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細雨和燭光（隨筆）

迷宮定律

米洛拉德·帕維奇的《魚鱗帽艷史》中，能預見未來的美喀伊娜對阿耳卡契說：“迷宮是有心靈和肉體的，迷宮的眾墻便是肉體，通至中央或不通至中央的小徑是心靈，進是生，出是死，一旦眾墻傾圮，留下的只有通至中央或不通至中央的小徑。”

帝國釋奴阿耳卡契在去找帝國鑄幣廠的渡船上，曾看見多年后的自己：“渡船行至一半路程，霧開月出，他看到船角落里有個黑黢黢的人影，一只黃蝴蝶像是一束月光，在人影上邊飛來飛去。”這只黃蝴蝶是愛情的精靈?！懊總€男人的肩上有一只女魔在盤旋，每個女人的肩上有一只男魔在盤旋。”“人家告訴我，它已經伴隨我多年，人人都看得見它，惟獨我看不見?！?/p>

阿耳卡契進入愛的迷宮，卻一無所知。他看不見自己的心靈，以為永恒而骯臟的心靈吞食著肉體。美喀伊娜不僅能預見未來，還能竊取別人的夢和未來。她甚至將怎樣竊取別人的夢的方法告訴阿耳卡契。美喀伊娜竊取別人的夢，卻從來不竊取阿耳卡契的夢。她將他的夢珍藏在手心的海貝里，那是一只會唱歌的海貝。但阿耳卡契，有一次，阿耳卡契乘美喀伊娜熟睡，盜走了她的夢。美喀伊娜于是消失。

阿耳卡契踏上尋找美喀伊娜的路，他將她的頭像鑄在六枚銅幣和一枚銀幣上，并刻下鑄造此幣的城市名，以告訴她，他在找她。然而遍尋不遇。只有一次，美喀伊娜托夢給他，詢問他：我們共同生活了多少年？阿耳卡契嚇醒后一算，發現他和她已同床共枕一百年。

他逐漸老去，他的左肩上開始出現一只嬌小的黃蝴蝶，片刻不離，阿耳卡契看不見，但他的女兒看得到。黃蝴蝶出現后幾天，有人來找阿耳卡契，交給他一球紅羊毛。原來是美喀伊娜的遺物，她已在十天前去世。羊毛球里是七枚硬幣，美卡伊娜自己所藏，銅幣六枚、銀幣一枚，上面都刻著鑄幣的城市名稱。

迷宮盤旋，當眾墻傾圮，心靈的小徑才開始裸呈。進是生，出是死，美喀伊娜很早就對阿耳卡契說過。可是阿耳卡契，他賣掉鑰匙，放走了夢。他只有在很久之后，才會明白美喀伊娜所說：“如果你同我分手，你就會失去你自己，比失去我還快?！?/p>

當阿耳卡契失去美喀伊娜，置身悲痛時，才看見自己的心靈：“人的心靈猶如餐桌上的菜肴，有涼的，有熱的，有加辣的，有做成稀湯的，比如菜豆湯，有白菜燉兔肉式的，也有蜜糖型的……而他的心靈此刻更像稀湯。”

迷宮的存在是為了在尋找中發現，而尋找，是為了證明還有某種判斷的能力。據說行走迷宮有幾條定律可以遵循，其中一條是：一般情況下，只要在出發點單手摸住一面墻壁出發，手始終不離墻面，總可以找到迷宮的出口。幾條定律雖不嚴謹，但如果遵循其中一條，不至于步入死局。阿耳卡契沒能遵守任何定律，亂打誤撞，可惜了迷宮的存在。

秋夜、細雨和燭光

羅伯特·謝克里的短篇小說集《世界雜貨店》想象肆意，奇趣幽默?！短焯枚枴穼懳磥淼纳鎸Υ箴嚮?，以克隆人為食物?！讹L起卡雷拉》描寫外星球的風暴，地球上的12級風力在卡雷拉星球上只是微風輕拂?！独杳魅肭终摺穼懏愖宓娜肭忠呀洸皇呛唵蔚牡乩砣肭?，而是人體的意識入侵?！稅矍榈恼Z言》略帶諷刺，回味時卻會聯想到諸多現實。

小說中，未來的地球并沒有遭遇災難，反而被人類控制得“完美無瑕”。那時候，人類已經能夠飛往宇宙中的任何一個星球，疾病已被制服，戰爭遠去。城市由新型的塑料和不銹鋼建成，即便夜晚也明亮如日光熠熠。森林成為景區，人們在那里可以野餐。猛獸和蟲豸已搬入潔凈的動物園。每日凌晨三四點會下雨，降水量不多不少。日落的景象可以到競技場里欣賞。只是，人們雖調控了世界的許多事物，惟有愛情不能馴服。

小說里年輕的男孩湯姆斯第一次見到女孩桃樂絲時，被女孩煙灰色的眼睛和一頭烈焰似的紅發吸引。女孩身姿婀娜，明目生輝。男孩看著女孩，腦海中不由自主生出秋夜、細雨和燭光的遐想。

只是男孩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他討厭人們常用的愛情語言，覺得“我愛你”“我想你”之類過于老調乏味，不能表達他對她感情的激揚深刻。幾番沮喪之后，他想用一些新穎的語言訴說他對女孩桃樂絲的愛情：

“我對你的感情就好比恒星對它的行星那樣啊?！薄澳阕呗肪拖窳珠g幽徑上的小鹿一樣……”

“小鹿一樣迷人？”桃樂絲問。

“不，不，不是迷人這個意思，是與生俱來的笨拙。”

“親愛的，我走路的姿勢并不笨拙。”

“不不，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指的并不是那種簡單的笨拙，笨拙的本質是——”

詞匯的選擇每每讓男孩在約會時緊張尷尬，后來他常常沉默不語。為了能將自己的愛更準確地表達，男孩決意去研究學習。他請教哲學教授，后來，向桃樂絲辭行，告訴她：“我學習回來，就能表達心中的一切了，桃樂絲，當我學會梯阿恩人的技術，你會成為全宇宙最受珍愛的女人?！?/p>

宇宙中有一顆梯阿恩Ⅱ星，它的原住民曾有一種專門用來表達戀愛感情的特殊語言，他們能隨時使用準確的語言來描述他們當下感受到的不同類型和程度的愛意。只是梯阿恩人已經滅絕，現在一個熱情的地球人獨自居住在那荒廢的星球上，研究梯阿恩人的愛情文化。四個月的旅程后，男孩到達梯阿恩Ⅱ星，他發現那里的城市竟是為了研究愛情而建。男孩在遇見那個地球人后決定師從他，專心研究愛情。

“愛情的感覺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率直地說出，那樣只會毀掉萌芽狀態中的愛情。必須借助比喻、隱喻、夸張以及半真半假的話來表達，必要時甚至可以編造一些無害的謊言。有了這些，人們就能制造出良好的氛圍，給未來的愛情打下基礎。人心本來就容易被欺騙，優秀的愛情語言能使對方浮想聯翩，一會兒能讓你置身于大海碧波之中，隨著浪花沖向陡峭的巖石；一會兒又能使你在爛漫花海中信步漫游，心曠神怡。”

男孩埋頭學習，記憶整頁的自然奇景列表，以備用來做感覺的類比。學習有關知覺的修辭。掌握全新的撫摸手法。學習“表觀否定”，即戀愛時的愛恨交加?？炭嗟膶W習之后，男孩掌握了愛情的五十二種主要規律、三百零六種次要規律，以及四種常見例外和九種特殊例外。經過十小時的書面考試后，男孩以優異的成績通過。

學有所成的男孩興奮地回到地球，迫不及待去見他的桃樂絲。女孩依舊嫵媚，因為離別，看到男孩時，女孩的眼睛里閃出淚花。男孩見到女孩，忽然又想起了秋夜、細雨和燭光。

“親愛的，我一直在等你、盼你。我盼了都有一百年、一千年了。我愛你，杰弗森?！迸湎蚰泻⒌膽驯?。

男孩望著女孩，他使用教科書提供的經驗感受、體驗，在各種分類詞語中挑選此時此刻該使用的詞語，反復審查檢驗。找了一圈，男孩在考慮了氣候條件、月亮圓缺、風速風向、太陽黑子以及其他一切能影響愛情的因素后，他終于選出了那個能精確表達他當下感受和想法的語言：

“親愛的，我確實挺喜歡你的?！?/p>

……

多年以后，男孩給地球上的哲學教授寫信，告訴教授他揭開了梯阿恩文明滅亡之秘。原因很簡單，梯阿恩人忙著研究愛情技術，最后沒有工夫與愛人共度良宵，子子孫孫無窮盡的盛況于是不再有。寫信的時候，男孩早已和一位棕發女孩結婚。他們住在一個有紅色河流和朱紅色樹木的星球上，那里的夜空常常有三個滿目瘡痍的月亮在相互追逐。

可安歇的水邊

甲辰四月十六，睡前在陽臺上坐了一會兒。屋里關了燈，就很容易看見窗外的月亮。視線模糊，隔一層玻璃，看見月亮身后竟拖著三四個小月亮，仿佛月亮墜落被拍下的一幀幀軌跡。窗戶大，貼近玻璃，南天空皆可見。然而廣袤的天空里只有月亮，孤零零地飄蕩，雖然月亮此時如此圓滿，月光如此皎潔。

隔了光年的距離看，月亮和星辰有著朦朧的美。月亮盈缺，始終有光，木星的魅力是大紅斑，金星叫太白或長庚，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福祿壽三星剛好十六兩秤?？墒强茖W探究一點點將頭頂的簾幕撥開，宇宙的浩渺和星辰的孤寂漸為人知。月亮原來不發光，木星上的大紅斑是風暴氣旋，金星的表面溫度高達400多攝氏度，南斗六星北斗七星不過是古代的人將其神化。

看月亮，想那些看不見的星辰，想起羅伯特·謝克里的小說《可安歇的水邊》。

馬克·羅杰斯是一名星際勘探者，他去寒冷的小行星帶尋找放射性物質和稀有金屬。尋找多年，所獲寥寥，后來他就在一塊半英里厚的巖石上定居下來。

小行星帶的巖石都是流浪者，它們因為失去“凝聚力”，沒能形成一顆有特色的大行星，像木星或火星那樣。無數的巖石碎片和塵埃微粒就那樣飄浮在一個廣袤的環狀帶內，黑暗，凄冷，無所依憑。

羅杰斯一生下來就已老去，老到一定年齡，又停止繼續衰老。終年不見陽光，他的臉色有著病態的蒼白，雙手顫抖。他給居住的巖石取了個女孩的名字“瑪莎”，當然，他并不認識任何一個名叫瑪莎的女孩。他擁有的東西不多。一只氣泵，一間棚屋，幾噸泥土，一些水箱，還有一個機器人。他用氣泵將巖石中的大氣轉化成氧氣，用來呼吸。泥土用來種莊稼。他給機器人取名“查爾斯”，這是他不曾謀面的父親的名字。

機器人查爾斯起初只會說三十個詞，會說“主人”。羅杰斯將“主人”一詞撤掉，因為平等是羅杰斯定在這塊巖石上的規矩。他又用磁帶給機器人輸入新的詞匯，一些簡單問答。查爾斯的回答都是羅杰斯的預設，后來，他慢慢在查爾斯身上塑造新的人格。這樣，查爾斯就像一個朋友，會回答羅杰斯想不到的答案。

瑪莎上永遠是夜晚。按習慣，羅杰斯還是把時間分成上午、下午和晚上。早餐是簡單的蔬菜和儲存的罐頭。早餐后查爾斯下地做農活，羅杰斯做些修理水泵、收拾房屋之類的雜活。午餐后，所有的活都已做完，他們就坐在包裝箱上看星星，有時聊天?，斏奶炜帐瞧岷诘奶罩樱鐾n穹，只見到閃著光點的群星。他們的四周，飄浮著大大小小的巖石。有時候，他們會看見遙遠的木星和火星，還有一次，羅杰斯說，他看見了地球。

從小行星帶看地球，地球只是億萬星辰中的一粒，微乎其微。

瑪莎上的時間會不會更緩慢。幾年過去，氣泵老化，不斷泄漏，轉化出的氧氣愈來愈稀薄。莊稼得不到空氣，漸漸枯萎。羅杰斯也已老到無力行走，終日臥床。當羅杰斯最后一次仰望星空，他看見的群星比以往更壯觀，它們飄浮在無盡的太空之河——可安歇的水邊。

一英里厚的一塊巖石，如果我去住，不知得舍棄多少累贅之物。形狀不一的杯盤，四季換裝的衣物，年久日深的歉疚，日漸稀薄的愿望……如果居住環境適宜，無需勞心費力，安頓下來，新奇之后，日子也應該跟現在差不多。整日寂靜，偶爾和貓說話玩鬧，給它洗臉梳毛，給不多的幾株植物澆水剪枝，之外是一日三餐。如果身體依舊如此，還得服藥。日復一日，不憚其煩。夜晚也看星空，想必也會在群星中尋找地球。如果那樣，時間久了，即便是被疾病折磨得愈來愈涼薄的人，也想回到地球，重歸嘈雜熙攘和風云變幻。

奇怪的是，羅杰斯在瑪莎上居住的時候，從來不恐懼，也不擔憂。也許相對于星際間的孤獨，其他任何問題都不值一提。有時他和查爾斯聊天，會聊到女孩。羅杰斯總是感嘆自己連一個好的女孩都沒遇見過，查爾斯便會安慰：“這么說就不公平，也許是你找得不夠久。世界上每個男人都有一個適合他的女孩。”每每這時，羅杰斯會嘲笑一下查爾斯：“你居然是個浪漫主義者。”

斑鳩叫了一整天

里卡多·皮格利亞的《缺席的城市》讀了兩遍。第二遍，將機器人講述的故事挑出來單獨讀。

我們懷念一種比我們的語言更加原始的語言。祖輩們曾提到，有那樣一個時代，詞語在平靜的原野上安然生長。沿著原野上的小徑閑蕩幾個小時也不會失去方向，因為那時語言還沒有分裂，還沒有鋪展而后分岔，變成這條匯聚世界上所有河渠但無人能夠棲居的河流，因為無人擁有故鄉。失眠是這個國家的大疫癥。聲音的回蕩持續不斷，日夜變換，交替作響。就像借助死人的魂靈前進的渦輪機，老貝倫森如是說。沒有哀慟，只有無盡的變形與失落的意義。詞語的心房里微小的轉彎?；貞浝锟諢o一物，因為刻錄著回憶的語言總會被人遺忘……

這是一個名叫《島》的故事的開端。這個故事說的是，語言沒有在骨骼中消亡，它挺過了萬千變化。

暮春的雨多起來，尤其晚上，淅淅瀝瀝，一個個夜晚因此漫長。寂靜的白天多是鳥叫，斑鳩的叫聲會持續一天。這里的斑鳩是珠頸斑鳩，脖頸上仿佛戴了黑白兩色珠子串成的項圈那種。它們的叫聲不婉約，也不清越，是拙樸的粗陶質地，單調，“咕咕—咕”?！肮竟尽尽眴吻h，容易忽略。斑鳩明白自己的叫聲不討喜，躲到遠處叫。樓宇外的煙雨迷蒙處，縱橫的枝杪間，或者根本不知道從哪個幽深處傳出聲音來?？臻g是一川望不透的河流，斑鳩的叫聲被水沖洗，漸漸有了滄桑和哀怨。此時如果有布谷鳥相和，很有些“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的愁絕。布谷和斑鳩，就是樂隊里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斑@叫聲像黑老鴰”，一次，斑鳩叫得正傷心時，有人這樣比喻。我詫異于聽覺的不同。烏鴉漫天盤旋多是冬季，熏黑的鍋蓋一樣壓下來，短促的“呱呱”聲里盡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如果一兩只暮鴉急投林，風過寒枝，平岡斜日，“春在溪頭薺菜花”的景致根本來不及觀賞。斑鳩不一樣，它喜歡把第三個“咕”與前兩個“咕”頓開來，音調下滑變弱，不多的心事欲語還休。

蜀地的鳥兒太多，我已經不再一一辨認。在青藏高原，我對每一只飛過的鳥都會看兩眼，深情談不上，主要是敬重。高原的生物活著不容易，缺氧干燥強紫外線，一年中半年時間冰雪荒寒，鳥兒們找點吃食實在艱難。蜀地的鳥衣食無憂精神足，叫起來聲音響亮。悅耳的鳴囀自然多，唬人的啼叫也不少。有一個午后，我在迷蒙的陽光下走，身邊忽然有車胎爆開的聲音，嚇一跳，四覓不見車，反應過來是頭頂樹枝上的鳥在叫。還有一次，樹冠里是鴨子的嘎嘎聲，又似乎是青蛙在叫，我跑東跑西仰頭找，樹枝上就是不見鳥。至于普通夜鷹叫，晚上正要睡覺，忽然“噠噠噠”似有人敲窗玻璃釘釘子或打機關槍，也不惱，天然的聲音有天然的趣味在。

窗臺上常有小鳥光顧，大約它們認為屋里沒有人。我忙瑣碎，念頭在腦袋里風雨來去，但是沒聲音。貓守著我長時間地睡。鳥來了，站在飄窗外三寸寬的水泥臺子上，不慌不忙地啼鳴，梳羽毛，踱步。訪客必得相熟，我小毛賊一樣偷窺，白頭翁、絲光椋鳥、煤山雀、黑頭鵯、麻雀……只有斑鳩不會在窗臺上叫，它們飛過來成雙成對，傻傻地站好久。

聽不懂它們說什么，清晨和薄暮時分的暢談最熱烈。揣測實不可，唯恐褻瀆，語言在它們那里想必更純粹。皮格利亞說，這個社會中真正存在的是被講述出來的故事。語言將故事描述，故事講述被遮蔽的現實。鳥鳴在天空，在屋頂，在茂密的林中，那里或許是另一重現實，沒有粉飾。我聽得見那些語言，卻是局外人。我想贊美它們，卻沉默。我在自己偶爾說出的話中發現語言的歧義，以及言不由衷。我知道這一點，卻又無能為力，我始終不及窗外的鳥鳴。

立冬后的第二個早晨

晚生的無花果還掛在枝梢，籬笆上，拇指大小的薔薇又綻放出花。檸檬慢慢變黃，也許是香櫞，遠遠看一眼實在分不清楚。小小的白蝴蝶翩躚，綠色樹葉毫無枯黃的打算。惟一落了葉的是石榴樹，也不是簌簌地在西風中飄落，而是葉子漸漸稀疏。石榴果無人采摘，聽天由命地不斷皺縮。紅花羊蹄甲將淡粉和淺紫的花瓣扔在草坪上。草坪結了露，看不見，摸上去濕漉漉的涼，不能坐。小蜘蛛在草尖上織網，隨心所欲的那種，直徑不超過兩寸，一個個散開。陽光穿過薄霧，暖暖地照在蛛網上，看過去，草坪上像碎了一地水晶。池水鋪滿了狐尾藻，一眼看去以為是萋萋芳草。水畔的半邊蓮打開幾幅扇面，那么小，我第一次見它，是今年的4月。一群鵲鴝飛來，打起口哨，小號版的喜鵲那樣，在結滿果子的楠樹枝頭忙碌。楠樹下是南天竹的小紅果，那么明麗的小紅果據說有毒。南方的冬季，鳥雀們仍舊可以饕餮，而北方的山噪鹛，這時又開始在云杉樹下扒拉枯葉，也不知枯葉里藏了幾粒草籽。

一座宅院門口，火棘的果子紅艷艷，每次路過，都會多看幾眼。院子里栽了多種植物，一棵柚子樹結實累累，枝條都要垂到地面。一叢夜來香是幽綠的一團，花苞顯眼。我絕不會在夜色中潛行去看它，只為打十幾個噴嚏。院里只住了老兩口，老太太安靜地坐在桌邊，戴著她灰色的毛線帽，老頭在水槽里洗什么東西。他身邊的手機里播放的是刀郎的《花妖》，“我在時間的樹下等了你很久，塵凡兒纏我謗我笑我白了頭，你看那天邊追逐落日的紙鳶，像一盞回首道別夤夜的風燈?！?/p>

不遠處的田地里，玉米已經收去。遺漏的種子長出幾株新玉米，五寸高，兩三片葉子。新翻的土壤里種植的，一行行間開，不知是油菜還是蘿卜，簇簇葉子油綠。田埂雜草糾結野藤亂纏，早早地荒蕪了。我只認識鬼針草和千里光。鬼針草葉子還未枯死，瘦果已做好四海為家的準備。千里光那么羸弱，花朵卻黃燦燦精氣神十足。如果在更遠處，橘子已將橘林點亮，主人給橘樹搭上白色的塑料帳篷，林間偶爾一聲雞鳴。油茶正在開花，枇杷也已含苞。冬天不冬天到底不重要，大地上該開的花要開，該結的果要結。

讀一段文字，摘下來：

我們在春夏秋冬都看到了什么？這些季節里我們最偏愛哪一個？一切都是主觀。對我們來說，一年的不同季節是我們的回憶、我們的感覺、我們的兒時記憶、我們生活中的大事所造成的東西。兩個季節甚至所有季節共有的特點，對我們來說可能只代表一個季節，而且該特點是單單那個季節才能告訴我們在別的季節所不能告訴我們的東西。這海上燈塔的光束為什么對我們來說是夏天卻既不是冬天也不是春天呢？這是一種難以界定的內心感覺。我們在令人難忘的夏夜凝視過它，多少回，我們在恬淡寧靜中凝視過它那無聲旋轉的光明。我們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到大自然身上，一樣東西對兩個人不會相同。在我們的一生中，隨著身上的熱力漸漸熄滅，對我們來說或許已經定型的某些特點也慢慢積淀而且變得活躍、突出。

出自阿索林的《寒江鎮》。一部散文集，內容有淘書藏書的細節，小鎮的一年四季，卡斯蒂利亞精神，西班牙古典文學，文學評論，城市和鄉村……典型的阿索林作品，對一切渺小事物和人的不倦描寫。其中一篇《一個小鎮：阿維拉的寒江鎮》是關于另一部書的敘寫，那本書來自18世紀，一本無名之作。文中多處摘錄原書籍的文字，據說占了一半。寫文章摘錄另外的文字的迷人之處是，仿佛拆一個俄羅斯套娃，文中文，夢中夢，妙手解連環。

季節都是個人的主觀感受嗎？也未必。季節有季節的脾氣和神秘性，我們的主觀無法影響它，季節也因此吸引人。季節替一部分時間存在，成為它的意象和橫截面。過去的季節壓縮成一頁頁影像、一點點懷念，但眼下，除非萬物皆意識，眼下的季節如此有魅力。我經歷的季節各不一樣，盡管我長大的地方半年寒冬半年春。我在那樣的荒蠻和簡單中成長，養成的是一種隱秘的倔強，柔軟綿長，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