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蔡兄弟

一

認識老蔡是30多年前，我和妻帶著不到6個月大的兒子搬到單位分配的筒子樓，一次次地上下三樓，終于將零零散散的東西搬進了家中，接下來還有一個沙發，任憑我和妻使出全身解數，沙發還是在樓梯的拐角處拋錨了，擋住了上下通道。

正當我們倆筋疲力盡無計可施的時候，老蔡出現了，見我們這副模樣，問道：“這是要搬上樓去嗎？”我說：“是的。在這里歇腳呢。”他看了一下沙發，對我說：“你去上面抬，我抬下面，讓女同志歇一歇。”我感激地說了聲“謝謝”，就順應著到了沙發的前面，在他的指揮下，我和他很快就將沙發搬進了家。放好沙發，他掏出煙遞給我，自我介紹道：“我叫蔡漢石，是船舶公司的，就住你家隔壁。”我連忙擺手道：“我不抽煙的，所以身上沒有帶煙，你幫了我的忙，應該是我請你抽的。” 他說：“大家都是同事，又是鄰居，搭把手的事，不用客氣。”我說：“真的是很感謝，要不是你幫忙，我們倆還不知道要折騰到什么時候呢。我們在局機關上班，以后請多關照。”他說：“鄰居好賽金寶，大家相互關照。”

熱心的老蔡問我們做飯了沒有，發現我們還沒做，就邀我們去他家湊合一頓，“搬家挺累的，就不要再做了，我也沒有準備，家里做了啥就吃啥，不要客氣。”他真誠地說。我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繼續打擾你了。”剛剛見面十幾分鐘，我就坐到了老蔡家的餐桌上。

幾十年過去了，那頓飯吃了些什么已經忘記，只記得是真的好吃。事后我經常提起此事，老蔡總說：“你那時是真的餓了，加上隔灶香，這才覺得特別好吃。”

二

20世紀90年代初的我們都很年輕，工作上已經算是熟手，生活中都是初為人父，年齡相近，經歷相仿，兩人的內當家都是做會計的，老蔡家的女兒比我兒子大一歲，都還在托兒所，四個大人都在上班，每周雙休的制度還沒施行，但老蔡因為在拖輪上做輪機員，做一天（24小時）休兩天（48小時），所以工作日也經常在家。相處時間長了之后，發現老蔡不光廚藝了得，家務事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不知道是他有顧家的天賦，還是這樣的作息方式給了他鍛煉的機會，每當我和妻匆匆忙忙下班接兒子回家的時候，總看到他優哉游哉地陪著女兒戲耍，而家里的飯菜已經準備好，就等著妻子下班吃現成飯了。

當時住的筒子樓沒有廚房，各家都在門口放個煤球爐子，少數人家剛剛開始用上液化氣（灌裝的鋼瓶），下班之后，從東到西十幾戶人家先后開始做飯做菜，濃濃的煙火氣、菜肴香，鍋碗瓢盆叮當作響。掌勺的有男主也有女主，大家邊做菜邊交流，話題大多是買了什么菜，菜價高了低了，更多的還是關于孩子的，哪個孩子會走路了，哪個孩子會叫爸媽了之類的。孩子們嘰嘰喳喳穿來穿去，后面總有個笑著罵著的大人或者老人跟著，不到開飯的點兒是消停不下來的。老蔡的女兒總會搖搖晃晃地跑來我家找弟弟，弟弟雖然不會說話，但看到姐姐總是咿呀咿呀喲地很開心。后來我兒子會走路了，也總是往姐姐家跑，姐弟倆見面三分鐘一定會吵架，但是分開后不到五分鐘就又跑到一起玩了。后來住房制度改革，單位推行優惠售房，我和老蔡的打分很接近，就打算挑門對門的房子，繼續做鄰居，可惜只差一個號錯過了機會，好在是同一個小區的隔壁樓，還算是近鄰。再后來，兩家先后置換了條件更好的房子，遺憾的是沒能繼續在同一個小區做鄰居，但過一段時間總要聚一聚，品嘗一下老蔡的廚藝。直到現在，兒子也早已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老蔡做的飯菜味道依然難以忘懷，時不時地會冒出一句“好久沒有吃老蔡做的菜了”的話來。

三

我跟老蔡相識相知幾十年，一路見證了他從船上的三管輪、二管輪、大管輪、輪機長，到技術處的主管工程師、公司分管技術的副總，對他的工作、學習能力是非常認可的，也深知他為人處世的真誠、熱心，但真正讓我刮目相看的是他還有見義勇為的英雄本色。

2011年4月10日，南通的氣候乍暖還寒。市區北濠橋下的陸家河旁，16歲和14歲的兩姐妹不慎跌落河中，不諳水性的母親和外婆不顧一切地下水救人，結果四個人全都陷入危險境地。千鈞一發之際，恰巧路過此地的老蔡夫婦發現了險情，老蔡二話沒說，甩掉外套，縱身一躍，由近及遠，拼盡全力救起了一家四口，自己卻累癱在水中無力上岸，幸好路人協助妻子將老蔡拉了上來。面對被救一家人的叩頭致謝，老蔡連忙將她們挽起，心有余悸地說：“不用謝，這是我們的緣分，大家沒事就好。這里的水很深，駁岸是直立的，掉下去確實太危險了。”說完就與妻子離開了現場。

老蔡一人獨救四人的事跡很快傳播開來，一下子成了省、市、區三級“見義勇為先進個人”，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我和妻子聽說后特地去他救人的現場跑了一趟，面對平靜的水面、青翠的楊柳，不禁感慨道：“老蔡創造了舍命救人最理想的結局，稍有閃失后果就不堪設想。”老蔡私底下跟我說“其實想想也真后怕，水那么深那么涼，岸壁無法攀扶，加上衣服沒來得及脫完，體力消耗太大，救到第三個的時候已經很吃力了，岸上在喊還有第四個的時候，心里真的有股絕望的念頭閃現了一下，但面對一條鮮活的生命，不可能放棄的，好在結果皆大歡喜，大家平安無事。”他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時候說：“見死不救是不可能的，良心會被譴責一輩子。即便重現一次，還會義無反顧，只是下水前要把衣服脫掉。每個人的生命都一樣寶貴，只有一次。如果需要，愿意以命相搏，不留遺憾在人間。”

四

成為英雄后的老蔡依舊過著平常的生活，十幾年時間一晃而過，我和他都做了爺爺，平常交流時聊得最多的就是孫子，一如當年對女兒和兒子的喜愛，各自訴說著孫子點點滴滴的趣事，孫子每一點變化和進步都會令我們格外欣喜。

隨著兩人的內當家先后退休，開始享受天倫之樂，“應該慢車，準備著陸了”“世界那么大，組團去看看”“保養好身體，不給家人添麻煩”之類的話題也逐漸成了我們聊天的主題，全然沒有傳說中的“退休恐懼癥”。

可是，就在我們暢想花甲之年開啟美好“第二春”的時候，退休前最后一次例行的年度體檢中，老蔡檢出了異常，和平相處多年的肺部結節在一年里很快長大了，醫生給出的建議是“恐怕不是好東西，盡快切除”。

生活的平靜一下子被打破了。遵照醫囑，老蔡帶著心理負擔開始艱難戒煙，為手術作準備。妻子和女兒帶著診斷資料滿世界找專家咨詢，希望得到“一場誤會”的改判。一夜之間突然“失寵”的老岳母、小孫子從眼里到心里充滿了迷茫。

手術準備還是無奈、積極地進行著。幾經權衡，確定在本地的專科醫院手術，由上海的專家來主刀。面對即將到來的手術，老蔡沒有絲毫的膽怯，甚至很少問及自己的病癥和治療方案，帶給大家一絲寬慰的同時，也將更多疑惑帶給了家人。時常心不在焉、睡眠質量下降、頭部總是不適、言行間或失常……就在肺部手術的當天，腦部CT顯示有“實質性占位”，已經開始“擠壓中樞”，“需要盡快手術”！

禍不單行！CT片子送到華山醫院診斷后，得出的結論是“膠質母細胞瘤”，此前的反常表現就是它在作祟。沒有其他選擇，手術切除加放化療，這是權威專家給出的建議。肺部手術后半個月，老蔡在家人的陪同下赴華山醫院就診。周到、繁瑣的檢查過程中，老蔡表現了超乎尋常的淡定，有人說是膠質瘤影響了他的正常思維，我說這是老蔡的潛意識作用，是骨子里的堅強和勇敢，否則怎么不是那種戰戰兢兢甚至哭哭啼啼的異常呢？以我對老蔡的了解，我想我的判斷是對的。

腦部手術的那天，我和妻子早早地來到醫院，給老蔡壯行。醫生、護士術前的叮囑事無巨細，老蔡一一認真應承，眼見他跟親人們揮了揮手，毫不猶豫地坐上推車躺了下去，我的眼前瞬間浮現出他當年入水救人時義無反顧的情景。好兄弟，當年我沒能在場給你吶喊助威，在你需要的時候給你搭把手，今天，我們和你的家人都在，一起為你加油！

手術室外的大廳里，擠擠挨挨滿是等候的家人，有的瞇著雙眼，似休息似祈禱；有的心不在焉地看著手機，排遣著心中的不安；有的緊盯著護士站，關注著所有人的進進出出；有的低聲交流著親人的病情，“開好刀就好了”，安慰著對方也安慰著自己。

坐立不安、茶飯不思、度日如年，這些詞都不足以形容家人們等待的煎熬。眼看與老蔡差不多時間進手術室的病友陸續出來，她的妻兒沉不住氣了，即便離護士站就幾步遠，還是擔心一不留神錯過了通知，于是索性擠到護士站的門口，似乎這樣離老蔡更近些，就可以給老蔡增加能量，可以保佑他的手術順利成功。

終于等到護士叫號，終于看到推車上的老蔡了，來不及提起手中的物品，大家立馬沖上去圍住了推車。老蔡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定格在愛妻的臉上，對著愛妻充滿深情地說了一聲“謝謝”，堅強的妻子眼中早已飽含淚水。又一聲輕喚，“女兒”，女兒瞬間破防。我的妻子說：“老蔡的眼神清澈了，眼睛有神了。”我喜不自禁落下淚來。目送推車進監護病房，幾十個日日夜夜的擔驚受怕，母女倆終于等來了“手術成功”的好消息，老蔡的妻兒禁不住相擁而泣。

五

手術后的第二天，老蔡轉回到特需病房，看到驚魂未定、欲言又止的妻子，沒等她開口，老蔡就說道：“在這么好的醫院，有這么專業的醫生，加上你們悉心照顧，還有什么好擔心的？你放寬心，我負責吃好睡好，增強身體素質，準備打第二次戰役！”云淡風輕，言簡意賅，三言兩語，把關定向，妻子看著相知相愛三十多年的老蔡，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欣慰又心疼，婆娑的淚眼、緊握的雙手，心結一下子就打開了。老蔡就是老蔡，老蔡就是英雄！

六

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老蔡的“第二次戰役”圓滿收官了，如何打好后續的醫療康復“第三次戰役”又擺到面前。老蔡跟醫護人員說，我不懂醫療，但覺得治病就像修機器，排摸故障就是診斷病情，這個階段一定要認真仔細，不能錯過任何可能的疑點，否則后續的治療就會多走彎路。拆開設備排除故障就是開刀摘除病灶，這個階段必須膽大心細，一定要將問題解決徹底不留瑕疵。他說自己跟輪機打了一輩子的交道，排除各式各樣的故障已經記不清有多少了，手到擒來一招制勝的經歷是不少，但遇到的疑難雜癥也不少，來來回回反反復復找不到故障點時覺得真的很窩囊，但這時候需要更好的耐心，需要大家的集思廣益，只要我們不放棄，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一定會到來。面對如此沉著、嚴謹的老蔡，醫護人員不禁伸出大拇指，說是遇到了難得一遇的明白人，省去了很多的心理建設流程，給這樣的患者治病也是很治愈我們自己的。

七

擔心家人不放心自己，老蔡總是拿自己的工作打比方，說機器的維修保養跟養生其實是同一個道理，平時不能疏忽大意，否則總會在某個時候付出代價。醫生跟工程師的底層邏輯是相通的，面對故障、病癥不能驚慌失措，那樣只會適得其反。治療的方針確定之后，我的任務就是保持良好心態，相信醫生、相信親人、相信自己，相信相信的力量，讓治療方案結出最好的治療效果。他說既然身體給自己出了附加題，那就靜下心來積極地去面對。生命確實寶貴，每人只有一次，為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我會以積極的心態，與命運再搏一次，不留遺憾給自己和家人。

轉眼間，春天來了，太陽暖了，花兒開了，世界美了。我說，你的善良、你的智慧、你的堅毅、你的頑強，一定會帶給你好運，就如你傾心維保的拖輪，每條都能超期服役，也會像你幾次救人于危難，每次都能逢兇化吉，否極泰來。未來的路，我們一起加油努力，攜手同行，做永遠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