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疆生的容貌長得像母親,唯獨眼睛跟父親如出一轍,濃眉大眼。其父彌留之際,錄了一盤磁帶,都是參軍后唱過的歌,以軍歌為主。錄畢,父親說:“你用你的眼睛替我去看一看,我第一次墾荒的那片地方。“
其父所說的“第一次墾荒的那片地方”,就是我所在的綠洲——農場。我和鄭疆生考入同一所師范學校,畢業后,他從事軍墾史研究,我當教師,喜歡寫小說,都離開了童年生活過的農場。現在我們已退休,約定這個夏末,我陪同他前往,了卻他父親的遺愿。起先,我還建議選擇秋天,因為,秋天是成熟的季節,大地把所有的成果都呈現出來了。但他堅持夏天行。
我所在的綠洲,因為土壤鹽堿重,1950年代曾被蘇聯農業專家斷言,不適合種莊稼,得放棄,后改為種水稻,挖排堿渠。據說,如今已種棉花,采用滴灌。
我想象不出,那片綠洲,早先還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戈壁荒漠,連鳥兒也不愿逗留。我喜歡被稱為“東方小夜曲”的《草原之夜》,是因為那首歌反映的是墾荒生活。我發現新疆的歌,尤其是民歌,唱的都是現實中沒有的景象。現實缺什么,歌曲唱什么。鄭疆生告訴我,其父錄的歌中,唯有《草原之夜》不是軍歌,但反映了軍墾生活。
我們農場的那些老兵,說起過“裸體墾荒”。我到渠里洗澡,一絲不掛地上渠堤浴沙子、曬太陽,想不出大人也一絲不掛。我一直以為是我父親發明的“裸體墾荒”。聽鄭疆生一說,原來,發明者是他的父親。當年,老兵一年一套軍裝。墾荒時,揮坎土曼,汗出得多,費衣服。墾荒隊清一色都是男人,皮膚磨破了,暴曬起泡,可以再長,可衣褲就一套。他父親便索性帶頭裸體墾荒。
當時,鄭疆生的父親是第一支墾荒隊隊長。整個冬天,墾荒隊頂著風寒,兩頭不見太陽,創造了墾荒的奇跡。他時常想象夏天時的青紗帳,可是沒到夏天,師部就調他去另一片荒原墾荒。后來,他成了墾荒先鋒,開墾出一片荒原,他就奔赴另一處。開墾出土地就移交給其他連隊種,他沒重返過第一次墾荒的那片土地。
鄭疆生說:“父親有個心愿,要看一看第一次墾荒的土地。夏天,那也是父親缺席的夏天。”
我終于明白,他為何堅持選擇夏天——他的父親要看夏天的綠洲,夏天是莊稼生長的季節。
鄭疆生的兒子駕車。我想聽一聽歌曲。我盯著鄭疆生的挎包,里邊裝著那盤磁帶。他把挎包抱在懷里,說:“到了地方再放。”我問:“你的父親,嗓子一定好吧?”
鄭疆生搖頭,說:“你聽聽我的嗓子,就知道我父親的嗓子怎么樣了——莫合煙嗓子,還跑調,所以,他從來不在公開場合唱歌,至多跟著別人哼一哼。”
我沒見過他那老八路父親。鄭疆生的兒子倒是說,老爺子常常在沒別人在場的時候哼一哼老歌,這標志著他的心情不錯,或者有什么心事。那歌,像放飛鴿子,把信捎到遠方。
鄭疆生的兒子喜歡聽打仗的故事。老爺子總是淡淡地說:“就那么回事,沒啥好講的。”可是,說起墾荒,就興致十足,一副隨時準備出征的樣子。
我知道,各個團場曾抽調青年骨干,包括上海支邊青年去墾荒。——那時,我在上小學。一位老紅軍點兵點將,率領一批青年要去戈壁沙漠建一個“幸福城”,其中就有鄭疆生的父親。一到地方,青年們失望——那么荒涼。鄭疆生的父親說:“沒有,才召喚我們來建,幸福是用汗水澆灌出來的嘛。”
記憶中的機耕路,車一開過,塵土飛揚。我們駛入的是柏油路,像墨色的輸送帶。打電話給還在農場的中學同學,叫他找一塊苞谷地。鄭疆生的父親當年墾荒時,已備好了苞谷種子,可他沒親手播種。他有夏天情結,總是選擇夏天去看曾經開墾的“處女地”。
柏油路兩旁是林帶,林帶外是寂靜的棉田,棉花已開花。放眼望去,遠處也有一片高高的林帶,那是綠洲和沙漠的分界。當年,鄭疆生的父親開墾荒地的同時,已聯系好了樹苗,那批栽種下的樹苗是農場的第一條林帶。
隨著車的行駛,林帶仿佛在生長,漸漸高起。同學選的苞谷地就在林帶旁邊,苞谷稈已高過頭,結了嫩嫩的穗。
我們一行四人走進青紗帳,我想起《游擊隊之歌》。鄭疆生的父親臨終前錄的歌里,就有這首。鄭疆生按了播放鍵,顫巍巍的歌聲飄出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接著:“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隨后是:“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在那密密的……”緊接著是屯墾戍邊的歌:“勞動的歌聲漫山遍野,勞動的熱情高又高……”最后一首,是《草原之夜》,講述新疆墾荒故事的紀錄片《綠色的原野》的插曲。鄭疆生的父親墾荒的足跡遍及南疆的荒漠。
鄭疆生抱著錄放機,他父親粗獷、沙啞的歌聲無比清晰地傳出來,歌聲和著青紗帳和林帶的陣陣喧響。周圍的苞谷葉子在風中唰唰作響,像是鼓掌。
鄭疆生仿佛是帶著父親的眼睛,在描述所見的綠洲夏天的景象。當然,語言已不足以表達夏天田野的豐富、神秘,解說已多余了。
陪同我們的同學說:“每一年,農場都保留著一片青紗帳,紀念第一塊開墾出的土地。我有幸聽到了第一代墾荒者最后的聲音。”
鄭疆生說:“這里就是父親的夏天,是我們父輩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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