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象
對立的東西從未分析
她凝重的一面被破解
平衡破了,拿什么償還內在
內在是什么?當她服下素問
人間的草藥苦出痰與咳嗽
她明白了統一是個復雜的詞
——另一方的肺腑之言
藏得很深啊,當象掩蓋一切
她的內心越來越深,苦笑
像最后一串冰糖葫蘆
插在稻草人的嘴邊。中醫兄弟
在驅趕另一對不相表里的詞
駛過身體的馬車,銹了、腐了
車前草誓不為草,也不身碎
一些話在山楂耳中,由內向外
演化成一聲聲咳嗽
藏露于象。她的五臟被識破
嘴角只有一種聲音:舌苔
是某個病根的小寫意
荒 原
禁言的小野風圍坐于小岡
閱讀使空曠更空,甚至無邊
野花想到了如果不開放
會不會讓內心炸裂而發聲
——像風內心的語言
越來越簡單,野草在削發為僧后
用隱喻打掃寺院。落日從塔塵滾下
在被讀出的孤寂中,落日是唯一
允許臨終關懷的孤兒
荒在持續。我的父親突然托夢
如果野花不再開放
就寄希望于內心的清音
夢中,父親和落日一同西去
這荒草是父親?頂著院門的掃帚
撐起一片內部天空是鋸齒形的
像炸裂的聲音?泥土中
小草僅存的意志讓荒原有了佛心
父親生前說:鏟除是為了看見
田野的悲傷放棄開花
而成為荒野
本 來
你要是緊盯著一頁書,久了
字會離開紙的身體,那天變今天
而字根本不認識你,它的本身
在你眼里也沒有任何意義
和書本談談理想,一頭白發人
圍坐在棋攤,樹上偶有鳥屎落下
好在理想從不論輸贏
棋子落下,已經過了多年
鳥死過幾回,書的某頁停留在活著
夾在其中的“本來”就在當時——
一個情人節
七月初,我是制玉者
“本來”是石頭變化而來的象形文字
落子無悔,落子無悔啊
你一身霜白過河來
七月中,無數個鬼探出頭
父親告誡我,不要出門
本來的腳下是空的
本來是個什么樣子?你要是
盯著一個人,久了,她就是空殼
另一個人正在和你對弈
終轉迷
杜甫無家別,回轉不識路
但黃四娘認得,鄰居枯藤也認得
枯藤年長于黃四娘,誰生得美
昏鴉不語,這寒露所容納的
是一具久未移動的身體
我曾觀望,灰色傍晚駐留的炊煙
比火更熾熱?枯藤引誘一個人
將熱情投射到隔壁的孤燈,或者
家鄉用星光擊碎一條河流的
平靜。此時,炊煙遠去
再不能用于比喻什么
枯藤成灰,它燒掉了記載多年的
賬簿——歲月被絞殺的證據
在畫面現場,舊事物鉚足了勁
展示它們的過往,像和曾經爭論不休
更像和毀掉的東西拼命
我妥協了,投射于枯藤的東西
再也不能投射到用之不竭的比喻
再回首,故鄉的河早已凝固
腹中論
蟬盲目于高調,它腹中
一定有無法抑制的東西
單一的,多年來積郁的煩悶
需要持續地牽扯出來
仿佛這才是整個夏天的循環系統
——唯有生命才是永恒的起點
那么,蟬吃些什么才能表達
它對生的敬意。除了樹,厚水泥路
告誡:泥土可為洞,可為庇
蟬提著音箱直立于死亡的洞口
它被暗示禁言
禁言的都是腹語,蟬的提示音
是反復的焦慮。在水邊
它使用了急促的經誦,告訴我
對偉大的湖底保持敬畏
——神秘總是活在未必中
就像我們活在透明中
但大合唱總有一只死蟬
它不是濫竽,而是給死亡送行的
樂隊中,一個真正的死者
酒
推杯之聲如干戈
耳中有酸味,像潑出去的餿粥
櫻花白,是它醉后的主食
為了表白,蜜蜂不惜將一朵花灌醉
它垂下的夜干脆又迷糊
喝完蜜的人遲早要走
再不再見,都一樣
夜幕降臨,爛掉的陳詞花白
梨花也白,但它在蜜蜂口中
只有脆脆的甜。它與睡眠只隔
一杯汁,別的都可忽略
梨花在遠處,用它熟記的頌詞
再落一瓣
來來來,再干幾杯
一杯白水,三兩杯嘈雜
都是花朵睡前爭執
曲終,人散,花謝
梅 雨
空氣中充滿了浸透。控訴者
是一群單身的水杉,風里來雨里去的
細小葉子。浸透間隙
咒語般的蟬叫著初夏
古老的河床
江南在一字排開的燕線上
在醬缸文化的攪拌中重聚一起
身上披掛不息的雨水
這是我身外和身內的事
在想象力的邊緣,我的頭發在變質
為什么?被虛無主義裹挾的
蟬鳴,叫出一個個停頓
燕子仍在去年的屋下避雨
卻沒有一棵樹像我頭發一樣
在雨中接受霉變的哀痛
風吹著我
身邊至少有歷史教科書、古籍各一冊
它們講述著時代:口傳的,身教的
都在蟬的停頓中得以消化
——雨消化掉的一切可疑歷史
在其間匯入河流。緊貼水面
的葉子、飛鳥、不明之聲,制造出
比自身更黃的黃梅
晨 讀
終于,你成為一張紙
一個頁碼,一個薄薄的人
前朝退休的文字越獄犯
還活著,在書中得道而隱于書
時間久了,身體銹蝕,字跡漫漶
像不可抵御的舊物和線裝黃頁
散發的氣味。鏤空的門破了拆了
直到現在仍是一件好作品
書生的筆墨不過是頭頂著硯臺
坐穿的一把椅子
但早晨從不懷疑,舊時的書生
是灰塵。書寫的都是一群精神病中
真實的懸掛物,這比灰塵落下
更輕盈。遁入瑯嬛——
這饑餓的廢紙般黎明之唇
閱讀中,白晝回到源頭
一路哭著吐盡遺跡,為什么
深藏于灰燼中的火焰不被讀到
而呆坐被閱讀,被解析
當遺跡果斷把自己打開,像密鑰
叭嗒一聲,把黎明打開
線裝的黎明,另一群人
從未知的光線中讀到蒼老
黎明折疊,薄日一頁
傳說從傳說躍入百度
尋杏記
村姑只是一個復制品,她引領我
向更深的年代——
她的前世,是陳朝的嬪妃
對此,她深信不疑
“黃葉十里,誡諭十里”
身后,向佛之人不敢深入
她坐在街邊的標語和烏鴉之間
遙想樹下當年
“公子留步,請再飲一杯”
而老者剛從樹上下來,搗下的杏仁
不可以肉身碰觸
無頭之佛從樹上滾落
“流血之軀,燈火明亮,而毒侵”
她拉我入寺,拜了吧
黃果落下,我浸了劇毒的因
忍不住去澆灌她越來越干燥的身體
在佛前,忍不住交出果
交出一樹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