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與后真相

攝影的真實性危機

紀實攝影一直被視為記錄客觀世界的工具，但“真實”從未是一個絕對的概念。在拍攝過程中，攝影師如何平衡藝術表達與對象的真實呈現(xiàn)，如何避免對拍攝對象的剝削，始終引發(fā)爭議。隨著技術的飛速發(fā)展，圖像操控早已超越暗房中的手動修改，數(shù)字化和人工智能的普及使得圖像編輯、偽造與生成更加便捷，進一步模糊了“真實性”的界限。這種變化揭示了攝影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與主觀性，使人們開始質疑攝影究竟是忠實記錄現(xiàn)實的工具，還是另一種被操控的敘事。

這種變化不僅限于創(chuàng)作層面，在接受與理解層面也變得更加復雜。在后真相時代，圖像的意義不再僅依賴于它的客觀真實性。相反，情感和個人信仰的力量開始主導公眾對圖像的認知。后真相（post-truth）一詞于2016年被牛津詞典評為年度詞匯，它描述了在信息傳播中，情感和個人信仰常常超越了客觀事實的權威性，公眾的認知更容易受到情緒化敘事的引導，而非基于理性的分析。

隨著情感化敘事的增多，攝影作品的“真實性”愈發(fā)難以界定。在后真相時代，圖像的意義逐漸不依賴于客觀呈現(xiàn)的內容，而是與觀眾的情感反應和社會認知密切相關，公眾對圖像的信任不斷削弱。而攝影作品的意義也不再單純依賴于客觀事實，而開始更多地傳遞情緒、觀點與主觀解讀。視覺媒介在情緒化傳播中的地位日益凸顯，攝影在構建“真相”中扮演的角色變得更加多維，所呈現(xiàn)的“真相”也愈發(fā)開放。

西班牙攝影師克里斯蒂娜·德·米德爾（Cristina de Middel）的創(chuàng)作正是對這一境況的回應。自2012年憑借《非洲航天員》（The Afronauts）一書嶄露頭角以來，德·米德爾的創(chuàng)作不斷擴展攝影語言的邊界，重新定義了攝影的表達形式。她認為傳統(tǒng)紀實攝影過于依賴“客觀性”假設，而忽視了攝影作為主觀敘事工具的潛力。她采用新聞攝影的紀實風格，以虛構敘事重塑歷史。在她看來，虛構并非事實的對立面，而是揭示更深層次真相的一種方式。

在虛構中重構歷史

德·米德爾早年學習藝術，畢業(yè)于西班牙瓦倫西亞理工大學，隨后又獲得新聞攝影碩士學位。十年的職業(yè)新聞攝影工作使她意識到這一行業(yè)的局限性，即新聞攝影往往受制于單一視角，難以呈現(xiàn)多元化的“真相”，更無法充分表達她對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她曾說：“當代媒體給予紀實攝影的空間已無法讓我以感興趣的方式切入主題。”這一認識促使她轉向更具個人表達的藝術創(chuàng)作，探索攝影在現(xiàn)實與虛構交界處的表達潛力，并尋找能夠引發(fā)觀眾思考的藝術語言。

德·米德爾的作品《非洲航天員》是其藝術生涯的重要里程碑。這組作品靈感源于20世紀60年代贊比亞提出的“非洲航天計劃”——一個雖真實存在卻因其荒誕性而被西方媒體視為笑談的歷史事件。面對這一缺乏影像記錄的故事，德·米德爾選擇通過虛構來重塑歷史，她運用戲劇化的布景、角色扮演和精心設計的敘事，將現(xiàn)實與幻想交織，創(chuàng)造出一個荒誕而富有詩意的視覺世界。作品中的“宇航員”形象——身著簡陋的“太空服”、面帶堅定的表情，既喚起了觀眾對太空探索的普遍認知，又因其反常規(guī)的呈現(xiàn)方式引發(fā)陌生感與驚奇感。

這種視覺反差不僅顛覆了觀眾對“真實”與“虛構”的固有觀念，還促使人們重新審視歷史敘事中被忽略或邊緣化的部分。德·米德爾通過這一作品打破了西方媒體對非洲的刻板印象，展現(xiàn)了非洲人民征服太空的理想與渴望。同時，她揭示了非洲后殖民時期在文化身份重塑過程中的困境，并對西方科技霸權及全球資源分配不均等問題提出了批判。

德·米德爾將攝影轉化為一種強有力的工具，介入并重塑文化與歷史的敘事結構，為當代攝影創(chuàng)作提供了富有啟發(fā)的實踐范例。這種突破源于她個人的藝術探索，反映出攝影媒介在當代語境中不再局限于簡單的記錄功能，而逐漸發(fā)展為一種批判與反思現(xiàn)實的創(chuàng)造性敘事工具。德·米德爾鏡頭捕捉的不再是單一的“現(xiàn)實”，而是通過虛構的方式，將歷史、個人敘事與當代社會現(xiàn)實編織成一種獨特而富有詩意的視覺表達，引導觀眾在虛構與現(xiàn)實交織的空間中追尋“真相”的蹤跡。

《非洲航天員》最終以攝影書的形式出版，首批一千本自費印刷的書籍迅速售罄，憑借其獨特的視覺敘事和精美制作廣受贊譽。這本書的成功說明德·米德爾以其獨特的視覺創(chuàng)新和深刻的敘事力量，為當代攝影開辟了新的表達空間。影像的力量不僅在于忠實記錄現(xiàn)實，更在于如何通過藝術手法，重新塑造和解讀歷史。

在敘事中重塑邊界

在疫情防控期間，德·米德爾與丈夫布魯諾·莫賴斯（Bruno Morais）合作創(chuàng)作了系列作品《晚安，人民》（Boa Noite Povo）。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一組野生動物攝影作品，但其實遠非如此。該項目圍繞藝術家在巴西巴伊亞州家中及周圍叢林拍攝的野生動物和寵物展開。他們將自己充滿了書籍、物品、舊照片等材料的家作為背景，讓動物“闖入”這一場景，通過動物、植物與物品之間的互動，探討自然與文明的邊界。

傳統(tǒng)上，自然常被視為原始、未開化的存在，而文明則象征人類理性與進步。然而，德·米德爾通過將動物、植物與人類文化元素相結合，揭示出自然與文明之間更為復雜且流動的關系。這一作品表明，人類社會與自然環(huán)境并非彼此對立，而是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的系統(tǒng)。作品引導觀眾反思當前社會背景下自然與文化的關系，尤其是通過“原始信仰”這樣的非西方知識體系，為生態(tài)破壞、極端主義等全球性社會問題提供啟示。

德·米德爾的另一系列作品《前往中心之旅》（Journey to the Center）進一步突破了紀實攝影的界限，該系列靈感源自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Jules Gabriel Verne）的小說《地心游記》（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前往中心之旅》通過象征主義與戲劇化的表現(xiàn)手法，將移民的旅程賦予史詩般的悲壯色彩與現(xiàn)代神話的特征。在作品中，飛舞的美洲王蝶象征著遷徙與生命力，而散落的儲水瓶則象征著生存的掙扎與移民群體間的互助精神。

這些圖像不僅凸顯了個體命運與宏大敘事之間的張力，更將移民故事轉化為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普遍隱喻。德·米德爾打破了傳統(tǒng)敘事中對移民形象的簡單化詮釋——不再僅僅把他們描繪為“非法者”或“受害者”，而是在藝術敘事中重塑了他們的身份，賦予了他們英雄般的韌性與尊嚴。此外，通過象征符號與視覺隱喻，作品引發(fā)觀眾對社會議題的深層思考：何為真正的“英雄”？那些被忽視卻頑強生存的邊緣個體，是否同樣值得被賦予英雄的定義？

攝影的多維真相

在后真相時代，影像被操控、剪輯與傳播速度已遠遠超越事實驗證的過程，這種“真實的失效”導致影像原有的信任度大幅削弱。然而，后真相并非意味著真相的徹底消失，而是凸顯了敘事在重塑現(xiàn)實中的關鍵作用。德·米德爾的作品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通過虛構與紀實之間的巧妙平衡，建構出影像藝術的多維真相。她不僅僅將攝影視為一種記錄歷史的工具，更是一種具有解構和重塑歷史能力的媒介。在她的視角中，影像的“真實性”并非對事實的簡單還原，而是通過影像語言揭示社會的多義性與復雜性，揭示社會的深層結構與潛在困境，從而超越簡單的“真實”與“虛假”的二元對立。

德·米德爾的創(chuàng)作方法體現(xiàn)了后真相時代影像藝術的核心特征，即“敘事的力量”。在她所建構的多重現(xiàn)實中，觀眾被引入一個非線性的敘事空間，促使他們重新思考“真實”與“虛構”之間的關系。她的作品并非純粹的紀實攝影，也非完全的虛構影像，而是在兩者之間找到了一種富有張力的平衡，賦予影像更強的穿透力，激發(fā)觀眾對影像背后意義的主動辨識與思考。

這種敘事策略打破了現(xiàn)代觀眾的“視覺惰性”——即被動接受影像表層意義，忽視其構建機制與操控過程。德·米德爾揭示了“真實”的缺席，同時呈現(xiàn)出歷史敘述的傾向性與盲區(qū)。面對介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作品，觀眾必須承擔起主動解讀與質疑的責任，重新建立影像與現(xiàn)實之間的復雜聯(lián)系。這種創(chuàng)新性的敘事手法，使她的作品成為對攝影語言的一種再定義，它不僅在傳統(tǒng)攝影框架內進行創(chuàng)新，更是在反思攝影媒介本身的邊界與局限。

此外，在信息碎片化與情緒傳播占據主導地位的當下，影像極易被操縱為迎合特定情緒或立場的工具，從而導致影像敘事的扁平化與獵奇化。而德·米德爾則通過對場景和符號的精心構建，避免了對弱勢群體的簡單化呈現(xiàn)與消費化表達。她曾說：“影像不僅是反映現(xiàn)實的工具，更是塑造情感與意識的途徑。”這種對影像倫理的自覺考量，使她的作品在表達上保持了克制與審慎，兼具視覺表現(xiàn)力與人文關懷。

結語

在后真相時代，攝影已超越了對現(xiàn)實的直接再現(xiàn)，成為重構現(xiàn)實的媒介。德·米德爾的創(chuàng)作塑造了一個開放而動態(tài)的意義生成系統(tǒng)。她的作品通過虛構與象征的手法，突破了傳統(tǒng)紀實攝影的界限，推動攝影藝術進入了更加多元與實驗性的敘事空間。

面對后真相時代攝影實踐的新挑戰(zhàn)，攝影機構也在尋求轉型與突破，以回應這一時期的文化需求與視覺敘事變化。自2022年德·米德爾出任瑪格南圖片社主席以來，該機構融入虛構與象征的表達方式，拓展了其在當代語境的表達邊界，邁向更加開放、多元的視覺探索。

隨著影像在當代社會中的功能不斷豐富、演變，我們或將看到更多像德·米德爾一樣的藝術家，通過再構建的影像敘事揭示被忽略的歷史斷層和文化偏見，這種轉變標志著攝影藝術在多元表達形式中扮演著愈發(fā)關鍵的角色，穿透現(xiàn)實與虛構的表象，將被遺忘的聲音編織進一個更廣闊的視覺敘事中。影像不再只是記錄工具，而成為反思社會與真相的力量。

因此，德·米德爾的作品不僅僅是個人風格的創(chuàng)新實踐，更預示著后真相時代當代攝影的發(fā)展方向。攝影將如何在不斷變化的文化語境中自我調整，或將成為未來學術與文化對話中的重要議題。

作品資料由絕版影像館 UP Gallery 提供

作者簡介：

克里斯蒂娜·德·米德爾（Cristina de Middel），生于1975年，曾擔任十年新聞攝影師，現(xiàn)為影像藝術家。曾策劃拉哥斯攝影節(jié)、PhotoEspa？a 和烏拉圭的圣何塞攝影節(jié)等多個攝影節(jié)，已出版了超過14 本攝影書，作品于不同的藝術機構和場館展出。自2022 年起，成為瑪格南圖片社 （Magnum Photos）的成員，并擔任主席。

責任編輯/韓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