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北魏墓葬壁畫中的蓮花紋

蓮花紋是我國傳統的裝飾紋樣之一。1923年河南新鄭李家樓出土的春秋時期蓮鶴方壺上裝飾雙層展瓣蓮花，漢代宮殿藻井和墓葬中也繪有蓮花，但當時的運用并不廣泛。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佛教的興盛，作為佛教象征物的蓮花被廣泛應用于寺院、石窟、墓葬、器物的裝飾中。作為北魏王朝前期都城平城所在的大同地區近年來考古清理了一批北魏時期墓葬，我們對墓中壁畫和各類葬具繪畫（石槨、棺床前踏步、漆木棺等）上出現的蓮花紋按照呈現方式進行劃分，從中可以看出蓮花紋造型的多樣化以及佛教文化對當時墓葬習俗的影響。

蓮花紋的類型

大同北魏墓葬壁畫中的蓮花紋共有三種類型，包括正視蓮花紋、側視蓮花紋、與忍冬紋組合使用的蓮花紋。

正視蓮花紋

正視蓮花紋以蓮花盛開的平面形式展現，裝飾于墓頂藻井、棺床前踏步、甬道等處。其蓮瓣有雙瓣和單瓣兩種，雙瓣的多為8瓣，單瓣的多為12瓣。

雙瓣正視蓮花紋如七里村M29，墓室頂部中央藻井位置用墨線繪制8瓣綻放的大蓮花，蓮瓣肥碩飽滿，外輪廓線較粗，有瓣尖，瓣根比較瘦，每瓣蓮花的中間用豎線分隔成呈“D”形對稱的兩個葉瓣，下層蓮瓣僅露瓣尖，蓮房為兩重同心圓，內有蓮籽，邊緣部分暈染成呈環狀的大紅色。該造型粗獷簡潔，異域特征明顯，是雙瓣正視蓮花紋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個實例，與云岡石窟及北魏平城建筑柱礎、瓦當、石座中流行的復瓣寶裝蓮花紋風格十分相似，如操場城北魏一號遺址出土的蓮花紋石座。陳莊北魏墓屬北魏遷都洛陽以后的墓葬，前室頂部藻井也繪有8瓣雙瓣正視蓮花紋，但與七里村M29墓頂蓮花風格迥異，蓮瓣為細長的葉形，同時帶似方形的花框，這種帶方框的造型在中亞、西域以及云岡石窟第5窟、8窟、18窟等窟中大量出現，該造型與同時期鞏縣石窟第4、5窟中蓮花藻井圖像相似。

單瓣正視蓮花紋如文瀛路北魏壁畫墓北側棺床前踏步平面上用紅線繪制12瓣蓮花，該造型受南朝秀骨清像風格的影響，蓮瓣變為瘦長平直的葉形，每片花瓣上都裝飾一黑色小圓點，下層蓮葉僅露尖部，蓮房內有蓮籽，與東魏北齊的蓮花紋樣式相類似。陳莊北魏墓后室頂部滿繪星象圖，中間藻井繪有雙層單瓣正視蓮花，但制作較粗糙，內層模糊不清晰，外層蓮瓣為12瓣，蓮瓣瓣尖為圓弧形，風格與前室頂部的明顯不同，這種雙層蓮花圖案在表現上增加了層次感，在云岡石窟第9、10窟明窗頂部和第1、2窟頂部南側等窟中出現較多。

除此之外，懷仁丹陽王墓甬道處和張智朗墓（460年）墓門石外側也繪有正視蓮花圖案，但因漫漶不清，這里不做詳細論述。

側視蓮花紋

側視蓮花紋即以蓮花的立面形式展現，裝飾于甬道、墓室四壁、石槨四壁等處，可分為盛開的蓮花、蓮蕾、蓮瓣三種類型。

盛開的蓮花常用在主題圖案的空白處或整幅壁畫的邊角位置，用來點綴主題圖案，也會用在佛像及飛天周圍。這種蓮花紋數量較多，反映出北魏時期佛教興盛的社會背景以及佛教文化對當時墓葬習俗的影響，如七里村M29西壁和北壁所繪出行儀仗、雜技樂舞、庖廚生活等主題圖案的空白處用墨線繪制大量簇擁盛開的蓮花作點綴，蓮瓣肥圓，以5瓣、6瓣為主，花蕊彎曲下垂，形態較夸張，這種花蕊夸張的蓮花造型在敦煌北涼272窟中已經出現，出現在七里村M29中是涼州繪畫風格傳入平城的見證。仝家灣北魏邢合姜墓（469年）是目前發現的唯一一座北魏佛殿式墓葬，對死者的祭祀變成了禮佛，在石槨四壁所繪的佛像和供養人的周圍有莖葉拉長的蓮花圖案，花頭為仰蓮，蓮瓣肥圓，蓮葉瘦長且輕盈舒展，莖葉清晰分開，與敦煌折枝蓮頗有幾分相似。這種帶有較長枝葉的蓮花圖案在大同北魏墓葬壁畫中罕見，細長輕巧的蓮葉更容易適應空間的大小，同時產生一種輕盈流動之感，體現出工匠們對異域佛教文化的靈活運用。

蓮蕾常用在佛像、供養人、飛天的周圍或者作為他們的手持物，如仝家灣北魏邢合姜墓石槨南壁內部所繪七佛之間裝飾有蓮蕾；頂板內壁繪有六身飛天，飛天或雙手捧蓮蕾，或一手在胸前托蓮蕾，飛天之間也繪有蓮蕾圖案。智家堡北魏石槨壁畫墓石槨東壁內部的四位男性供養人手中皆持一蓮蕾，周圍亦有蓮蕾點綴；西壁內部的四位女性供養人頭部和外側人的身旁也繪有蓮蕾。這種手持蓮蕾作供養狀的圖像不見于漢晉時期的墓葬圖像，而近似于當時佛教藝術中常見的供養人，他們可能含有供養墓主、為其求福之意，具有明顯的宗教色彩，相似造型見于麥積山第78窟基壇上著鮮卑服手持蓮蕾的供養人。

蓮瓣常作為佛像、菩薩、武士下面的臺座，臺座平面呈圓形，瓣數比較多，又被稱為蓮花座或蓮座。立佛、坐佛、菩薩下面的臺座象征著他們清潔純凈的法身，如仝家灣北魏邢合姜墓石槨西壁所繪佛像下面的覆蓮座。武士下面的臺座常與神獸同時出現，繪于甬道中，起鎮墓辟邪的作用，如迎賓大道M16甬道的南、北兩壁各繪一武士，兩武士腳穿黑鞋踏于用墨線勾勒輪廓、部分染成紅色的圓形覆蓮臺之上，蓮臺蓮瓣為下垂的桃形，中間繪一片正面桃形花瓣，兩側的桃形花瓣之尖分別向外彎曲，類似的造型見于云岡石窟第8窟后室南壁第三層龕脅侍菩薩腳下的蓮臺。摩尼寶珠為典型的佛教象征物，蓮座與摩尼寶珠結合使用在沙嶺壁畫墓M7（435年）中已經出現，這種做法一直延續到東魏北齊，在婁叡墓、徐顯秀墓中均可看到。此外，蓮瓣形式還可作為裝飾物，如宋紹祖墓石槨的西壁石板繪三位戴有呈仰蓮紋樣花冠的舞蹈人物，周圍長柄立燈的柄中部也有蓮花形裝飾物。

與忍冬紋組合使用的蓮花紋

忍冬蓮花圖案是北朝時期較為常見的一種裝飾紋樣，且形式多樣。其團花狀樣式在懷仁丹楊王墓、云岡石窟、鞏縣石窟、南響堂山石窟中均可看到；連續狀和云氣狀樣式在徐顯秀墓、灣漳大墓、婁叡墓等墓中出現較多。大同北魏墓葬壁畫中出現的忍冬蓮花的忍冬葉多向兩側舒展延伸，在中間伸出一朵大蓮花，蓮花既有正視狀，也有側視狀。正視狀的如云波里路北魏壁畫墓西壁壁畫，在兩根紅色柱之間繪一披帛力士，赤足，兩足之間有一朵盛開的忍冬蓮花；側視狀的如七里村M29北壁壁畫，男墓主端坐的榻正前方繪有忍冬蓮花。智家堡北魏石槨壁畫墓槨頂所繪忍冬蓮花與上述稍有不同，該墓槨頂南、北坡內面各繪東西并列的三簇忍冬葉蓮花，蓮花盛開，花瓣肥圓，花蕊夸張，下有莖干相連，忍冬葉和莖干均呈扭曲狀，這種莖干扭曲的造型在敦煌的北涼、北魏窟中數量較多，滿目皆是，它們富于動勢，生動自如，共同構成一個虛幻的佛國世界。

蓮花紋的形成淵源及主要特征

蓮花紋是中國植物紋飾中運用較早的一種，墓葬壁畫中的蓮花紋最早見于漢代，如河南密縣打虎亭漢墓、山東沂南漢畫像石墓中的蓮花藻井圖像。漢代早期蓮花紋呈中心對稱狀，蓮瓣較少，以4瓣、8瓣居多，瓣形近似桃形，中部飽滿，根部細長，有瓣尖，花瓣上大多沒有紋路或者僅有簡單的弧線。印度佛教中的蓮花紋與中國漢代蓮花紋有所不同，黃文弼先生在《佛教傳入鄯善與西方文化的輸入問題》一文中認為：“蓮花出自印度，但希臘有一種水草葉與蓮花近似，及佛教北傳至犍陀羅、大夏及安總后，用與希臘之水草葉混合，而成‘印度、希臘式’之蓮花瓣紋。”由此可見，佛教中的蓮花紋是一種取材于印度蓮花和希臘水草葉的綜合性紋樣，自然界并沒有直接對應的植物，其主要特征是蓮瓣數量較多，有些花瓣窄而長，瓣葉呈雙弧線并相互疊壓，下層蓮瓣僅露瓣尖，多呈現“葉筋式”的面貌。古印度建筑和雕刻中有較多這樣的蓮花紋裝飾，如桑奇大塔塔門浮雕和巴爾胡特欄桿上雕刻的蓮花紋。佛教傳入中國后，佛教蓮花紋與中國本土蓮花紋相互融合后呈現出新的造型，如七里村M29墓頂藻井上繪制的蓮花，張曉霞在《中國古代植物裝飾紋樣發展源流》一文中將其稱為“對分式”的蓮瓣紋樣，其主要特征是每一枚蓮瓣被分成左右對稱的兩部分。在現有的考古資料中，該造型最早見于武威市博物館藏前秦建元十二年（376年）梁舒墓表底座上，雕琢于西秦建弘元年（420年）的炳靈寺第6、9、169窟中也可見該形式。這種“對分式”雙瓣蓮花紋成為北魏平城地區應用最廣、最具代表性的紋樣之一。北魏洛陽城內城一號房址、宮城正門閶闔門遺址出土的蓮花紋瓦當中仍可看到該樣式。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天興元年（398年）定都平城“始作五級佛圖、耆阇崛山及須彌山殿，加以修飾。別構講堂、禪堂及沙門座，莫不嚴具焉”開始，之后的歷代統治者大多推崇佛教，佛教在這一時期得到空前發展。涼州（今甘肅武威）是十六國時期的一個佛教圣地，至沮渠蒙遜于公元397年統治涼州后佛教藝術達到極盛。太延五年（439年）拓跋燾滅北涼之后，遷北涼臣民三萬余家于平城，史稱“沙門佛事皆俱東，象教彌增矣”。涼州佛教繪畫風格也傳入平城。另外，北魏建都平城后逐步統一了北方，隨著各地區移民的不斷遷入以及北魏王朝漢化政策的逐步推進，平城地區顯示出多種文化因素集聚的現象。

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佛教盛行，蓮花紋被賦予了神圣的宗教意義，代表“凈土”，象征“純潔”，寓意“吉祥”，成為佛教藝術主要的裝飾題材，同時也開啟了中國植物紋樣繁盛的時代。河西地區魏晉十六國墓葬中的蓮花紋多設置在墓頂藻井位置，是一種正視態的圖案。平城地區墓葬中的蓮花紋不僅裝飾范圍較廣，而且數量眾多，形態豐富，雖不占據很大的畫面卻傳遞著一種文化信息，其整體風格簡練自然，拙樸粗獷，以寫實為主，裝飾性不強，早、中期的蓮花紋多為雙瓣、尖頭、肥碩飽滿的造型，晚期受南朝藝術風格的影響出現了單瓣、無尖、細長平直的造型。在云岡石窟和北魏平城建筑構件的裝飾中蓮花紋也隨處可見。這些都無疑佐證了北魏時期平城地區佛教盛行的社會現實，同時蓮花紋又與許多表現世俗生活、精神生活、傳統神話、鎮墓辟邪的題材一起出現，反映了漢晉傳統、草原文化、西域文化、佛教文化在平城的交融聚合，體現出北魏平城時代兼容并蓄的文化內涵。

（作者為大同市考古研究所文博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