酒的工友們慫恿,趁著明亮的月夜,獨自去了大海里撈海藻,聲稱要在第二天晌午,給工人們做出天下最美味的海藻涼粉。他給自己的行動帶來的結局是,海藻沒有被他打撈回來,沒有被他做成涼粉,他卻被成群結隊的海藻們拉扯住衣角,前呼后擁著,架住胳膊腿腳,游進了擠滿海藻的大海深處。他和它們摟抱成一團,歡呼雀躍著,越游越遠,直奔東海龍王的宮殿,去見海藻們許諾他能娶到的小龍女。在進到龍宮后,他再也沒有返回,沒有站立著走回海岸,回到船廠。“狗日的二生,燒飯的手藝太好了。他是被龍王爺差遣海藻們綁住他,送進了東海龍宮。”“那一定是被龍王爺請去做了上門女婿,專門給他那些龍子龍孫們,燒飯做海藻涼粉去了。”在他死后,船廠的工人們依舊在嘻嘻哈哈地談論著他,一個死在了大海里的人。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因為他的死在悲傷,好像他果真是被龍王爺請去了龍宮,憑著他在人間做飯的高超技藝,當上了龍王爺的乘龍快婿,或是令世間人個個艷羨的什么達官貴人。
他的哥哥大生,也沒有為他的死表現出悲傷。有幾回,金花還在他看他死去兄弟的眼神里,看到了幾縷一閃而過的喜悅。
會燒飯的二生下葬那天夜里,金花就成了大生的老婆。
“親兄弟,一家人,趕窩就趕個熱乎窩。”二生本家的一堆男人和女人,坐在金花與二生住過的房屋里,圍著她。金花低垂著腦袋,木呆呆地坐著。她的孩子,被村里那個從云南嫁來的女人緊緊地摟抱在懷里,從此再沒有交還給她。除了被帶到村里舉辦婚禮那天,這個云南女人再沒和她有過言談和交往。整個村子里,除了那個被海藻拐走的男人和五奶奶,再沒人知道,金花已經學會了這個村里人全部的語言。村子里的人都喜歡把她當作啞巴。除了二生,她只和五奶奶一個人說話。在金花懷孕的第七個月里,二生因為喝醉了酒,把她關在屋子里追著打,五奶奶知道了,罵著二生,舉起拐杖砸破一扇玻璃門,帶著金花跑出來,把她帶回了她的家里。她用棉絨給金花擦著臉上的血漬,說你往后想家,想娘家人了,就來這里坐著,看天。天上就這么一個天,你看著天想他們,他們抬頭看天的時候就能知道。那時候,金花剛在心里記熟了,村里人一小半的話語。她還無法清楚地告訴五奶奶,從十歲開始,她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任何一個親人了。也是在十歲那年冬天,她被一個年老的親戚領回了家,開始常年被他欺辱著。為了從那個地獄里逃走,她是自己找人幫忙賣掉了自己。她的唯一要求,是要把她賣到幾千里外的地方,一個她在睡夢里也走不回去的遠方。
鋪天蓋地的大霧,淹沒了街巷、院墻和房屋,也淹沒了五奶奶院里那棵香椿樹。金花身子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睛和身上每塊骨頭,都在茫然地望向五奶奶。五奶奶背后,院子里的一切,她什么也沒有看見。香椿樹下的水桶水盆磨刀石,放置掃把農具與雜物的簡易草棚。草棚里面的雜物下面,是五奶奶幾十年前就給自己備下的壽材。現在,它們都跟著草棚子一起,被人變了戲法那樣,憑空消失在了黏稠的霧氣里。金花想,那個草棚子和五奶奶的棺材,它們興許是在大霧里,自己先把自己埋掉了。
聽五奶奶說到保壽錁,金花搖搖頭,才想起來,她來是要告訴五奶奶,長生已經在半夜里走了。
在五奶奶瓷成石頭的瞬間里,金花又想起了那只麒麟。因為這只麒麟,村子里所有能夠站立行走的人,都伸著兩條胳膊,像村前水庫里游動的魚那樣,在白霧里擺動著魚鰭魚尾,游到了街上。金花就是從那些游魚中間穿過,來敲開了五奶奶的大門。但她沒有在街上告訴任何人,長生在半夜里死了。
“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只麒麟。村里人聚在街上,都在說那只麒麟呢。我也看到了,可那是一只白羊,不是麒麟。”金花的手用力拉住門上冰冷的鐵環,阻止著身體在霧氣里的抖顫和傾斜。“那是只白羊,不是麒麟。”她哆嗦著嘴唇,又重復一遍。
“就是麒麟,也得叫它白羊,老一輩的人都興這么叫。”五奶奶心疼地瞅著金花,知道她是被長生的死嚇散了魂魄,不知道自己的舌頭要說什么,才會一個勁地說到麒麟。她摸著金花的手說:“咱們那些老祖宗,向來是把老虎叫大蟲,把狼叫做狗,叫做馬猴和毛猴子。”
金花滿腦子里都在跳躍著麒麟老虎和山羊。在他們那個混居著一些越南女人的村子里,老虎的名字被人叫做“猴”,麒麟被叫作“隔欄”。山羊呢?村里的人說,越南人都把山羊叫做“喂”。金花想著她的名字,不知道在越南人那里,金花是叫做什么。她想起了二生和大生死后,長生不能和她過話,除了五奶奶,村里人再沒有誰叫過她金花。他們叫她時,不是叫她二生家,就是沖著她喊“喂”。原來我在這里就是只山羊。金花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想笑。
“今天霧氣太大,什么都藏住了。”金花說。
“我剛一瞅見那些霧,心里還一個勁地磕頭,老天爺總算是發起了慈悲。這些霧氣,都是為你們落下來的。你看它跟個蠶繭似的,一下子就能把人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你們身上的病懼風怕寒,這場霧,算是把那些風的路都給堵死了。誰能料到,這個不讓人抬愛的天老爺,他是犯了什么糊涂,竟不知道要去藏藏那些該藏的人。”
后半夜里,五奶奶滿心地歡喜,來回地謝著各路神靈,心里認準這些霧氣,是為了來藏下金花長生和村里病得快要死的那些人。可眼前,金花翻來覆去說的那只白羊,忽然讓她明白了,這漫天的白霧,原是為藏起麒麟那只小獸,不被更多的人看見。
“您說怪不怪,那只白羊周遭,十幾米大一個圓圈,里面竟沒有一點霧氣。”
金花還在說那只麒麟。她這樣說,是突然想刺探一下五奶奶,那只白羊,會不會是半夜里死去的長生變的。她聽見他給五奶奶說過,他從小喜歡白羊,要是人有來世,能由著自己選,他最愿做一只白羊。現在,金花最想讓自己相信,她早上看見的那只白羊,就是那個男人變的,一只被村里人認做麒麟的白羊。在他們老家,麒麟是吉祥物。長生一定是想用他的死,讓村子里的人都因為這只麒麟,換來他們的平安,換來他們一起用也用不完的上好運氣。這樣,村子里的人,就會人人都跟五奶奶和他那樣,愛著她了。
“金花,金花,顧不得那只白羊了。”五奶奶拍著金花的手,催著她趕緊回家去守住長生,別讓她養的那些貓進了屋子,和剛咽氣的人串了氣息。
5
長生是五奶奶領到金花面前的。那時候,大生也已經過世了一年多。大生死后第三個月,先是有人拿石灰水,在黑夜里刷掉了金花畫在院墻外面那些星星。接著,隔三差五,每到夜深人靜,又會有一些腌臜東西,漫過院墻,落到金花的屋門前——兩只破鞋,一條包著石頭的爛褲子,一只生了蛆的死雞,一兜砍掉身子的青蛙頭,一條斷成幾截的蛇,一坨狗屎。金花怕得要死,哭著去找五奶奶。“你關好門窗,夜里到我這里來,只管在這里安心睡覺,讓他們去作孽。”五奶奶安慰著金花。“老天爺有眼,他替軟弱的人長著眼睛呢。”
過了臘八節,五奶奶把長生領到了金花面前。金花不敢抬眼看長生,只默不作聲地在吸煙。五奶奶看看長生,嘆口氣,說金花怕她再傷了你,一直在為難著呢。又轉臉對金花說:“長生給我說了,他什么也不怕。往后,你們兩個孤苦的人一起過日子,就算是相互有依靠了。長生說得對,悶著頭過,什么也不用怕。人活著,心里只須記住,多么難熬的長夜,也有夜盡天亮的時候。”
金花早知道五奶奶有個撿來的孩子,天生的白頭翁,像只白羊,連眼睫毛都是白的。她跟著二生來村里前,他就被五奶奶的兒子帶去北京,在一家馴馬場里給人守夜。金花只在年節里,見過他兩回。她還聽二生說過,因為這個撿來的白毛孩子,五奶奶的一個兒子,兩年里都沒有回家來看她。
五奶奶拉著長生的手,走到金花跟前,把兩人的手握到一處,含著笑說:“放寬心吧金花,我已經給你們找好了破解的法子。明日里,你們進城買兩套嶄新的西服,先到橋頭上給大生二生發送走,再去十個村子里,討來一百家井里的水,回來煮一鍋面條子吃上,你們兩個人就能長長久久,白頭到老了。”
做了這些,金花害怕長生再被她克死,她又和五奶奶商定,她和長生兩個人,一輩子里也不過話。他們兩人想說的話,都先去說給五奶奶,由她再為他們傳遞。
在生下孩子的第三個月,金花告訴五奶奶,她最喜愛看天上的星星。她每天在屋子內的墻壁上畫星,用燒過的木柴畫,用鍋底上的草木灰畫,用新摘的樹葉子畫,用蔬菜葉畫,用各種顏色的花瓣畫。屋內外的墻面畫滿了,她就把剩下的星星,畫到了外面院墻上。她住那座院子的墻壁上,掛滿了各種形狀的星斗,她又去問五奶奶,能不能在她家的院墻上畫。五奶奶說你愿意畫什么,就去畫。幾個月過去,五奶奶家的院墻上,也掛滿了形狀不一的星星,密密麻麻,一層覆蓋著一層,比銀河里那些星火還要繁密。五奶奶說,“金花啊,我夜里睡不著覺,凈聽到外面院墻上的星星們,像天河里的水一樣在翻浪頭了。”
因為那些五顏六色的星星,金花到五奶奶家院子里坐得越來越久,每日都給五奶奶講她的夢。二生回到造船廠,在大海里淹死前,五奶奶早就知道,二生在金花的夢里,被海水淹死了。嫁給大生沒幾天,金花又告訴五奶奶,大生也在她的夢里死了。這次,因為二生的死亡,金花沒敢告訴五奶奶,在她的夢里,大生是怎么死的。她只給五奶奶說,大生不肯再回到大海邊的造船廠里干活,是他害怕再看見海水。他說自己可不想和他的傻瓜兄弟一樣,因為船廠里一群操蛋的雜種工友,渾身纏滿海藻,淹死在大海里,哪怕是被東海龍王拉去,做他的上門女婿。他也不想再看見二生。他還老是夢見二生披掛著一身海藻做成的戰袍,在造船廠里來回地走著,不停地在咒罵他。但她不知道,二生在他哥哥的夢里,都罵了他什么。
在金花夢里死去的那個大生,先是去了城里一個蓋樓的工地,他早上頂著星光出門,晚上頂著星光回來,來回跑了不到一個月,就從一座正在蓋著的高樓上摔了下來。她被人喊到城里去見大生時,他已經死了半日,身上蓋著塊破爛篷布,躺在一堆水泥塊和鋼筋旁邊,眼睛上面落滿了蠕動的蒼蠅和蛆蟲。工地上沒人肯出面給他作證,他是和他們一起在工地上干活。她僅認識的一個村里人站在她右手邊,說大生是常到他們的工地,可他也不知道,大生是不是在工地上干活。“有一回我遇到了他,他說正在做一筆生意,是到這里來找人。工地上人這么多,誰能知道,他是在找誰?”那個人說。
金花夢見大生死的時候,二生剛拉著自己走進大海里一個星期。她知道,那幾天的工夫,二生還沒有那么快,把他自己變成一根海藻,用海藻殺死他的哥哥。金花一直想弄明白,在她的夢里,或者說在她夢中那個大生的夢里,二生有沒有詛咒過他哥哥的死。
大生沒有像金花夢到的那樣,死在蓋樓的工地上。他是死在了二生活著時,和金花睡覺的那間屋里。那天是二生的五七,客人們走了,村里助忙的兩桌子人晚上接著喝酒,喝得東倒西歪,鬧鬧嚷嚷著散盡后,夜已經深進了井底。大生吃力地爬上床,黑了燈,靠在床頭上咳嗽,耳朵聽著金花叮叮當當地收拾桌子上的杯盤碗筷。他幾天前感染了風寒,下午在二生的墳前燒紙嗆了兩口煙火,晚上又被眾人哄抬著,喝了半瓶子白酒,在酒桌上就開始憋悶得難受。金花還在院子里洗碗。整座房屋只剩下了一個又黑又空的殼子。他陷在黑暗里,盯著門口,等著二生回來,果然看見二生披著一身海藻,胳肢窩里夾著兩團白色冷風,山搖地動地闖進了屋內。這回,他沒有朝床邊走來,而是徑直奔到了擺滿剩菜的桌子前,一把掀翻了那張桌子。大生罵著二生狗雜種,已經過了五七,魂魄都給他送走了,為什么還不守規矩。他摸起床頭的桃木棍子,要下床去砸死那個水鬼,警告他,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是人是鬼,就算是神仙,死后也須認命,人鬼各安其道。他要是再回來胡鬧,他就去東山上找來道人,給他墳頭的四個角,挨個砸上桃木楔子,讓他困在地下,永世不能再投胎轉世。他喘息著,揮舞著桃木棍子,厲聲罵著二生,兩只腳在地上來回找著鞋子,還沒等后面一只鞋子上腳,整個人就重重地摔在地上,斷了氣息。
金花夢到了二生和大生的死,但她從來沒有夢到過長生的死。
村里人身上長出的病,是從水庫里死魚上得來的。
秋日里一個早晨,村子前面水庫中的魚,忽然成片地漂上了水面,遠遠看去,晨光之下,像是誰在水上鋪了一塊塊銀箔。走近了看,原來是成片的死魚。有些還沒死透的大魚,嘴巴一張一合,似患了肺癆病正在發作的病人,讓人看了不由得跟著窒息。村里人爭搶著下水,把漂浮在水面的魚悉數撈回了家,想著還和從前遇見過的情形一樣,死魚掛起來曬成魚干,再磨成魚粉,喂豬喂鴨喂雞。仍剩一口氣的魚,就洗凈了,放上花椒辣椒和白酒陳醋,一鍋一鍋地燉了,大人孩子都吃個夠。再余下的,拿鹽腌了,留著冬天里燉蘿卜。但半個月后,卻出了事,燉魚的香味還在各家灶臺鍋沿上沒有散盡,先吃過魚的人家,就有人發起高燒,四肢上陸續長出了成片的魚鱗。又過了半個月,一些沒吃過魚的人也起了高熱,身上也在生出一片連一片的魚鱗。
直到長生也發起燒,身上長出魚鱗片,五奶奶才恍然想起來,她一直沒告訴金花,早在半年前,她教金花認識山上地里各樣藥草的用處時,那些雞鴨豬狗貓和羊,就已經在替人生病了。
最早身子長病的,是她養的雞。二月尾巴上,她的小菜園邊上,幾株米布袋開了紫花。沒隔幾天,金花家院墻外的老杏樹上,枝枝椏椏間的花簇,也像是落了一樹白雪。天正經暖和了。五奶奶動起心念,想著要孵上一窩雞崽。接下去的日子,只等著母雞抱窩。可等來等去,麥子要開花了,也沒見到一只雞趴窩。她隱隱覺出哪里不對,便檢討著自己,是在哪件事上出了差錯,得罪了神仙們。她挨個念叨著神仙們的名諱,猜測著,是不是自己的壽限要到,神仙們在警醒著她,她養不大一群小雞崽了。她就把常年里一天一炷的香火,改成了早晚各上一炷,期盼著天地間的眾神仙們,看在她虔心敬意的份上,寬恕了她平日里犯下的一些無心之過,讓她再看上兩年的日月星辰。半個月的香火燒下來,神仙們慈悲,果然動了菩薩心腸,給她送來一只抱窩的母雞。五奶奶凈手焚香謝過眾神仙,加著十二分小心,給那只母雞抱上蛋,又日夜上著香,成日成夜地盯著那只母雞。熬過了二十天,她借著給母雞遞水,探出耳朵細聽動靜,竟沒聽到一只蛋殼里面有小雞嘴巴啄蛋殼的響聲。耐住心又等兩天,那些蛋還是無聲無息。她心里求著觀音菩薩和各路仙家,試著去敲開一只蛋,瞧見里面完全壞了,壞蛋里沒有育過胚胎的一絲痕跡。她又打開一只,還是那樣。那一會子,她一輩子的見識都騎著馬牽著牛趕了來,高聲低聲地給她說著,那些生蛋的母雞在產蛋前,根本就沒和公雞配過對。它們產下的,全都是沒有受過精的素雞蛋。
五奶奶坐在門口,留心著那些雞,察看了十多天,沒看到一只公雞去逐母雞。它們形單影只著,在院子里溜達,覓食,誰也不與誰合群,更無耳鬢廝磨,倒像是每只雞都盲了眼睛聾了耳朵,認定天下只有它在獨自活著,在它之外,再無同類。看過雞,她又去察看鴨和鵝,它們也和雞一樣,沒有哪只鴨和鵝在跟它們的同伴追逐嬉戲,有展翼之親。
然后就是金花的豬。金花給五奶奶說,長生在家里罵天罵地,像發了瘋,追著他們那兩頭種豬在暴打,要五奶奶去瞧瞧。五奶奶過去問長生,才明白,那兩頭種豬,已經多日不肯賣力氣給母豬配種。他揮著棍子,打得兩頭豬滿圈里逃竄,豬鼻子撞得嘩嘩淌血,它們也不肯挨近母豬半步,全像是被人在黑夜里偷著閹了,嘴角上掛著團白沫,眼透兇光,對靠近它們身旁的活物,不管雞鴨狗豬還是人,撲上去就咬。過了那陣瘋癲勁,又呆傻地愣在一處,像是人被神仙攝走了魂魄,任憑他舉著棍子沒命地在它們身上砸,它們也只是癡癡地站著,紋絲不動。
除了她的雞和金花的豬,五奶奶還看到,村里的狗和牛羊也是這樣。她立在街上,看著平日里喜歡在街面上跑來竄去廝混在一起的狗,竟沒有哪一條,肯把它們的狗嘴伸出去,靠近另一條狗,鼻子對著那條狗的身子熱烈地嗅兩下。那些養牛養羊的人家,也沒有哪頭母牛和母羊的身子鼓囊起來,因為有著身孕,大了肚子。
“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用之草。”五奶奶對自己說,“禽獸長病,是老天在給世間垂象,給凡間人報信呢,是要人多生憐憫之心,愛惜禽獸和世間萬物,更要盡著心愛人。”五奶奶沒對金花說這些,她只是花起心思,讓金花每天去幾里外的山上拔草,回來仔細地教她辨認。
車前子,蛤蟆草,黑蘇,地黃;白蒿,青蒿,大薊,小薊;龍牙,地錦,半夏,飛蓬,白術,地榆,泥糊菜;白芷,香果,假蘇,百種……從春上到秋里,五奶奶把她一輩子里認識的那些藥草名字和功效,各樣藥草的炮制手法和用法,一樣一樣,悉數教給了金花。
6
白霧濃稠得要糊住人的眼目。金花瞅著五奶奶手里太陽般閃著光芒的金元寶,轉過身,像穿越一面墻壁那樣,拼盡著全力,把身體推進了霧氣里。走了兩步,再回頭,早已經看不見五奶奶的院門了。“這要人命的老天爺吶!”金花聽見五奶奶壓住嗓門哭喊一聲,又急聲叫了兩遍“金花”,囑咐著她別害怕,她回屋里取個頭巾,緊跟著就到她家里去。
一定是長生變成了那只白羊。金花眼前晃動著五奶奶手里的金元寶,朝前伸出兩條胳膊,在白霧里探著路,心里來回想著長生和那只白羊。由于慌亂,她忘記了在大霧天里走路要數步子,要念五奶奶教她在黑夜和壞天氣里行走的平安咒。拐過墻角時,她右邊那只手背,果然就打在了堅硬粗礪的石頭上。她朝后趔趄下身子,收住腳,急惶惶地念起“天靈地靈,元始上圣,濟死度生,萬鬼潛形……”把磕到的那只手抽回到臉前。手背沒劃出血,但她快速縮回手時勾動起來的那縷白霧,卻像一團懸浮飄移的細紗,急速地纏繞上了她的手背。金花盯著那團柔軟的霧氣,看著它面色冰冷地覆蓋住了五奶奶留在她手上的溫熱。她忽然就停下了念咒,用那只手緊緊地捂住嘴巴,低聲嗚咽著坐到了地上。
坐在地上哭著的金花,抬頭起身的一瞬間,又看見了那只白羊。令她驚訝的是,這次,白羊的脊背上面,端端正正地坐著五奶奶。五奶奶的頭上,系著一條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黑色頭巾。金花有些目瞪口呆。她出神地望著白羊和五奶奶,看見他們在她身旁的霧氣里穿過時,就像一條灼目的閃電。她還沒有來得及眨動眼睛,他們就消失在了無邊的白霧里。
金花手里攥著淚水,也向白霧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