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山東鄒城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作品》《福建文學》等。
1
那對老夫妻是在一天下午來到槐樹鎮的,他們風塵仆仆,卻興致很高,一點也看不出疲憊之色。兩個人一前一后,來到我的理發店門前,問我有沒有房間。當時我正在看《魯城晚報》,聽到門外的說話聲,就欠起身,說有的!
那個男的六十多歲,戴一副寬邊眼鏡,說話抑揚頓挫。女的似乎要比他小些,頭發烏黑,一看就知道是染過的。我仍舊坐在躺椅上,只是把報紙擱在了一邊,然后把房子指給他們,說你們自己去看吧,如果愿意住就收拾一下。男的笑笑,說好的。女的卻沒有說話。我拿起那張晚報,繼續看那篇沒有看完的報道。
我生活的這個小鎮曾上過報紙,是一個來過這里的記者寫的。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因為他寫的那篇報道,我們那個默默無聞的小鎮突然就聞名遐邇了。沒有誰記得是從哪天開始,那些城里人像著了魔一樣涌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有包車結伴而來的,有開私家車來的,有騎單車來的,他們的到來一時間讓小鎮的生活變得熱鬧起來。
其實,小鎮沒有什么好看的,無非是一條河,幾座小橋,往東走不到三里路矗立著一座山。如果說小鎮出過什么名人,清代詩人趙執信可算一個,他寫過一本《談龍錄》的小書,其中一句“神龍見首不見尾”,想必知道的人很多。對那些探幽訪古的城里人我沒有多少好感,甚至有些憎恨他們,因為我的妻子就是被他們中的一個給拐跑的。在小鎮日漸繁榮起來之前,我的理發店生意一直都很好,因為鎮上只有我這一家理發店,一天下來所賺的錢除了吃喝,還略有結余。但是,那些城里人頻繁光顧小鎮后,我的生意不僅沒有興隆起來,反而變得冷清了,原因是鎮上又開了兩家理發店,名頭很大,招牌也很大,什么發廊大世界、香港發屋,而且在鎮東頭還開了一家足浴店。我的顧客,特別是那些年輕人,都去他們那里理發了。
生意不好,妻子又被人拐跑了,我索性改弦更張,把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弄成了一個民宿。我天天守株待兔般等那些城里來的人住店,臨走時宰他們一刀。小鎮不大,他們不會再來第二次,別指望什么回頭客,所以我做的生意就是一錘子買賣。
那對老夫妻住下后,按慣例我應該看看他們的身份證或結婚證,考慮到他們年紀大了,又是教師,所以就免了。倘若他們是年輕人,我是一定要看的。我合法經營,不想找什么麻煩。
去年鎮上就有一家旅店被罰了一筆錢,原因是一個流竄犯借住店為名,在鎮上屢次作案,而店主居然不知道那個流竄犯的姓名。我的民宿雖然簡陋,比不得城里的賓館,但住店的手續還是要辦的。對他們夫妻倆,我沒有什么不放心,他們說話溫和、彬彬有禮,一看就是文化人,不像其他城里人那樣趾高氣揚,不把小鎮上的人放在眼里。
他們住下后不久,我沒有馬上去和他們談房價,倒是那個男的找過我一次,說房價的事。
我說,你看著給吧。
他說,這怎么可以,還是你說個價。
我說,一個月五百吧。
他點了點頭。之后,他便天南海北地和我聊起來。通過聊天,我得知他姓周,女的姓喬,均為上海人。老周退休前在一所中學任教,老喬好像也是老師。老周的意思是要把房子租下來,問我能不能便宜些。我問他打算住多久?他支吾說長則三兩年,短則一年半載,這要看情況而定。我說好吧,你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老周說要把房子粉刷一下,問我可不可以?我說你們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老周聽后很高興,當天就動手拾掇起房子來。他不僅把墻壁粉刷一新,還把門窗重新油漆了一遍。老喬則樂此不疲,忙著擦玻璃,打掃房間。收拾完畢,他們買來鍋碗瓢盆,那架勢就好像要在這里生活下去,而不是來游山玩水。
2
春暖花開,來小鎮游玩的城里人日漸多起來。他們去青龍山燒香拜佛,去野外踏青,去趙執信故居觀光,或到河邊垂釣,生活得悠閑而自在。
老周和老喬喜歡在中午出門,直到黃昏才回來。遇上下雨天,他們就沏上一壺茶,也不說話,坐在那里隔窗聽雨。在離窗子不遠處,老周種下了兩棵櫻桃,想不到居然開花了。幾朵粉色的花瓣點綴在雨景里,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在征得我的同意后,老周把房后的空地侍弄成了一片菜地,說到時你就不用買菜吃了。我說,自己種菜吃著放心。老周說,就是就是,不打農藥,只施農家肥。老周說他要種黃瓜西紅柿土豆什么的,這樣不僅能吃到新鮮蔬菜,還可以省錢。老周是個勤快人,不抽煙,偶爾喝點酒。老喬呢,在老周喝酒時,她會不聲不響地坐在一邊,看天,看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地飄過。我在的時候,他們便和我說說話。我一般不去打擾他們,又沒什么共同話題,而且他們似乎也不喜歡別人打擾,閑暇時兩個人會各捧一本書,閱讀或交談。時間對他們來說是緩慢的,甚至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夫妻到了老年能如此恩愛,真是讓人羨慕。
過了不久,他們種下的種子發芽了,一棵棵幼苗水靈靈的。他們像呵護自己的孩子那樣侍弄著那些幼苗,臉上總是流露著開心的笑。一眨眼,那些黃瓜的秧苗便吐蔓上架了,有的已開出一朵朵毛茸茸的小黃花。老周和老喬整天圍著那片巴掌大小的菜地轉悠,施肥、鋤草,樂此不疲。
對他們來說,小小菜園里的一壟蘿卜、一畦土豆足夠他們忙碌一整天。我心懷好奇,忍不住問他們怎么想起到這么一個偏遠的小鎮上來。
老周閃爍其詞,支吾著說這里的空氣好?。∧憧纯催@天,多藍??!對他的話我卻不以為然,天藍有什么用,沒有錢,就算天藍,你也沒那心情去看。而老周和老喬不一樣,他們把槐樹鎮當成世外桃源了。
有一天,老周出門去理發,不到一根煙的工夫,他就回來了,一臉的不高興,頭發還是出門時的樣子。我坐在樹蔭下打盹,聽見他咚咚的腳步聲后,問他怎么沒理發?他說,那些姑娘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她們怎么能那樣……因為激動,老周的面部肌肉在痙攣,好像受到了侮辱一樣。
我忍不住笑起來。不用說我就猜個八九不離十,那些開發廊的小姐把他當成尋花問柳的男人了。老周沒有笑,而是語氣嚴肅地說,太不像話了!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老喬聽到他發火,忙跑出屋子來,說怎么了?和誰生氣了?
老周說,她們問我要不要那種服務,要是不要,就不給理發。
我欠起身,說周老師,還是我給你理吧。
老周喘息了一會兒,氣順了,忽然笑了起來,說我怎么和她們生氣呢?我來這里是為了圖清凈的。他搖了搖頭,笑了一下。
老周來自上海,見多識廣,觀念也應該是開放的,想不到他對這種事居然作大驚小怪狀,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我拿來理發的家什,給老周理發。對我的手藝,他似乎有些信不過,問我是否真的會理發。我說,被我理過的腦袋不下千萬個,你要不信可以去打聽打聽,我以前就是干這個的,牌子還掛著呢。聽我這么說,老周點點頭,說那好!你給我理好了。
閑了一年,我都有些手生了,手中的工具也不怎么順手。老喬在一個馬扎上坐下,提心吊膽地看著我,我對她笑笑,她卻笑得有些勉強。老周倒不在乎,他甚至安慰我,說放手理好了,只要你不把我的耳朵剪掉一個就行。我說,沒那么嚴重。
還好,我沒有失手。老周對我的手藝非常滿意,老喬也長吁了一口氣,問我放著這么好的手藝,為什么不開理發店了。她的話觸到了我的痛處,見我臉色變得不怎么好看,她說,該怎么謝你呢?中午我們請你吃飯吧。老周也說,讓你喬老師弄兩個菜,我們喝喝。對他們的盛情我沒有推辭,他們來了已有三個多月,我們還從未在一起吃過飯。
飯桌是支在樹下的。飯桌上擺的都是老周和老喬親手種的青菜,清炒油菜涼拌黃瓜什么的。老周拿出一瓶五糧液來,說我們今天喝這個。
這是我頭一回喝五糧液,第一杯幾乎一口就干了。老喬也喝了兩杯,話也比平時多了,她問我怎么沒見到我的妻子。我說,跑了!跟別人跑了。老周端酒杯的手抖了一下,想說什么,卻被老喬的一聲咳嗽給制止了。老周說,喝酒!喝酒!
那瓶五糧液差不多都是被我喝掉的,再說話時舌頭便不當家了。我把對城里人的怨恨借酒發泄了出來,而老周和老喬一聲不吭地聽著,等我不說了,感覺頭沉了許多,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子上。老周見狀把我攙到了屋里。
第二天,老周來找我,勸我去找一找我的妻子,或者在報紙上登個尋人啟事。我沒有說話。老周說女人都喜歡耍性子、賭氣,你低頭認個錯……但是,我卻不那么認為,因為過去我們也吵架,甚至還動過手,她要是賭氣,那她早就跑了。說她被人拐跑了我是有理由的,在我的妻子離家出走之前,鎮上已有兩個頗具姿色的女人跟別人跑了。
槐樹鎮的水土好,女人個個都漂亮,那些城里來的男人見了眼里難免流露出貪婪之色。有一句話不是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嘛,我們小鎮上的女人就是清水芙蓉。我的妻子也算是眾多芙蓉中的一朵。但漂亮女人一般是不滿足于現狀的,再加上那些城里人對小鎮生活的介入,她們的心能不蠢蠢欲動?對老周的勸導,我支吾其詞,說她走,我不留她,她想回來,我也不會把她關在門外。
你應該去找找她。老周加強了說話的語氣。夫妻久了哪有不拌嘴的?你說她跟別人跑了,你得有證據,說那種捕風捉影的話只會傷害夫妻之間的感情。
聽他說話的口氣,我有些不滿。
老周又說,不要拿婚姻當兒戲。
我說,沒有??!婚姻是大事,我怎么能當兒戲呢?
老周訕訕地笑笑,不再說什么。
聊過這事的第二天,老周起了個大早,他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而且還打著領帶,看樣子像要出門。老喬呢,也衣著光鮮。我打趣說,周老師這一打扮,年輕了十歲。
老周擺擺手,說一把年紀了,老了。
見我和老周在說話,老喬的臉上泛起一絲羞赧的笑容。她化了妝,看上去比平時要年輕許多。
我問老周是不是要出門。老周點點頭,說附近有照相館嗎?
老周有一臺照相機,而他卻問我照相館在哪。
我說,你不是有照相機嗎?
老周說,我們要照合影。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都這么大年紀了,照什么合影?。∫娢毅读艘幌?,老周說,我們中午不回來吃了。
看得出老周和老喬是很看重他們之間的感情的,可以說兩人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午飯后,兩人去散步,老周經常帶著那臺照相機。老喬挎著老周的胳膊,老周邊走邊說,有時老喬會忍不住笑起來,比熱戀中的人還親昵。
房子是我的,我是房東,但老周和老喬住下來后我一次也沒有進去過他們的房間。我決定去看看,了解一下兩個老年人的日常生活。
推開門,我不禁吃了一驚。他們把房間收拾得如同新房,看上去喜氣洋洋的。墻上張貼著老周的畫,畫上的人是老喬。看得出老周在以老喬為模特作畫的時候是非常用心的,他把老喬美化了,好像是老喬年輕時的樣子。正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畫上的老喬端莊而安靜,雖然老周用筆不多,但極具神采和韻味。
老周曾對我說老喬年輕時嗓子很好,他之所以愛上老喬與老喬唱歌唱得好不無關系。但是,后來老喬的嗓子壞了。
我以為老周會把他如何追求老喬的事告訴我,誰知他沒有,而是嘆口氣,把話題轉到別的事上去了。老周沒有把話說完,很是吊人的胃口。他不說,我也不好強求,就心不在焉地聽他說趙執信。老周去過趙執信的故居,對趙執信的《談龍錄》頗有研究。我對趙執信沒有興趣,忍不住打起哈欠來。老周見狀自覺無趣,就不說了。
那天,老周和老喬是在外面吃的午飯。他們回來的時候我正在看當天的《魯城晚報》,天有些熱,我拿報紙當扇子扇著,見老周和老喬回來,就問他們照過相沒有。
老周說,照相的師傅不在,等了有兩個多小時才等到他。
老喬提著一個包,見我看她,笑了笑,沒有說話。兩人回到屋里,過了不多久,老周出來對我說五一節快到了,到那天他要請我喝酒。我問他喝什么酒?他說到時你就知道了。老周像有什么事瞞著我,說話遮遮掩掩,不像平時那么痛快。
3
我決定在《魯城晚報》上登一條尋人啟事。在給報社匯款之前我事先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人說需要一張照片。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一個字需要兩塊錢,我算了一下,如果按我的意思寫,再加上標點符號大概需要百十塊錢。老周當過老師,有知識有文化,要他幫我撰寫一條尋人啟事不是什么大問題。老周聽我說要他寫,欣然應允。
老周說,你媳婦是不是很漂亮?
我就把我媳婦的照片拿給他看。
看過我妻子的照片,老周說,你媳婦長得不錯嘛!
我說,人是不錯,但我們沒有感情基礎。
老周說,沒有感情基礎可以慢慢培養嘛。
我說,周老師,你和喬老師的感情基礎是怎么慢慢培養出來的?
老周秘而不宣,笑了笑,說一見鐘情。
我說,周老師,你和喬老師可謂是神仙眷侶?。?/p>
老周聽我那么說,笑了起來。
老周寫完那則尋人啟事,我就把錢給報社匯去了。從那之后,只要收到《魯城晚報》,我就從頭到尾,尋找我的尋人啟事。但是,我看到的那則尋人啟事卻不是老周給我寫的,配發的照片也不是我的妻子。照片上的那個女人看著眼熟,再看名字,居然也姓喬。于是,我繼續看,那個女人果然是老喬。啟事的最后說如果有人提供線索,將會得到一千元報酬。我沉不住氣,馬上拿了報紙去找老周。老周和老喬不在,他們出門散步去了。
現在想來,如果當時我沒有讓老周和老喬看那條尋人啟事,那老喬也就不會突然發病住進醫院了。老周和老喬散步回來后我便拿了報紙讓他們看,老喬看過后臉色馬上變了。老周向我解釋說他們這次出來是因為和家人鬧了點不愉快,事情還沒有嚴重到要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的地步。聽老周那么說,我也就沒有當回事。不想到了晚上,老周突然急吼吼地找到我,說老喬心臟病犯了,要我幫他找車,把老喬送到醫院去。老周把我嚇壞了,人命關天,這事耽擱不得,我馬上給一個開出租車的朋友打電話,可他說他在縣城有事,一時半會趕不回來。老周心急如焚,一個勁地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我問他用輛雙輪排車行不行?他說那你快去找來。我找來排車,同老周一起把老喬抬到車上,然后摸黑直奔鎮醫院。
天黑,路又不好走,等我們趕到醫院時,我和老周只剩喘氣的力氣了。
老喬的問題不大,但仍需要住院。老周不要我幫他,說有他在醫院照顧老喬就行。從醫院回來后,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給老喬的女兒打個電話。
到了第二天,我又去了醫院一趟,問醫生老喬的病情。醫生說老喬的心臟不好,幸虧送得及時,要是再晚一會,病人的性命就難保了。
天熱,病房里沒有空調,電扇也壞了,老周只好拿了一把蒲扇給老喬扇著。考慮到醫院小,條件不好,我建議老周轉院去縣城。老周說老喬是因為一時激動,等她平靜下來,一切就會好的。
我覺得最好還是給老喬的子女打個電話,倘若她有個三長兩短,那她的兒女也好見上一面,于是就瞞著他們,按尋人啟事上留下的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個女的,她說她是老喬的女兒。我輕描淡寫,把老喬住院的事告訴了她。老喬的女兒著急得不行,問我她媽怎么樣了?我說喬老師沒事,只是心臟病發作,現在已經好了。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老喬的女兒就來了。按照我告訴她的地址,她很快就找到了我的民宿。
老喬的女兒自我介紹說她叫王麗。
我說,你不姓周?
她一愣,說你說什么?
我說,喬老師住院了。不過你不要擔心,喬老師沒有大事,醫生說住兩天就會好的。
她沒有馬上要去醫院的意思,而是問我誰陪她母親在醫院里。
我說,你父親啊!
她說,我父親?他早不在人世了!
我說,那老周是誰?
她說,老周是誰?他是個無賴!
關于老周和老喬的事,王麗是這樣對我說的。她說老周是個騙子,他之所以和她的母親來往并不是真心對她母親好,而是為了她母親的房子。老周知道她母親有病,而且很嚴重,他想通過和她母親結婚得到房子的所有權,等哪天她母親去世了,那房子就是老周的了……
王麗說老周是一個偽君子,一個卑鄙小人。我倒沒有看出老周如何可惡,像王麗說的那b9acf22ec72d81f1b756e4800f5e4039eda3c666ddfeee25d5e1db880ed44d8b樣是一個內心齷齪的人,他對老喬的關心和愛是真摯的,就算是原配夫妻也不過如此。對王麗的話我反應冷淡,她卻說,你被那個姓周的給蒙蔽了!我不想摻和他們的家事,就說你不要沖動,這事最好等喬老師出院后再說為好。
她說,當然!
我說,在喬老師出院之前你最好不要到醫院去,你可以先住下來,看看這里的風景。
王麗不說了,火氣也小了。我指給她看老周和老喬侍弄的菜地,她卻不無揶揄地說,想過田園生活了,挺有詩意啊!
王麗沒有提錢的事。我以為等她氣消了,她會掏給我一千塊錢,可她沒有。為了提醒她,我說,看到報紙上的尋人啟事后我馬上給你打去了電話,我怕你著急……可她仍沒有提錢的事,只是說了一句感謝我的話。
到了下午,她要我把老周約出來,她想和老周談談。
我說,我怎么說,直接說你找他?
她說,隨你怎么說都可以,只是別讓我媽知道我來了就行。
來到醫院,我把老周叫出病房,然后才把王麗找他面談的事說了。老周不放心老喬,但他還是答應了。在回去的路上,老周說,其實她們巴不得我和喬老師生活在一起,由我來照顧喬老師,那她們也就省心了,但她們又怕將來那房子歸我,所以又百般阻撓……我都這把年紀了,你說我要那房子干什么?我怎么會為了那房子而和喬老師生活在一起……她這是小人見識……老周說一會兒喘一會兒,可他沒有停下來,最后變成了自言自語。
我以為見到王麗后,老周把事情說明白也就沒事了,誰知等著我們的是一地狼藉。老喬的那個女兒,她把老周畫的那些畫都撕了,碎片撒了一地。等我們進了門,她振振有詞,說老周是在褻瀆她的母親。
老周火了。他大聲地、幾乎是歇斯底里地說,你怎么能這樣?那畫上的人可是你母親啊!你怎么可以把那畫撕掉?你這是不尊重你母親!你憑什么說我褻瀆你母親?
王麗說,你怎么可以把我母親畫成一個舉止輕佻的女人……
我這是第一次看到老周發那么大的火。他憤怒、痛苦,雙手抓撓著自己的頭發,后來他居然失聲哭起來。
那是一個老年人的哭,聲音干枯、嘶啞,卻沒有眼淚掉下來。見他哭起來,王麗不說了,愣在了那里。
對老喬的女兒,我也有些不滿,甚至后悔打電話給她??蠢现芸蕹赡菢?,我又覺得他有點小題大做,不就幾張畫嘛!撕了你可以再重畫兩張不就行了,至于號啕大哭?
王麗手足無措地看我一眼,那意思是要我勸勸老周。我說,周老師,身體要緊,不要把身體哭壞了。老周嗚咽著,語無倫次地說,那是我一生中畫得最為滿意的畫,你們不懂,你們怎么會懂呢……
在我的勸說下,老周終于安靜下來,他看看我,又看看王麗,說我和你母親在一起不圖別的,只想愉快地安度晚年。王麗說,你們可以生活在一起,但你們不能辦理結婚手續。老周看我一眼,說我和你母親想好了,我們決定在槐樹鎮了卻殘生。
我說,事情到此為止好了,周老師和喬老師都那么大年紀了,就由他們去好了。對我的話,王麗沒有做出反應。我又說,喬老師還在醫院里,身邊不能沒有人。周老師,你先去醫院吧。老周站起來,身體晃了兩晃。我問他要不要陪他一塊去醫院。他搖了搖頭說沒事,他自己能去。
老周走后,王麗對我說了她母親和老周的一些事,說她母親是老周的初戀情人,但后來兩人莫名其妙地分手了,關于其中的原因,她也搞不清楚。后來她的父親去世了,老周得知后就和她母親聯系上了,通過幾次電話,兩人便走到了一起。我說他們一把年紀了,就是叫他們活,還能活多久,由他們去好了。聽我那么說,王麗嘆了一口氣,對自己剛才的魯莽甚是自責。我把她撕碎的紙片收集了起來,我想等哪天把那些紙片拼貼起來,到時就是一幅完整的畫了。
第二天一早,王麗便離開了槐樹鎮,走之前,她掏出一千塊錢來要我收下。我不收,但她執意不肯,我只好收了一半。一個電話凈賺五百塊錢,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我一個開小店的,雖然還沒有到愛財如命的地步,但有人給錢,我還是要的。
4
老喬出院那天,老周雇了一輛車。我和老周對王麗的到來只字不提,為此老周對我很是感激,提出要請我喝酒。我說時間有的是,我們以后再喝。老周又說了一些感謝我的話。經王麗那么一鬧騰,很長時間以來老周的心情都很郁悶,但對老喬他仍一如當初,臉上始終流露著開心的笑。老喬呢,雖無大礙,但人一下憔悴了許多。
對老周和老喬當初分手之事我頗為關心,幾次想問問他們,又怕舊事重提,惹出一些不必要的傷感來,只好作罷。
王麗的來去只不過是老周和老喬在槐樹鎮生活的一個小插曲,時間不長,老周和老喬又恢復了午飯后散步的習慣。他們上午一般不出門,兩個人在菜地里忙活,有說有笑。他們天南地北了一生,到了晚年,一小捧泥土,就足夠他們忙碌半天。他們從不關心外面的世界,吸引他們的是忙碌的螞蟻,和田壟上碧綠的青菜。時間又放慢了速度,如同一條看不見波紋的河,平靜而安然。
在這期間,老喬的女兒王麗曾打電話來,問她母親的情況。我說很好,兩個人生活得很幸福。王麗在電話那頭笑了笑,說我們做兒女的哪有不希望自己父母生活幸福的道理,只是她都一把年紀了,萬一有個好歹……我沒有把王麗打電話來的事告訴老周和老喬,我覺得沒有那個必要。
說不清從哪天開始,老周這個無神論者竟然對佛教產生了興趣,他不僅買來一些有關佛教的書,還攜了老喬去青龍山拜佛燒香。以前他對那些香客是頗有微詞的,說他們燒香拜佛,浪費錢財不說,還污染環境。自從他加入那些香客的隊伍后,他經常對我大談佛法,而且一臉虔誠,每到這個時候,老喬就會像個孩子那樣對我眨一下眼,然后隨聲附和他。
青龍山上有一座廟,過去既沒有香火,那廟也破敗不堪,后來來了一個和尚,把那廟拾掇了一下,便住了下來。老周和那個和尚很談得來,說那和尚是得道高人,不是一般的和尚。
有一次,老周對我說老喬的心臟病非常嚴重,等她哪天不在人世了,他就去青龍山出家。我知道那不過是他說的一句玩笑話,不可當真的。一個年過花甲的人去當和尚,這事說出來只有沒腦子的人才信。
老周對我談起那天他和老喬照相的事,說他們照合影是為了辦理結婚手續,并把結婚的日子定在了五一節那天?,F在看來辦不辦結婚手續、結不結婚已沒有那個必要了。老周淡然地笑笑,說我們都這把年紀了,誰還會來指責我們非法同居?
我也笑了笑,說有我在,沒有人敢來找你們的麻煩。
那天,老周還說了一些往事。看得出他是一個經歷頗為坎坷的人,他說他下過鄉,插過隊,恢復高考后,他考上了大學……說話間天不知不覺地黑了。老喬從屋子里出來說,好啦!好啦!別在那里嘮叨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老周吐了一下舌頭,笑著說,不早了,我該去做晚飯了。
5
來槐樹鎮游玩的城里人絡繹不絕,他們給槐樹鎮帶來了繁榮,走的時候卻留下了大量的垃圾。為了賺城里人的鈔票,小鎮上開飯店的人日漸多起來,開洗頭房的,開歌舞廳的,甚至還開了一家酒吧。我前思后想了半天,決定找兩個女孩,也開個洗頭房或足浴店什么的。老周非常贊成我重操舊業,說要利用他的繪畫知識,為我設計一塊招牌。找兩個女孩不是什么難事,廣告張貼出不久,便有兩個女孩來找我。她們是外地人,以前從事過美容美發,因為老板克扣她們的工錢,后來就不干了。人找來了,店面也收拾好了,只等擇日開張。
那兩個女孩年齡不大,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老周問她們為什么不上學了。她們聽后同時“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一個說我們家窮??!沒有錢上學。老周搖搖頭,說還是上學要緊,錢有的是時間賺。兩個女孩又笑,說老伯,沒有錢怎么上學??!老周眨巴一下眼,神情凝重了許多,又問她們家里的情況,哪里人等等。兩個女孩一一回答了。在我看來老周那么做有點多管閑事的意思。于是我開玩笑說,周老師,你是老師,你可以教她們。老周說,你說得很對,只是怕她們不想學。我只不過說說而已,誰知老周當真了,居然三天兩頭來給那兩個女孩上課,都妨礙我做生意了。我不得不提醒他,說時間還長著呢,再說她們都忙,哪有時間學文化啊。老周很知趣,從那以后便很少來了。
一天晚上,老周找到我,話說得很委婉,那意思是要我做正經生意,不要走歪門邪道。我說,她們要穿衣吃飯,要賺錢養活家人。老周見我不但不聽勸,還振振有詞,就怏怏不樂地走了。我有些煩老周了,你吃飽了喝飽了撐的?。」苣敲炊嚅e事干嘛?
正在我志得意滿、樂顛顛數鈔票的時候,鎮派出所來了兩個警察,他們說有人舉報我,說我違規經營。我要他們拿出證據來,他們說少廢話!把兩個女孩打發走,罰款五千!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只能接受懲罰,交了五千塊錢,然后把那兩個女孩打發走了。不會是老周舉報了我吧?我想來想去,覺得可能性挺大。這個老周斷了我的財路,而他一直沒有交房錢,我決定找個理由把他們打發走。
現在算來老周和老喬來了已有半年多了,因為槐樹鎮的水好空氣好,兩人的身體和氣色在這方水土的滋養下比初來時好多了。聽說我找他們談房錢,老周要我說個價,老喬則去拿錢。我說不是錢的事……我想用那房子搞養殖……養蘑菇……老周愣了一下,說養蘑菇好??!我說,我也是沒有辦法。老周笑了笑,那是寬容而理解的笑。老周接過老喬遞過來的錢,然后交給了我。
我又一次說,周老師喬老師,實在對不起你們,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啊!老周說,我們也該走了,本來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度過晚年,誰想這里也變得令人不得安生了……老周有些無奈,有些感傷,弄得我都有點于心不忍了。
老周和老喬離開那天,我把他們一直送上了汽車。我問他們打算去哪。老周說,哪里清凈去哪,年紀大了,只圖個清凈,比不得你們年輕人,喜歡熱鬧。
老周和老喬對這個小鎮還是很有感情的,從他們的眼中我看到一絲戀戀不舍的神情。對他們我也有些不舍,甚至想挽留他們,但他們已不會留下來了。
老周和老喬上車后,老周從車窗里探出頭來,說不是我舉報你的,我老周明人不作暗事!我說,我沒有懷疑你,真的!你不要多想。老周伸出手來,和我做最后的告別,嘴里卻說,那兩個女孩,她們那樣做是在糟蹋自己。這個老周,總是喜歡多管閑事,真拿他沒辦法。我搪塞說她們不干了,回家了。
老周把頭探出車窗,說謝謝你,在這里我們度過了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光。
他那么一說,我都有點不舍得他走了。在老周把頭縮回車窗之前,他小聲說,老喬,她來日不多了。
我說,你說什么?
老周不再說什么,對我揮了揮手。
車開走了。我不知道老周和老喬要去哪,他們沒有說,我也沒有問。他們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哪里安靜呢?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上,已沒有一方不被世俗浸染過的凈土了。
老周和老喬走后的當天,我就把那兩個女孩找回來了,當時我根本沒有打發她們走,而是讓她們暫時去了其他的洗頭房。生意不忙時,我偶爾也會想起老周和老喬。那兩個女孩曾問起過我,老周和老喬是我什么人。我說是房客,她們聽后笑了起來,一個說,我還以為他們是你老爸老媽呢。
其實,她們早就知道老周和老喬是我的房客了,之所以那么說只不過是在取笑我。我很想把老周和老喬的事告訴她們,想到她們年輕,不可能理解兩個老年人的感情,再說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明白,我就沒有多說。
一天,老喬的女兒打來電話,問她母親的情況。
我說,他們走了。
王麗說,去哪了?
我說,他們沒說。
王麗說,你說我們做兒女的有多難啊!我們想照顧她,可她……
我沒有說話。
王麗又說,你要是得知他們去了哪里,請通知我一聲。
我上哪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他們只不過是我的房客,在槐樹鎮生活了半年,然后又走了。他們去找一方凈土,但哪有什么凈土?我想他們會失望的。除非像老周說的那樣出家去當和尚,佛門清凈,他會在佛門里找到一方凈土。
過了兩天,又有一個女人打電話來。我問是誰,那個女人說你說我是誰?打電話來的女人是我的妻子,我告訴她我開了一個洗頭房,生意不錯,問她要不要回來一起干?她說她走不開。我問她有沒有看到我在報紙上刊登的尋人啟事,她說現在誰還看報紙啊!聽她那么說,我愣了一下。
是啊,現在誰還看報紙呢?我訂的那些報紙,都是在開理發店時訂的。那時我不僅訂了報紙,還訂了《讀者》雜志。前來理發的顧客,看看報紙雜志,可以打發時間。但是,現在已經找不到看報紙的人了,現在的人都看手機,誰還會花錢訂報紙?就在前幾天,郵局的老李把最后一期《魯城晚報》交給我,不無遺憾地告訴我《魯城晚報》停刊了。對那份報紙,我還是挺有感情的。但是,報紙停刊,大勢所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等她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我沒有再說什么,然后把電話掛了。天高任鳥飛,她想去哪是她的自由。這個不安分的女人,又是推銷保險,又是賣化妝品,甚至還干過傳銷?,F在,她又在網上直播帶貨,收入頗豐。人各有志,她不回來,我也沒有辦法。
6
到了秋天,兩個女孩說來了這么久,還從未去過青龍山,問我能不能帶她們去。那天我心情不錯,就答應了她們。我們是搭車去的。到了山下,兩個女孩說要燒香許愿,還問我要不要許愿,然后我們買了許愿用的香,說笑著,上山去。
那兩個女孩許了什么愿,我不得而知,問她們,她們只是笑了笑,誰也不說。我說還保密啊!她們說要是說出來就不靈了。
青龍山不高,山上有廟,有樹,環境還是不錯的,非常適合修身養性。我是個俗人,還沒有看破紅塵,待了不多時,便提出下山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兩個女孩不再說笑,沉默著,像在想心事。走了一段路后,其中的一個女孩突然對我說,我怎么覺得那個在廟里掃地的人有些像老周呢?我說,扯淡!他們走了,你憑什么說那個人像老周?另一個女孩說,我看著也像,要不我們再回去看看?我說,就算那個人是老周,這與我們有什么關系呢?走吧!回去后我請你們吃飯。聽我說請她們吃飯,兩人的興致高漲起來。
因為賺了點錢,我決定把房子裝修一下,把院子的地面鋪成水泥的。開工那天,我把我的規劃對包工頭說了,他問我院子里的那些樹怎么辦,我說不要了,全都砍掉。他們把院子里的樹全都砍掉了。那兩棵櫻桃樹還小,無須動用刀斧,用手一拔就出來了。那兩個女孩說,扔掉多可惜??!來年我們怎么吃櫻桃?我說,去買??!青龍山南坡種了大片大片的櫻桃,你們還愁吃不上櫻桃?
兩棵櫻桃樹是老周和老喬種下的,他們在種的時候曾說,櫻桃好吃樹難栽,也不知它們能不能活下來?
當時我說的是,去買??!有錢還怕吃不到櫻桃?
老周搖著頭,說味道不一樣的。
那兩個女孩一個叫劉潔,一個叫吳霞。她們說要把那兩棵櫻桃樹再種下,問我種哪里合適。我說隨便你們種哪都行。她們把兩棵櫻桃樹拿到門外,然后找來工具,開始忙活起來。我坐在躺椅上看著她們,心里想的卻是老周和老喬。
你們說那個人會不會真的是老周?我說。
你說什么?劉潔抬起頭來問。
我說,那天我們在青龍山的廟里看到的那個掃地的人。
吳霞笑了笑,說你說什么呀?我們那是在逗你玩呢。
不能開這樣的玩笑,我說。心里卻想,如果那個男人真的是老周,說明老喬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她們沒心沒肺,說說笑笑,不再理會我。
兩棵櫻桃樹經過這一番折騰,也不知道來年還能不能結櫻桃,就算結了櫻桃,誰能保證她們能吃上呢?我看了看天,目光轉向她們,說你們想不想回到學校去?如果想,我會資助你們的。聽我那么說,她們就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
吳霞說,你說什么?
我說,你們應該回學校去。
劉潔說,我們走了,誰來照顧那兩棵櫻桃樹?
不是有我嗎?等結了櫻桃,我給你們送去。我抬頭看了一眼道路的遠方。
王麗撕碎的那幅畫我已拼貼完整,而且還裝裱了,現在就被我掛在了老周和老喬住過的房間里。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也許會,也許永遠不會再來了。想起老周和老喬來時的情景,那天我就是坐在門口的躺椅上。想不到他們一來一去,兩個季節過去了。
責任編輯:吳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