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為繼

終于看到了“魏哥酸辣粉”，我不動聲色地走了進去。店里沒什么人，畢竟這個時間不是飯點。我挑了一張桌子坐下，要了一碗土豆粉。“不要辣椒，不要蒜，不要酸菜……”我交代道。

店主是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兒，我確信他就是老魏。他的臉上一副飽經滄桑的表情，對我的要求只是說“好”。旁邊給他打下手的年輕人，許是他的兒子吧，很不解地看我一眼，說：“那你還吃什么酸辣粉？”老魏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我也沒說話。

土豆粉端上來，我用筷子挑起一根，對著陽光觀看。粉絲色澤鮮亮，呈半透明狀；吸進嘴里，滑潤爽口，柔軟筋道。我忍不住頻頻點頭。

老魏湊過來，在我對面坐下，說：“看得出來，你是行家。”

我恭維道：“我從沒吃過這么好的土豆粉。”

老魏臉上綻放出嬰兒般的笑容，隨即又嘆口氣，說：“明年你就吃不到了。要不是因為老徐，我前兩年就不做了。”

我請老魏接著往下說，老魏就說了下面這個故事。

四十年前，做粉絲基本上還都是手工。這是一項很麻煩的工作，打芡、和面、漏粉、冷浴、晾條，沒幾個人配合是不行的。連續干上幾天，人累得腰酸背痛，胳膊腫脹。

阜陽城有兩家土豆粉絲做得最好，一個老魏，一個老徐。當然，那時他們都還年輕。相比之下，老魏的粉絲做得更好。老徐不服氣，每每和老魏比試，總是比不過。老徐一氣之下離開了阜陽，臨走時丟下一句話：“十年后我再來找你比試。”那時的老魏同樣年輕氣盛，拍著胸脯說：“我等著。”

十年后老徐果然回來了，做粉絲的技術確實進步了，可老魏也在進步，老徐還是輸了。第二個、第三個十年，老徐又回來兩次，只是他做粉絲還是輸給了老魏。

“今年是第四個十年，老徐又該回來了。”老魏說這話時，眼中滿是期待。

這個故事我知道，甚至比老魏知道得還多。第一個十年，老徐居無定所，到處漂泊，只是為了尋找做粉絲更厲害的行家；第二個十年他才在N縣安了家，成了N縣做粉絲的頭號人物。

幾十年來，老徐曾三次回到阜陽找老魏比試，方法很簡單，甚至算不上比試。他像我剛才一樣，要一份粉絲，默默地吃。吃完，老徐沖著老魏拱拱手，說一句：“十年后我再來。”說完，拎起裝著他精心做的粉絲的包，頭也不回地離開。

老魏也拱拱手，說：“我等你。”

第三個十年，老徐很想把包打開，拿出自己做的粉絲，下一碗讓老魏嘗嘗，但他沒有。他覺得自己的粉絲只是和老魏的不相上下，他沒有把握戰勝老魏。于他來說，這就是輸了。所以，他走得雖然不甘，卻也義無反顧。

這些我沒有告訴老魏，只是問了一句：“你為什么不想做了？”

“現在到處都是加工廠，他們做的粉絲便宜，可總還是有人愿意吃手工做的粉絲。”老魏接著說，“我想一直做下去，可惜做不動了。也沒人愿意幫我了，兒子都不愿意。”

旁邊的年輕人接話道：“不是不幫你，買粉絲又方便又便宜，你為什么非要自己做呢？掙的還不夠工夫錢。”

這話我很耳熟，因為我也說過。我和年輕人對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老魏不理年輕人，繼續說：“兒子我是不指望了。這兩年我都是雇人給我幫忙。雇人貴呀，實在不劃算。但我得等到老徐來，不為輸贏，我只想讓他堅持下去，最好能傳承下去。手工粉絲不能沒了呀！”

“老徐不會來了。”這話差點兒脫口而出，但我忍住了。老徐兩年前就不做粉絲了，原因和老魏一樣，沒人肯幫他。就連我，他唯一的兒子，也不肯幫他。我甚至不住在N縣，工作與粉絲也無關。

臨來前，父親讓我給老魏帶句話：“這一次他認輸，十年后他再來。”我當時只覺得很可笑，現在卻覺得很悲愴。

此刻，那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和老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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