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悅苓,研究出版社原總編輯。因工作關系與王蒙先生相識,并成為忘年交。
一
2019年,王蒙被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人民藝術家”榮譽稱號表彰的是為繁榮和發展新中國藝術事業做出過重大貢獻的藝術家。上一次“人民藝術家”榮譽稱號被授予一位作家,還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1951年,北京市人民政府將這一稱號授予了老舍。
王蒙不到十五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是名正言順的少年布爾什維克。1958年被錯打成右派后不久,王蒙毅然決然挈婦將雛踏上未知的征程,在新疆一待就是十六年。其后他擔任過文化部部長等諸多要職,現在仍任中國海洋大學等高校的教授、名譽教授。
王蒙著作等身。他首先以小說家的身份為世人熟知,代表作有《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生死戀》《奇葩奇葩處處哀》等。除此之外,王蒙還著有《莊子的享受》《紅樓啟示錄》《得民心得天下:王蒙說孟子》《老子十八講》等作品,他以自己豐富的經歷和閱歷,解讀與闡釋老子、莊子、孟子以及《紅樓夢》,可說是一位具有獨到見解的睿智的文化大家。
王蒙的作品大多激情澎湃,汪洋恣肆。他的代表作《青春萬歲》中的“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在很多場合被文學愛好者深情朗誦。他的另一首哲理小詩,“多少青春,多少肌肉,忽然展翅,不飛”,語句中飽含著痛苦、隱忍與不甘,也被文學愛好者反復誦讀。
我睡眠不好,便在網上搜尋關于睡眠的書籍,竟發現了一本王蒙所寫的《睡不著覺?》。在家中的簽名本圖書書架上,我果然找到了這本書:2019年版,王蒙與睡眠呼吸專家郭兮恒談睡眠問題。這本書深入淺出地講解了睡眠問題,我佩服莫名,一度想問問老先生:“您有什么是不會的?”“您的學問有天花板嗎?”
王蒙的光環可謂耀眼。
然而,在我與王蒙先生見面的若干場景里,他展現出的多是睿智幽默的長者形象,以及對家庭極度依戀的頑童形象。如疫情期間,我和先生卜鍵與王蒙先生隔著小區的柵欄見面,王蒙先生一手提著一打饅頭,一手拎著一箱牛奶,“鍛煉身體,保衛自己”,和我們相談甚歡的情形;與王蒙夫婦同游歐洲,王蒙先生一路談天說地、妙語連珠的情形;在中國海洋大學,王蒙先生堅持全程與會,在臺上或在第一排就座聆聽的情形;在慶祝王蒙先生寫作七十周年的朋友聚會上,老先生述說在另外一個場合,主持人錯誤地稱他是“饕餮老人”的情形;還有我們陪他同游頤和園、北海公園的情形……
二
去年春,王蒙先生號召游頤和園,一呼眾應,其樂融融,于是便有了今年再游的動議。由于參與人員多,日期一改再改,終于定在5月15日。雖然天氣預報說那天也許會下雨,但我們已經不愿意再改換日期了。
5月15日那天,我事情還真多,但再忙還能忙過王蒙先生嗎?我著急忙慌的,終于在規定時間五分鐘后,看到了身穿紅色T恤的王蒙先生。
王蒙先生正在吃巧克力,吃得揚揚得意的。王蒙先生的夫人單三婭老師給他帶了他最喜歡的黑巧克力。運動之前吃點巧克力,可以增加能量。單老師先把巧克力分給王蒙先生,然后分發給其他人。夫人的關心讓王蒙先生很是得意。
天氣晴好,沒有任何下雨的征兆。
我們都戴著墨鏡、遮陽帽。先到的朋友已經租好了腳踏船。男士搶著表現,有舵有踏板的船是首選,由一行人當中最有力量的某君來操控。無舵有踏板的船其次,也有男士先行坐在了需要踩踏板的位子上。我們女士當然以坐船看景聊天為主。
遠山如黛,近水微波,我們個個心曠神怡。
王蒙先生當然是被保護的對象,豈能讓他替我們踏船?但王蒙先生說,他對自己每天有走路步數的要求,他希望試一試踏船能否增加步數。一位男士把有踏板的位子讓給了他。王蒙先生有模有樣地踏了起來,同時抬起手腕看計數的腕表。實驗的結果是不能。但王蒙先生自有辦法,他雙腳踏著踏板,雙手猶如走路時一樣在胸前擺動,這樣既不影響踏船,手上的計步器也能計數。這恐怕也只有王蒙先生想得出來。
同游者都已去過頤和園多次,但從十七孔橋橋洞中坐船穿行,王蒙先生和眾人都說是第一次,于是我們聊著、踏著,興致勃勃,樂不思蜀。
突然,一艘快艇快速駛來,告知我們接氣象臺電話,馬上有大風和大雨。我們看西邊的天色,果然已是黑壓壓的了。邊上的一艘踏船被另一艘快艇牽引著,快速離開了我們。我們只得加快蹬的速度,迅速靠向輪船碼頭。
甫一上岸,細小的雨點便東一下西一下地落了下來。漸漸地,雨密了起來,散步自然是不行了,王蒙先生熟門熟路地指揮我們躲進幾株松樹下。遠處已是一片朦朧,十七孔橋若隱若現,近處的湖面上滿是蓮葉,被大大小小的雨點擊打著,左右扭擺,集聚起的水珠晶瑩剔透,發著銀白色的光,極是美麗。我們原地站著看景,議論著我們的運氣是如此之好,短短兩個小時,經歷了大晴天和大雨天。如果雨下得早一些,這次聚會肯定就取消了,那雨中游頤和園就成了奢望。王蒙先生本想讓單老師與他一起走步,但因為我們女士已經很久沒有見面,聊得正歡,王蒙先生便獨自撐著傘,在松樹下來回走動,撐起的傘被他轉得溜溜的。
晚飯有朋友做東,是王蒙先生喜歡的新疆美食。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準備出園。一向對我很好的一位姐姐看我沒有帶傘,邀我到她的傘下。這時,雨突然又大了起來,我們左邊是一片矮樹叢,右邊是浩蕩的昆明湖,雨伴著風,風挾著雨,根本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我們只得前行。那位姐姐低低地打著傘,我也使勁扶著傘把,似乎這樣能穩當一些。我們幾乎只能自顧自地前行,但我還是努力看向走在我們前面的王蒙先生,他不知何時已經穿上了一件夾克衫,可見夫人對他的關愛多么及時周到。他和單老師共撐的傘被風吹得翻轉了,單老師急急地讓它正了位,王蒙先生則緊緊拉著單老師的衣角,讓兩人的身體盡量靠近,再靠近。
王蒙先生靠向夫人的這一幕久久定格在我的眼前。
三
還有一次,王蒙先生做了手術,朋友們都要前去探望。王蒙先生說:“都不要來家了。醫囑一小時上一次廁所,在家總是想著上廁所的事,不如你們陪我去公園轉轉,散散心。”
我和先生分到的是北海公園。
我們對北海公園并不陌生,但公園的東門我們沒有去過,而且我們家遠在昌平,導航提示至少需要一小時二十分鐘才能到達,于是我們留出了大大的富余時間。與長者“約會”,我們必須提前到達,更何況對方還是一位剛剛做過手術的老人。
知道那一帶停車極不方便,我們便在離北海公園東門比較遠的停車場停好車,然后步行前往。
突然,身后傳來短促的喇叭聲,我回身一看,王蒙先生到了。他們的車在東門口停下。原來這里就有停車場。王蒙先生笑意盈盈:“這個地方我太熟了。”
我們立即上前詢問先生手術情況以及身體恢復的情況。王蒙先生很坦然地說:“這個年紀了,各個零部件出點狀況在所難免。”
我的先生卜鍵和司機小胡一邊一個扶著他。單老師在北海公園正門處辦事,她會從公園里面過來與我們會合。
進東門后走了沒多遠,王蒙先生便提出坐一坐。我們面對著一湖初秋的綠水坐下,那天不是周末、節假日,游船很少。
王蒙先生不似往日那樣健談,畢竟他已是年近九十的老先生了,還剛剛做過手術。但是,王蒙先生的可愛之處之一就是,靜若處子,動如脫兔。
以前的聚會上也是這樣,他經常是安安靜靜地坐著,看著,聽著,面帶笑容,然后突然地站起來,說,我給大家講個笑話,甚或說,我來唱首《我的太陽》。不等大家鼓掌,他已經提高嗓門,略顯夸張地演唱起來。據王蒙先生說,他在新疆生活了十六年,與維吾爾族老鄉同吃同住同勞動,還可以與他們歡快同舞。
但那天,王蒙先生一直比較安靜。
那天,我因為知道有下午的游園,一天都沒有出去走路。我把帶來的幾塊巧克力拿出來后,便自己一個人在附近游走。我的目光時時投向他們的位置,看他們時而交談幾句,看小胡給王蒙先生披上一件外套,看他們三個望向前方,看王蒙先生幾次轉向夫人前來會合的小道……
湖水蕩漾。楊柳依依。再遠處是瓊島,有回廊依稀,有白塔儼然。
我的腳踏著步,我的思緒卻圍繞著王蒙先生轉呀轉。
王蒙先生住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北園附近,他來北海公園時路過的北京市少年宮舊址,是他被打成右派前夕曾經當過小工的地方。故地重游,王蒙先生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
北海公園前門的一株大柳樹,見證了他與單老師的第一次約會。白塔倒映的湖上、幽靜的濠濮間(北海公園中的一個小園)里,留下了他們太多美好的回憶。
王蒙先生家的墻上掛著一張照片,照片中,王蒙先生微笑著目視前方,原配崔瑞芳(2012年逝世)則看向他,眼神里有憐愛,還帶著欣賞。我看到照片的時候想的是,作為男人,作為丈夫,能被自己的愛人這么深情地看著,夫復何求?
年輕時,我常幫著家里做買菜等家務。當看到成雙成對前來買菜的夫妻,我就會心生羨慕。那時買菜經常要排隊,有夫妻倆同時排著,不時聊幾句的;有兩個人交替排隊,另一個來替換時噓寒問暖的。我當時認為這便是最理想的愛情。
崔老師雖然幫王蒙先生操持著柴米油鹽,但她的目光遠離了柴米油鹽,那么清純,讓我好生羨慕。
忽然,我想起一罐金魚的故事。這是崔老師講給我們聽的。
1963年,王蒙先生攜全家前往新疆。全家的概念是王蒙先生自己、崔老師以及當時只有五歲和三歲的兩個兒子,林林總總的行李,還有一罐金魚。萬里之遙,還帶著金魚?聽到這里,大家都有點目瞪口呆,繼而哈哈大笑。崔老師說,這就是王蒙先生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浪漫吧。她這么說的時候,還帶著嗔怪。
思緒飄得有點遠,有點散了。
單老師終于來到。我也快走幾步與他們會合。
王蒙先生站起來,總結說,今天的北海游不是臥游,不是走著游,是坐游。說這話的時候,王蒙先生的目光還是向著遠方的,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馳騁著的很多含義。與我剛才縈回的畫面有重合的嗎?
單老師提議,游還得有游的樣子,不遠處就是通往瓊島的陟山橋,我們不如到橋上走一走。單老師攙扶著王蒙先生。他的步伐從容,一掃先前的滯澀,幾乎可以用輕快來形容。
我從后面攝下他們相攜走上陟山橋的畫面。
不知何時,單老師也給我們拍了一張照片,是一陣風刮來,我和愛人在風中對笑的瞬間。
一切皆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