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零星地飄著冷雨,我站在路旁,等開往郊區的車。要不是老板威脅扣工資,我才不會去二號井呢,那地方是一處監獄的煤礦,離市區三十多公里。
我要找的那個人叫鐘元亮,他說住二號井,但是沒告訴我詳細地址。
那天老板站在柜臺后,敲著面前的賬單,對我說如果再收不回那筆賬,月底就從我工資里扣。每月工資加值班費打雜送貨等,攏共不到四百,可那筆貨款是五百元。天啦,將我一個月工資全部扣完,還不夠。
“能不能再等幾天?說不定就送上門來了。”
“你這話,從夏天說到年底了,還要等多久?”
“老板你聽我說?!?/p>
“灶王菩薩上天,你要我說好話喲。”
不能再拖了,我決定調休一天,去二號井,把錢追回來。
終于擠上那輛老得快散架的中巴車。車子往上跳了兩跳,又發飆似的躥出去,在坑洼不平的馬路上歪歪扭扭、忽左忽右行駛著。有時車身蹦起來,伴隨著車內的驚叫,又重重地落下去。冷風吹進殘破的車窗,直撲臉上,車內混雜著體溫、汗味、煙草味,讓人想嘔吐。我望望窗外,外面昏暗、陰沉,房舍、草垛、菜地、水塘,緩慢地向后移動,公路旁的樹木早落光葉,裹上一層濕氣,光禿禿的枝丫向前伸著,像是乞討的手。
那天我坐在打工的五金店里,無所事事地看著墻上掛的、玻璃柜臺里擺的、地上堆放的開關、插座、繼電器、門鎖、便池、油漆、乳膠漆、水龍頭、電線、扳手、鐵鏟什么的,那些東西亂七八糟,有的積著厚厚一層灰。頭頂上幾層PV管、鋼管,將低矮的頂棚壓得搖搖欲墜。沒人買東西,店里只有我一個人,無聊得很。我站起身,對著玻璃柜臺后一個紙箱踢了踢,踢得很輕,那是臺還沒有拆封的彩色電視機。前兩天老板叫了板車,從外面的電器商場將電視機拉回來,放在玻璃柜后,并在包裝箱上用圓珠筆寫下“鐘元亮”三個字。老板不常在店里,他吩咐我,鐘元亮這兩天會來提貨,交三千塊錢,就把電視機給他。
那天鐘元亮來店里,這個六十來歲的男人很隨和,和我聊了很久。原來他和我是老鄉,同一個縣、同一個鎮,他說在二號井待了很多年,后來就在那里安家。這回是為了收看香港回歸,他托人找到我的老板,買了這臺彩色電視機。
鐘元亮拿出的只有兩千五百塊錢,說當初老板講妥兩千五,不知道怎么漲到三千了。我告訴他可能是因為香港回歸,很多人在買電視,都要收看現場直播,把價格抬高上去了。差五百,只好等老板回來處理。
等了將近一個小時,老板還是沒來店里,又聯系不上。鐘元亮急著要走,說是再晚就趕不上回長溝的車。
“您過幾天再來?”我對他說。
鐘元亮說進一趟城不容易,再說一周后就到香港回歸,要把電視搬回去調試好。后來他軟磨硬泡,寫了張欠條交給我,說會盡快來店里付欠下的五百元。鐘元亮的字寫得瀟灑,有幾個還是繁體。我看著那張條子上的字,有點走神。
“那你忙吧,我走了。”鐘元亮說。
“唔?!蔽液貞鹬?。
等回過神來,他已經提著電視機消失了。
我在長溝街頭下了車,來到路邊小攤吃了碗餛飩,隨后攔下一輛摩的。
“去二號井?”摩的上的男人看了我一眼:“路不好。十五塊錢?!?/p>
好不容易講到十二塊,我抬腿坐上摩托。車子發動了,駛出街道,拐上一條沒有硬化的泥石路。冷風刮到臉上,灌進脖子,我覺得異常冷,腦袋在冷風肆虐下發痛。我將頭藏在駕駛摩托那人背后,聳起脖子,還是很冷。那條路太爛了,我死死地抓住摩托車后的貨架,生怕被甩下車去。路上的泥水不時從輪下濺起,沾到褲腿上。
“去二號井干嗎?”摩托車駕駛員的臉藏在毛絨絨的帽子下,說話含混不清,夾雜在摩托車的“突突”聲中。
“找人。”頂風回答太吃勁了。
等到從摩托車上下來,我手、腳、臉都凍僵了,腳一著地,差點跌坐在地上。付過車錢,使勁搓手、搓臉、跺腳,好一會兒才恢復知覺,才想起該問問摩托車上那人,等抬起頭,摩托車已經拉長聲音開出很遠了。
二號井隱藏在深山溝里,封閉、荒涼、寂寥,四周全是高高的山嶺。山谷的谷底顯得開闊,遠遠地看到幾排三四層樓的紅磚房,一根沒有冒煙的灰色大煙囪,它們被高高的圍墻圈起來。那圍墻彎彎曲曲、黑不溜秋,像一條巨大的烏梢蛇,從遠處可見圍墻四角的崗亭。圍墻外的山坡上散亂地分布著灰色的小房子,房頂、樹干、石頭、泥土、菜地,都是黑乎乎的,像是頂著一層煤屑。
得找個人打聽。我朝離大路最近的一間小屋走去。那小屋低矮、狹小、寒磣,用生銹的鐵皮做屋頂,外墻糊著粗糙的水泥,墻面又黑又黃。墻上有狹小的木窗子,用發黃的塑料紙蒙著,一截鑄鐵煙管從塑料紙上端伸出來。挨著窗戶不遠處是一扇木門,很粗笨,看不出原來顏色,門上有個老式門扣,可能出自某個鐵匠鋪,門扣沒有上鎖。
我站在門口,看著兩側門框上兩條發白的紅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春聯。我拍了拍門,大聲問道:“有人嗎?屋里有人嗎?”接連問了幾遍,沒聽到有人應答。正要轉過身去,聽到屋里傳來微弱的問話聲:“哪一位?”
那聲音太弱,聽起來反倒不真實,仿佛是從地底冒出來的,我覺得有點害怕,又聽到屋內又傳來聲音:“門沒鎖?!?/p>
我推開房門,聞到一股刺鼻的煤煙味。屋內昏暗,黑咕隆咚的,隱略可見屋里靠墻有個鐵爐子,卻不見人。我正在納悶,就聽到有聲音傳來:“你找誰?”那聲音低沉,帶著哮喘,定睛一看,才看到爐子的鑄鐵煙管旁坐著個老人,穿著黑色棉衣,他趴在爐盤上,屋內光線暗,不仔細看真不容易發現他。
“老人家,我想跟你問個人?!蔽彝掏掏峦碌卣f。
“進來吧。”那個老人說著,緩慢地抬起手,拉了一下墻壁上的拉線開關,屋子中央一盞白熾燈亮起來,那燈光太暗,反倒將整間屋子照得更加混沌。過了一會兒,我才看清那是一間廚房,石塊和紅磚砌成的灶臺黑不溜秋的,四面的墻壁和細圓木做成的頂棚積滿了塵垢,幾樣簡單的炊具放在灶上,灶臺后面還有個碗柜,也是黑乎乎的。
老人還是趴在爐盤上,指指身旁的長凳,我沒坐,站在火爐旁再次打聽鐘元亮?!扮娫??”他有氣無力:“在地面,還是井下?”
地面?井下?我蒙住了,支支吾吾地說:“他說住在二號井。”
“這里是二號井?!崩先舜藥卓跉猓骸霸诰碌?、在地面的,是兩撥不同的人,搞不清楚哪一撥,怎么找?”
我只知道那個叫鐘元亮的人在二號井,哪知道還有什么地面、井下?我覺得再問下去也是白問,于是向老人道了謝,轉身走出來。
“把門關上?!卑殡S著老人微弱的聲音,屋里昏暗的燈光滅了。
到哪里問去?我沿著窄窄的田間小道走著,看到不遠處有一幢平房,外墻貼了瓷磚,在那些低矮的房屋里顯得鶴立雞群。我朝那里走去,還沒走近,就聽見兇猛的狗叫聲。門開了,聽到有個女人的聲音:“找誰呀?”一名穿棉睡衣、棉拖鞋的女人走出來,問過我,回頭朝屋里大聲說:“你出來看看?!?/p>
屋內一名男人走出來,四十歲左右,聽過我的話,思索一會兒:“鐘元亮?哪個鐘元亮?”
隨后他問是不是某某縣的,確認后,他說聽說過這人:“可能就是那個老者,前些年總是幫別人寫信,他住得離這挺遠啊。”
那個男人又想了想,對我說:“你可以去找鐘元彪,他們是堂兄弟,當年一起送來勞改的,出來后也都留在了這里。找到鐘元彪,就能找到鐘元亮?!?/p>
見到鐘元彪時,他正帶著十來個人在挖溝。他們站在半人深的溝中,從黑色的土地上刨出一米多寬的溝渠,看上去像是給黢黑的大地裝上一條土黃色的拉鏈。幾把鋤頭在溝里揚起,又落下,有人站在外面,等溝里遞出裝土的箢箕,就提著走出幾米遠,倒在地上。我看著那些忙碌的人,實在辨認不出他們中間誰是鐘元彪。遠遠望去,那些人的頭和臉、衣服,全是黑黑的,腦袋上頭發很淺,但又不是锃亮的光頭。聯想到這里是勞改的地方,我有些恐懼。
怎么辦?我咬咬牙,將夾克衫的拉鏈拉到頸子底下,伸手弄整齊頭發,站在離那些挖溝的人五六米遠的一塊石頭上,右手叉腰大聲叫道:“鐘元彪?哪位是鐘元彪?”話音一落,就看到溝內外的人全停下手里的活,伸長脖子朝這邊看過來,他們表情木然,目光冷淡卻執拗,仿佛投來閃著寒光的刀片,表達著對打亂寧靜的慍怒,對直呼其名的不滿,對突發情況的詢問,還有對不速之客的蔑視。我有點心虛,嗓音發顫,腿也發軟,看著面前十幾張黝黑的面孔,不知道怎樣應對下去。忽然間想到了一句川戲的唱詞:“心頭有點虛,臉上要穩起。遇到硬場合,就是要雄起。”對呀,就當演戲唄,面對這樣的場面,別無選擇,只能繼續裝下去。于是我提高嗓門大喊:“鐘元彪,鐘元彪。你過來。”
“到。”隨著高聲的回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手腳并用,從溝里爬出,迅速朝我跑來。這個男人身材不高,卻長得粗壯,他的穿戴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樣,戴一頂灰色帽子,衣服、鞋和臉上沾著黃泥,他站到我面前,不停抖動著右腿,等待我問話。
我告訴鐘元彪,自己是他的老鄉,有重要事情找他。鐘元彪吐了口氣,說:“我還以為是新來的干部。”說罷伸過手來:“歡迎你,老鄉。好久沒有人找過我了?!蔽椅兆∷挠沂?,那只手無名指是缺的。
握住那只粗糙殘缺的手,我正想開口說什么,就看到溝內外十幾個人紛紛朝這邊走來,有人拄著鋤頭,有人掏出煙自個兒點上,有人伸出又臟又黑的手擦額頭,他們像看外星人似的將我和鐘元彪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問來的人是誰,問得最多的一句是:“是剛分到二號井來的?”
鐘元彪對著那些黑衣人揮揮手:“不是,不是新來的干部。是我老鄉,來找我有事?!庇謱λ麄冋f:“你們好好干活,我帶這位兄弟去家里坐坐?!蹦切┖谝氯舜饝H有些失望似的,他們陸續走回去,又開始挖溝,溝里偶爾傳來鋤頭碰撞石塊的聲音,還有將箢箕丟出去倒泥土伴隨的“嗨”的叫聲,聽起來很沉郁、很壓抑,像是從地底下傳來似的。
鐘元彪抓了一把自家炒制的苦丁茶,丟到火爐上那個脫了漆的搪瓷缸里,拎起竹殼的保溫瓶,朝缸里倒入滾燙的開水。等茶泡過一陣兒,拿起滿是茶垢的玻璃杯倒上滿滿一杯,放到我面前。他邊做著這些邊和我說話,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沒有計較我剛才的無禮和傲慢??喽〔栌幸还商厥獾南銡?,折騰半天,終于喝上一口熱茶了。
“老叔,”我說:“您別見怪。剛才,我是看著那么多犯人,有點怕,才想出那主意。”
鐘元彪大聲笑起來,他幾乎沒有了家鄉口音:“外面來這里的人,看到誰都以為是勞改的。要真是勞改犯,能出得來嗎?”他告訴我,那些挖溝的人以前是犯人,但已經改造好了,“出來”了,有的關了幾年,出來后一時找不到去處。怎么辦?就在監獄周圍落腳,找點活干,等慢慢適應外面的環境和生活,再回家里去。
“那您?”我的意思是鐘元彪看上去和那些人不一樣。
鐘元彪說自己出來二十多年。在當地找了個媳婦,就在這里安了家。兒子長大成家后,老婆和兒子一家就去城里頭打工。
“您就一個人住這里?”
“不想出去,”鐘元彪遞過來一根劣質的紙煙,我擺了擺手,他接著說:“我是吃過官司的人,出去不好找事做。這里好歹人熟,跟里面要點活做,像你剛才看到的挖溝那樣的苦力活。自己再種點菜,能生活下去就行了?!?/p>
鐘元彪說他很多年沒回家鄉了,也很少去城里,城里的變化太大,跟不上了。老家同一縣、同一鎮的人,在這里幾乎就沒見到過?!俺鰜磉@么多年,第一次在二號井見到家鄉人,”他對我說:“你一定要留下來,在我這里吃頓飯再走?!?/p>
“不了老叔,遲了趕不上回城的車了。”
“你等等?!辩娫胝f著跑了出去,幾分鐘后回來說:“我問過了,沒問題的。最后一班車要擦黑才發,等吃過飯,我讓他們用摩托送你去長溝。”
我只好坐下,確實有些餓了。忽然想起自己到二號井是為了找鐘元亮。
鐘元彪告訴我,鐘元亮是他的堂兄。當初他們先后送來二號井改造?!叭藗兌家詾槲覀兎傅氖峭瑯拥氖?,其實不是的?!辩娫帘人沓鰜韮赡辏龀隽撕退瑯拥倪x擇,就在當地安家落戶?!八斓煤??!彼f堂兄鐘元亮腦子活,有文化,這些年做生意,修起了三層樓房,住的地方離這里還有十多里?!坝辛隋X,和我來往就少了?!?/p>
聽說還有那么遠,我心里又是一沉。
我向鐘元彪說出此行的目的,他說:“我看你這事懸。今天你去不一定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估計他也沒錢給你。聽說他兒子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債。”
見我垂頭喪氣,鐘元彪笑了:“我說你一個文弱書生,咋會跑到二號井來?”他拍拍我的肩膀:“不要著急,著急也沒用。來了,就留下來吃頓飯?!?/p>
我還是發愁。鐘元彪想了想,對我說:“這樣,你寫個條子,明天我送給他。”
也只有這樣了。
鐘元彪走進里屋,翻箱倒柜找了好一陣兒,拿出一本花花綠綠的雜志,那本雜志不知道什么時候買的,很陳舊。他打開那書,尋到一張只印半頁字的紙,自嘲地對我說:“我們不像你們讀書人,家里找不到像樣的紙,你就茅廁旁邊栽菜——將就屎(使)吧。”隨后又抓過一支圓珠筆——那筆的綠色塑料筆桿殘破——在書上畫了幾下,見能寫,就遞給了我。
元亮前輩:
我來二號井找您,未遇。請近日將所欠電視機貨款五百元送來,否則,老板將扣我工資,甚至可能被解雇。萬望前輩您體諒晚輩剛畢業打工困苦之窘境。
祝您身體健康,萬事順意!
馬句
1997年12月18日
鐘元彪問:“你寫的這是?有些字我還不認得。”我念了一遍。
“真是的,整得像孔夫子的雞兒——文縐縐的。你就跟他寫:欠我的錢趕快還,要不老子上你家里過年?!?/p>
喝完一瓶酒后,他們唱起歌來。準確地說,是幾個人聽其中的一人唱起來。唱歌的是位小伙子,皮膚黑黑的,留著光頭,眼睛卻很亮。架不住另外幾個人的勸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來,開口唱道:“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要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
唱罷,幾個人鼓起掌來,大聲喊:“好。再來一首?!毙』镒映么_實不錯。他又開口唱:“真情像草原廣闊,冷冷風雪不能淹沒,就在最冷,枝頭綻放,看見春天,走向你我……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為伊人飄香……”他的歌聲中透著一種憂傷和迷茫,爐子旁幾個人呆呆地聽著,歌唱完了,過了一會兒,才響起掌聲。
我卻坐不住了,不停地朝靠墻的桌上開著的黑白電視機看,看右上角顯示的時間,再晚一會兒,可能真走不了了。
鐘元彪看在眼里,朝我碗里倒了些酒。那酒是下午從監獄外的小賣部打來的,用棗子和枸杞泡的高粱酒,裝在熱水瓶里,倒出來呈淡黃色。為了款待我,鐘元彪去監獄的食堂買了兩斤新鮮肉、一大塊豆腐,又從附近人家的菜園子里弄來幾棵白菜。他用糟辣椒將肉炒了,在烤火的回風爐上加水煮成火鍋,邊吃邊陸續加入切好的豆腐、白菜。鐘元彪叫來幾個人,陪我一道吃肉、喝酒。
“侄子,你就別急著走了。”鐘元彪瞪著發紅的眼睛對我說:“好多年了,你是第一個來這里的家鄉人。你就住一晚,吃好,喝好?!?/p>
“不不不,”我喝的酒不多,還是惦記著回城:“我得回去,明天還要上班。”
鐘元彪說:“明天走。你就跟老板說,為了找鐘元亮那龜兒子,沒趕上車?!?/p>
“還是要回去,老叔您找摩托送我吧。”
“就是現在走,到鎮上恐怕也沒車了?!甭牭剿@樣講,我真后悔留下來吃這頓飯。鐘元彪想了想說:“是不想在這里過夜吧?這樣,晚上我叫人送你去鎮上,找個旅館住。”
“不是不是?!痹挾颊f這份上,我不好再堅持。
既然走不了,就放開喝酒。我心一橫,舉起酒碗大聲說:“我敬大家。”我意外地看到,除鐘元彪外,其他幾個紛紛站起身,誠惶誠恐地端起酒碗和我碰。
外面已經天黑了,他們還在喝酒。唱歌那小伙子走到我身邊,摸索著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又摸出兩塊錢:“哥,請你幫我寄封信,去城里寄掛號。過年回不了家,捎個問候?!蔽医舆^來,裝進夾克襯里的衣袋里。
正說著,忽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嗚——嗚——”一聲緊似一聲,突兀地響徹黑夜山溝的上空。
一聽到警報聲,鐘元彪最先跳起來,手上的酒碗丟在爐盤上,碗里的酒灑了出來,緊接著另外幾人也迅速站起身,垂手肅立聽著。
“糟了,有些年頭沒拉這種警報,”鐘元彪大聲說:“可能有人被埋洞里了?!彼D向一個中年男人:“老宋,你趕快去通知大家,到礦大門集中,可能用得著咱們?!彼呎f邊抓起電視機旁一只手電筒,拔腿往外走,其他人也快步走出去。鐘元彪走到門口,回頭對我說:“侄子,你先歇著,我去看看?!?/p>
我將煮著的鍋抬到爐盤上,蓋上爐子,起身跟著他出去。鐘元彪沿田間小道快步走著,我緊跟在他身后,有幾處差點滑倒。來到礦大門前,看見高高的大鐵門半開,高處兩盞探照燈強勁的光柱來回掃著,四名武警持槍站在門口,里面燈火通明,似乎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有不少人在奔跑。
鐘元彪站到大門口,沒走進去,他大聲問:“怎么了?里面怎么了?”
此時一個身穿警服的人跑過來,一把抓住鐘元彪:“老鐘,你來得正好,快去叫人?!?/p>
“里面出什么事了?秦管教?!?/p>
“洞子塌方?,F在最要緊的就是挖,搶時間救人。”秦管教對鐘元彪說:“你曉得的,現在不能讓犯人干這活,怕出亂子。你快去組織人,每四小時算一班,每人每班三百元。要快。”
“已經去叫他們了?!?/p>
我一聽,也想加入進去,四個小時三百塊,干到天亮,賠電視機的錢綽綽有余了,于是拉了拉鐘元彪的衣服:“老叔,我也去挖吧?!?/p>
“你?行嗎?”
“我有力氣?!?/p>
“多個勞力也好。跟著我,別說話?!?/p>
十幾個人來到了大門口,剛才喝酒的都在里面。只聽見鐘元彪大聲對秦管教說:“報告管教,人帶到了?!?/p>
“馬上整隊進場,實施挖土作業?!?/p>
“是!”鐘元彪挺胸回答,隨后將人們分成兩列縱隊,立正,稍息,齊步跑進礦里,朝出事的礦坑跑去。在強烈的燈光照射下,我跟在唱歌那位小伙子身后,隨著大伙疾步飛奔。
所有的人都心急火燎,但是救援進展不快,洞口不寬,只容得下六個人。鐘元彪將帶來的人分為每批兩個小組,每組一人挖堵塞坑道的土方石塊,一人用鐵鏟鏟入小推車,另一個人推出去傾倒,每組工作十分鐘,馬上換另一批上,以最快的速度狠命挖掘著。
為了加快進度,礦上送來保溫桶裝的姜開水、餅干、面包和幾包香煙。換下來休息的人,就坐在地上抽煙、喝水、吃東西。輪到我被換下來,內衣已經濕透了,手和腳都生疼,我和那位唱歌的小伙子就著燈光,半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躺了一會兒,小伙子起身,倒來兩杯姜開水,遞給我一杯。
“抽煙嗎?”他問,我搖搖頭?!俺渣c面包?”我再搖頭,小伙子說:“和我一樣?!?/p>
少許沉默,小伙子說:“拜托哥,那封信,記得早點幫我寄走。”
我點點頭,對他說:“你的歌唱得好?!?/p>
他沒說話。
我問:“怎么進來的。”想了想又說:“不好講,就算了?!?/p>
“沒什么,只是現在沒工夫講。簡單說,失手打傷人,被判了三年。九月份才出去的?!?/p>
我問:“為什么不回家?”
“啥錢沒有,不好回去?!毙』镒诱f:“鐘叔攬活,跟著他干可以掙工錢。等到明年,自己有點錢,就可以回家了?!?/p>
干到下半夜,一臺小型鏟車進場了,在礦井里忙碌的人們被換下來。深夜下起了冷雨,異常冷,大家都沒散去,圍在井外的空地上,像是在等待著什么。我覺得身上都麻木了,隔不久就去喝姜開水,雙腳不停地跺著。
鐘元彪走過來,低聲對我說:“走吧,送你回屋去睡會兒?!?/p>
我搖了搖頭,也想看到救援的結果。
“走吧,看樣子,可能得干到明天。”
鐘元彪忽然想起什么,對我說道:“給你算兩個班,現場拿不到錢的。我先借點錢,明天早上把工錢付給你?!?/p>
“不不,老叔,我不是這個意思?!?/p>
“錢是一定要給的,走吧。”他催促我。
在一個拐彎處,我們碰到秦管教?!袄乡娨厝??”他問。
鐘元彪回答說:“送他回屋,我再過來。”
路燈下,秦管教盯住我的臉,看了又看,問鐘元彪:“這小子是誰?怎么進來的?”
鐘元彪忙上前說:“我侄子,從老家來看我。您不是讓組織人進來嗎?我就帶他進來一起干,人多力量大嘛。您放心,他絕對信得過?!?/p>
秦管教板著臉,圍住我們走了一圈,盯住我的臉說:“小子,看在你叔面子上,我不再追究。但是你給我記住啦,這里面發生的事,一個字也不能說出去。要是說了,你、你叔,都可能進來。聽見了嗎?”
“聽見了?!?/p>
“你保證?”
我大聲說:“我保證,絕對不會說一個字?!?/p>
盡管遲到大半天,被老板訓斥一頓,我還是很開心。早上離開二號井時,鐘元彪真的給了我六百塊錢,就在即將跨上摩托車之際,我硬塞回兩百到他衣袋里。我覺得干半個晚上的活,掙了四百,太值了。當然,此后我沒給任何人提起過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過幾天就要過年了,望著店里的開關、插座、門鎖、油漆、水龍頭、電線、鐵鏟什么的,我心里還真有些不舍。我已經向老板辭工,準備春節后去浙江打工了。
忽然看到街上走來一個人,手里拿著信封,在店門外駐足,對著信封看店的招牌。那人走進店,問道:“馬句是在這里嗎?鐘元亮讓我帶信給他。”
馬句吾侄:
諸多原因,未能及時歸還所欠五百元貨款,今托人帶來。對于給你造成的不便,老夫深表歉意。那臺電視機效果不行,老是起雪花點。當然,這與你無關。祝新春愉快,待春暖花開時,歡迎再來二號井一敘。
鐘元亮
1998年1月15日
看著那封信,我笑了,心想要是鐘元彪看到,又要說什么“孔夫子的雞兒——文縐縐的”了。這兩兄弟,真有意思。正如鐘元亮信里所說的那樣,我想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找機會再去二號井看看。
【責任編輯】大 風
趙龍駒,男,1973年生,貴州仁懷人?,F居遵義。在《青年文學》《滇池》《西部》等發表小說多篇。2023年1期發表于《滿族文學》的短篇小說《野艾窩》曾被《小說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