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李明浩接到老同學電話小聚。聚會上的一句話,把他的思緒拉回了十多年前。
下文是李明浩的自述——
被送養的女兒,得知真相后割腕
2006年春節剛過,街上積雪還未融化,過年的氣氛還有余溫,正讀高中的我們,在不舍中開啟了新學期的課程。
經過一個溫暖的寒假,上課我總集中不了精神,滿腦子都是過年的熱鬧。我打了個哈欠,望向街邊的一個紅燈籠,已不再艷麗,風一吹,有些落寞。化學老師輕聲咳嗽了一下:“過了年心都散了,打起精神,來,陳倩,你把這道題講一下。”
我下意識望向陳倩,一個很安靜,在班里沒什么存在感的女生。陳倩的表情有些木,站起來半天沒說話。“怎么了,陳倩?”化學老師問。“老師,我想去廁所。”陳倩答。化學老師擺了一下手示意她快去快回。
20分鐘后,化學老師看了看表,讓坐在門口的女生去廁所找找陳倩。沒一分鐘,突然傳來一聲大喊,隨后女生跑回班,驚恐喊道:“陳倩割腕了!”救護車抬走了渾身是血的陳倩,她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像死了一樣。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我們,更嚇壞了化學老師,她臉都紫了,嘴里不停絮叨,“我就是讓她回答個問題,絕對沒有為難她。”
我們誰也沒想到,一個如此文靜、樸實的農村女孩,會在學校尋短見。陳倩屬于那種扔到人堆里發現不了的女生,長相普通,穿著普通,走路愛低著頭,從不主動打招呼。
陳倩來自一個貧困縣的山區,我看她的第一眼,心想這肯定是免費生,學習應該很好。但高一的幾次摸底考試她都是倒數。高一上學期期中考試后要開家長會,家長會當天,周巖指著一個穿著時尚的中年婦女對我小聲說那是陳倩嬸嬸。周巖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她叔叔應該是個領導。”“你咋知道?”“我聽到她嬸子和班主任說了,她叔叔忙,過不來。班主任一臉賠笑,說知道他忙,有啥事吩咐就行,然后把陳倩好一頓夸。”周巖聲情并茂,“就咱班主任那驢臉,啥時候笑過,這時候嘴恨不得咧到后腦勺了。”周巖說完沖我挑了挑眉毛。之后我對陳倩的印象多了一條,有一個有權有勢的叔叔。
陳倩出院后,班主任囑咐我們事情過去了,誰都不準再提。康復后的陳倩話更少了,老師同學都小心翼翼,只要陳倩在,空氣都會變得緊張,讓人喘不上氣。陳倩嬸子來學校看過她一次,給她帶了一大堆吃的。陳倩將那些吃的放到桌子下面,一直低著頭,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完,她才拿著那些吃的逃也似的離開教室。
表面風平浪靜的教室,大家都很好奇陳倩為什么割腕,我想到了馮亞沖。要說陳倩在班里有朋友,那只能是馮亞沖,倆人都屬于那種比較安靜、比較蔫巴的人。班里私下傳他們在談戀愛,但是這次事件之后,馮亞沖刻意和陳倩保持著距離。
午休時間,我和周巖把馮亞沖堵住了。“我真的啥也不知道。”馮亞沖極力否認。周巖突然提高音量喊了一嗓子:“那以后物理作業別找我。”說完扭頭要走。“哎,哎,等一下。”馮亞沖有些無奈地說,“陳倩這事兒比較復雜。”
在馮亞沖亂七八糟的邏輯中,我大概捋清了陳倩的事情。陳倩的叔叔嬸嬸才是她的親生父母。她叔叔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分配到市里的單位。生下陳倩后,叔叔嬸嬸一直想再生一個孩子,就把陳倩送回老家,給了哥哥嫂子,也就是陳倩的養父母。
陳倩小時候在村里過得很幸福,特別盼望在城里的嬸嬸回來,每次都給她帶很多好吃的。在嬸嬸生下二胎后,依然不減對陳倩的關愛。嬸子對陳倩的過分關愛惹得養父母有些不快。陳倩小學畢業,嬸子提議讓陳倩到市里讀初中,市里教育資源好,她可以負擔陳倩的學費。養父母拒絕了這個提議。
到了高中,養父母本想讓陳倩就在縣里的中學就讀,這次,陳倩的親媽說啥也不同意,讓丈夫出面協調。就這樣,陳倩到了我們學校。
可能是對陳倩心懷愧疚,嬸子跟陳倩相處得多了,心里愈發不平靜,沒忍住,把當初送養的事情都告訴了陳倩。
養父母那邊知道后很生氣,感覺自己被欺騙,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現在想要回去,哪有這樣的事兒?
雖說是一家人,但在這個問題上,誰都不讓步,拉拉扯扯好幾年。最終他們決定,讓陳倩自己選,陳倩選擇了還是跟著養父母,一切維持原樣,養父母終于松了一口氣。
陳倩在廁所割腕,發生在她做完選擇的第二天。
父母極盡拉扯,生恩養恩皆負累
高考后我去了北京,馮亞沖和周巖去了省會,陳倩去了南方的一個小城。大學四年,陳倩的所有社交賬號都沒發過動態,整個人像是蒸發了一樣。
研究生畢業,我回到家鄉。馮亞沖和周巖早我兩年回來,馮亞沖去了一家國企,周巖進了一家律所。那時我們仨都沒結婚,經常在一塊兒鬼混。
2015年秋天,我剛忙完一個會議,周巖打來電話說在火鍋店等我。沒來得及換衣服,我穿著正裝就去了。“不是,你這是干啥?穿成這樣來吃火鍋?”周巖調侃道。“我們系統內開會,來了好多領導,我對接陳老板,服務領導是真累呀。”“陳老板是陳倩的叔叔。”馮亞沖停下筷子很神秘地說。見我們愣住,他立馬又補充道:“也就是她生父。”
“什么?”我驚住了,實在無法將這兩個人聯系上。周巖問陳倩現在在哪兒高就,馮亞沖嚼著嘴里燙口的牛肉,發音不準地說在一個商場當服裝導購。“啊?”我和周巖都難以置信,“她爸這么大領導,她在商場賣衣服?”“陳倩這情況比較復雜。”馮亞沖又賣起了關子。
據他描述,陳倩大學畢業后,本想留在南方,養父母和嬸子都想讓她回來。養父母心里盤算著一個女孩在外面飄著不是正道,也怕萬一陳倩嫁到外地了,他們的養老就成了問題。
嬸子這邊則是因為他們的二女兒去了英國留學,要么不回來,回來的話也是去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陳倩是專科畢業,在外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他們有能力在市里給陳倩安排一個還算體面的工作。
對于養父母的嘮叨和嬸子的承諾,陳倩沒有心軟也沒有心動。眼看陳倩不聽話,養父母竟以病重為名誘騙陳倩回來。陳倩在火車上站了一夜,回到家看到坐在客廳的養父母和嬸子,心中什么都明白了。
陳倩自始至終一句話沒說,像那個高中的下午一樣沉默。她總是這樣,為了讓別人高興,哪怕會犧牲掉自己的一些自由。同時她最親的人也清楚,到最后她總會妥協。
就這樣,陳倩回到我們市,但沒有接受嬸子給安排的工作——只要她能回來,別的問題又都不是問題了,兩邊的父母都只需要她回來。陳倩求職之路很不順,之前在南方一家自媒體機構做編輯,在我們這種北方小城,想找個類似的工作太難了。碰了幾次釘子后,她找了個商場導購的工作。
不久后,我突然接到陳倩電話,沒有寒暄,說她下個月八號結婚。當晚我給馮亞沖打電話,得知陳倩要結婚的對象是個碩士,在一個很好的單位工作,條件不錯。
我問我們是結婚當天去還是陳倩回門的時候去,馮亞沖激動地說:“當然是結婚當天去,再說了,她不回門。”電話里,他頓了兩秒,沉重地說:“陳倩的事兒比較復雜。”
陳倩決定結婚很倉促,也鬧了一些矛盾。男方想在儀式上讓陳倩的叔叔嬸子上臺,可能感覺這樣會比較有面子。但養父母不同意,在他們眼里,這就相當于宣告了陳倩不是他們親生的。男方又提出讓陳倩叔叔以“叔叔”的身份上臺講兩句,可嬸子又不同意了,這次陳倩結婚她可是送了一套婚房的。這些年她一直想認回陳倩,想讓陳倩叫一聲媽,要是以叔叔的身份講話,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費了。
陳倩夾在中間心焦得厲害,去掉了儀式各種繁雜的細節,索性回門宴都不辦了,結完婚直接就去旅游了。好在婚禮當天一切還算順利,儀式很短,司儀簡單說了幾句,就禮成了。
2016年上半年,陳倩生了女兒彤彤。
2018年7月,天氣尤其熱,周巖一個月接了好幾個案子,約我和馮亞沖晚上一起吃燒烤小聚。我們仨光著膀子,情不自禁拍打著鼓起的啤酒肚。周巖調侃:“真是要步入中年了,沒有一點形象可言。”我接過話題:“確實,咱這歲數,尷尬,有的在讀書,有的還沒對象,有的忙著結婚,有的都離好幾回了。”
周巖灌下一大杯啤酒,打了個嗝,剝著面前的花生,說:“今天陳倩聯系我了。”“啥事兒?”我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她找你干啥?有糾紛?”“離婚。”“啥?”我有些難以置信,“結婚還不到三年,這就要離了?”周巖點點頭,陳倩找他說是為了孩子撫養權的事兒。
馮亞沖說:“那你就盡最大力幫她爭取唄,孩子太小,撫養權大概率會給母親吧?”周巖搖搖頭,告訴我們,陳倩找他是為了放棄孩子的撫養權,好把孩子判給男方。我驚得說不出話來,不自覺看向馮亞沖,他不緊不慢地說:“陳倩的事兒比較復雜。”
“我殺死了自己”,命運劇本早改寫
原來,陳倩的公公婆婆家條件不錯,本來是反對陳倩嫁到他們家的,但得知陳倩生父的身份后,同意了這門婚事,他們想著以后能在事業上對兒子有所幫助。
婚后,陳倩老公單位有幾次人事變動,想通過她叔叔的關系幫幫忙,但都被陳倩拒絕了。想去登門拜訪,陳倩也不同意。眼看陳倩這邊啥忙幫不上,公婆心中難免有怨言。
時間久了,陳倩跟男方家里的矛盾越來越多。但這都不至于要離婚,事情的爆發源于陳倩老公被派往外地工作兩年,陳倩白天上班,婆婆把孩子接走,晚上陳倩下班再從公婆家把彤彤接回來。
彤彤奶奶偶然發現孩子身上有一塊淤青,起初以為是不小心磕碰的,可接二連三的淤青紅腫,讓奶奶起了疑。一次晚上的突然造訪,她發現了陳倩在打孩子。彤彤奶奶二話不說,把孩子接走了,到家就給兒子打電話,要求離婚。
大家實在想不通,陳倩怎么下得去手。馮亞沖問過陳倩,她說很想耐心地陪伴孩子,但就是做不到,控制不住自己。下班剛見到彤彤的前半個小時是甜蜜的,但之后孩子的吵鬧會讓陳倩變得特別心煩。
講到這里,馮亞沖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告訴我們,陳倩跟他說,其實她不喜歡彤彤,覺得跟她不親,甚至后悔生下她。馮亞沖從陳倩的各種行為和狀態看,懷疑她得了產后抑郁,但陳倩也不肯去醫院。
2018年底,陳倩離婚,彤彤被判給了她爸爸。
2022年8月初,我接到陳倩電話,咨詢新生入學的事情,想給女兒彤彤找個好學校。9月初,陳倩委托的事情辦成了,她很高興,非要請我吃飯,還叫上了周巖和馮亞沖,地點選在了一家湘菜館。我到的時候陳倩已經到了。
好在幾杯酒下肚,酒精拉進了關系,拉遠了時間。“陳倩,最近工作咋樣?”周巖先開了口。“畢竟是個大學生,不能賣一輩子衣服吧?”周巖追問。馮亞沖咳嗽了一下,但周巖并未理會。“都這個歲數了,三十多了,事業上就不琢磨了。”陳倩說。
“趁著你叔還沒退休,趕緊給你安排了。”周巖有些激動,“你這情況我也清楚,他們那個女兒英國留學后,現在定居北京,你在商場賣衣服,哪有這樣的?這一碗水端得也太不平了。”
陳倩倒淡定:“想那些有啥用,累,再說了,我就這命。”周巖情緒更激動了:“什么命不命的?關鍵是,你完全可以改變你目前的處境,你為什么啥都不做呢?工作不行,婚姻也……”可能周巖意識到話說重了,沒繼續往下說。
我看著氣氛有些緊張,想趕緊結束:“不說那些了,喝點酒,他情緒激動點,沒別的意思,今天是為孩子上學的事兒,孩子好,就什么都好。時間不早了,咱們早點結束。”
在飯店門口,馮亞沖把周巖抬上車。周巖喝多了,臨走拉著陳倩,一直念叨著,“再聚,下次我請,我安排。”“你趕緊走吧!”我喊道。
送走他倆,我對陳倩說:“周巖喝多了,別搭理他。”陳倩笑笑:“其實他說的都對。”我不知道說啥,尷尬笑了笑。
“你感覺我極端嗎?”我一個激靈,心里暗罵周巖,引什么話頭不好,把陳倩引到當年割腕的事情上了。我尷尬地笑著說:“別聽周巖瞎說,他酒量不行,喝二兩酒,找不著北了。”陳倩倒是很自然:“沒事,你看你,緊張什么?其實那次割腕之后,我稍微輕松了一些。”
“輕松?”“是啊。”陳倩嘆了一口氣,像卸下了重擔,“以后我就是另一個人了,原來的痛苦就留在了那個年紀。其實那天我已經死了。我殺死了我自己。”我腦袋一空,像是回到了那年冬天,陳倩躺在擔架上,空洞的眼神盯著我,但又感覺不是在看我。
“不管怎么說,能幫孩子辦成入學的事,我挺高興的。謝謝你。”她說。
我望向陳倩,她轉過臉,迎著風,北方初秋的晚風,已經有了蕭瑟之感,她極短的發絲在冷風中倔強地舞動。良久,她轉過來臉的時候,淡淡一笑。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