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所謂“政治與文學關系”大概已是略顯陳舊的話題,在很多時候,它甚至會被視為一種早已被擺脫了的研究范式。無論是20世紀80年代的“新啟蒙”還是90年代的“告別革命”思潮,都把政治視為某種歷史決定論意義上的抽象框架,而對這一框架的疏離、反思和突破始終在新時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存在和持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構成某種前提性的感覺意識。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政治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完全消失。就堅持文學本體意識的研究理路而言,政治往往被視為和內部研究相對的外部研究。作為某種輔助性的歷史背景,它對文學文本內部的形式分析價值甚少,相反,抵達這個政治本身就需要以文學的形式、語言為媒介。除了文學本體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是另外一條值得重視的理路。作為一個后設性的研究對象,中國現代文學未必能夠呈現新文學及其相關的歷史問題本身,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研究的必要性是毋庸諱言的。不過,在引入歷史學學科方法的同時,中國現代文學也在不自覺中引入并固化了某種觀念性的政治理解。按照某種未加反思的實證主義流程,一種曾經起著樞軸作用的政治便被“還原”為意識形態神話意義上的敘述,而那些被政治涵納其中的文學往往會被等同于有待檢視的史料。由此邏輯推至極致,新文學之為文學的虛構屬性也會以“辯偽”的名義排斥在“真實的歷史”之外。這里的問題在于如何重新理解政治,或者說如何從歷史層面重建20世紀中國的政治認識論。對新文學而言,與之相關的政治其實就是革命政治,它是一個在20世紀中國貫穿性的、起著核心作用的歷史過程。因此,當前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有必要從正面去理解這個作為完整歷史過程的革命政治,理解這種革命政治和新文學互相涵納的關系。對此,本文試圖以陳獨秀《文學革命論》中有關“革命”的說法為案例展開討論,也即把所謂中國新文學發生的問題放在民初革命政治和文學相互涵納的過程予以解釋。
1917年1月,《新青年》二卷五號刊發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一個月后,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發表于《新青年》二卷六號。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導言中,鄭振鐸對這兩這篇文章的歷史意義的評價是有所偏至的。在他看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只是一種‘改良主義’的主張而已”,與之相比,“陳獨秀繼之而作《文學革命論》,主張便鮮明確定得多了”。由此,陳獨秀激烈的言論姿態被視為文學革命展開的真正前提:“他是這樣的具著烈火般的熊熊的熱誠,在做著打先鋒的事業。他是不動搖,不退縮,也不容別人的動搖與退縮的!”在《逼上梁山》的回憶中,胡適盡管對陳獨秀“不容他人之匡正”的說法略有微詞,但他也仍然充分肯定了陳獨秀“革命”的威力:“這樣武斷的態度,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我們一年多的文學討論的結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不可否認,胡適是“‘文學革命’一個名詞”的最早使用者,也是通過他和美國友人持續不斷的“討論”,“文學革命”才最終生成為一套“系統”的文化“方案”。但胡適點出的“老革命黨”身份是至關重要的,而對陳獨秀這個“老革命黨”而言,“革命”不僅是“一個名詞”,還和他在晚清民初身處的革命境遇和身受的革命經驗密切相關。
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及:“政治界雖經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贝饲皩W界對這個“三次革命”的說法關注不多,唯郭廷以的《近代中國史綱》將其解釋為“辛亥革命與兩次討袁”。第一次革命為“辛亥革命”應無疑義,兩次“討袁”中的第一次系1913年“宋案”后爆發的“二次革命”,同樣是史學界的定論。但在當下通行的近代史敘述中,第二次“討袁”卻并未以“革命”稱之——因起主導作用的是以蔡鍔等西南地方將領為首的“護國軍”,所以這次“討袁”更多以“護國運動”之名載入史冊。但回到民國初年的中國政局來看,陳獨秀的說法并非空穴來風?!岸胃锩笔『螅瑢O中山在東京組建中華革命黨,其直接目標即為“再舉革命”,而國民黨激烈派策動“第三次革命”的傳言始終彌漫在當時以報刊主導的政治輿論中。據馮自由回憶,國民黨人曾在海外創辦多家刊物鼓吹“三次革命”,并在華僑群體中為“反袁”活動籌款,而馮本人在舊金山主筆的《民口》雜志“提倡急起三次革命軍以討伐袁世凱,最為激烈”。
陳獨秀參與“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的經歷,此前的研究已經有較多討論,而國民黨激烈派的“第三次革命”和他的關系更為復雜和微妙,相關歷史線索有待進一步梳理。1915年秋冬間,馮自由把“《民口》雜志歷期所撰論文”結集為單行本,后經陳樹人聯絡,以《三次革命軍》為名在東京出版,而與馮十余年未見的故交蘇曼殊撰寫了題辭。民國三年(1914)、民國四年(1915)兩年間,陳獨秀也正在東京協助章士釗主持《甲寅》雜志,這也是他與蘇曼殊交往最為密切的時期之一。1914年底,章士釗將自己的舊作《雙枰記》刊載于《甲寅》一卷四號上,陳獨秀和蘇曼殊分別作敘;而1915年7月《甲寅》一卷七號上,蘇曼殊的《絳紗記》發表,作敘者則是陳獨秀和章士釗。由此,陳獨秀《文學革命論》言及“三次革命”和以馮自由為代表的國民黨激烈派宣傳話語或有淵源,而其1917年“文學革命軍”的說法固然可以遠溯1903年鄒容的《革命軍》,但也不排除與馮自由《三次革命軍》牽涉的可能。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陳獨秀這種符合國民黨激烈派口徑的“三次革命”說直到1917年的《文學革命論》中才正面登場。在不久之前的《甲寅》時代,從未見陳獨秀有這類正面鼓吹革命的言論,而在他見諸報刊的文章中,甚至“革命”一詞都頗為罕見。這一點,自然和民國初年政局中革命黨人的輿論境遇有關。中華民國以“辛亥革命”成,但在武昌起義之后不久,“革命軍興,革命黨消”即逐漸成為主流輿論,而“革命”本身的合法性也遭遇危機。宋案后的“二次革命”不僅以國民黨取締、孫中山和黃興亡命海外告終,還伴隨著北洋政府和主流社會輿論對“革命”的進一步污名化。孫中山的中華革命黨曾在通告中痛心疾首地宣稱,“迨至二次革命后,成敗殊途,毀譽益甚,一則始終亂黨,一則儼若天神”。
更為重要的是,陳獨秀固然是“老革命人”,但他和同盟會以及后來的國民黨激烈派始終有所疏離。盡管他很早就曾從事反滿革命,但其主要活動更多是在安徽展開,其參與創辦的岳王會常常被視為華興會的外圍組織,和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并無直接聯系。辛亥革命之后,陳獨秀曾在安徽擔任柏文蔚都督府的秘書長。柏文蔚雖然是同盟會員,但并不受孫中山信任,他曾在《五十年大事記》中抱怨“中山先生但聽落伍者之讒言,頗不信余”,這使他的諸多機要事只能和“陳獨秀、徐子俊、徐介卿相與計議”。同盟會會員柏文蔚尚且如此,沒有參加同盟會的陳獨秀和革命黨中心勢力的關系更為疏遠,“二次革命”爆發后,這一點也構成他在安徽軍隊中策動“反袁”活動的一大阻力。至“二次革命”失敗后,陳獨秀亡命上海,他在給章士釗的信中稱:“國政巨變,視去年今日,不啻相隔五六世紀。政治教育之名詞,幾耳無聞而目無見。仆本擬閉戶讀書,以編輯為生。近日書業,銷路不及去年十分之一,故已閣筆,靜待餓死而已?!贝舜瓮ㄐ虐l出不久,陳獨秀即自上海赴東京協助章士釗辦理《甲寅》雜志。和陳獨秀類似,《甲寅》主筆章士釗也和同盟會的激烈政治保持著距離。自1905年立志“苦學救國”時,章士釗即曾立誓“絕口不談政治”,且拒絕加入中國同盟會,而在民國成立后主筆《民立報》期間,更因獨立政見和國民黨激烈派爆發筆戰。事實上,《甲寅》的創辦本身也是在拒絕了胡漢民等“激烈分子”合作辦刊的邀請后獨立創辦,辦刊期間,雜志社還曾被激烈革命黨人搗毀。
《甲寅》時期陳獨秀這種罕言革命的狀況,其實延續到了《青年雜志》和《新青年》時代。1915年9月,《青年雜志》創刊,陳獨秀在通信欄中即宣稱:“蓋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為本志天職。批評時政,非其旨也?!庇纱?,《青年雜志》和前面幾期《新青年》中雖然通過“國內大事記”涉及包括“國體”“孔教”在內的時政話題,但很少正面言說“革命”,尤其“政治界”之“革命”更未正面提及。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陳獨秀和《青年雜志》在袁世凱洪憲帝制活動時期的反應。1915年底,袁世凱接受皇帝尊號,并將1916年定為洪憲元年。1916年初,《青年雜志》第一卷五號的國體問題對此進行了報道。文中提到,1915年12月12日,參政會議“再得總統覆文,允許就位”,“數月以來之國體問題,至次可告終結矣”。"但此后又提及12月22日西南諸將領通電,反對帝制引發戰爭,“至此則國體問題已由投票表決時期進于武力解決時期矣”。但值得注意的是,1915年底這個時間有特殊意味,尤其從國民黨激烈派方面來看,這正是所謂“第三次革命”真正付諸行動的關鍵時刻。1915年11月10日,陳其美策劃了“肇和之役”,“刺殺袁的悍將上海鎮守史鄭汝成,12月5日,一度奪取停泊上海的‘肇和’巡洋艦、警察局,均為陳其美所策動,參預其事”。這場由國民黨人發動的起義在時間上早于“護國運動”,正因為此,郭廷以稱“反袁派首先發難的為革命黨”。而在中華革命黨的通告中,這場最終以失敗告終的“肇和之役”則被稱為“第三次革命”:“十二月五日,上海之役,為第三次革命海陸軍突起之一大霹雷,又為各地討袁軍最強有力之導火線,次各報紙所得喧傳,亦世人所公認者也?!鄙虾!罢睾椭邸卑l生前后,正是《青年雜志》剛剛在上海創辦的時期,陳獨秀本人也在上海,但這場由國民黨人發動的“肇和之役”并未被《青年雜志》提及,而西南各省的“反袁”通電更沒有被冠以“第三次革命”之名。在后世的歷史書寫中,陳獨秀常常被定格為一個激進分子的形象,但結合他在清末民初政治界“三次革命”的完整經歷來看,罕言革命恰恰是他在這個時期的基本狀態。
事實上,1917年初《文學革命論》中“革命”的正面出場是有前提條件的,而這些前提條件在1916年激變的政局和輿論中有一個逐步具備的歷史過程。首先,盡管陳獨秀的《青年雜志》并未在討論洪憲帝制時正面談及“革命”,但他的“反袁”立場已經非常明確。1916年1月出刊的《青年雜志》目錄頁未按既往的慣例標明日期,僅以“正月號”代之,這實則是對袁世凱政府下令全國報刊改用洪憲年號的抵制。其次,袁世凱稱帝本身還是極大地扭轉了革命黨人和袁世凱之間的輿論評價,“二次革命”后“一則始終亂黨,一則儼若天神”的輿論開始發生松動乃至逆轉。1916年2月15日,《青年雜志》一卷六號出版,陳獨秀在《吾人最后之覺悟》中提到:“三年以來,吾人于共和國體之下,備受專制政治之痛苦。自經此次之實驗,國中賢者,寶愛共和之心,因以勃發;厭棄專制之心,因以明確?!痹谒磥恚皩殣酃埠汀薄皡挆墝V啤币庾R的發生恰恰是袁世凱稱帝帶來的意外效果,因此,“吾人拜賜于執政,可謂沒齒不忘者矣”。最后,1916年下半年的政局出現了更有利于革命黨人的變化。至6月份,袁世凱病亡,黎元洪繼任總統,開始恢復舊約法,召集舊國會,組織由國民黨人參加的新內閣,并開放黨禁。黎元洪在命令中宣稱:“本年七月十二日以前因政治犯罪被拘禁者應一律釋放,其通緝各案,亦一律撤銷,并通電各省長官,不準再仇視黨人矣。”
自二卷一號開始,《青年雜志》改名《新青年》,其同人調整和上述政局的變化密切相關。1916年9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通告稱:“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新青年》。且得當代名流之助,如溫宗堯、吳敬恒、張繼、馬君武、胡適、蘇曼殊諸君。”陳萬雄曾指出,“新加入撰稿的作者”表明“從二卷起,《新青年》已突破了皖籍作者為主力的局面”,其中,溫宗堯時任肇慶護國軍都司令部外交局長、護國軍軍務院外交副使,而“馬君武、楊昌濟、蘇曼殊、光升和吳稚暉都是20世紀初頭與陳氏在東京、上海共事革命活動的同志”。對這些“新加入撰稿的作者”,陳萬雄的討論有些簡略,而其對《新青年》政治立場和言論形態的影響也就沒有得到充分把握。例如,被陳獨秀列入新作者名單的吳稚暉(吳敬恒)在民國三年、四年兩年流亡歐洲,并在1916年和蔡元培、汪精衛等人創辦《旅歐雜志》,提倡無政府革命。對國內政局的變化,《旅歐雜志》給予了持續關注,在其首期的“國內要聞”欄目中,就集中報道了黎元洪政府“召集舊國會”“組織新內閣”“恢復舊約法”“裁撤京畿執法處”的新聞。而以吳稚暉為代表的《旅歐雜志》同人陸續歸國也和這些政局變化直接相關。1916年秋,吳稚暉自巴黎歸國,并和鈕永建在上海主持《中華新報》。在《新青年》二卷二號(10月1日)和二卷三號(11月1日)刊發吳稚暉《青年與工具》和《再論青年與工具》。在吳稚暉之后,蔡元培也歸國執掌北京大學,并聘陳獨秀擔任北大文科學長,最終促成了《新青年》雜志和北京大學“一校一刊”的結合。
基于以上政治情勢來看,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并不僅僅是在談“文學”的“革命”,也有借助“文學”重談“革命”的意圖。在一個對革命黨人有利的政治情景和輿論場域中,陳獨秀宣稱“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乃革命之賜”,不能不帶有為革命黨人辯誣的意味,同樣“吾茍偷庸懦之國民,畏革命如蛇蝎”的批評也有對此前中國朝野“疾視革命”的反撥。
當然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固然是以對“革命”的辯誣為前提,但其更重要的還是對以“政治”主導的“革命”的反思:
其原因之小部分,則為三次革命,皆虎頭蛇尾,未能充分以鮮血洗凈舊汙;其大部分,則為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底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諸端,莫不黑幕層張,垢污深積,并此虎頭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
這里的反思已經拉開了和章士釗“調和立國論”的距離,在陳獨秀看來,“黑暗未嘗稍減”并不是由于“革命”的“激烈”,而恰恰是因其“虎頭蛇尾,未能充分以鮮血洗凈舊汙”的不徹底性。對《新青年》“文化革命”和此前“政治革命”的關系問題,以前研究已有不少討論,茲不贅述。這里想強調的是,1916年政治局勢本身依然潛在地影響著陳獨秀對“革命”的感覺意識。陳獨秀所說的“虎頭蛇尾”,當然不僅僅是指“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也包括以第二次反袁為主要內容的“第三次革命”。和流亡海外的《旅歐雜志》同人相比,陳獨秀對政治局勢的感受顯然沒有那么樂觀。盡管袁世凱帝制已經終結,新任總統黎元洪也釋放出“不準再仇視黨人”的信號,但政治上的隱憂仍然存在。其中,《新青年》雜志的“國內大事記”密切關注的督軍團事件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新青年》二卷三號登載《徐州會議始末》:“共和再造,國會重開,在一部人士間,頗挾刷新政治之愿,然新內閣尚未完成,遽受蠻橫打擊,神圣尊嚴之國會,且受兇頑威嚇,幾令一線曙光之政海,再籠罩黑霧中,軒然大波,使朝野上下震撼危疑者旬月?!蔽闹性母魇^聯合會章程稱:“本會為防止暴亂分子私攬政權而設,國會開幕后,倘有與省區為難者,聯合公討之?!睆腻X玄同1916年9月30日的日記中,可以看到徐州會議對知識分子群體的巨大震動:“問近來政潮,介石謂徐州主事者若能幡然悔悟,必可免兵禍,否則四次革命軍起,兵連禍結,必有一二年之久,生靈涂炭,慘不可言,決難如辛亥、癸丑及今春之速也?!?/p>
至1917年初,此種籠罩性的政治情勢仍在持續,這自然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新青年》的言說。1917年1月1日,《新青年》第二卷五號出刊,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即發表于本期。盡管胡適見刊的文章已經去除了“革命”的字樣,但如果從整體上統觀本期雜志,就會發現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新青年》同人仍和當時國內“政潮”存在深度的共振。在本期的《國內大事記》中,《新青年》同人對“政潮種種”做出了明確的評述:“此次共和復活,除袁氏自斃、帝制八首犯逃亡外、新組政府極新舊雜糅薰蕕同器之觀,掀動政潮之根因,固隨地蘊蓄皆是也。”在這里,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新青年》同人顯然不再信任北洋政府的政治生態,“新組政府極新舊雜糅薰蕕同器”更意味著由上層主導的“新政治”絕無可能。正是在這種和“政潮”的共振中,《新青年》的“革命”開始正面出場。
在此前有關“文學革命”的討論中,人們更多關注了陳獨秀《文學革命論》對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的“聲援”,而和《文學改良芻議》同期刊載的高一涵的《一九一七年豫想之革命》卻少有人注意。胡適本人曾在1919年的《談新詩》中提到:“民國六年(一九一七)一月一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出版,里面有我的朋友高一涵的一篇文章,題目是《一九一七年豫想之革命》?!焙m把自己提倡的文學革命和高一涵文中設想的兩種革命做出對比,并稱后者“不幸到今日還不曾實現”。胡適的這種對比契合著在1919年對《新青年》重談政治傾向的不滿,他由此呼吁:“與其枉費筆墨去談這八年來的無謂政治,倒不如讓我來談談這些比較有趣味的新詩罷。”不過,胡適這種在特定歷史時刻的追憶很容易把“文學革命”時代的《新青年》簡單界定為一本“不談政治”的刊物,進而在一個定型的新文學運動內部將《文學革命論》視為對《文學改良芻議》“聲援”。但結合1917年前后的政治情勢看,《文學革命論》和《一九一七年豫想之革命》確實共享著彼此相通的“革命”理解。在《一九一七年豫想之革命》中,高一涵明確提出了“兩種革命”的設想:
近日從專制思想中,演出二大盲說,必待吾人之力極廓清者,即于政治上應揭破賢人政治之真相,于教育上應打消孔教為修身大本之憲條是也。往歲之革命為形式,今歲之革命在精神。政治制度之革命,國人已明知而實行之矣。惟政治精神與教育主義之革命,國人猶未能實行。實行之期,其自一九一七年始。
和胡適把“革命”換成“改良芻議”不同,高一涵的“革命”正面論述更直接地回應了《新青年》本身也時時身處其中的“政潮”。如果從這個意義上看,《新青年》二卷六號中的《文學革命論》并不僅僅是對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的“聲援”,它也是陳獨秀對高一涵《一九一七年豫想之革命》的呼應。高一涵強調“往歲之革命為形式,今歲之革命在精神”,而陳獨秀《文學革命論》對“精神”的強調正與此一脈相承,而“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底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諸端”正是他對“精神”賦予的具體內涵。此外,諸多研究者已經指出,陳獨秀“革命軍三大主義”在具體指涉上過于籠統,像“貴族文學/國民文學”的概念也在中國文學史中找不到對應。但如果將其與高一涵的《一九一七年豫想之革命》對照,就會發現這些文學名詞背后所隱含的政治意義。高一涵豫想的第一種革命是“于政治上應揭破賢人政治之真相”,這里的“賢人政治”是梁啟超、張東蓀等進步黨人提出的構想。張東蓀的《賢人政治》發表于1917年11月,但其“賢人政治”的主張早在1916年《新中華》時期已經提出,如其《國本》一文即借助英國政治家白芝浩的“虔服”概念指出:“所謂虔服者,亦具二義:一曰能知賢故能舉賢,二曰能信賢故能讓賢?!?張東蓀等進步黨人的“賢人政治”固然有批評袁世凱帝制的層面,但它更指向袁倒臺后重新集結的國民黨激烈派,在“賢人政治”的對比之下,包括《新青年》同人倡導的“國民運動”皆被指責為“暴民政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高一涵才會把“賢人政治”稱為“從專制思想中”演出的“盲說”,他由此判定,所謂“賢人政治”在“貴族政體盛行時代,容或可行;若欲行于二十稘民權大張、群爭自立之時,是反世界之趨勢與進化之精神,不若仍明倡帝制,猶為直截了當也”。和高一涵一樣,“從事國民運動,勿囿于黨派運動”更是陳獨秀本人的明確主張,因此,“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當然不僅僅是文學,這里“貴族文學/平民文學”的分判和高一涵的革命豫想是高度相通的,它們共同面臨著在晚清民初中國已現端倪的政治分野。
和胡適可以把“文學革命”置換成“文學改良”且加上“芻議”不同,陳獨秀和高一涵的“革命”更關涉著民初政治危機中知識分子的主體形態,也明示出新文學發生史的深層邏輯。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不談政治”恰恰意味著某種新型政治即將展開,而這種新型政治的特色即在于將新文學涵納為自身的環節,并賦予其全新的政治功能。在當下中國的語境中,這種新文學和革命政治相互涵納的歷史邏輯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而新文學本身也被日益固化的學科知識確認為某種分支意義上的文學類型。因此,需要在一種整體性、連帶性的視野中重新把握政治和文學相互涵納的關系——這不僅要追問革命政治為何要涵納文學的深層動因,更要追問文學如何把深重的政治危機和強勁的政治勢能涵納于自身。
作者:李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代文學研究室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魯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