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文學“元小說”寫作現象反思

學界對中國當代先鋒小說中的“元小說”寫作現象的批評多停留在對“元小說”本身特性的陳述，即語言游戲、自反指涉、揭示小說的虛構本質等，同時也會將其置于后現代主義思潮中加以考量。但問題是，“元小說”的哲學基礎是什么？“元小說”這種詩性寫作是否遺忘了真理？當下的哲學是如何看待和批判后現代主義的？“元小說”作家的主體性體現在哪里？作家是否踐行了敘事倫理？本文試圖從這些問題出發來探討中國當代“元小說”的不足。

一、先鋒文學“元小說”的內核

雖然類似于“元小說”這樣的寫作形式在古今中外的文學創作中早已出現過，但“元小說”這一概念卻是由威廉·加斯于1970年出版的《小說與生活中的人物》一書中首先提出。20世紀60年代西方后現代主義思潮開始興起，后現代主義小說出現創作熱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元小說”的創作模式。“巴思很早就體會到（雖然他沒有用這個詞）元小說是后現代小說的一個極重要特征。其他……元小說則關系到小說的本體性質。”[1]我們從“元小說”的概念中可以最直觀地發現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內核。

中國當代新時期文學經過短暫的“傾訴”與“反思”后開始重新接納西方思想，此時正是西方后現代主義大行其道的時候，大量的西方后現代主義哲學和后現代派小說的涌入，自然會對中國年輕的作家產生極大的影響，這其中包括中國當代先鋒小說作家馬原、洪峰、葉兆言、余華、蘇童、格非、孫甘露等。

“元小說”最重要的特征是對敘述框架的破壞以及語言游戲。也就是說，必須包含對文學文本這一客體的闡釋，闡釋也是文學作品的一部分。這么做的目的是對“真理就包含在文學自身之中”觀念的反叛，將文本的虛構性質和敘述規則暴露出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種意圖與德里達和德勒茲的思想的契合。德里達的解構主義認為文本始終處于一種“延異”與“撒播”之中，每當遇到“邊框”時就應該進行突破并向下一個“邊框”進發。這難道不是“元小說”中的“反身指涉”的手法嗎？在德勒茲這里我們最常看到的關鍵詞是“解轄域化”“游牧”“生成”“逃逸”等。無論是德里達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批判還是德勒茲對于“去中心化”的努力，雖然表述方式不同，但是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他們之間的關聯。我們回到先鋒文學“元小說”中，這種對文本中“真理”的反叛與解構真的完成其使命了嗎？這種“詩性主義”寫作是否遺忘了真理？當下的哲學又是如何對后現代主義進行批判的呢？

二、虛偽的“詩性”寫作：“元小說”對真理的遺忘

新時期先鋒作家們反感所謂的“真理”的在場性，意圖通過語言游戲對其進行消解。比如在“元小說”的先行者馬原的《虛構》中敘述人說道：“我其實與別的作家沒有本質不同，我也需要像別的作家一樣去觀察點什么，然后借助這些觀察結果去杜撰。天馬行空，前提總得有馬有天空。比如這一次我為了杜撰這個故事，把腦袋掖在腰里鉆了七天瑪曲村……實話說，我現在住在一家叫安定醫院的醫院里。”這里可以明顯看出反身指涉的意味來。“元小說試圖從整個敘述結構上建構‘反身敘述’系統，不僅強調故事及其敘述行為的虛構性，而且通過模糊敘述者與故事、讀者之界限，使讀者拒絕認同任何一種意義上的真實性和權威性。”[2]這樣一來意義就被懸置了起來，所指在能指的無盡轉喻之下無休止地滑行。

在這里我們怎么會想不到拉康的“縫合點”理論？拉康認為正是因為“縫合點”對能指鏈條進行“錨定”與“縫合”，意義才得以產生。如果沒有“縫合點”的作用，那么結果將陷入一種精神分裂的境況，表現出一種哈姆雷特式的猶豫與延宕。我們只需要清楚一點，在能指系統中，總要有一個能指代替其他所有能指的表征主體，這是我們之所以是主體，之所以能夠進行（有效）思考的前提。所以當我們在面對一個文本或者說在面對大他者時，總會遭遇一個空無、一個匱乏的點位，這個點位就是那個表征主體的點位。由此我們就可以清晰地理解后結構主義者為什么要不斷地打破框架逃逸到下一個大他者中。因為他們也看到了這一匱乏的點位，遭遇到他們自己作為主體所占據的點位，所以要尋求另一個大他者來作為此大他者的擔保。但拉康認為，根本就不存在大他者的大他者。既然大他者是不完備的，那么我們如何來確保“我”作為主體的一致性呢？在拉康看來，能賦予主體一致性的東西就是對象。齊澤克也有過相關的論述：“匱乏被定位于確保所有其他因素具有一致性的例外點……匱乏被確定為‘符號性閹割’，陽物被確定為他自身的能指！”這就是齊澤克為什么認為后結構主義的詩性主義是在裝模作樣的原因。“解構的問題并不在于，它宣布放棄嚴格的理論概括，屈從于優柔寡斷的詩性主義。相反，解構的問題在于，他的立場過于理論了……這里所謂‘理論’并不影響我們在說話時占據的位置。”[3]221-222這里所說的說話時占據的位置，不正是主體所占據的位置嗎？簡單來講就是后結構主義者在言說時不可避免地會顯示其主體意圖。不斷詩意化、去中心化的寫作都是為了掩蓋這一煩人的事實。

在巴迪歐看來后結構主義者“將此在世界上的一切都還原為身體-生命和語言的解構，這里只有生命的顫動和語言的游戲，真理和事件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4]。但是巴迪歐認為“除了身體和語言之外，還有真理”[5]。巴迪歐認為只有通過創造新的觀念，即表象函數，才能使更多的對象表達出來。這一表象函數在齊澤克那里叫作空洞的姿勢。“只有當他們作出下列預設——以國家的形式與他們作對的社會實體已是他們屈從的主體（君主），主體才能是主體……借助于空洞姿勢，借助于形式轉化行為，‘實體變成了主體’。”[3]329正如巴迪歐所說的對象通過表象函數被表達出來一樣，實體經過空洞姿勢的符號性委任，產生了意義，同時成為主體。為了更好地理解這些概念，我們需要一些量子物理的啟示。

陳虹曾借由帕特麗夏對量子物理學家海森堡的觀點的詮釋來進一步闡釋先鋒文學“元小說”的哲學基礎，即“因為觀察者總在有意無意間變化了被觀察對象，所以不能絕對準確地描繪客體世界”[6]。這是對量子力學不確定性原理的誤解。在雙縫干涉實驗中，不是我們有意無意間變化了被觀測對象，而是在不同的測量方式下，會表現出不同的結果，即用攝像機觀測是測量光的粒子性，而雙縫干涉是測量光的波動性。最終實驗得出了光的“波粒二象性”結論。更為關鍵的是我們要正確理解“波粒二象性”中的這個“二”字，為什么不是“一”而是“二”？這個“二”難道沒有指向一種根本的對抗性，即一種二者不可化約的矛盾嗎？正是我們從情感上和理智上都接受這種不可化約性，我們才得到了“二象性”。這不正是經典的“內嵌矛盾的同一性”嗎？“合題實際上本身就是對抗的一個根本形態，整體本身就內嵌對抗性裂口。是激進的否定性使自身取得肯定性存在的形式。”[7]這一否定性正對應著巴迪歐所說的使對象可以納入進來的新觀念（表象函數），以及齊澤克說的使實體成為主體的空洞姿勢。通過視角轉移，否定性成為肯定性。

20世紀80年代，處于“尋根”文學熱潮下的余華由于經驗的匱乏，體現出一種無力感，李建周認為“對于余華而言，‘先鋒’無疑是被‘國際化’視野中的‘尋根’給‘逼’出來的”。正是先鋒文學這一新觀念的出現，我們才能看到那個“血腥暴力”的余華。“或許，無論是尋根還是先鋒，都只構成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內在要素，探尋這些要素在不同思潮中演變，才會深入更為隱秘內在的文學史線索。”[8]每一個不同的思潮其實都包含一種新姿勢，它本質上是一個巴迪歐意義上的“事件”。“事件”之后我們不需要再從額外的肯定性中去尋求意義，因為“事件”為否定性因素創造了肯定性的空間。這正是一種視差轉換，它將否定性轉化為肯定性。所以，“溫情”這一在“先鋒”余華身上似乎不可能的因素在20世紀90年代的余華身上完成了回歸，并且都統一在了余華身上，這樣余華的主體性才得以生成。

所以，無論是縫合點、空洞姿勢還是表象函數都指向了一種否定性的匱乏，它是意義得以產生的基礎，它似乎指示了真理的方位。這種匱乏正是后現代主義者極力逃避的，其結果就會導致對真理的遺忘，陷入混亂之中而無法自拔。隨之而來的是主體性也因此消隱。

三、主體性缺失：先鋒小說的敘事倫理問題

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作家放棄了宏大歷史敘事，轉向了語言游戲和身體領域。這種“內轉向”對寫作技巧和身體的關注遠遠超越了對倫理道德的關注。“‘向內轉’和‘純文學’在實質上已經成為侏儒主義的遮羞布，成為自戀主義盛行的堂皇借口，成為道德虛無主義的巧妙托詞。”[9]如余華筆下的“血腥暴力”以及格非筆下那“泛哈姆雷特性格”的人物。這是與后現代主義寫作相契合的，“文化不再追逐崇高的精神，而是‘信奉’平庸和世俗，用后者解構一切有價值的精神理念”[10]。這就使得先鋒作家的創作倒向了一種“平庸之惡”的境況，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倫理問題。

這種自戀主義導致先鋒作家的作品缺乏對善惡、是非的判斷，忽視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羈絆，拒絕了崇高。倫理責任被他們拋之腦后。筆者認為尤其在“元小說”作品中，看似是作者邀請讀者一同參與作品的創作和閱讀，使讀者走入“迷宮”，實則是作者將沒有承擔起的倫理責任拋給了讀者。也就是說作者并沒有起到“柵欄”的作用，將意義縫合，而是將讀者當作“柵欄”，讓讀者進行類似于阿爾都塞所說的“癥候閱讀法”式的閱讀，去自行生產意義。作家的作品中已經遺忘了真理，他們已經無力向讀者提供真正的意義。拉康強調過：“讓我們切記，正是真理使一切小說的存在得以可能。”[11]謝林也認為：“唯有一個東西具有本質性，而通過這個唯一的東西，特殊東西能夠把他當作普遍者或它的形式而接納到自身之內。比如自然哲學之所以是可能的，就是因為絕對者內化到自然界的特殊東西里面，從而得出自然界的一個絕對的和永恒的理念。歷史哲學或藝術哲學之所以可能同樣也是這個道理。”[12]這里的“真理”和“絕對者”不正是我們前文所說的表象函數和純粹形式上添加的空洞姿勢嗎？它們使得具體實在的東西成為主體。

先鋒小說，尤其是“元小說”最大的問題在于拋棄了倫理責任以及對真理的遺忘，作為代價它還拋棄了作為主體的自己，造成了主體性的缺失，一種“失語”的譫妄狀態。但是“對‘現實’的發言能力依然成為考驗作家的重要尺度。”[13]如何打破這一僵局？作家們需要做的就是以一種為他者“攬責”的姿態進行創作，因為主體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只有我們預設了這種“攬責”的姿態，為當下的文化現狀，甚至傳統文化“攬責”，主體性的顯現才是可能的。“恰恰正是這種自愿為‘非己所為’攬責的倫理態度，正是這種主動將外因內在化、將他律自律化、將他性主體化的倫理態度，在為道德主體性重新奠基的同時，也實現了一種新穎而深刻的自由。”[14]這其實不只是先鋒作家的敘事倫理問題，同樣也是批評家和讀者的批評倫理責任。

作者簡介：孫敬恒（1996—），男，漢族，河北邯鄲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注釋：

〔1〕趙毅衡.后現代派小說的判別標準[J].外國文學評論，1993（4）：12-19.

〔2〕王麗亞.“元小說”與“元敘述”之差異及其對闡釋的影響[J].外國文學評論，2008（2）：35-44.

〔3〕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M].季廣茂，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

〔4〕藍江.事件現象學下的一分為二——《鹽鐵論》與巴迪歐對中國文化的反思[J].文藝爭鳴，2023（5）：84-91.

〔5〕Alain Badiou. Logiques des mondes. L'Etre et l'Evénement 2[M]. Paris： Seuil， 2006.

〔6〕陳虹.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元小說因素[J].文藝評論，1992（6）：13-19.

〔7〕巴迪歐，齊澤克.當下的哲學[M].藍江，吳冠軍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

〔8〕李建周.余華與八十年代“文化熱”[J].文藝爭鳴，2020（4）：50-55.

〔9〕張光芒.“道德雙標”的潛隱與呈顯——百年中國文學小說敘事倫理透視[J].文藝論壇，2024（1）：11-18;2;129.

〔10〕張光芒，史鳴威.當代文學倫理敘事中的“平庸之惡”問題[J].長城，2023（1）：120-130.

〔11〕Jacques Lacan.“Seminar on ‘The Purloined Letter’”，in Ecrits [M]. Bruce fink， trans. New York：W.W.Norton amp; Company，2006.

〔12〕謝林.藝術哲學[M].先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

〔13〕李建周.身份焦慮與文本誤讀——兼及王朔小說與“先鋒小說”的差異性[J].當代文壇，2009（1）：18-23.

〔14〕盧毅.“無意之罪”何以歸責？——哲學與精神分析論域下的“無意識意愿”及其倫理意蘊[J].哲學研究，2020（1）：86-96;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