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蓉,女,陜西靖邊人。作品散見于《延河》《紅豆》等。
引 子
爆炸發生的那一天,是2001年一個尋常的夏日。那一年我十七歲,放暑假,在家里看碟片,一部港片《順流逆流》。謝霆鋒在其中演了一個酒保阿政,因為一夜情搞大了對方的肚子,去做保鏢賺撫養費。那一天又悶又熱,風扇嗡嗡地搖著頭,空氣像是陡然增加了重量,風扇吹出的風都變得溫吞粘滯,毫無爽快可言。
在我所生長的這個小城,夏日向來短暫而多雨,但這一年熱得離奇,連日來沒有一滴雨,每日清晨拉開窗簾,已經懸著一個白晃晃無動于衷的太陽,將柏油路面烤出一層層扭曲的熱浪。農村的莊稼被曬得焦黃,土地龜裂。電視臺里接受采訪的老農,眼睛和嘴皮像大地一樣干旱。人在此刻終于收起了狂妄,謙卑地,大汗淋漓地,等待著大自然將慍怒平息。
不是好兆頭啊。在傍晚乘涼的人群里,有老人搖著扇子,自言自語。一旁下棋的眾人噓他,您老不要搞封建迷信,哪朝哪代沒有天災?說什么喪氣話!但我相信也有人暗暗地等待著,就像那個年紀的我,受夠了一成不變的生活,好事也好,壞事也罷,總希望有什么事情發生,來打破這重復和乏味。
那部電影我沒有看完,演到徐子淇對著結結巴巴說出“謝謝”的謝霆鋒溫柔一笑時,歌聲響起,唱到“我的名字,飛進了雨中”,我聾了一瞬,DVD黑屏了——爆炸聲讓大地都顫抖了,整個小城的人幾乎都聽到了。起初以為是一聲炸雷,但抬頭看到的,依然是毒辣的日頭和藍得刺眼的天。世界短暫地喑啞,又被各種聲音填滿。如果他們收回目光,也許會看到,在小城中央十字路口的怡園飯店,正頹然地倒下去,高高在上的吊燈撲向地面,灰塵卻騰起向天空逃去——像是在樓板和磚石之下死去的亡魂,最后的絕望一躍。
我父親打電話回來,聲音急促,他說,出事了,怡園飯店爆炸了,我得去看看,這幾天可能回不來,你別亂跑啊。匆匆掛了電話,在這個小得可憐的小城,這無疑是一個大案,他作為警察自然得第一時間趕赴現場。
這一案件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如今也已被遺忘。怡園飯店原址上蓋起了一個新的商場,死去的當事人早已化為泥土,活著的據說也已經遠走他鄉。只有在互聯網的角落里,依稀還有簡短的報道:“一名中年男子為了和情人能長期保持關系,達到長期霸占的目的,該男子認為必須除掉其丈夫及家人,于是實施爆炸。在當地群眾中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
多年后,當一切時過境遷,我依然能想起那個下午,或許那一聲巨響,徹底將我的人生劈開了一條清晰的分野——就像我后來在博物館,看到的書頁般的地層剖面。如果將我的人生剖開來看,沉淀的過往層層疊疊,夾雜著往事的骨骼和足印,而最迥異的那一層色澤,就起始于那一天,只是當時的我,毫不知曉。
一
我已經十天沒有林修棟的消息了。這不正常。我始終在想那一天,他從我家離開的樣子。他站在門口,久久地看著我,然后輕輕地抱了我。我說,為什么總感覺你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林修棟笑,還是我熟悉的那個弧度,他說神經病,女人就是多疑。他走到樓梯口,回頭對我說,明天見。我說,明天見。
但我沒有等來那個明天。
從那一天開始,他消失了。電話關機,微信也不回,我發出的一切消息如泥牛入海。
不是沒想過報警。但是以什么立場呢?女友?我們似乎也沒有這種名正言順的關系,何況一個成年男人,他的失蹤里被動的可能性太小。派出所的民警見慣了各種超越常識的劇情,我幾乎能想來如果我站在派出所接警處,那兩束從頭到尾掃視的目光和意味深長的“哦——”那得讓我尷尬而死,四十歲了,這種欠缺體面的事情,我做不出來了。
這一天我醒來,照舊先看手機。沒有新消息。我一身黏濕的汗,連手指的汗毛處都有著細密的水珠,夢不記得了,夢退潮的痕跡,依然濕淋淋的。抬起手,皮膚因為濕潤而顯出微暗的紋理,薄棉綢的睡衣浸了汗,皺巴巴,軟塌塌,像是比人還要累。我脫下睡衣去淋浴,像蛻下一層潮濕的軟殼。
沖完澡,我站在鏡子前,外面在下雨,房間里光線暗淡,鏡子里突兀模糊的一點白,是我的軀殼。我的頭發隨我父親,又黑又密,像是把這屋里所有的暗都聚在了頭頂,烏云壓頂,流瀉而下,過了肩頭在胸前戛然而止。我看著這身體,窄小的,謹慎的,我這個年紀的女人,身形算是保持得很好了,除了地心引力仍然賦予它一種下墜的疲態。
想到初次見到林修棟的那一天,也是一個雨天,我也是這樣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我時常對自己感到陌生,時常不知道鏡子里的那個人是誰。我是那一張身份證嗎?那一串唯一的數字,那個叫“張平”的人,是我嗎?我從小害怕自我介紹,開學第一天,站在講臺上,別人瀟灑自如,引得一片善意的笑聲,而我只有一句,“我叫張平,平安的平。”在念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刻意用力,好像只有用這樣的方式,才能掩蓋住我心里淡淡的不自在。
那一天我其實是不想去的,但拗不過我母親的執意。我父親走了以后,她倒是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也許多年分居,她早就預演好了這一天。姚衛紅女士,我的母親,一輩子精神抖擻,喜氣洋洋,聲如洪鐘,那份熱情不由分說,讓你不自覺被她感染,稀里糊涂就好像和她親熱了起來。我不行,我和我父親一樣,似乎在快樂降臨之前,就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快樂的人。送走了他,母親的影樓照樣開門,雖然這年頭競爭激烈,但畢竟是老店了,口碑還行,加上她腦子活絡,又添了幾套時興的布景和服飾,找了探店的網紅,年輕的女孩們貼著夸張的睫毛和亮片,拍生日和圣誕照,生意還算紅火。她早上戴著墨鏡穿著迷彩服,去廣場上跳水兵舞,最新的愛好是與幾個姐妹一起報了一個什么禪修班。這天,幾個頭發燙得焦黃的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看到我,一疊聲招呼:“平兒你也來噢!老師靈得很!”我剛要拒絕,母親搶過了話頭:“哎對,正好我有一張體驗券!”
我最終還是沒抗爭過她咄咄逼人的熱情,就像我一生在一件又一件的小事上,在與她的交鋒中從來沒有勝出過。何況這份熱情因為有了幫手,更是固若金湯,難以突破。我在遲疑間,已經被拉進了一個群里。她們在群里打卡,分享自己的心得,說自己看到了“金色的能量”緩緩流淌。我心想,莫名其妙,設置了消息免打擾。
那一天下樓的時候,我看見門口的那只白色的流浪狗,順手把一根火腿腸扔給它。說它是白色,倒不像是一種事實,更像是一種推斷。這只狗在這一片流浪時間不短了,毛臟兮兮灰撲撲的,我看到幾個小孩追著它打,上去把那幾個小孩喝止了,狗就死心塌地地開始在樓門口等我。我總覺得這狗的眼神里有一種深深的悲哀,那悲哀似乎在哪里見過。想過收養它,又覺得麻煩,我知道對一個生命有了所有權的同時,也就要承擔失去的痛苦,于是我選擇每天給它帶點吃的。
那地方在一個寫字樓里,離我倒是不遠。找了半天車位,才停好車,手機里已經有三個未接電話,微信里好幾條語音消息,我母親的催促越來越急,最后停留在“你這個人真是……”我點了暫停播放,替她補上“做什么事都沒個規劃”。如果是以前,還有一句“和你爸一個樣”,我父親走后,死亡赦免了他,這句話被省略了,靶心對準了我。
坐電梯上了樓,我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門口一個個子挺高的男人將我帶到類似瑜伽教室的一間房,我點頭致謝,男人合掌回禮離開。我母親回頭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沒有理睬,徑直在最后一排靠門的瑜伽墊坐下。臺上一個穿唐裝的老太太正在講著什么“能量輪回”,臺下分散盤腿而坐的也都是些上了年齡的婦人,我覺察出了自己的怪異和格格不入。
講完課,老太太放起了音樂,帶領眾人開始打坐,聲音極緩慢:“現在深呼吸,用鼻子吸氣,用嘴吐氣,慢慢地,感受你的內心……”我覺得煩躁,心想,我的內心就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坐在這里。我偷偷睜開眼,看著一眾婦女都虔誠地閉著眼,伴隨著老太太的口令,腹部鼓起,塌下,于是悄悄站起來拎起包,走出了門。
那個男人看到我,正要開口,我將手放在唇邊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他把疑問吞了下去。我往外走去,在樓梯間站定,把窗戶用力推開,雨小了,風夾雜著潮濕的水汽涌了進來,讓我不禁打一個寒噤。我找出一根煙,叼在嘴里,翻包卻發現沒帶打火機,大概又不知被誰順走了,這玩意兒比錢都容易丟。正打算把煙裝回煙盒,身后傳來一個男聲:“要火嗎?”是那個男人,我點點頭,他把打火機遞給我,隨后又給自己也點了一根煙。
“第一次來?”男人吸了一口煙,問我。我點頭。這時我才真正注意到他的臉。三十多歲的樣子,很平常的一張臉,沒有什么太出彩的也沒有什么太出格的,唯一吸引人的是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在他低下眼的時候,在臉上垂下一小片毛茸茸的陰影。
“你應該不信這些吧?”男人笑了,“離婚了?”
我嗆了一口煙,猛地抬頭看他,他依然是笑著的,他說:“是不是覺得我看得很準?其實也沒那么邪乎,一般來這的,誰生活里還沒點問題?特別是女同志,一般都是感情問題,你這個年紀,應該最常見的就是離婚了。”
我把煙頭按在了窗臺上。“把你厲害的。”我說。我轉身要走,他沒阻攔,眉眼還是帶著笑:“你怎么跟老太太交代?”“要你管!”我一股無名怒火涌上心頭,我這么大的人了,平白無故,被老娘帶到這裝神弄鬼,有什么可交代的?真叫人惱火。我到了停車場,發動車子,看到手機上有一條好友申請:我是林修棟。
這便是我與林修棟的初識。
二
名字不錯。我想,但跟著這種輕浮的人,糟蹋了。我對自己的名字并不滿意。我問過我父親自己名字的來歷,他說本來也是抱著字典快翻爛了,不是覺得諧音不好,就是覺得寓意不佳,最后實在想得腦仁嗡嗡響,干脆就叫張平——自從干了公安,就覺得人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筆畫也少,考試還能比別人早答一道題。聽聽,這名字來得多敷衍。初中的時候流行改名字,不少人改得像港臺言情劇男女主角,我也想改,卻也不知道哪個名字,在往后的幾十年,都能讓自己不后悔——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容易后悔的人——最終也沒改。
我左滑刪除了那條好友申請。離婚以后我身邊倒是忽然多了許多異性,大多和我一樣有過家庭,離婚理由我也只聽一耳朵。起初我確實是覺得心里空得厲害想找人說說,也抱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想著也許只有同類會懂這其中的滋味,去和他們聊天,喝茶,壓馬路,接受著他們的“我好心疼你”之類的言語同情。這種同情一般持續到壓完馬路送我回家,他們在樓下磨蹭,試探地拉我的手,攬我的肩膀,我甩開這些手,像甩開一條吐著信子的蛇,冰涼滑膩。一般在這之后,對方便消失了,之后或許還會從旁人口中聽到對我的某些評價。這些評價讓我啞然失笑,這是我嗎?我倒想有這么多的心機呢。我懶得爭辯,也懶得再去與人聊天,喝茶,壓馬路。我困惑于那本紅底白字的離婚證的力量,它似乎讓我變成了一件無主的物件,可以讓任何人只講權利不講義務地來觸碰一下。
我沒有回家,去了茶館。這間茶館是我一直想開的,雖然我母親極不看好——這么偏僻的一個小鋪面,又在二層,鬼來你這喝茶?我離婚,辭掉前夫給我找的那份有社保不太忙的工作,離開影樓自己開茶館,這些事情一氣呵成。在母親眼里已經不能用常理來解釋我這些行為,甚至還找高人算了算,帶著一個符回來,讓我燒了喝下去,看我面色不善,才改口說,那你放在枕頭下面,也行。
我確實不是什么做生意的人才。這一點我不如她。當年我母親總是走在潮流的前端。她最早在毛紡廠上班,那陣子我小姨夫還不是小姨夫,還是一個用現在的話說“清澈愚蠢”的大學生,正在追我小姨。母親就讓大學生給車間主任的女兒補英語,主任便把瑕疵最少的處理毛線留給她,價格約等于白給。她再把這些毛線活兒分給幾個老太太,織當年最時興的馬海毛毛衣。她從外地買來圖樣,款式新穎,屢屢被搶購一空,這便是她的第一桶金。她的生意頭腦好像是天生的,別人也很容易被她打動,連我這個茶館,說實在的,也少不了她的朋友的照顧,在此的充值和存茶都是慕她名而來。逢年過節,她讓我好好做幾個禮盒,茶倒不必太好,盒子要精致——反正都是送來送去。靠著她的張羅,這茶館倒也還能勉強經營下去。這一點,我是佩服她的。
雨天茶館料想也不會有什么客人了。我坐在躺椅里發呆,桌椅是我到鄉下收來的老物件,墻上的畫是我父親畫的。他退休后在老年大學學國畫,頗有天賦,幾個月下來畫得有模有樣,畫得最好的是小毛驢,憨態可掬,尤其是幾筆勾勒出的那一雙毛茸茸的眼。我看著那眼睛,心頭微微一動,想到了另一雙被長長的睫毛包圍的眼睛。“林,修,棟”,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正用手指在腿上寫著這個名字。
“歡迎光臨!”門口的感應器突然發出了一聲熱情過度的電子嗓音。這天氣會有誰來?我連忙上前迎接,竟然是林修棟。他沒有打傘,發尖和睫毛上都有細碎的水珠。活見鬼,才想到這人,居然就來了。我問他,你怎么會來這?
林修棟把錢包遞給我,說:“來當雷鋒來了,瞧瞧你,丟三落四,這丟了可麻煩了。”他環顧四周,“這地方真不錯,清凈,怎么,就這么對待雷鋒同志的?連杯熱茶都沒有?”我的手腳不知該往哪里放,只好有些僵硬地讓他坐下,問他喝什么茶,心想肯定是我媽告訴他地址的,這老太太真是……我燒了熱水,盯著液晶屏上不斷跳動的數字,假裝專注以緩解自己的尷尬。他倒是不見外,四處轉了起來。哎,這畫畫得真不錯!很有靈氣!字寫得也不錯!他的聲音是昂揚的,水在壺里也吵了起來,壺嘴里飄出白色的霧氣。我只得抬高聲音回應他,是我父親的作品。
我和他坐下,開始泡茶,林修棟穿了一件麻質的白襯衣,與這個環境很是和諧。我洗茶,把茶水倒在茶寵上,逐漸放松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說自己在群里看到我的微信,想告訴我錢包掉了,結果我沒有通過,他就找來了。我的臉有點熱,心想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一個徐娘半老的離異婦女,哪來那么大的魅力?交談中他倒是把自己交代清楚了,三十六歲,未婚,本地人,早年隨父母搬到外地,在外企上過班,后來辭職開過咖啡店也開過民宿,錢賺賺賠賠基本能糊口,這個禪修班是“情懷”,畢竟“可以告慰這么多苦悶的靈魂”,他說到這里笑了,露出一顆很尖的犬齒,好像在笑自己的煞有介事。
茶喝了三泡了。窗外依然是不休fSu51QUZvxWEOl1Ic9HCuQ==的雨霧。這雨輕飄飄的,卻讓空氣變得沉甸甸的,人也懶了起來。林修棟說,這樣吧,你請我喝茶,我請你吃飯吧。我下意識想拒絕,又覺得回去也是一個人待著,再說人家光明磊落,再拒絕更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便說我請。林修棟說不管誰請,反正得吃點熱乎的,這天快把人漚壞了。
我說好,正好也好久沒吃火鍋了。出門前我去照了照鏡子,端詳一下自己,還算是秀麗的,雖然不能和年輕時比,那時人人夸我美。但是和這樣一個男人走出去,倒也不至于讓人側目。別人都說我長得顯小,看著只有三十多歲,我笑納了這份恭維,卻在心里明白,可能是因為有一部分的自己,固執不肯長大。
三
串串店里,紅油的鍋底咕嘟嘟冒泡,肉在其中蜷縮,變色。林修棟的臉在熱氣后面,有種不真實感。他說:“喝點兒?”我正猶豫,見他只拿了兩瓶啤酒,倒有點想笑。本地男人喝酒好面子,至少都是一箱起步,兩瓶啤酒在他們眼里簡直是開玩笑。他拿了一瓶冰的一瓶常溫的,眨眨眼,給我也倒上,說這樣摻著剛剛好,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很尖,笑起來有個很狡黠的弧度,讓他帶著幾分孩童氣。
我們邊吃邊聊,林修棟很健談,主要是他在說,說到開心處,總要碰一個,兩瓶酒很快便喝完了。林修棟不勸酒,但我總習慣和他保持一樣的進度,反倒是林修棟勸我慢點喝。一瓶下去之后,我感覺一陣舒適暖熱的酥麻從胃里逐漸擴散到四肢,沿著神經和皮膚,整個人松弛下來。林修棟便又要了兩瓶,我第一次見人這樣喝酒,忍不住想笑,他大概是見我一直面帶微笑,又端起杯子,說:“這就對了嘛,人何必那么緊繃,你要多出來和朋友喝酒,你看,幾塊錢的事兒,就能換你一晚上開心,來,喝他媽的。”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對,喝他媽的!”
后來想起那天,總覺得蹊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醉得那么快,也不知道是年齡大了酒量差了,還是林修棟兩瓶兩瓶又兩瓶,讓我放松了警惕,桌上永遠是兩瓶酒,服務員到最后看到林修棟招手,直接拿過來兩瓶啤酒——一瓶冰的,一瓶常溫。林修棟講了太多有趣的事情,從大學籃球隊打架,到開民宿遇到的奇怪客人,朋友的醉酒故事,甚至連自己小時候學了句臟話回家被他爸一頓好打都講了。我發現自己在笑。從微笑,到忍不住大笑,我其實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那笑聲像是從我身體里一個秘密的角落里逃出來的,先是探頭探腦,接著放開手腳,無拘無束。我甚至隱隱地盼望這酒永遠喝不完,好讓這樣的好時光永遠延續下去。飯館里的人越來越少了,服務員開始擦桌子,最后只剩下這一桌了。我去上衛生間,洗手的時候覺得視線有點模糊,鏡子里的女人妝已經脫得差不多了,青白的臉上兩坨紅暈。我想起年輕的時候,喝酒喝到一定程度就自己咬一咬舌頭,如果感覺不到疼,那就是喝多了。此刻舌頭在牙齒間,麻木不仁,像一塊無知無覺的肉。
出去發現林修棟已買了單,站在門口等我,說走吧,要打烊了。后來的這一段記憶像是憑空消失了,再睜開眼,頭痛欲裂,我發現自己穿著內衣躺在床上,旁邊有低微的鼾聲。窗簾透進的光可以看出天已經亮了,這床單,這房間,都是陌生的,我捂著腦袋坐起來,房間里飄散著一股濃重的酒氣,大腦不堪重負,再使勁回憶,也只夠回憶到自己和林修棟走出飯店。真夠丟人的。不惑之年了還干這種令人迷惑的事情,和一個剛認識的男人喝得大醉,還衣冠不整地睡在一張床上,簡直是晚節不保。
林修棟也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先咧嘴笑:“你醒了?”我勉強擠出一個“嗯”,目光呆滯。林修棟說:“你知道你昨晚干啥了嗎?”我一聽這話,就知道可能比我想象得還要丟人。我想阻止林修棟說下去,但又想知道那段空白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在林修棟仰面朝天,聲音因為喝了酒而含混沙啞的講述中,我大概還原了自己的光榮事跡。出了門,我已經開始暈頭轉向了,他口中那個我豪爽大方,說好我請,怎么你把賬結了,不行咱倆找個KTV繼續喝。林修棟說喝啥啊快回家吧,你走直線都困難了。那個豪爽的我不答應,要親自示范一下,沒幾步走進了旁邊的綠化帶,開始劇烈地嘔吐。林修棟連忙上前幫我抓住頭發,防止嘔吐物沾在頭發上,拍背,吐完,我坐在馬路牙子上說要緩緩,接著咕咚一下栽倒在地上。林修棟只好把我扶起來,但我一直往地上出溜,腿軟得站不住,他說看著挺瘦,醉了比豬還重。結果110巡邏的來了,指著我問他,她叫什么名字,你倆什么關系,她身份證號多少?林修棟說這是我朋友,叫張平,身份證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媽叫姚衛紅,還知道她茶館的位置。110民警把同樣的話問了我,我居然還能說出林修棟的名字,說認識,是朋友,還拒絕了送醫院,說緩緩就行,民警這才走了。
講到此處,我已經無地自容,林修棟卻摸到手機說:“來你看看,我可是把你躺地上的精彩瞬間保留了,你別說,人民警察就是愛人民,把我當流氓了,你看這說明啥,說明你還是頗有姿色,但我可是正人君子,沒有借機占便宜……”我搶他的手機要刪照片,林修棟急忙躲:“喝酒嘛,誰還沒點酒后名場面,哎你別撓我,我怕癢癢!”最后林修棟一把將我抱住,“別動!”我想從他胳膊里掙脫,他卻箍得更緊了些,手臂上肌肉鼓起。我聞到他身上混合著酒氣和汗氣的味道,心跳得有點快,只好安靜了下來。
房間里冷氣很足,胳膊上起了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林修棟調整了一下他的手臂,讓我們都躺得更舒服一點,我們都躺得很平靜,起碼表面上看起來如此。或者說至少我是如此。然后他說:“你昨天還說,讓他們別告訴張興國你喝酒,張興國是誰?你前夫啊?”
我沉默了一會兒,那冷氣往我心里鉆。我沒想到我會在那種時候提及他,而且還是像小時候那樣怕他。我說:“是我爸。他已經去世了。”
四
房間里安靜下來,空調仍在呼呼地運轉,林修棟把我往自己的方向摟了一下。“對不起。”他說。
我說:“沒關系,我很少和別人說起他。他走了以后,我也很少夢見他,但最近奇怪了,我總感覺他好像離我很近,感覺他在哪看著我——我這么說,你不會害怕吧?”
林修棟說:“是有點瘆人。你爸年齡也不大啊,怎么走這么早?生病?”
我說:“直腸癌。最早一直便血,以為是痔瘡犯了,也不去看,后來等去了醫院,做手術切出來比拳頭還大的一個瘤子,掛了糞袋。大夫說要化療,他自己把針拔了,說這樣活著也沒什么意思,沒尊嚴,誰勸也不聽。家里的親戚背后還說,是因為我和我媽沒盡力。”我苦笑一下。眼睛有點發酸。
林修棟問:“你想哭嗎?想哭就哭吧。”我說:“不哭,有什么可哭的,一輩子也沒多少眼淚,我媽老說我心硬。小學畢業的時候,班里的同學哭成一片,說舍不得老師,我實在哭不出來,又發現他們好像都在看我,只好把頭埋桌子上,裝哭,硬是擠出幾滴眼淚。離婚也是。有陣子發現他總偷偷摸摸打電話,那陣子忙得腳打后腦勺,回家只想躺下睡覺,聽著他在衛生間窸窸窣窣地不知道跟誰解釋什么,越聽越心煩,干脆把門踹了一腳,讓他要打出去打。也沒哭,也沒鬧,倒頭又睡著了。后來知道是對方懷孕了,居然是我的一個熟人。他還振振有詞,說我從來沒有為他流過淚,硬得像塊鐵,我離了誰都能活,對方沒了他就要一尸兩命。反正也沒孩子,財產分割好就離了,離了也沒哭。”
林修棟說:“你和姚阿姨真不太像,你是像你父親嗎?”我說:“都這么說,我倆長得像,我的字也是他教的,他本來該是個文人,但那年代,都忙著批斗這個批斗那個,他只能偷偷在沙盤上練字,半夜偷偷看查抄回來的外國小說。后來陰差陽錯,當了兵,轉業又進了公安局,到退休才真正拾起他的愛好,又是畫畫,又是寫字,還拉手風琴,要不是這個病,沒準兒還真能有點造詣。”
林修棟看看手機。“七點多了,該起了,我給你煮碗面,吃完再走吧,我等會兒還得去禪修班,你今兒還去茶館吧?”我看著他起身,三十六歲的男人,有點小肚子。我記得英語中,小肚子叫muffin top,蛋糕最松軟的頂端,這得是多么狎昵的愛意。這種狎昵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想到自己竟然這樣坦然無邪地和一個男人共度一夜,我內心有點綿軟又有點悵然。
酸湯面極解酒,我吃出了一頭汗。林修棟廚藝不錯,蛋煎得剛剛好,一咬還有金黃的流心。吃完走出門,這些天的雨終于停了,沒有一朵云,天藍得帶著一份“本該如此”的坦然。清晨的陽光將樹影長長地拖在地上,被雨泡透的土地,逐漸開始散發出一點腐熟的氣味。我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打了一輛車,聞到自己身上殘存的酒氣,把窗戶搖下來,閉上眼睛,讓風吹著自己。
林修棟家距離我家有一段距離。大約是酒勁兒未散,我又睡著了。過去我以為是人拖著記憶走在時間的單行道上,因為重力,越久遠的故事墜落于地,越早觸及這一份粗糲的創面,越早消散;越近的攥在手中,色澤清晰,鮮活如魚搏動。后來我發現并非如此,記憶是會折返的,線路交纏錯雜,缺乏章法。極近的事物,也可能平白被削去,難以記起,而遙遠如塵垢的那些往事,卻總覺得轉身就能觸及。
短暫的夢里,我回到了那個暗房。紅色燈光幽暗,一張巨大的桌子,托盤一字排開。我將膠卷纏到沖洗罐的片軸芯上,顯影液1:100稀釋,充分攪拌,倒入顯影罐,拍打罐體去除氣泡,靜置45分鐘,倒出,顯影罐中大量注入清水洗掉殘留顯影液,水聲喧嘩。取出軸心,浸入定影液,膠片上的白色完全褪去,再次沖洗,底片上是一個色彩相反的世界,人看起來有些恐怖,白發和青臉像鬼。我拿著一張底片,上面是四個人,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小孩,可是放大機怎么都對不好焦,他們的臉在我眼前始終是模糊的……
“你好,到了。你好?”司機將我叫醒,陽光刺眼。付了錢,走到單元樓下,白狗已經在那里恭候多時。它的毛發上粘著泥土,像穿了一件破衣爛衫,狗看著一夜之間又舊了一層。白狗濕漉漉的黑眼睛看著我,發出一陣委屈的哼哼。我有種做壞事被抓住的心虛感,想到高中的時候談戀愛,那時還住平房,有一個院子,我父親走的時候鎖上了院門,我裝模作樣地在寫字臺前看書,聽他腳步聲遠了,連忙起身用卷梳吹劉海,換衣服,我要沖破千難萬險,去見我的愛人。費半天勁爬上了墻頭,剛準備要跳,往下一看,一個身影正蹲在地上沖我樂,我父親把那套偵查技能都用在了我身上。我氣得在墻頭大叫,張興國,你憑什么這樣監視我!我爸慢悠悠地說,憑啥?憑我是你老子。
我搖搖頭,覺得這種感覺實在是荒謬,但我卻又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凄然。我去小賣部買了兩根火腿腸,狗搖著尾巴,像是很滿意這雙份的意外之喜。
五
我想起來了。那張照片最原始的樣子。
那是在我六歲那年的夏天,我們一家人的全家福。巴掌大小,有白色的鋸齒邊。那張照片里,我父親穿著軍綠色夏常服,我母親穿著紫色碎花襯衣,但都被黑白膠卷概括成了深淺不同的灰色。兩個孩子,左邊那個穿背帶褲,梳小分頭,一臉嚴肅的是我哥哥張書華,旁邊那個穿百褶裙,扎羊角辮,露出一個缺了門牙的笑的是我。
大人對孩子的態度太曖昧了。他們太自負了。他們總是輕視這些人類幼崽的理解力,即便也總有一些時刻在這些黑白分明的瞳孔的注視下心虛或羞愧,甚至用粗暴來掩飾這份愧怍。在他們自負的時候,他們當著這些手里被玩具或小人書占據的幼崽,毫無保密精神地吐露著成人世界的秘密,并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們不懂。但其實并非如此。
自小我就知道,對于我母親來說,我并不是一份禮物,而是一個意外。
計劃生育推行之時,我母親已經生下了我哥哥張書華。在產房,當醫生宣布“是個男孩”的時候,她長舒一口氣,說是自己的光榮使命已經完成。自此,我母親就可以擺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態度,作為雙職工響應國家號召的表率。她也可以帶著這樣的態度,去勸說生了女兒的同事,“女兒也是一樣好”。六年后,我作為節育環失敗的產物出現在她肚子里時,她去廠醫院鬧了一圈,最終還是生下了我,但在確定下崗名單時,她卻將自己的赫然在列,與我不合時宜的出生綁定在了一起。
后來她想開了,我不過是一個借口,在那個人人都像是紅了眼的狼的時刻,先咬誰后咬誰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區別,畢竟她這樣的廠里的紅人,本身就容易遭人嫉恨。何況早走未必不是好事,后來走的那些人,拿到的買斷的錢越來越少了。然而在她大徹大悟之前,我已經遭受了她不短時間的意味深長的眼神,那眼神將我看得越來越畏縮,恨不得將自己縮成螞蟻大小,隨便一處陰影都足以隱沒其中。
張書華和我不一樣。張書華是我母親的心頭肉,或者他這樣的人,生來就是來當別人的心頭肉的。他聰明伶俐,品學兼優,多才多藝,像我媽一樣,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點。而我不同,他“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的天賦和我的名字一樣平平無奇,還時不時闖禍。帶過他的老師也帶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怎么不和你哥多學學?”他在18歲的時候考上大學,那時時興唱卡拉OK,在親友歡聚一堂為他餞行時,他唱了《星星點燈》。他的嗓子很好,在場的男人們臉泛酡紅,女人們夸贊著他的爭氣,我在一邊吃瓜子。后來我再想起他,總能想到他最后唱到“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的樣子,他的臉上是從未經受風雨的純白,無數點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他是追光燈下的耀眼明星,不缺這一點光,而我從來都是躲在舞臺側幕里的B角。
張書華從讓我母親走到哪夸到哪的天之驕子,到她再也不敢提及的禁忌,這個改變發生在2001年。那一年他與兩個朋友外出采風,他愛好攝影,大學畢業回來后正在籌備開一個影樓。但那天回來的不是拍滿的膠卷,而是一個噩耗。他乘坐的那輛車翻了。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是狂妄的時候,他的朋友喝了酒依然逞能,直到這一份狂妄在翻滾和墜落中變成一片肝腦涂地的殘局。
對了,那一天,正是爆炸的那一天,小城里的醫院亂成一片,哭喊聲,推車聲,叫家屬的聲音此起彼伏,手術服和口罩都濕透的大夫急得嗓子啞了,“老天爺!這咋還有車禍的!快快快讓開!”我父親從爆炸案現場被單位緊急叫到醫院,領導搓著手,老張啊,老張,你一定要挺住。他被兜頭而下的厄運釘在了長椅上,周圍涌動的嘈雜將他幾近溺斃。
我母親被這樣的喪子之痛幾乎擊垮。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每天坐在桌前,以淚洗面,一封一封地給我哥哥寫信。后來有一天她在桌前睡著,醒來看到在一旁的我,和身上的毯子。我就是這么一點一點進入她的視線的。她的目光是一點一點蘇醒的,一點一點將我囊括于那雙杏核眼中。她突然抱住我,我被這樣稀罕的親熱撞得有些生硬,她哭著說,平兒,媽媽只剩下你了。
這份“只剩下你”的孤絕,有我父親的一份責任。
你可能聽說過那個年代。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寫下詩篇,自此天地間蕩起滾滾春潮,征途上揚起浩浩風帆。暴富的神話在這篇復蘇的大地上時時上演,人人都在談論“下海”,談論那些先人一步將大把大把的金錢裝滿口袋的勇者。是的,我母親多少算是其中的受益者,只不過她有著女人特有的淺嘗輒止和小富即安,她不是殺紅眼的賭徒。或者正是因為她在滾滾春潮的邊緣,覺出了失控的悚然。而我父親,他卻懷抱一種良善的天真,一種盲目的樂觀,因而當一個老戰友向他描述了股市的沉浮,他被迷住了。他錯過了廣州的電子表,錯過了深圳的第一波K線,錯過了海南的房地產,這一次他不想錯過了。
結果可想而知,那一年七月之后是五年的熊市。就在我母親想為我哥哥盡最后的一份力,找一個大師來超度他過分年輕的靈魂時,她看到的是存折上寥寥的數字。搞錯了吧?鐵欄桿背后的銀行柜員不耐煩了,拉出一份明細,看,這清清楚楚的,你問問你家人去吧。我母親幾乎要跌坐于地上,甚至失去了和柜員吵架的氣力。這時,她從我父親對她“回家再說”的勸解里聽出了遮掩的真相,她看向我父親那張同樣悲痛的臉,悲痛的背后還有更大的做賊心虛。
除了我母親這張空白的存折,還有一筆巨債。“個、十、百、千、萬……”這個數字讓我幾乎不識字了。我父親一生的良好人格和信譽,讓他開口時不費力地就獲得了別人的信任。沒有人相信老實巴交的老張,突然變成了這樣一個敗家子。他們站在我家的客廳里,我父親在他們的目光里越來越矮,一米八二的張書華遺傳了他的身高,而發源于此的這份高大在眾人的憤怒里更加礙眼。他跪下了。他的驟然矮小也可能是因為家里越來越空了,電視機,家庭影院,冰箱,微波爐,我母親的小富即安和驕傲,都空了,成了眾人的寬限和“多少挽回點損失”。
那一天我母親劫了我父親的法場。把他從那些唾沫星子里解救了出來,是我母親一貫的斬釘截鐵,上演了這一場“刀下留人”的戲碼。臥床許久的我母親就那樣走了出來,她瘦了許多,形銷骨立,卻氣勢凌人。她環顧這些指指戳戳的手指和翻動的嘴唇,硬是讓這些人相信了,她能還,多少年都還,她姚衛紅,絕不抵賴。
自此我母親成了我父親最大的債主。我們那一筆債用了十五年才連本帶利還完,而我父親欠我母親的,要還一輩子。直到最終成了一筆糊涂賬,彼此惹不起躲得起地,用分居維系著夫妻的名分。
影樓作為我哥哥的遺愿,這一年最終還是開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母親那一句“我只剩下你了”擊中,還是被她罕見的脆弱打動,我說,媽,我和你一起干。我還有什么選擇呢?我的成績吊車尾,料想也考不上大學,但我們還得活下去,帶著他的心愿,活下去。A角意外退場,B角不得不頂上了。
六
我自小知道的事情不止于此。我還知道一個秘密,那就是我父親,對我母親并沒有所謂的“愛”。
我父親是個不快樂的人。或者說他是個不舒適的人。如果說每個人都是社會上的一個齒輪,那么他就是那個被錯誤地安放于此的替代品。他一生中當命運兜頭傾瀉的時候,他調整自己的姿勢,做好承接它的準備,并迅速適應。他天生似乎就做好了承受并習慣命運的準備。而他自己的感受,被壓得像一顆小小的石子,只是我很多年后才知道,這顆石子一直在他的鞋子里,他走多遠,這顆石子就讓他不適多久。
我說了,成人總會在兒童面前放棄他們的保密原則。我母親與我父親總是壓低了聲音吵架,哪怕在我和我哥哥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已經換上了一副笑模樣,但那種逼問和詛咒的碎片依舊浮在空氣里。我母親其實早已敏銳地感受到了我父親的“不愛”,哪怕他是個沒有什么惡習的丈夫,很少喝酒,不賭博,也不像一些下作的男人向老婆揮拳頭,但我父親的“不愛”,是一堵透明的墻。他垂著手,接受我母親的斥責,偶爾辯駁兩句,更多的時候只是一言不發。真正讓我母親崩潰的,是他眼神里淡淡的嫌惡。鬧夠了嗎?還沒鬧夠嗎?你看看你這個樣子,成什么體統?我父親一言不發,他的眼神卻把這些詞句源源不斷地傾吐出來。最終往往止于我父親的飄然而去,我父親說,你冷靜冷靜吧。我母親渾身發抖,嘴里碎碎地咒罵著一個或許存在的女人,像嚼了一嘴的玻璃碴子。
或許存在的女人?她可能是我父親入伍前那個通了許久信的女同學。那個時候,我父親把詩意全藏在了語錄里,任何時候,那種年輕而原始的吸引,是無法鎮壓的。那個筆記本被我母親一把火燒了,她雖然對于文學和藝術缺乏天賦和興趣,但她讀出了和我父親寫給她的信中迥然的浪漫。那個時代“成分”成為人與人之間的鴻溝,我的父親出生貧苦卻意外地有了對文藝的雅興,而那個能助長他雅興的女孩,注定與他不得善終。轉業到地方之后,組織把一個明快活潑的女孩推到了他面前,他也就接受了,就像他接受了這一份與他的性格和愛好相去甚遠的工作,接受了長期螺絲釘一樣在基層發光發熱。
我母親其實比其他人更了解我父親,這份了解甚至超過了我父親的認知。他看似和別人沒什么區別,一樣接警出警,一樣在熬完大夜后扯著鼾,一樣吃泡面,一樣把“他媽的”當成發語詞,但她知道那不過是為了合群,那個年代的人最害怕的就是不合群。她看出他在這層粗糙表面下的一層細膩,這細膩是不屬于她的,至于屬于誰懸而未決,我母親卻虛構出無數個影影綽綽的女人。
在我十五歲的某一天,我和我父親從奶奶家回來,走在路上。秋夜已經開始涼了,那時還能看到北斗七星。我們閑聊著,我父親旁敲側擊套路著我的幼稚戀愛新動向。突然地,他說,其實我覺得我和你媽已經沒有愛情了。我不語。接著他說,我們現在更多是親情了。我感到一陣寒意,頭皮發緊,我需要時間去反應這個突然但并不意外的真相。但我沒有勇氣繼續追問,最終白白地錯過了父親險些要洞開的那扇心門。
在十五六歲的我看來,世界上沒有比戀愛更偉大,更有滋味的事情了。帶香味的信紙,溫熱的早餐,第一次牽手時滿手濡濕的汗,擁抱時狂跳的心和少年的體嗅……我父母如臨大敵,不懂我為什么對戀愛有如此的熱忱。
我自然不愿意承認那份暗暗較勁,我與我母親的。她一切都優越于我,除了我父親為我透露的這個秘密。我暗暗立誓,我不要成為她這樣的人,我要成為她的反面。但我決定保守這個秘密。并身體力行地去叩問這個答案——愛情是否是如此容易磨損的東西,男和女,從荷爾蒙開始的吸引,最后居然打磨成了親情,這可太不浪漫了。
在我哥哥出事后,我失去了踐行這份樂趣的資格。優秀的張書華和我母親一樣善于發現商機。那時富起來的人們開始到處旅游,在每一個景點合影留念;新婚的夫妻不再滿足塑料花和假布景,時髦者開始去省城的草坪上拍婚紗照;少男少女們在畢業時也總要互贈一些看起來更光鮮的照片,過去的老照相館已無法匹配這樣的需求。我和母親從零開始學攝影,學構圖,學化妝,學洗照片,在暗房里我一夜一夜地熬,臉上永遠帶著睡眠不足的陰影。
有一個男人總來洗照片,他說他是攝影發燒友,他告訴我們,以后將是數碼相機的天下,但他還是熱愛膠片的質感。我與他就這樣熟稔起來,直到有一天,顯影液定影液沖掉,底片上浮出了一張側臉,是我。
他來取照片的時候,帶著他的畢業證,工作證,一束花,和一把鑰匙。他說這是他所有的誠意。那一刻我覺得我愛上了他。
怎么不是愛呢?比起那些紙上談兵的愛,我實實在在地降落在了他的陸地。母親堅決反對,但我還是嫁給了他。我因為年輕,因為我們這份愛里這份言之鑿鑿的兩情相悅,因為我不可告人的勝負欲,我斷然不愿像我母親一樣,在“不愛”里,生出一副能咬碎玻璃的獠牙。
但當他離開時,我終于諷刺地發現,我們之間不但不剩愛情,甚至連親情也稀薄。
我母親尚有我父親的不忍和親情,我父親的一場破產,我母親的一場義舉,更是讓他從此終身虧欠于我母親,讓他永世在我母親面前理虧,永遠帶著這份虧欠卑微地活下去。而我與他之間,什么都沒有剩下。我最終還是失敗了。
七
那么林修棟呢?該怎么定義我對他的感情呢?說起來我并沒有機會去談一場真正成熟的戀愛。十幾歲時的戀愛不作數,那時根本不知道成人的世界是什么模樣,有多少流麗的光彩,也就有多少齟齬。與前夫結婚時我只有二十歲,剛到法定婚齡,我更像是為了逃脫一種生活而躍入了另一種生活。
一起喝完酒后的第三天,他又到茶館找我。神秘地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上了他的車,往城郊開去。路過城鄉結合部的艷俗的塑料牌,他在一條小路邊把車停下,說前面車不方便過去,得走過去。托我爸的福,在他多年的案件熏陶下,我甚至想到了謀財害命拋尸荒野。我跟著他,爬上一個土坡,路不太好走,他自然地伸出手讓我拉著他,掌心干燥溫暖。又拐過一條小路,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在夕陽下散發著寧靜的光。他說,看,我小時候的秘密基地。
他遞給我一個棒棒糖。他笑著說,今天不喝酒,今天吃糖,看日落。
我從來都不知道這里還有這樣一片水域。失真到像是在夢里。我在此地出生,長大,卻從來不知道,經過這樣一條曲折的小路,竟然會看到這樣一個像是被遺忘了的湖泊。這個糖的味道很奇怪,內核是一個皺巴巴的話梅,有點甜又有點咸,回味里還有酸。偶爾有魚躍出水面,有鳥飛快地掠過,世界是金紅色的,他的眼里也有一個小小的光點,還有……一個我。
那個吻就是這時候來的。我們已經吃完了糖。那是一個滋味復雜的吻。
我沒有看他,依然看著水面,夕陽逐漸下沉了,天還沒有黑。他也沒有說什么,我自然不會愚蠢到去追問他“我們算什么關系”,都到了這個年紀了,一切煞有介事的儀式,刨根問底的定義,才是要把人尷尬死。它是什么都好,這個金紅色的、滋味復雜的吻,挺好。
那些日子我成日與他廝混在一起。有時我去他家,我倆坐地板上喝酒聊天,喝多了就留宿在他家。那一天沒有完成的事項,我與他似乎是被什么推到了那里,往后退不太可能,往前走也走不了太多,不去做好像說不過去,于是也順理成章地在某一天完成了。這件事本身沒什么不好,林修棟也沒什么不好,但鏡中那個白色的影子,眼泛精光,倒是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為自己如此容易動心感到害怕。
或者令我害怕的不是我為何如此容易動心,而是在十七歲之后,在一次失敗的婚姻之后,我發現了某個危險的自我。我與前夫很少吵架,我太過反感兩個人漲紅了臉,曾經親吻過的嘴唇里蹦出的全是最惡毒、最刻薄的字眼,甚至到了快要癲狂的關頭,變成和鼻涕眼淚一起飛濺的碎片——就像我的母親那樣。我的憤怒和恨意,被這樣的念頭按下,最后變成了我的“隨和”和“體面”。雖然這些隨和或是體面,也并未給我的婚姻一個好的結局,甚至離婚時我的不糾纏,也就是為了這點可憐的體面。這個自我,與我這些年來一直苦心讓自己成為的那一個人,是那么南轅北轍。她張牙舞爪,野性未馴,一點酒精就激活了她,可是林修棟,他還是笑笑,那么不當一回事,這個危險的我,似乎在他這里,還是可愛的。
伴著酒,我們聊了很多。我和他講我的童年,我的戀愛,我和我母親如苦行僧般還債的日子。講我如何在一個個通宵里熬壞了身體,失去了一個孩子后就成了一片荒地。我有種感覺,他并非先入為主把我當作一個女人,而是先把我當成了一個人。他總是靜靜地聽,不搶白,也不說教,只在關鍵的節點問幾個問題,讓這個對話繼續延伸下去,或是在我說完之后,有幾句不失精妙的總結。林修棟確實讓我覺得相處很舒服,很多男人總讓人覺得緊張,覺得羞恥,覺得無地自容,他更像是一個可以談天說地的朋友,而我一直甚少交友。
我沒有讓他來過我家,他也不提。有一次我問他,這個禪修館是怎么回事。林修棟說:“這事兒吧,心誠則靈,信者得救,這個老師以前是赤腳醫生,后來不知怎么就福至心靈了,能看透過去和未來。”我說:“我媽說是挺靈,她一進門老師看一眼她的臉,就把她的問題說得八九不離十,還是那些她從來沒說過的事。”林修棟說:“醫易不分家嘛,這東西挺玄,說白了人生一世,不過是苦海中沉浮,抓住一塊浮木,有了希望,日子就好過一點。再說打打坐練練氣功,對人也沒壞處。”我問他:“那你信嗎?”他答:“不好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得,人的一生,其實像是被什么東西操控著,你遇到誰,會發生什么,似乎是注定的。我們像是更高級文明的游戲,如果有的玩家技術拙劣一點,那么可能我們就遭受的苦難多一點,只是我不知道,人有沒有重啟的機會,我是說,也可能是以另一種生命或者介質的形式。”
我問他:“那如果可以重啟人生,你想要做什么呢?”他說:“做個好人,然后,早一點遇到你;或者做個壞人,拋開一切,和你浪跡天涯。”我笑著打他,什么油腔滑調的。“那我們就做兩只動物,無拘無束,相互取暖。”他說。
八
我的母親,永遠散發著活力的姚女士,她的造訪永遠是突然的,這也是我不愿讓林修棟到我家的一個原因。時隔多年,我依然會時常想起青春期的那些羞赧,那些被高聲朗讀的日記,讓我始終恥于對她談及我的感情生活。一進門她就開始嘮叨,讓你去上課你逃課,好心換了個驢肝肺。她神秘兮兮地對著手機的指南針來回轉,把一個水晶葫蘆念念有詞地放在東北角,說是招財,辟邪,旺桃花。我讓她別亂花錢,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她說:“你快呸呸呸,真是缺乏恭敬之心,有福之人才能接受這能量,你這日子過不好,還是因為你的能體太弱,等到你修行到高能的能體,就能接收高階的能量……”
我打斷她:“接受這能量還花錢?要是不花錢我還考慮修一修。”她說:“你這就太俗氣了,就因為我們還處于低能的能體,更需要一些外力的加持,我跟你說不通……”見她還要喋喋不休,我連忙說自己等會有事要出門,把老母親恭送出去,到樓門口白狗還在,她說:“這狗臟兮兮的,別有狂犬病,快趕走吧。”我沒好聲:“狗又沒招你,你別管那么寬。”她嘟囔著走了,我不用聽也知道,肯定有“不識好歹”。
但那一天我總是心神不安。天又陰了下來,一場雨遲遲不發。天色暗沉,風搖晃著樹枝,我撥開黏在臉上的頭發,搖著扇子。我不知道在焦躁什么,但總覺得一股氣頂在胸口,憋悶不已,想大叫,有種想破壞什么的沖動,房間里的桌椅,這時候卻像是黑沉沉的獸影,顯出猙獰來。
突然,一陣凄厲的狗叫聲傳來。接著有許多的腳步聲,喊著“往樓上跑了!”門口突然響起指甲劃過的尖銳聲響,我心一驚,手里的杯子掉到了地上。等到我反應過來打開門,幾個穿制服的人已經將狗用捕捉網抓住,見我開門,說有群眾反映這里有一條流浪狗,他們來抓捕。是白狗。嘴角已經滲出血來,那雙悲哀的眼睛正盯著我,透出深深的絕望。
我說:“這狗是我的。”穿制服的說:“是你的?有狗證嗎?”我說:“還沒辦,現在辦來得及嗎?”穿制服的說:“那不行,群眾舉報說這是流浪狗,按規定我們得帶走。”
我追下樓,看著他們把狗塞進車里,白狗的叫聲變得像嗚咽,我站在原地,耳朵里全是尖銳的爆鳴,腦子像要沸騰了,卻找不出一條通順的線條。風還在吹,有沙粒撲進我的眼睛。被烤得熱烘烘的地面上,出現了幾個硬幣大小的水漬,然后逐漸密集起來,連成片。潮熱的土腥氣升騰,臉上有水流下,下雨了。
林修棟找到我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我正站在大雨里,衣服淋濕緊緊貼在身上,我卻渾然不覺。他把我拉到單元樓下,我聽到一個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怎么回事。好多的語句堵在我的胸口,挨挨擠擠,伸長脖子,吐不出,咽不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又干又澀,狗,白狗,那狗有靈性的,它被抓走了。
他拽著我回家,他說天大的事,先換身干衣服再說。換了衣服,我坐在沙發上,皮膚逐漸干燥回暖,林修棟在給我擦頭發。我突然抓住了林修棟的手,說:“我知道那狗像誰了,那狗像我爸,是我媽打的電話,是我媽把它害了呀!”
我指著電視柜上方父親的遺像:“你看,就是這個眼神。我爸當時走的時候,也是這個眼神。”林修棟的聲音變了調,說:“你他媽是不是瘋了。”我站起身:“不行,我要去救它,我現在就要去救它!”林修棟拉著我,我掙脫不了。我的腦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簌簌地掉落,我想起那天在醫院,他最后望向我的那個模樣。他陷在藍白條的病號服里,身體好像已經先他而去了,雙眼深陷,看向我的時候,眼里有淚。病房里一片白,唯有他的眼睛,好像連接著另一個世界所有的黑。所有的,這些積攢的痛苦,被我咽下的夢囈,它們終于要掙脫了。我朝著他的手上咬了一口,他吃痛,松手,我跌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
就像那天的笑,我總覺得并非來自于我,這哭聲,也因其不受控制,讓我顫抖。
林修棟用熱毛巾給我擦了臉。我疲憊極了,拍拍沙發,讓他坐到我的身邊:“讓你見笑了。”他說:“哪兒的話,應該的。”我問他:“這狗還能救回來嗎?”他說:“懸,我找人去打聽打聽,但你這樣子,我是真沒見過。”
我盯著那個黑色的相框。“我爸到最后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又瘦又黃,肚子卻脹得老大,我媽要照顧他,他不讓;我要送他去醫院,他不去;我問他疼嗎,他一聲也不吭。他拒絕吃飯,也拒絕治療,似乎他在全力抵抗一份恩情,以及其背后埋伏的期望和虧欠。只有走的那一天,他突然流出了一行淚。我那時候在想,他一直這么堅決地求死,那一刻可能后悔了吧。但我一直沒有去真正問問他,他那么孤獨……我知道,只有我,他曾經愿意對我說真話,但我錯過了。”
我覺得冷,縮起來抱著自己的膝蓋。“他走以后,我以為我不會太難過,畢竟他讓我們真的太苦太苦了。但那只狗……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像他。我沒能救他,如今連這狗,也救不了了。”
林修棟說:“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你記得2001年的爆炸案嗎?”我說:“記得,是情殺吧?一個男人,炸死了情婦的丈夫,還搭上了幾條無辜人命,我爸也去現場了。”林修棟說:“是,但你知道他們的孩子嗎?”我搖搖頭:“沒聽說過。”他說:“其實,那一天兇手鄭海青買了雷管、炸藥,他知道被害人在怡園飯店有長包房,在那辦公,他提前布好了線路。在下定決心前,他帶兒子吃了一頓飯。他兒子覺得奇怪,因為父親平素對他并不關心,他不知道這竟是訣別。飯桌上這個男人欲言又止,兒子卻急著吃完飯去同學家打游戲。后來就是那一天,他父親用兩根電線、4節一號電池,引爆了炸藥。也許他多和他父親說幾句,他父親會因為顧念他,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我的心堵在了嗓子眼兒上,我開始害怕后面的故事。但我還是問:“那孩子呢?”林修棟說:“轉學了,去外地了,后來聽說他跟著姑姑生活,考上了大學,執意要上警校,他想當警察。但后來沒上了,政審沒過。”
林修棟說:“我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你,一切都是因果。我知道你不信這些,但有一些東西,已經注定了,就不能再去假設了,只有一條路,往前走。就像重生一樣,新的骨血,新的細胞,舊的都一筆勾銷吧。”
“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那孩子是我的好朋友,那天就是來找我打游戲的,他的名字叫鄭小文。”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林修棟消失的。
九
在第十天即將結束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后來的事情我很想忘記,所以我那一天喝了太多的酒。我希望酒精能把所有恥辱的記憶都洗刷掉,是的,恥辱。那一天跌跌撞撞的世界,像是耳邊穿過了呼嘯的風,整個人是風中飄忽的旗。我想讓大腦被酒精占領,讓這份麻痹成為徹底的失憶,就像我與林修棟的初識。然而還是失敗了。那一天的每一幕都刻在我心里了。
那一天我正在看《順流逆流》。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并不知道它的結局,林修棟的那番話,讓我想起了爆炸的那一天,我看了一半的碟片。電影的后半部分在無數打斗和追殺中漸入高潮,伍佰飾演的金牌殺手與對手狹路相逢,而他的妻子即將臨盆。電話響了,那端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南方口音。她說:“我是林修棟的老婆。”
我沉默了許久才說:“誰?打錯了吧?”(電影里手榴彈爆炸了,火光沖天。)我那一瞬間顯得很愚蠢,對方明顯知道我已經聽懂了,我的演技拙劣到讓對方更加看低我。我已經通曉了人世間的太多隱情了,我知道這個世界充滿了謊言和偽裝,我只是怎么也不能將我與這樣的傳聞中的主角,吻合在一起。那句話在我腦子里狼奔豕突,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否認和逃跑。
她說:“你不用裝了,我知道你。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了。他有老婆孩子你不知道嗎?他的手機里還有他女兒的照片,你沒有翻過他手機嗎?這一次我是看他的消費記錄,有買給你的東西,我就知道又來了。他給你說的名字、學歷、家庭、工作,全是假的,你不用驚訝,因為我也是這樣被他騙的。至于你,”她苦笑了一下,“是我發現的第四個了。”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金牌殺手的妻子舉起槍,將反派打出一身的血窟窿。)
“但我真不知道,這個人怎么就這么……說不好聽點,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她繼續說道,“但我現在沒有工作,孩子也還小,我是真沒辦法了。你比我幸運,你還能抽身,我已經搭進去了。因為這個事情,我和他吵過無數次了,沒有用,再好說歹說,他好像就聽不進去,我真的搞不懂他。”(金牌殺手獲得了三分鐘與家人相處的時間,世界終于安靜了,只有嬰兒的哭聲。)
那邊有一個女孩清脆的笑聲。女人說:“你聽見了吧,這是他女兒的聲音,我也不罵你,看來你也不知情,但情況就是這樣,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那什么禪修班,跟你說實話吧,賣的那些什么開光法物,都是小商品市場批發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掙的就是這個錢。這一次他徹底栽了,我也是才拿到他的手機,看到你給他發的信息,我覺得我得告訴你實情。喂,你還在聽嗎?”(妻子對殺手說:“你不要等三分鐘,早一秒走,我就多安心一秒。”)
我艱難地開口,我問她:“我就想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妻子抱著殺手,哭著問:“你本來叫什么名字?我們的孩子,取你的名字,可以嗎?”)
她說:“叫什么不都是個騙子嗎?他叫鄭小文。”
后來的事情,就是我母親告訴我的了。我因為酒精中毒進了醫院,醒來看到她在床邊看著我,我做好準備,等著她新一輪的嘮叨——一把歲數,不務正業,抽煙酗酒,真是作死……但她竟然沒有向我開火。她的目光里有一種遙遠的疼痛,就像那一年,她抱著我說,媽媽只剩下你了。這一次,我看到我的痛苦全都痛在了她的眸子里,她不忍再去揭露我的不堪,這痛苦讓我們有了一副相依為命的基本形態。我發現她忽然老了,忽然變得衰弱了。因為這份蒼老和衰弱,我們稀里糊涂地和解了——我不能去恨一個弱者。
那天林修棟講的故事,其實只講了一半,后來的故事是我從信里補全的。那封信壓在我家地墊下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偷偷隔著門真正地和我告別的。
鄭小文其實一直有一個恐懼,他的父親。那個男人看起來是那么不可一世,那么殘暴。他愛喝酒,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回來就打老婆,后來這個可憐的女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鄭小文恨透了他,他甚至暗暗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喝醉了,就那么在冬天的馬路上,仰面朝天一躺,睡過去就不要再醒來。他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學會了抽煙,逃課,打游戲,后來開始打架,他下手狠,甚至打出了點名氣。進過好幾次派出所,和一個老警察成了老熟人,那警察有一雙憂傷的眼睛,他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只記得別人叫他老張。老張從來不罵他,每次都耐心地給他講道理,哪怕下一次,他又頭破血流地出現在他面前。
后來出事后,案子很快告破了,六天后,他的父親被蹲守在家門口的警察抓獲。父親與情人長相廝守的美夢沒有成真,最后留給兒子的也只有一個束手就擒的背影,頭發長成了一蓬亂草。爆炸之后那一年的酷暑驟然結束,開始成日地下雨。鄭小文騎著自行車,淚水和雨水讓他幾乎看不清路。他一路追到了公安局,被攔在門外。他的衣服濕透了,又冷又餓。最后是老張發現了他,給他披了一件外套,又給他泡了一碗方便面。他說孩子,大人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你得爭氣。重新開始,好好過你的生活,來得及。他記住了那雙眼睛,里面有一種父親的關切。他想如果這份父愛是真的該多好啊,有這樣一個父親,他一定會有一個正派、光明的未來。直到他發現,那雙眼睛,出現在我家的墻上。
到這里,他寫:“張平,我終于明白自己對你的親切感從何而來,但也是那一瞬間我知道,我必須得離開了。你父親是一個好人。我一直想成為他這樣的人,但我沒有做到。我以為我可以重新開始,但我發現,原來我一直在別人的身份下生活,如果我不是我自己,那么我又該如何證明我的存在呢?這一次,我要把我的名字找回來了。”
他還留了一個電話,是寵物醫院的。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救出了那只白狗。他說,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尾 聲
在去接狗的路上,我母親依然不能接受自己被騙。“怎么會這樣呢?小林挺好一個人啊。”她抬起手腕給我看那一條手鏈,“我覺得那老師看得挺準啊,你看這手鏈,我戴著確實覺得最近辦事順多了。”
我說:“信者得救,有了希望,就能重新來過,日子就好過些。”我問她:“媽,你說實話,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替我哥把他的那一份活下去?但我還是讓你失望了。他如果活著,肯定不是我現在這樣。”
我母親愣了片刻,眼神里有被刺傷的震動。她說:“怎么可能?他是他,你是你,我當然希望活著的人過得更好。我去禪修班,也是想給你積德啊,我就想讓你能過得順一點……你這些年我知道,真的不容易,你吃的這些苦,就是你哥也做不到。”
我沒有說話,只是握了握她的手。陽光很好,我戴著墨鏡,挺好,我可以借著這鏡片偷偷流淚,流我藏了這么多年的淚。
寵物醫院的前臺說,在這里簽字就可以了。我提筆寫下,“張平”,一筆一劃,酷似我父親的筆跡。我從來沒有這樣熱愛過這個符號,橫平豎直間,透出無盡的坦然——我想,我也將我的名字找回來了。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