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之撰寫,起源于對目前《文心雕龍》研究的考察與思索。有關《文心雕龍》的研究著作非常之多,而且有很多堪稱經典的校勘、注釋,而分析論述更是不勝枚舉。在這樣的狀況下,為何還要撰寫本書,是基于以下想法。
第一,《文心雕龍》研究專著各有優點長處,但也都存在一些不足,尚有難以令人十分滿意的地方,缺少一本綜合各家之長、相對比較完善的著作。有的有學術深度,卻缺乏普及性;有的照顧普及,而學術深度有所不足。我們希望能有一本兼顧學術性和普及性的著作。學術界在《文心雕龍》的版本、注釋、原著解讀、現代漢語今譯、理論分析等方面存在很多分歧,需要在吸取已有成果的基礎上,做出選擇,盡可能符合作者原意。本書的撰寫希望朝著這個方向做出努力。
第二,研究《文心雕龍》首先要確定原著的版本、文字,這是理解原著并進行翻譯、注釋、解析的前提。《文心雕龍》在唐、宋、元、明、清各代都有很多不同版本和引用,在文字上有很多差別,直接影響到對原文的認識和理解。現在能看到的最早版本是敦煌的殘存唐寫本,但是它僅存從《原道》篇的最后幾句到《諧讔》篇前共十三篇零幾句。其中雖然有不少可以用作糾正后世版本,但是它也并不是全部都正確,因為只是抄寫本,不可避免有抄錯或訛誤之處,不能全都據以為證,也有些只能作參考之用。宋代據記載有辛處信的注本,但是沒有流傳下來。我國臺灣學者王更生先生認為宋代王應麟《玉海》所引《文心雕龍》附有注釋,可能就是辛處信的注,但是缺乏足夠依據,難以斷定,同時也只是零星殘存。明代天啟七年(1627),馮舒校謝恒鈔本(原鐵琴銅劍樓藏,今藏國家圖書館)《文心雕龍》,卷末有錢允治(功甫)跋語一條,說萬歷四十二年(甲寅)(1596)他從阮華山處得到宋本,錢功甫有鈔本,后歸錢謙益收藏。然而現在已經看不到了。北宋《太平御覽》和南宋《玉海》這些類書都有《文心雕龍》的部分引用,確可供我們校勘之用,但它們是類書,而并非專門的《文心雕龍》研究著作,引用抄錄未必都能成為完全可靠的根據。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最早最完整的版本是元代至正本,現存上海圖書館。雖有個別空白頁面,但應該是相當珍貴的版本。明代最早的版本是馮允中刻的弘治甲子本,和元至正本基本一致,這是我們校證《文心雕龍》的重要依據,但是也并非完全可信,也有不少文字謬誤。明代的版本很多,如新安汪一元本、佘誨本、謝恒鈔本等,還有比較重要的王惟儉的訓詁本、梅慶生的音注本,是現存最早的注釋本,都是非常重要的版本。楊慎和曹學佺的批點本也很有參考價值。明代很多學者作過《文心雕龍》的校勘,如何焯、徐、謝兆申、朱謀?等都有過一些很好的見解,但也有不少并無任何依據。清代比較早的黃叔琳本、張松孫本,很注意吸取元、明以來版本的成果,紀昀、郝懿行等也有過不少好的見解。19世紀以來當代學者如范文瀾、鈴木虎雄、楊明照、王利器等在版本校勘上下過很大工夫,應該說基本上解決了《文心雕龍》的大部分文字問題,但是他們也有不少意見分歧,也有些見解是值得商榷的,或者說是比較隨意的,需要我們做認真分析,擇善而從。例如他們很多是根據《太平御覽》的引文所做修改,但是和元、明以來各種版本不同,對此我們不能因為是北宋人所引就認為一定正確,因為引用者往往會根據自己的理解而有所改動,并不一定符合原文實際。所以我們對《文心雕龍》的文字校訂需要細致研究各種版本、各家意見,盡可能在原意順暢的情況下遵循元、明主要版本,不可草率改字。同時對重要的文字差異,做必要說明,可以作為研究者之參考。本書原文以元至正本、明弘治本為主要依據(簡稱“元本”“弘治本”),參考明清各家重要版本及當代研究成果,在正確理解原著的前提下,決定文字差異的抉擇。亦介紹某些分歧意見,以供讀者參考。為避免繁雜,對原文校勘以與原義理解有關的為主,對一般的不同版本、引用文字差異,凡不影響理解原意、可校可不校的,均不出校。
第三,對《文心雕龍》的注釋,現存比較早的是明代王惟儉的訓詁本和梅慶生的音注本,清代最重要的是黃叔琳的輯注本等。當代學者有很多的專著,例如范文瀾的《文心雕龍注》,是經典性的著作,奠定了當代《文心雕龍》注釋的基礎,楊明照、劉永濟、李曰剛、周振甫、王更生、牟世金、詹锳、王運熙等繼之,此外,如郭晉稀的《文心雕龍注釋》、祖保泉的《文心雕龍解說》、趙仲邑的《文心雕龍譯注》、周勛初的《文心雕龍解析》、臺灣李景溁的《文心雕龍新解》、張立齋的《文心雕龍注訂》、王叔岷的《文心雕龍綴補》等,也都是很重要的注釋校勘本,在我國大陸和臺灣還有很多注釋本,此處不能一一列舉,他們都做出了重要貢獻,在典故出處、難懂詞語,乃至句子含義等方面,基本上是已經闡述得比較清楚了,但是各家的理解和注釋還是有不少分歧,也都存在一些不能盡如人意的地方。如范文瀾注本引用了豐富例證,但也有錯誤不當之處,已有多家專著列條指明,如斯波六郎的《文心雕龍范注補正》、楊明照的《文心雕龍范注舉正》等。《文心雕龍》的注釋,從普及性角度講,需要簡潔清楚明白,不僅要闡明典故出處,還要對難懂的詞語給予確切解釋;從學術性角度講,需要在正確認識原著的基礎上,對其論述深度有符合實際的說明,同時要有充分的資料,有助于對原著的理解,對于許多分歧解釋要做出較為穩妥的選擇,或提出更接近原意的新解。同時引用典故出處盡量選擇核對過的原文,并對引文難懂處增補有代表性的注釋內容。因此,如何在吸取各家成果的基礎上,認真辨析是非對錯,并對原著的正確理解和理論思想做出有深度的分析,撰成一個較為完善的譯注本,仍然是我們研究《文心雕龍》的重要任務。本書希望在這方面做出努力,并在重新核實典故出處及選擇內容方面,增加一些必要的補充。當然能否有所進展,還有待學者評說。
第四,為了適應大眾閱讀的需要,應該對原著做現代漢語今譯。《文心雕龍》的今譯大約始于20世紀60年代,張光年先生60年代初就翻譯過很多篇有關創作的篇章,當時只是內部流傳,并未公開出版。陸侃如、牟世金的譯注也開始于60年代(當時是選本),郭晉稀有《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臺灣臺南出版社李景溁的全譯出版于1968年,大陸1976年后先后有很多全譯本出版,其中影響比較大的是陸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龍譯注》,郭晉稀的《文心雕龍注釋》,趙仲邑的《文心雕龍譯注》,周振甫的《文心雕龍今譯》,王運熙、周鋒的《文心雕龍譯注》等;臺灣地區則有李曰剛的《文心雕龍斠詮》、王更生的《文心雕龍讀本》等;21世紀初,有詩人張光年的《駢體語譯文心雕龍》(共三十篇)等,譯本種類之多亦不勝枚舉。對《文心雕龍》的今譯,也存在一些問題。一是有的按照自己的理解發揮過多,可能多少有些偏離原著;二是有的以文字直譯為主,難以完整傳達作者原意;三是有的比較簡略,僅可基本讀懂文本,不能顯示深層意義,尤其是它所包含的理論思想;四是原著為精致駢文,往往含義曲折,文辭極富藝術美,今譯常常難以體現原著的精神風貌。所以,我們盡可能在翻譯中保持現代駢文句式,特別是每篇的韻文“贊曰”,努力做到字句齊整,雙句押韻,竭力探討更為理想的今譯。本書稱為“語譯”,希望譯意更接近劉勰原著風貌。
第五,《文心雕龍》是一部文學理論專著,包含豐富的理論思想,特別是有很多創新的理論,以及新的理論概念與范疇,我們讀懂《文心雕龍》的目的就是要了解和掌握其文學理論,新注本不是研究論文,不能要求它全面分析書中文學理論的思想,但是必須概要指出理論要點,正確闡述和解釋理論概念,這往往是很多譯注本不能讓人滿意的地方,其實也是較為困難的地方。我們希望在這方面做一點努力。
根據以上五個方面的思考,我們希望撰寫一本能充分吸收各家成果,全面妥善地考察校訂、注釋、翻譯、解析各種問題,提供新的見解,學術性、普及性相結合,理論和資料相結合的更加科學的《文心雕龍》讀本,既可以幫助青年學生讀懂,又可以啟發研究者深入探索,提供必要而豐富的研究資料,正確深刻地理解原著。本書為簡體字版,為了語義分析的便利,適當保留使用了一些異體字、繁體字。當然由于個人水平限制,未必能夠達到以上目的,如果能為《文心雕龍》學習研究的深入提供一點幫助,也就了卻本人的心愿了。
選篇:《〈文心雕龍〉注訂語譯·物色》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f;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h;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連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及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模山范水,字必魚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至如《雅》詠棠華,或黃或白;《騷》述秋蘭,綠葉紫莖。凡摛表五色,貴在時見,若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珍。
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然物有恒姿,而思無定檢,或率爾造極,或精思愈疏。且《詩》《騷》所摽,并據要害,故后進銳筆,怯于爭鋒。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勢以會奇,善于適要,則雖舊彌新矣。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余者,曉會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贊曰:山沓水匝,樹雜云合$0。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
【簡析】
本篇論文學與自然的關系。劉勰認為自然界的氣候、景觀變化,會激蕩人的心靈,誘發人的感情,人們以文辭的方式表達出來。四時物色對人和物都能產生感應作用,尤其對人的感應特別強烈,故而形成“目既往還,心亦吐納”的主觀與客觀交融的狀況,這是文學產生的重要原因之一。由此,劉勰提出了心物交互感應的著名論斷:“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在創作過程中人(心)物化了,物人(心)化了,主體客體化,客體主體化,兩者同時進行,是兩個相反相成的過程,亦即《詮賦》篇說的“情以物興”和“物以情觀”。文學創作正是在心物交互感應中產生的。這和西方著名哲學家、美學家黑格爾在《美學》中的論斷是一致的:“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的,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現出來。”劉勰對心物關系的論述是對傳統心物關系說的創造性發展,以《樂記》為代表的儒家古典美學著作中注重的是人心感物,即主體的客體化,物對人的誘發,人的物化一面,而沒有認識到同時還有客體主體化的一面,亦即主體對客體的征服與改造,也就是物的人化一面,劉勰則強調兩個不同方面的同時進行。正是在人和自然的相互感應中,創造了生動的藝術意象和意境,劉勰以《詩經》和《楚辭》為例,做了精彩的分析:“‘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連形。”這也表現在《楚辭》和漢代辭賦中,不過更加擴大了。劉勰特別重視物的人化,強調客體的主體化,是對心物關系說的重大改造和必要補充,是受道家玄學思想影響的結果,也和佛學思想有直接關系。《莊子·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嵇康《聲無哀樂論》》中提出了“心之與聲,明為二物”的觀點,認為音樂本身是客觀的,它只有“自然之和”,并無哀樂之情;哀樂之情是人主觀的,它與音樂本身無關,兩者并無因果關系,“聲之與心,殊途異軌,不相經緯”,所以,人們聽音樂而有哀樂之感,乃是作者將主觀之情借客觀之聲而寄托出來的結果。“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然其哀樂之懷均也。”也就是說,同樣的聲音,有人可以用它體現歡樂之情,也有人可以用它體現悲哀之情,“物”是隨“心”之需要而出現的。佛教藝術重在使神佛借“象”以顯,也是很強調創作中主觀方面的支配作用。因此,我們可以說,劉勰的心物交融說,乃是對儒家的人心感物說與玄佛的寄情寄心說的綜合,并在此基礎上從理論上加以發揮的結果。那么人心如何去駕馭物色呢?劉勰認為要做到“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必須“善于適要”,洞“曉會通”。也就是說對物色的把握需要抓住其善于體現人心的要害,以簡潔的描寫充分展示豐富的心靈世界。“物有恒姿,而思無定檢”,又是劉勰總結出的一條創作規律。物象雖然眾多,但其本身都有一定的恒常姿態。可是人的思緒則并無常規,始終是隨時隨地不斷變化的,大家都寫月亮,可是各人表達的情感可以完全不同;作者筆下的秋風可以是悲涼蕭瑟的,也可以是清爽愉悅的;描寫春風可以是和潤溫暖的,也可以是感傷悲泣的。因此物色無盡,情思無限。為此作家要廣泛觀察美好的江山物色,努力借助江山美景呈現自己的精神境界,所以說“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在這里也為文學地理學做出了比較早的生動理論概括。
【語譯】
春秋季節更換替代,陽舒陰慘回旋無窮,自然界風物景色的變動演化,必然會觸發人的情感,使心靈搖曳不定。春天來到,陽氣萌發,黑螞蟻開始出來爬行;進入秋天,陰氣凝結,螢火蟲儲備過冬食物,這些微小的昆蟲尚且受到季節變化的感應,所以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人對宇宙萬物的感觸是很深刻的。人有珪璋美玉般的聰慧心靈、綠樹鮮花般的清秀氣質,在外界物色的感召下,誰能夠安閑平靜而不激情蕩漾呢!每當新春時節,春意盎然,心情愉快高興、舒適安逸;轉入陽光燦爛的初夏時光,心情歡樂喜悅而尚未完全暢達;進入天高氣爽的遼闊清秋,陰沉愁苦的意志愈發遠長;而到了白雪紛飛的凜凜寒冬,矜持嚴肅的思慮極為淵深。每年四季都有不同景物,不同景物各有特殊容貌;感情隨著物色變遷,文辭順應感情發出。一葉飄落尚且可以興起情意激發,小蟲鳴叫也足可誘使人心激蕩,更何況清風、明月共存的夜晚,朗日與春林同在的白天呢!
詩人受外界事物觸動,產生無窮聯想類比;構思流連徘徊于千景萬象之際,視聽密切接觸于耳聞目見之間。書寫生氣描繪容貌(指撰寫篇章),心靈世界隨著外界物象婉轉曲折;鋪敘藻采模仿聲音(指撰寫篇章),外界物象亦隨著心靈世界往復徘徊。《詩經》以“灼灼”形容桃花鮮艷,用“依依”寫盡楊柳窈窕,以“杲杲”描繪日出容顏,用“瀌瀌”比擬雨雪茂盛,以“喈喈”仿效黃鳥鳴叫,用“喓喓”比喻草蟲聲韻。“皎日”“嘒星”,以一個詞窮盡事物義理;“參差”“沃若”,以兩個字寫盡景象形貌。其都是用極少的文字總括豐富內容,使情理容貌的展現沒有遺漏。即使思考再歷經千百年,又如何更易改換呢?《離騷》在《詩經》之后勃興,觸物聯類引申悠長,事物形貌難以窮盡,故重沓描繪舒寫狀態,于是就有“嵯峨”之類描寫高峻險要的辭藻共同聚集,“葳蕤”之類描寫濃郁茂盛的詞語一起堆積。及至司馬相如之類的辭人,追求詭奇瑰麗的聲勢,刻意模仿描繪山水,辭藻形象連貫而出,恰如揚雄所說“詩人之賦華麗典則而文辭精約,而辭人之賦華麗過度而辭句繁瑣”。至于《詩經·小雅》吟詠鮮艷花朵,有的黃色有的白色;《離騷》吟詠秋天蘭花,綠色翠葉紫色花莖。描繪色彩的辭藻,貴在于合適時機出現,如果青黃字眼頻繁出現,那就不值得珍貴了。
自“近代”指晉宋以來,文學創作偏重對外在形態的逼真描寫,專門窺測風物景色的情狀,鉆研考察草木花卉的容貌。激情感發吟詠詩歌,志向唯求深沉悠遠,微妙貼切摹寫景物,功力正在密附物態。故以精巧言辭確切抒寫事物狀貌,有如印璽壓在印泥之上,不需雕琢刻削,即能摹寫曲盡,毫發無差。故能從語辭看出容貌姿質,由文字可知季節時態。然而宇宙事物皆有恒常態勢,而人的思維卻沒有固定格式,或者落筆瞬間妙想登峰造極,或者精細思考情意愈加疏略。而且《詩經》《楚辭》對物色的典范描寫,已經掌握基本要領,后代的杰出文人,亦難以與之爭鋒,都只能遵循《詩經》《楚辭》已有成規而運用得更加巧妙,順應《詩經》《楚辭》的態勢而借此創造新奇巧妙,善于適應創作機緣要領,則可翻舊出新、化腐朽為神奇了。春夏秋冬四季紛紜變幻、輪回無窮,而詩人意興萌發貴在悠閑自在(與物色相互感應融為一體);自然物色雖然紛繁復雜,而運用文辭貴在簡潔明練:務使詩味盎然輕盈縹緲,情感鮮明而日新月異。自古以來,詩人辭家代代相繼接踵文壇,無不在前人基礎上錯綜變化,有因有革從而成就偉業,之所以能做到自然物色雖有窮盡而感情抒發始終應對有余,是因為他們清晰地知曉如何融會貫通。山林川澤的美麗景色,確實是引發文人豐富思緒的寶庫,文辭簡略則必然有所闕失,文辭豐贍則往往過于繁富,然而屈原之所以能洞察《詩經》的情趣韻味,形成《楚辭》的微妙構思,難道不是美好江山的幫助嗎?
總論:山峰疊嶂流水蜿蜒,綠樹叢生合云聚霞。目視心搖往還不絕,內心情思洶涌無涯。遲遲春日陽光和煦,颯颯秋風凋落翠華,情意物化贈送美景,物色人化報答無瑕。
作者:張少康,退休前為北大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中國文心雕龍學會會長等。主要研究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和《文心雕龍》,同時兼及中國古典美學。著有《先秦諸子的文藝觀》《文賦集釋》《中國古代文學創作論》《古典文藝美學論稿》《文心雕龍新探》《文心雕龍注訂語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