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是一位以“農家軍歌”著稱的軍旅作家。1990年在《青年文學》發表的短篇小說處女作《正門哨》,便是講述使館區哨兵的故事。衣向東入伍后在駐華使館站了十年崗,《正門哨》的創作靈感大概就來自他的親身經歷。這篇小說旋即被《小說月報》轉載,這位年輕的作家剛一出道便出手不凡,成為引人注目的晚生代軍旅小說家。評論家朱向前先生在為衣向東小說集作序時,就把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吹滿風的山谷》看成“一個特例”,認為它給郁悶已久的軍旅文學“吹來一陣清新的風”。衣向東“一鳴驚人”的文學表現,不僅“奠定了他在武警乃至全軍中短篇小說創作中的突出地位”,也在一定意義上為軍旅文學的繁榮“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1]。
正如朱向前指出的,衣向東早期小說飽含著濃重的軍人情結,體現深沉的士兵情懷,流淌著輕快的軍歌情調,他刻畫出的可貴“兵魂”確是為重振軍旅小說的“軍威”注入了活力,軍旅題材亦復成為他最為重要的創作資源。在《吹滿風的山谷》開啟的道路上,衣向東果然寫得風生水起,接連創作出版了《老營盤》《我們的戰友遍天下》《初三初四看月亮》《一路兵歌》《我們的連隊》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和電視劇。僅從作品的題目,便可看出它們都與軍營有關,這些作品既承續了傳統軍旅文學偉大崇高的審美風格,又以獨具審美內涵的文本呈現“在軍旅文學界形成了不小的沖擊波”[2]。隨著這類作品的影響漸大,衣向東已然成為軍旅作家的一員驍將,軍旅小說似乎也成了舍我其誰的看家武器,盡可以讓他大展身手。但是衣向東早就清醒地意識到,老是守著軍旅小說的舒適區寫下去,只會越寫越窄,越寫越難。所以即便在軍旅小說越寫越順的時候,他還念想著軍營外的“地方生活”,“我覺得如果有一天掉頭去寫地方題材的作品,會寫得更灑脫一些”[3]。他想到做到,很快就寫出了《過濾的陽光》《小鎮郵遞員》《棉花被子》《鄉村愛情二題》等一系列表現“地方生活”的中短篇小說,后來又出版了長篇小說《牟氏莊園》。這些作品因接連被轉載、獲獎、改編成電視劇而廣受贊譽,衣向東的文學空間也在“地方生活”的加持下更加廣闊。他不再拘囿于軍營,從此走上了多彩多維的創作之路,順利完成了由“軍旅”向“地方”的轉型,蛻變為不受時空及個人經驗限制的“在地作家”。
上前一步開天地,有破有立方自由。一旦掉頭去寫地方題材,衣向東不僅更顯灑脫,而且迅速激活了所有創作資源:可以把鄉音帶到軍營,也可以把兵歌唱到民間;可以回望膠東的山山水水,也可以深描北京的市井百態;可以感同身受地描摹現實,也可以潛伏到歷史的深處。衣向東的“轉型”不是機械性地由此及彼,而是把他的寫作姿態調成了全方位的同頻共振模式,既能捕捉當前的現實,也能鉤沉遙遠的歷史,既能書寫所在的城市,也能重構一個蒼茫的故鄉。所以我們看到衣向東所寫人物無非軍、民,背景也是軍、地,如果具體一點兒說,他寫的故事大多發生在自己的居住地(北京)和出生地(棲霞),他以此建立了一個“都市——鄉村”相互并立又相互扭結的書寫空間。
身在他鄉(尤其是現代都市)的寫作者,往往具有一種“后現代式的身份流動性”,當他像過客一樣短暫還鄉(尤其是回到鄉村)時,自然會產生一種親近而又隔膜的疏離感,由此寫出的作品,勢必會顯露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老輩與新人的多重關照,從而揭示被我們熟視無睹的庸常生活的復雜性。衣向東寫過不少重敘故鄉的“還鄉小說”。比如他在2003年榮獲第十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的中篇小說《過濾的陽光》,寫的就是發生在“我老家釜甑村”的故事。當時衣向東尚在軍中任職,“老家”只是一個游子的懷舊式想象,所以他筆下的“父母愛情”,大體只是“強作歡顏唱團圓”。父親(一名上過大學的鄉村知識分子)沉陷在愛別離怨的死結中,一輩子委曲隱忍,借酒消愁,最后郁郁而終。反之,母親(一個會唱戲的鄉村婦女)雖遇人不淑,卻也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可奈何地消磨了一生。他們維系了一世的婚姻,保住了一個完整的家,留下的卻是無盡的痛苦和遺憾。作家寫出了一個看似圓滿的故鄉好事,卻讓我們看到了圓滿背后的無數裂痕,從而過濾出了最為刺目的人間真相。
再來看他最近創作的中篇小說《就此別過》,完全可以當作《過濾的陽光》的升級版。小說的發生地仍是“我老家釜甑村”,只是小說的敘述人已經退休,變成了長居于此的“村民”。這一身份正和作者相似——衣向東本人恰在近年回到棲霞老家定居。這一身份的轉換不只讓敘述人更接地氣,同時也把他變成了故事的直接參與者,“我”成了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人物,成了“父母愛情”的直接參與者。與《過濾的陽光》相似,《就此別過》其實也是寫了一場表面幸福圓滿實則千瘡百孔的婚姻,甚至這場婚姻同樣終結于父親的抱憾而死。假如小說到此為止,那么這個“升級版”無非是一種換湯不換藥的自我重復。如何避免這種重復,如何更進一步把這個沒有愛情的愛情故事講出新意,甚至講得驚心動魄?
膠東自古多仙山圣地,出生在棲霞的衣向東顯然深諳“戲不夠,神仙湊”的虛構之道。《就此別過》的“升級”即在于它打破了陰陽阻隔,講述了一個“人鬼情未了”的溫情故事。父親留下未解的秘密抱憾而死當然是莫大的悲情,但是他死后仍對身后事耿耿于懷,進而通過某些靈異現象,引導著“我”幫助他去償還補救生前留下的缺憾甚至過錯,最終令生者心安,逝者長眠,給傷痕累累的愛情和親情提供了一個溫暖的注腳。雖然小說中的一些意外、巧合看起來超乎尋常,但是似乎所有荒唐怪誕都說得過去。就《就此別過》而言,或許表明衣向東的文學書寫獲得了更為宏闊的異質空間,他的敘事場域不僅飛揚在故鄉與京城之間,還借助一個小村通向了當世之外的超驗之地。盡管這片超驗之地只是鏡中風景,卻給有所敬畏的心靈打開了一扇金色之門。
衣向東的處女作寫了一個士兵總在毫不起眼的拐角哨站崗,現在,可以想象這位戰士早已閃身進入那扇金色之門。
金色之門,眾妙之門。
注釋:
[1]朱向前.一江春水向東流——序衣向東小說集《吹滿風的山谷》[J].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02(2)70-73.
[2]李廣倉.平凡的單純 靜穆的崇高——論衣向東軍旅小說的審美內涵[J].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02(3)36-39.
[3]衣向東.吹滿風的山谷[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3: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