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重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天津文學》《延安文學》等。出版散文集《川江廣記》《川江博物》等。
百 草
百草不是一種植物,是多種草本植物的合稱。
唐代中藥學家陳藏器在《本草拾遺》中說(譯成白話):“農歷五月初五端午節這天,采一百種草,陰干后燒成灰,和石灰做成球團,先燒紅,晾冷之后碾壓或搗磨成粉末,涂抹刀箭等金屬器械所致的傷口止血,被狗咬的傷口也可涂抹。”
川江民間也有“端午百草皆入藥”的說法,一定要清晨去采,過了中午,藥性減半。但老百姓心中“百草”的概念,并不一定嚴格以一百種草為限,或許沒有這么多,也有可能超過,甚至不只認定五月初五這一天。
重慶城里的吳融大姐在巫山縣城江對岸當知青,1969年冬的一天,下雪了,不用上坡做活路,她和兩個知青去隊長家烤火。她走在最后,突然被不聲不響的大黃狗猛咬一口,小腿上的傷口立刻流出血來。隊長的佑客(妻子)嚇壞了,馬上搬出一塊大菜板,用刀在上面一陣亂刨,刨起一層黑黢黢的老污垢,看上去黏糊糊的,然后用食指刮起來,直接敷在吳大姐的傷口上。她邊敷邊解釋說,百草都是藥,菜板切的菜菜草草多,自帶藥性,我們身上整起了口口,都是這樣醫的。那時候農村人的菜板除了切人吃的蔬菜外,又宰剁坡上扯回來的鮮豬草,一年到頭不知要經歷多少種菜、草。
吳大姐很幽默,說,大黃狗吃了屎的嘴巴又來咬她,想起都惡心。好在過了幾天傷口就不痛了,“狂犬病”也沒有來,到現在還活著。
古代中醫藥書上又有一種叫“百草霜”的中藥,和“百草”類似。過去老百姓做飯燒稻草、麥秸和各種雜草以及木柴、樹枝,往往于灶門邊、鍋底和煙囪內結成一層黑霜,川江人喊“鍋煙墨”。《本草綱目》將百草霜歸入“土部”,不算草類藥。平時可收集一些百草霜,用籮篩篩一遍,除去雜質,拿玻璃瓶裝好備用。如果從鐵鍋底刮下百草霜,都燒結成了塊狀,先要搗碎,再用籮篩篩出細粉。搗碎時最好用石舂缽,免得到處弄得黑黝黝的,不好擦洗干凈。
百草霜用途多,主治多種出血:不小心,手被刀或利器劃破,撒點在傷口上止血;流鼻血不止,從玻璃瓶里舀一小勺,攤在紙上,吹入鼻孔,血立止;牙齒縫出血,涂搽少許百草霜,有效;因腸胃濕熱,大便中的血帶片塊狀,米湯調勻五錢百草霜,放在室外露一夜,第二天早晨空腹服下。不過遇到這種情況,最好去看醫生,因普通人弄不懂是不是因腸胃濕熱而出血。百草霜也可外用:調豬油涂搽頭上的白禿瘡。
最早的中醫藥學著作《神農本草經·玉石部》中還介紹了一種“冬灰”,差不多與百草霜相似,我們喊“草木灰”,即冬天爐灶中所燒各種柴草的灰。
川江有童謠唱道:“重陽不推粑,老虎要咬媽。”重陽節到來前兩三天,外婆用灶孔里的草木灰泡了水,澄清后,潷出來,泡上幾斤大米和苞谷籽。草木灰水每天更換一次。重陽節早晨撈起大米和苞谷籽,清水淘洗干凈后,用石磨推成面漿,然后蒸出各種花樣兒的重陽糕:菊花糕、紅糖甜糕、節節花糕等。外婆不全用大米,專門混了苞谷籽,每只糕黃燦燦的,看著就想吃。但想到灶孔里黑乎乎的草木灰,我又忍不住問,干凈嗎?外婆說:“草木灰水泡了,蒸的粑粑又泡又軟,才好吃。”
我長大了才明白,草木灰含堿性,有發酵的作用。后來,我在渝東南看見苗家人做好豆腐肉丸,先放進火鋪的草木灰里,過一會再取出來,洗干凈,在肉湯里越煮越嫩,鮮美可口。我很好奇,一直沒弄明白是什么原因,主人也不知,說是老一輩人傳下來的方法。
小時候,有一次回鄉下老家過年,見二嬸從灶孔里撮出草木灰泡水,洗一家大小的衣服。它的堿性有去污的功效,過去物資緊缺又少錢,難買到肥皂和洗衣粉,這不失為一個好用途。
香 油
川江人吃火鍋都要配味碟,也就是蘸料。火鍋本身極具麻辣鮮香咸的大味,豈不是多余了?其實這蘸料只有香油和大蒜泥。香油又名芝麻油、麻油,用芝麻榨取而來,香味濃郁,川江人就取了個這么形象的名字。大蒜搗碎而茸,即泥,曰大蒜泥。
香油性涼,在大麻大辣的火鍋湯料中燙煮的菜品,入口之前,先放蘸料里冷卻一下,可降火去燥,也讓干滋滋的辣味變得柔潤一些。而蒜泥有殺菌消炎的作用,能減輕麻辣食材對腸胃的刺激。現在新派火鍋的吃法,倒是要在蘸料里加入芫荽、蔥花、小米辣、芝麻醬、香辣醬、蠔油等多種調料和佐料,我是不認同的。火鍋底料用各種香料與調料專門熬制而成,蘸料里只放香油和蒜泥足矣,最多再加點醋,可開胃,并中和辣味。
也有人吃火鍋的蘸料里不放香油,用大眾化的菜籽油,效果一樣,口感也差不多。這是遵循老習慣,因為過去香油比較珍貴,大家舍不得用。榨取香油的芝麻產量低,栽種的人說“毛多肉少”,特別是吃不飽飯的日子,都不愿種植。俗話也說“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雖然并沒有否定芝麻本身,卻是拿芝麻小說事。
北宋中藥學家唐慎微告訴我們:民間傳說,夫婦兩人一同栽種芝麻,生長才茂盛。早在唐代,女詩人葛鴉兒就有詩句是這樣寫的:“胡麻好種無人種,正是歸時不見歸。”李時珍老先生解釋:“漢使張騫始自大宛得油麻種來,故名胡麻。”葛鴉兒詩句意思是,已到了春耕時節,該播種芝麻了,然而丈夫在外,誰來和我一起播種呢?按說現在已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丈夫為什么還不見回來?此詩敘述的是一對離散夫婦的辛酸故事,但從中可知民間確有芝麻需夫婦一同栽種的說法。
香油還是涼拌菜的靈魂。以前逢年過節,或家里有遠到的客人,姑媽才偶爾做一次涼拌菜吃,也舍不得放香油。她用筷子在瓶里蘸一下,滴幾滴在菜碗里,那香味至今都沒散去……
我們縣城有家出名的小食攤名“鬼包面”,說是民國時候就有了,傍晚出攤,下半夜收攤。川江人喊“餛飩”為包面。傳說有一次,攤主照例在白天清點夜間收取的包面錢,突然發現里面有一撮紙灰,連續幾天如此。一道士說,是夜間有鬼來吃了包面,給的是燒成灰的冥幣,白天才現形。那時候老百姓用銅小錢,攤主便暗中舀了一碗水,每次收了包面錢都投入水碗中。如果遇到有錢浮在水面上,就把道士畫的“符紙灰”悄悄撒進包面碗里,鬼吃后會被降住,不再去害人。鬼也算是一種神,大概早已料到攤主的用意,從此再沒來吃過包面了。這事傳開后,包面攤不但沒人忌諱,反而越開越紅火,久而久之,大家贈送了“鬼包面”這個攤名。我小時候看到的“鬼包面”攤不知是第幾代了,開在兩幢房子間的巷道里,上學放學路過時愛“望嘴”。見攤主給包面碗里滴香油,連筷子都嫌粗了,瓶里插著一根竹簽,差不多現在燒烤串用的簽子一樣粗細,用時提起來,往碗里滴一兩滴即可。名小吃攤不擔心影響其聲譽,如此節省,看來以前香油確實珍貴。
1976年,重慶知青王月強回城,安排在川江治灘隊的拖輪上當水手,當年冬天在巫山下馬灘施工。遇到休息天,大家一起到城里玩耍,王月強趁機去趕場。他發現芝麻賣得很便宜,兩角錢一斤,想磨點香油帶回家里。于是,約上幾個船員,合起來買了十多斤,找到工地附近一戶農家,借地方加工。
先把芝麻倒進鍋里翻炒,炒干水分,飄出香味后,芝麻酥脆了。十多斤芝麻一鍋炒不開,分兩三次炒。灶屋這邊鍋里繼續炒著,那邊屋檐下的石磨慢悠悠轉動,開始磨芝麻面。磨好的芝麻面裝在一只木盆里,燒好滾燙的開水,拿瓢舀進去,淹過芝麻面大約二十公分。木盆底下墊放一根圓木棒,雙手抓住盆沿使勁搖晃,一直不停。不一會兒,水面慢慢漂浮起一層油,用小勺輕輕舀起來,另外拿盆裝著。舀完浮油后,再不停地搖晃木盆,又舀起浮油。木盆里的水涼了,潷出去,另加開水搖晃……反復這樣,直到木盆里再也沒油漂浮起來。舀在盆里的油含水,水在下,油在上,潷出油,倒掉水,也反復幾次。直到凌晨兩點鐘,王月強和船員們終于得到一盆香噴噴、原汁原味的香油。這種取油技巧叫“水代法”,是一種古老而傳統的香油制作方法。
取香油剩下的芝麻渣和潷出的水,留給借地方的這戶農家,可分幾次混合豬草煮了喂豬。那年月,人肚子里都沒幾滴油水,豬能吃到這么好的飼料,肯定長膘快。主人非常高興,爽快地煮了塊臘肉,招呼王月強他們打了一頓“牙祭”。
王月強分到兩瓶香油,帶回家時,父親像得了件寶貝,高興得合不攏嘴。他舍不得吃,兩年都沒吃完,打開瓶蓋,仍是當初那么香,一點沒變質。
老鷹茶
川江流域夏季較長,空氣濕度又大,悶熱難受。小時候,我見許多人家一大早燒好“老鷹茶”,用缸缽或瓦盆裝起,旁邊放一只小土碗。口渴了,舀起一碗,咕嚕嚕灌一肚子,再聽到一陣“咯兒——咯兒——”的嗝聲,爽極了。
老鷹茶也稱“老蔭茶”,適合牛飲,過去是老百姓夏天的必備飲料。民國《萬縣鄉土志》中記載老鷹茶:“葉粗大,色紅而性寒,盛夏飲之,祛暑……”雖名為茶,但本不是茶,屬樟科,用其中的豹皮樟樹的嫩枝、嫩葉制成,為一種代用茶。為何不稱豹皮樟茶或豹皮茶,而叫老鷹茶呢?說是豹皮樟樹只生長在崇山峻嶺,像老鷹那樣兇猛厲害的飛禽才能上去;它的芽葉清涼解毒,老鷹等飛禽啄食可解毒。
我不評判這得名之說的對與錯,但認為也許叫“老蔭茶”更適合些。川江流域南川、城口、巫溪、開縣、云陽等老鷹茶出產地,山間有許多的老豹皮樟樹,枝繁葉茂,一棵就能成蔭。黔江濯水鎮甚至有一棵五百年的豹皮樟樹,高約二十米,樹冠近一百平方米,叫“老蔭茶樹”再恰當不過了。
重慶歌樂山三百梯上面出產一種“酒罐蘿卜”,形狀上大下小像土陶酒罐而得名。這蘿卜好,皮薄不生布,入口化渣。農村生產隊集體生產時期,有膽子大的社員用糞桶挑到山腳下悄悄賣。回去時,不“打空手”,到隊上包的單位公廁帶一挑糞,可計工分。三百梯是一條梯路相連的陡坡,挑一擔百多斤重的糞,大冬天都累得汗流浹背,頭上直冒熱氣。夏天更是受不了,喉嚨干得要冒煙。上了坡頂,有一棵大黃葛樹,挑糞社員都要歇一腳。夏天,樹下有個老鷹茶攤,一分錢一碗,痛快灌下。喝第一口時,有股樟香味,沖鼻,腦殼頓覺清醒。幾口下肚,嘴里回甜,全身輕松、舒坦,力氣又回來了。
我們巷子的余酒罐在河壩鹽倉庫?鹽包,下車、上船,活路狠,累了回家,都要喝一杯酒解乏。有天中午,他肚子有點氣脹,喝了杯酒不想吃飯,倒頭午睡。醒來時,三點鐘了,感覺肚子餓。揭開桌子上的甑蓋一看,只剩一碗冷干飯和半碗夾生紅蘿卜丁。又見桌上瓦盆里的老鷹茶是熱的,估計佑客重燒水泡過。他舀了一碗,倒在冷飯里,就著蘿卜丁吃起來。冷飯因熱老鷹茶而回溫,口感正好,蘿卜丁在菜壇子里泡過一夜,加蒜苗用油炒過,油而不膩,香脆爽口,呼呼幾下刨完。余酒罐心想:“老話說‘好看不如素打扮,好吃不過茶泡飯’,看來真是這樣子的。”然后,十分滿足地抓過木椅靠背上的汗帕,往肩上一搭,又出門做活路了。
過去,國營廠礦時興給工人發放“勞保三件套”:肥皂、棉線手套和老鷹茶。前兩樣一年半載才發一次,夏天入伏后,老鷹茶天天供應,由后勤人員直接送到車間。云安鹽廠的工人稱這為“清涼茶”,里面還放有十滴水,袪暑、健胃。熬鹽工下午五點交接班,三點多鐘后,很多細娃兒拿著碗、缽去車間端回來喝,是他們老漢兒省下的老鷹茶。國營廠礦在采購勞保老鷹茶時,往往量很大,存放久了,會生一種黑色的專門吃老鷹茶的蟲子,叫茶蟲,死后與老鷹茶混為一體。茶蟲的糞便干燥后色澤棕黑,形似蠶沙,但比蠶沙小,稱茶沙。老一輩的人說,茶蟲、茶沙都是好東西,仍可與老鷹茶一起熬煮后當飲料,清熱解毒,生津止渴,利尿消腫。用混合了茶蟲、茶沙的老鷹茶給細娃兒做枕頭睡覺,頭頸不長火癤子;夏天時,拿茶蟲、茶沙熬水,給細娃兒洗澡后身上又不生痱子。以前缺少藥品,有草藥醫生專門收購老鷹茶茶沙,熬水,放冷了后沖洗患者眼睛,可治因發炎引起的眼睛紅腫、流淚、疼痛等癥狀,幾次就好。大多數人不認識,也不知道茶沙,草藥醫生說成是靈丹妙藥,趁機賣高價。《本草綱目》中稱茶蟲為“茶蛀蟲”,李時珍說“取其屎用”。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縣城少有啤酒賣,開初大家也不習慣喝。二賢祠巷有家“六毛火鍋”,每天用非常大的銻鍋熬一鍋老鷹茶,供食客盡情飲用。那茶汁色澤深紅透亮,我戲稱“紅糖水”,每次吃火鍋要喝幾碗,邊吃菜邊喝。如果不喝,第二天肚子肯定不舒服,一上午會跑幾趟廁所。究其原因,老鷹茶可釋躁平矜,祛火除濕。清道光《城口廳志》說(譯成白話):“老鷹茶并不清香,比茶遜色很多。但曬醬時,摻入熬煮后的老鷹茶,醬不變味。”這就是品質。
在川江一帶城鎮的餐館吃飯,顧客等菜上桌時,服務員一般都給每人倒一杯老鷹茶,邊喝邊等。老鷹茶口味大眾化,人人可喝;餐館老板也劃算,抓一把老鷹茶可燒一大鍋,只值一兩角錢。十多年前,一種“苦蕎茶”出現后,大多數餐館改用苦蕎茶招待顧客了。這種茶也不錯,清熱、通便、降壓降脂。但很多人喝慣了老鷹茶,不愿改口。文友小芳說:“有一次,幾個閨蜜約起吃飯,有兩家餐廳可選,菜品味道都差不多,我就選了有老鷹茶喝的那家。”她特別告訴我,喝著老鷹茶吃菜,一點不覺得油膩。
老鷹茶在初夏長出新枝葉后,過去都是由農民隨意采摘回來,除了嫩葉,和著嫩枝也采下,需剪斷成小節。小時候,我看到母親買回來的老鷹茶,都是整片葉子和許多短截細枝混在一起的。農民把嫩枝葉背回家,要用開水稍煮殺青,不然枝葉中含的樟香味太沖鼻,接受不了。快速從開水中撈起枝葉,攤在篾巴折上,半陰半陽中晾干。趕場時,背到市場去賣。晾干的老鷹茶是泡貨,不壓秤,一大口袋才賣幾塊錢。老鷹茶粗枝大葉,喝的時候,最好抓一把在鍋里熬煮十來分鐘,才出味。如果不愿花那工夫,也必須用滾開的水泡。
近幾年來,人們對老鷹茶研究發現,其有保肝、降糖脂、抗炎的作用。于是,川江一帶出產老鷹茶的地方,建起多家專業生產廠,硬是用生產茶葉的工序、手藝,精制老鷹茶,甚至還像做紅茶一樣進行發酵。這樣制作出的老鷹茶模樣與口感跟茶葉一樣了,卻再也喝不出特有的樟香沖鼻味兒,失去了本真的東西,已經不是我曾經喜歡的那個老鷹茶了。
何首烏
沒讀魯迅先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之前,我就知道何首烏了。
父親當指導員的百雜業總店有兩家中藥鋪,其中一家在老城大東門旁。里面總是散發出難聞的怪味,但又總誘惑我,邁著一雙小腿跨進去。每次,正抓藥的趙伯伯看到我,趕忙放下手中的戥秤,在藥抽屜里摸出兩顆干癟的大棗,遞給我,重復著一句話:“只剩兩顆了,再要沒得了喲!”小時候少零食吃,嘴又總是好吃。
民國時,趙伯伯就在這家藥鋪抓藥。他說那時幫資本家,現在為人民服務。他沒結過婚,過繼了弟弟的女兒將來給他養老送終,當時已長大成人,在農村小學教書。趙伯伯平時一個人懶得做飯,吃單位伙食團,但經常端著小銻鍋,在伙食團大灶旁的耳灶上燉東西吃,然后掏出止咳糖漿小玻璃瓶,里面裝的老白干,喝上幾口。有一次,他又端著小銻鍋從我家門口過路,母親逗趣問:“趙昌文,燉的么子好吃的?”
“何首烏。”趙伯伯神氣地回答。
“這個是藥,不好吃。”母親搖搖頭說。
他放下小銻鍋,低頭伸過來,把頭發往后摸摸:“你看,我有根白頭發沒得?”五十多歲的趙伯伯,頭上確實看不見一根白發,“何首烏是黑頭發的。”我第一次知道了中藥何首烏。
學課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時,課堂上,同桌陳志堅找我說“小話”:“我就挖過何首烏的。”這時老師瞪了我們一眼,不敢繼續說。下課后,陳志堅又告訴我,挖的何首烏切成片曬干,賣給供銷社收購門市,錢存起交學雜費,他媽和老漢兒才讓他讀的初中。不然回家給生產隊放牛、割草。
陳志堅陸續擺他挖何首烏的經歷:“不好挖,何首烏都長得深,在老土里面,土硬。但是供銷社收購價貴。我聽大人說,長在亂石坎子里的最多。挖到何首烏后,還要把坎子壘好,耽擱時間。我每天必須要打一背簍豬草回去,順便把何首烏葉子也背回家,豬牛都肯吃,生得細嫩。挖的何首烏都小,還沒得紅苕一半大。聽大人說,它長得很慢,石頭坎子里的大些。”
我聽得津津有味,覺得好耍,甚至羨慕陳志堅的經歷。我是城里的娃兒,父母又是雙職工,“少年不識愁滋味”,體會不到其中的艱辛。
何首烏本是人名,唐代時一個叫“何首烏”的人對此發現、采服有功,便以其命名。民間傳說,五十年的何首烏有拳頭大,服上一年時間,頭發烏黑;一百五十年的何首烏大如盆,服一年后,老掉的牙齒能重新長出來;三百年之何首烏大小像籮筐,服上一年可增壽延齡,久服,成為生活在地上的神仙。民間對何首烏一直附會了神秘的色彩。
前幾年,我在一鄉場地攤上,看到有人賣何首烏,其中兩只有拳頭大,長得極像人形。何首烏與人參不同,像人形說的不是人身子,指人頭。賣的人喊價五百元一只,他沒跟著魯迅先生說“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不然自己早在天上了,不會在這兒賣何首烏。他的說辭是,在“龍洞”旁邊石縫里挖的,藥性最好,吃了最“補人”。龍洞即喀斯特地質的溶洞,補人是滋補身體的意思。我聽別人說過,水井邊生長的何首烏質量也好。水井和龍洞旁邊的環境都陰冷潮濕,看來何首烏喜陰濕,才易長、蔸大。
旁邊一老者見我一直在詢問何首烏,又蹲下去拿在手上看,以為要買。趁我站起身時,用手掩嘴,悄悄在我耳邊勸道:“莫買,他雕成人頭的,敷了泥巴看不出來,做的假。”我對他笑笑:“我是覺得好玩,不買。”
老者聽我這么說,放心了。然后給我擺,人身上不論哪里肉痛,把生何首烏弄碎,和生姜汁調成泥,敷在痛的地方,用布包好;再烤燙干凈的布鞋底板,熱敷布包著的肉痛地方,很快見效,就不痛了。老者說的“肉痛”是指皮下疼痛。
看來老者有故事,我請他去茶館坐坐,擺一會兒龍門陣。
“何首烏生吃的話,很傷胃,更傷肝。”在茶館坐定,一杯熱茶上桌,老者沒喝,雙手捧著杯子說:“內服,必須要制好才能用,九蒸九曬。”于是,給我擺起過程來——
何首烏不能直接沾鐵器,用竹片削尖做刀,洗干凈后切成大塊。最后一次洗的水不要倒,把何首烏塊浸泡一晚上。洗、泡用陶瓦盆、木盆都行。第二天開始和黑豆一起蒸,泡何首烏塊的水做甑腳水。黑豆的量和何首烏的差不多。上了大氣后幾分鐘就可以了,趁熱灑上牛奶,仍然蓋上甑蓋,捂起。涼了后,用簸箕攤開,端到太陽底下曝曬干。甑腳水莫倒,下次蒸前淋在何首烏塊和黑豆上。
我打斷老者的話:“為什么要灑牛奶?”
“本來是要灑人奶的,現在沒得呀!”老者喝了口茶,又說,“往年子,有專門賣人奶的婦女。”
“哦——”我明白,中藥治病有很多怪異的地方,規矩也多。又問:“下雨天,何首烏塊和黑豆曬不干怎么辦?”
老者又答:“用火烤干,燒杠炭火,沒得煙子。”
老者繼續擺,這樣連續蒸曬九次后,碾打成面面,每天舀一調羹,兌開水喝。他聽爺爺說:“補肝腎、益精血、烏須發。”老者祖上在鄉場上開中藥鋪,他父親接手沒幾年,不允許私人開了,就回家務農。從小,老者在爺爺和父親那里學到一些中藥知識。
有點遺憾,老者沒能繼承祖業,要不然民間會多一家賣真藥的鋪子。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告訴我真話:“莫買,他……做的假。”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