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房東第二次打開她的房門。第一次,她領女孩辦理入住,女孩裙袂飄飄,笑起來青澀動人。房東宣告租房注意事項時,女孩就毫無心機地笑著點頭。她想,不知公寓里的男大學生,會被迷成什么樣呢!
第二次,她在鑰匙盤上嘗試了多次才將門打開,接著被屋中景象驚住了!房間里雜亂不堪,垃圾如山,遍地泡面桶和衛生紙,甚至很難找到下腳的地方。她沒忍住罵了幾句,隨即一陣暈眩,被巨大的異味推出了房門。她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十天前女孩發來的驗房照片,明明是那么干凈整潔!電話打過去無人接聽,而新租客馬上要來,她在門口來回踱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冷靜片刻,她將新租客改約到下午。她找到合同上的緊急聯系人,終于聯系到了女孩的父親。費了一番口舌,對方終于同意聯系女孩過來處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全副武裝后再次進屋,她艱難地從桌上找到了女孩的鑰匙,將其收回。她強忍著反感,邊做簡單的打掃,邊打量著房間。她先看到的是屋內最干凈的部分——電腦桌前,那里擺了張好看的秋千椅。奶白色的懸架上,掛著鏤空的充滿繩藝感的椅子,有種原始粗糲卻圣潔的美。椅子是橢圓的,像極了被對半切開的雞蛋。床頭柜上,整齊地擺放著一大摞各式各樣的長短裙。她不認識JK和洛麗塔樣式,只知道和初見時女孩穿的長裙大有不同。她很疑惑,難道女孩是個服裝模特?可屋里味道這么大,怎么出去見人呢?她當即否定了這個猜測。
其次是屋內混亂但不骯臟的部分。她注意到,在敞開的抽屜里,躺著形形色色的卡片。首先是五張信用卡,分別來自不同的銀行。其次是女孩的學生證,上面顯示她專科學的酒店管理。然后是一張CD,來自韓國的唱跳女團。抽屜最下面,是一張專升本錄取通知書,專業變成了影視動畫。她更摸不著頭腦了,莫非女孩是藝人或演員?那么她更應該生活滋潤,怎么會有這么多信用卡?又怎么會不住酒店而待在這豬圈般的地方?房東搖了搖頭。
她還注意到床側邊有個抽屜,一些文件冒出了頭。壓在上面的是一個破舊的戶口本,她越翻越震驚:父親那頁被撕掉了半張,而母親那頁顯示已注銷。女孩隨母姓,后邊有個小她五歲的弟弟。而凌亂的文件里,有女孩的助學貸款、助學金申請書,以及獎學金證書。最下面是個文件袋,她猶豫了幾秒還是沒忍住將其打開。里面是醫院的檢查報告,顯示她父親患有慢性腎衰竭。
關上抽屜,她靜立了許久。從這些凌亂的證件中,她大概能猜到女孩的經歷。她一定每天忙著賺錢,回家后勞累不堪,顧不上收拾屋子。她突然諒解了女孩,雖然她仍不知道女孩的職業。
“咚咚咚”,有人敲門。她倉促地瞥見幾張展開的紙巾上,竟沾染著一道道的鮮紅,頓時鄙棄地皺起眉,感到十分不吉利。“待會兒一定要說她一頓。”房東想。
敲門的卻是女孩的父親。門開后男人愣了片刻,立馬怒罵:“她是豬嗎?整這么臟!我還生著病呢,怎么搞得了這重體力活兒?”房東氣上加氣,不知怎么答話。她仔細端詳,發現男人臉部確有浮腫……
走廊異常安靜,房客們都在午休。她趕忙拽男人到房間,冷漠道:“你補交下逾期的租金和清潔費,然后把被褥行李帶走,我就不追究了。”誰知男人竟暴跳如雷,開始怒吼:“她都一個月沒跟我打錢了,每次都找借口不給,這幾天索性電話也不接了,我哪有錢給你?我自己要看病,她弟讀大學還得要生活費,這該死的跑哪兒去了?你去跟她要,我一分沒有!”
男人怒吼的聲音,加上房間的異味,讓她突然又感到暈眩。她想詢問女孩的職業,但又忍住了。她朝窗戶走去,想緩一緩。再次走到電腦桌前時,她發現桌旁空隙里放著一支收起的三腳架,而音箱上面是疊著的綠色床單,哦不,是直播用的綠幕。原來女孩在做短視頻直播!她腦海中突然聯想出這樣的畫面:青澀的女孩穿著短裙在直播間大秀身姿,得到禮物打賞后喜不自禁,在榜一大哥上線后又秒變搖尾乞憐的萌寵。女孩張開雙臂望著天,在刷屏的評論上不停蹦跶,迎接著一枚枚貴重的金幣,直至觀眾新鮮感過去,她再也蹦跶不動,無力地倒在秋千椅上……她果真是暈眩了。
突然她想到那幾張紙巾——會不會是女孩在做口紅測評呢?她愿意將事情往好處想。她將頭伸出窗戶,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那空氣像有魔力似的——從背后看,她怔怔地低著頭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像被定住了一樣,即使男人從未停止大聲說話。
男人準備報警,要立刻找到女孩,畢竟家庭運轉離不開女孩的“打賞”。聽到這兒,房東才終于關上窗戶,她平靜地說:“電表昨天還在走字,她晚上肯定會回來。你先回去,晚上我跟她談,讓她跟你回個話。”
男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她松了口氣,用手在桌上掃出一小塊空地,將女孩的那把鑰匙重放回它兩小時前所在的位置,仿佛“打賞”給了它一個體面的容身之所。
她重重地關上了房門。她確信那聲音大到即使窗戶緊閉著,仍然能被蹲在空調外機旁的女孩所聽到。女孩埋頭蜷縮在低窄的圍欄內,長發亂糟糟地披散在一聳一聳的軀體上,像一座啜泣的、被海浪圍困的小島。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