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祖父那句有關吃飯的規矩,是我在膝蓋突然受到他重重的一擊后,牢記在心里的。祖父是用他手中的筷子頭擊打我膝蓋的,那一擊不僅出手快,而且狠。因為實實在在的痛,我狼狽地把懸在凳子上的腳放了下來……
但祖父并不為我含在眼眶里的淚水所動,一臉嚴肅地問我:“知道爺爺為什么打你嗎?”
“知道。”我怯怯地說。
“說出來聽聽,看你是真知道還是假知道。”祖父并不罷休。
我望了望坐在桌邊的爸爸媽媽,他們一手握著筷子,一手端著飯碗,雙腳踏在地上。見我望著他們,就鼓勵我說:“爺爺教過你兩次了,你應該知道的。”
我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淚,回答祖父說:“家有黃金萬兩,不可懸腳擱手吃飯。”
“沒錯,是這么說的。”祖父放下手中的筷子,環視了一遍所有正在吃飯的家人,接著說,“我從小就給別人當長工,除了用過銀洋,黃金連見都沒有見過,今生也不可能擁有黃金萬兩。我沒有,不等于你們以后沒有。長江后浪推前浪,你們以后肯定要勝過我。不過,就算真的有一天大富大貴了,吃飯時也不能懸腳擱手。都知道為什么吃飯時不能懸腳擱手嗎?”
祖父把對我的檢測,擴大到對一大家人的檢測。
“知道。”我的父親母親帶頭回答。
“知道。”我的叔父嬸嬸們接著回答。
“知道。”我的幾個弟妹,還有堂弟堂妹們也都跟著這樣回答。其實,他們未必知道,只是懼怕祖父威嚴的目光才這樣回答的。
我們是一個大家庭,分家較晚,祖父無疑是一家之長。
2
自此以后,我養成了吃飯時一手握筷一手端碗、雙腳踏地的習慣。受我的影響,我的妻子吃飯時也是這樣。
轉眼,我有了孩子,飯桌上相繼擺上了第三雙和第四雙筷子。
但兒子有時也像我小時一樣,不是把碗放在桌上,就是坐姿不規范。我矯正過幾次,但效果不明顯。
“你曾祖父教給我的那句話和講過的道理,該給你說一說了。”兒子知道他的曾祖父是誰,也見過幾次,只是我們住縣城,曾祖父住在鄉下,沒有和我們一起吃過飯。
“曾祖父說過哪句話?”兒子問我。
“家有黃金萬兩,不可懸腳擱手吃飯。”
兒子低聲重復了一遍,然后望著我,等著我往下講。
“你曾祖父說,不要輕看了一碗飯,其實得來是很不容易的,除了糧食生產過程中要付出艱辛的勞動外,還要得到谷神和灶神暗中的庇佑。吃飯時不懸腳不擱手,就是保持一種對碗中之物和對谷神、灶神的敬重。人在貧困時容易做到這一點,一旦富有了,就會驕縱,就會目中無人,當然也就會對養活自己的草木失去敬重之心……”
兒子聽我轉述完他曾祖父的一番話,下意識地端端正正坐在飯桌前,然后問我:“曾祖父讀過很多書吧?”
“你曾祖父從小就給大戶人家做長工,一輩子都在跟莊稼打交道……”
“他怎么會說出那樣的話?”兒子疑惑地問。
這疑惑不僅兒子有,我也有過。我可以問祖父,但沒有問。祖父沒有上學讀書,不代表他就不能有屬于他自己的一句話。或許若干年后,這句話就成了關于祖父的一個符號。
3
若干年后,當我兒子在飯桌上轉述這番話時,聽者變成了我的孫子。不用說,我的祖父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兒子早年留下的那點關于曾祖父的印象已經模糊,但唯有那個符號是清晰的。
不同的是,我兒子的轉述沒有我給他講那番話時順利,我的已上初中的孫子,以他的知識儲備,打斷了我兒子的講述。
兒子剛說出前半句“家有黃金萬兩”,孫子接過去說:“不如美玉一方。”
“不是。”兒子笑著搖了搖頭。

“不是?那就是‘家有黃金萬兩,也不過一日三餐’是吧?”
兒子依然搖了搖頭,望著在努力思索的孫子,說:“你高祖父的那句原話是‘家有黃金萬兩,不可懸腳擱手吃飯’。”
孫子肯定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默念了一遍,然后靜靜地等著他的爸爸繼續講述與這句話關聯的往事。
兒子幾乎一字不差地轉述完我當年對他講過的那番話,孫子立馬端正了吃飯的態度,吃完飯,輕輕放下碗,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我兒子放在一旁的手機,一番操作后,疑惑地望著我們說:“百度上怎么查不到高祖父說的那句話?”
原來孫子以為那句話是有出處的。
“你怎么想到去百度上搜索呢?”我兒子問他。
“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句名人名言。”孫子認真地說。
“你高祖父是不是名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記住他說過的這句話,就當是他留給我們后人的一句名言,并且踐行好,傳承好。”
孫子點了點頭,頗有點儀式感。
我看在眼里,也微微點了點頭。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