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攝影者與城市空間之間的體量差距與空間關系,直接攝影十分易于淪為對建筑外觀千篇一律的視覺夸耀,而難以進行審慎的影像再現或構成反思性的視覺表述。對此,李陽的影像或許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可行的方案。
李陽的《遠映·我的城》均創作于成都市,是一位“成都土著”對這座城市之變遷的見證與表現。在40年的成都生活中,李陽見證了這座城市的發展,對它有著別樣濃厚的情感。成都于他的記憶而言是堆疊式的,像歷史的文化層,而其作品之要點是這座城市以何種形貌存身于他的記憶之中,而這形貌又該如何在攝影這門兼涉時間與空間的藝術中得到表現與形塑。面對同一建筑或城市空間,他采用不同的畫幅,在不同的時間、機位進行拍攝,并在后期處理中將這些素材拼貼為同一個畫面。這種創作方式同時展現了時間的層次與空間的結構,在不同時空的景象匯于一處的時空劇場中,構建多維的城市敘事。

近幾十年,中國城市不斷擴張,人口與產業在相互間的推動作用中不斷集聚,建筑與城市空間也隨之花樣翻新,屢次掀起或追求規模,或追求高度,或追求形式的城市形象競爭。此中,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謂之“震驚”的現代性體驗迅速褪去曾獨屬于哲學和詩的激情,不再抽象和朦朧,真切地成為當代中國人在日常經驗中時常遭遇并設法面對的某種現實。李陽的創作試圖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我們關于在空間尺度上早已超出個體把握的當代城市的記憶可能是什么形態?雖然問題的答案注定因人而異,但仍可大體確知的是,在奇觀建筑的營建與那些高效交通方式的運行中,在導航軟件的指引與社交媒體的展示中,在城市空間營造所帶來持續性的“震驚”體驗中,我們的城市記憶定然難以是穩定、清晰與整體性的,它緩慢但又持續地趨向著失穩、模糊與碎片化。在因個體經驗而有所差異的各種程度上,城市記憶或許僅能是幾個印象深刻的建筑、幾條常走的街道、幾座大型交通樞紐、幾間飯館、幾個景區與打卡地,甚至是幾個導航軟件中的常用起始點,等等。


問題或許不在于這種城市感知與城市記憶本身,而是在于我們如何想象上述點狀與線狀的空間之外的那些廣闊“盲區”?在媒介時代的一般想象中,這片“盲區”是一個由消費所主導與規定的空間,它時刻在各類屏幕上展示著那些有待訪問的消費對象,而消費空間是一個被有意識地排除了歷史的平滑空間。攝影是一種懷舊的媒介,是“一種挽歌藝術,一門黃昏藝術”。對此,《遠映·我的城》的意義在于,通過攝影構造起對某一客體的持續性時間體驗,在那平滑的去歷史化的城市空間中,捏出了一團褶皺。

李陽并未將自身置于對象的對立位置,而是穿行于對象之間,在步移景異之中進行多角度的觀看。持續性的時間體驗構造了拍攝者與建筑之間在時間維度上的“共在”關系,并將這一關系映射于影像空間之中。由此,建筑本有的空間優勢遭到了瓦解,城市也由此被強制性地拖入到一段關于自身形態的晦暗不明的歷史之中。被置于如此歷史敘事中的建筑,不再如常地作為城市空間權力的象征物,亦不再如常地充當消費景觀的展演品,它們清晰地標記出了李陽關于成都的記憶的一系列時空坐標。這是一段復雜的歷史,它混雜了群體對城市發展的渴求與主體經受時間流逝時的創傷。

在這些作品中,攝影影像的索引性(indexical)依然發揮著作用,仿佛一條條不可見的絲線,與城市空間的現實物象保持著千絲萬縷的連接。通過在不同時間與不同角度的拍攝行為解構某一空間,隨后再以拼貼的方式重構以錯覺和形似為感知基礎的城市空間,李陽實則為城市的變遷營造了一個時空劇場,其所演繹著的城市敘事并不慣見,其中摻雜著憂郁的氣質、審慎的態度,也提示著某種反思的精神。
(鄭家倫,中國藝術研究院在讀博士研究生)
作者簡介:
李陽,1983年生于成都,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師,四川省攝影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攝影家協會青年委員會委員。
實習編輯/鄭家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