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滟春芳

一

歲闌，過了殘臘便是正月新春。鱗次櫛比的百貨商場大型超市豪華酒樓，爭先恐后架起彩虹門披紅掛綠妖嬈起來；尋常巷陌的百姓人家，亦是家家結彩戶戶張燈，新春的腳步漸行漸近。

街巷上，庭院中，走廊里，即便是平素懶怠招喚漠然而過的鄰里，只要臘月三十子夜的鐘聲敲過，甫見面就開口恭賀閉口吉祥，嘴都涂了蜜也似，親熱勁不亞于他鄉遇故知。也許二人剛剛碰過面，你開門來拿門廊里的白菜，恰遇她去取堆在墻角的干蔥，彼時，猶是舊歲，也就各忙各的不交一言。甚至有過結的，倘是平日，冤家路窄，你給我一個冷眼，我回敬一臉冰霜，亦可謂有來有往，“不失禮儀”。今兒，看在過年的份上，也彼此在面兒上悄悄“偃了旗鼓收了干戈而呈上玉帛”。

最奇的，要數漢字里的“福”字，在新年里大出風頭，濃墨重彩，玉飾金妝，有若二十年前過年的頑童，新衣新帽新鞋，打扮得花團錦簇，走街串巷，打鬧嬉戲，提燈放炮，洋溢著甜津津的喜氣。要說這“福”字，實則還要頑劣上十倍。打扮打扮，串串門子亦無可厚非，奇的是，“福”字們商量好了似的齊齊跑到千門萬戶中翻筋斗玩倒立拿大頂，功夫不讓少林武僧一指禪。且一立就是一年。不偷懶不耍滑堅持立場不動搖。亦不嫌貧愛富，“福”字面前那才叫人人平等呢。金門玉戶、豪華別墅；鴿子籠一般逼仄的單元樓、冷冰冰的防盜門；柴門荊扉吱扭作響，晶瑩的玻璃窗，斑駁的泥土墻，酒肆中大得嚇人的酒甕，莊戶人家灶臺旁的水缸，稻米流脂包谷金黃、竹篾席子圍起的圓滾滾的糧囤——到處都是“福”字們的練功場。只期待一聲蓓蕾樣稚嫩的童音，“爺爺，福倒了福倒了”，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便綻開一朵芳香四溢的花兒。與“福”字難分伯仲的還有詩——雖然眼下這個時代，詩幾乎行將滅跡，詩人已成學富五車或略識之無的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柄，不說也罷。單說詩，從塵封的故紙堆中爬出，清泉濯面，蘭麝熏衣，容光煥彩，更名易姓，管它五言七言，一律以“春”為姓，以“聯”名之，紅錦地衣隨步走，舞將起來。

高踞門楣，艷倚朱戶，揚眉吐氣，滿面春風。

二

說起把詩從竹簡、卷軸、玉帛、花箋，恭請到門戶上，這華夏文明的一大發明，還真繞不過那個距我千里之遙的蜀地，千載之前的孟昶。

說起孟昶，還真是個妙人。鶯啼花亂，花瓣繽紛，呼童慢掃，留待舞人歸的那份旖旎，如李后主；寫一手音韻鏗鏘的瘦金體，以九五之尊屈就宣和畫院院主的宋徽宗，朝喧弦管，暮列笙琶，一俟金人的鐵騎把滿目繁華踏得宮傾玉碎，身陷萬里胡沙，期間的天上人間，亦依稀仿佛。一樣的多才多藝，蘭心惠性，只是入錯行，當了不該當的皇帝。亦讓人生出美玉陷污淖的憐惜。《紅樓夢》里曹雪芹讓抱屈而夭的俏丫鬟晴雯作了芙蓉花花神，以慰癡公子寶玉之心。寶玉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寫成《芙蓉女兒誄》。以群芳之蕊，冰鮫之觳，沁芳之泉，楓露之茗，花前致祭。之所以提起這一節，是因為早在一千年前，后蜀主孟昶就踐了芙蓉花神位。華光四射的芙蓉花到底歸哪一位統攝，還頗費疑猜。

孟昶與芙蓉花到底是有甚深的淵源。蜀地說起來也是江河密布，這恰好對了木芙蓉的脾性。據《蜀梼杌》記載，后蜀皇帝孟昶在位時成都城遍插芙蓉，傍江河偎溪流，真真的臨水照花，花開時節連綿四十里堆錦疊繡。又，以花蕊名其妃——冰肌玉骨，雪膚花容，參差是，我千年后的遙想。孟昶嗜白羊頭，浸以紅曲酒，酒味透骨，煮熟，切如紙薄，把來進御，稱“緋羊首”；亦喜食薯藥，切片，蓮粉拌勻，五味調和——具體是哪五味，次序如何，書上語焉不詳，殊以為憾；否則列位看官亦可如法炮制，腐敗一次。須知烹飪也是一門大學問，往往毫厘之失而致千里之謬，小覷不得——清香撲鼻，既酥且脆，潔白如銀，望之如月，宮中稱為“月一盤”。富貴閑人怡紅公子給探春送鮮荔枝，用的是纏絲白瑪瑙碟子，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不知藝術修養十分了得，以皇帝之尊的孟昶，用什么器皿盛此“月一盤”？邢瓷類銀，越瓷類玉。若說邢瓷，斷乎不可，犯了色；越瓷有“千峰翠色”的美譽，盛此“月一盤”，愈發的海碧天青，圓月皎然。但以孟昶的審美取向，類銀類玉的瓷器，入不得他的法眼。溺器尚且黃金打制、七寶鑲嵌，更何以貯食——當年宋太祖的喟嘆依稀在耳，我等亦不必費神妄擬。

沒有深厚的文化內蘊，只知一味高樂，終致焚琴煮鶴，時下亦非鮮見，嘆嘆。孟昶卻別開生面。亦是臘盡春回之日吧，在那一千年前的蜀地：錦帳夢回，椒房春暖，玉爐煙細。美人云髻新挽羅袖慢揎，柔荑素手嬌擎一盞春波綠——“酦醅初熟五云漿”，這可是瑤池宴上眾仙家享用的喲，湊上鼻子嗅一嗅，千年后的我，猶扶殘醉；宮娃跪進御苑新花兒——北地寒，不比蜀地，地氣暖，彼時已是春光隱隱，而我的窗前，仍是白雪飄零——“紅蕊輕輕嫩淺霞”，泫露欲墜；多么的令人歡喜！果然，孟昶龍心大悅。宮人趁此進呈學士辛寅遜新提桃符，御覽，以辛詞非工，詩興大發不覺技癢，遂親自搦管——千年后的我，屏住呼吸，躡足定睛：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

恁樣十個煥彩大字！這可是中華歷史上第一副春聯哦！在蜀國的重重殿宇間，芳華艷艷！

我愿意如是觀，多么的令人歡喜！

三

長亭古道，西風瘦馬。舊時，離鄉背井的旅人，經荒村，宿野店，著實辛苦。堪堪日落，但見經霜老木，昏鴉爭噪。遠遠瞧見暮天上幾縷孤煙，則錯過宿頭的懊惱，倦怠的身心，亦有了安放的所在，腳下不由緊了幾步：近前但見茅檐低小，槿籬環繞。撲楞楞竄上老樹的群雞，汪汪的犬吠，多么親切的煙火人間味！風吹日曬褪了色的春聯，緊傍柴扉：上書“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懇切，憨直；推門而出的老丈，揖讓有度，舉止安詳——荒村僻野，猶顯我上邦人物的風度呢！旅人道了一聲叨擾。老丈古道熱腸，延客入內，張羅了肴饌：滾湯，熱茶，雕胡飯，月光明素盤；倘是春日，少不了喚出小兒女，頂著霏霏的細雨，田畦里剪了春韭，以供夕飧。道聲簡慢——莫說寡淡，的的是人生至味呢。

四

浩浩湯湯，浩浩湯湯，自然是流水，更是流光。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白了鬢角。埋首經卷的士子，云生破衲的山僧，霧遮霞隱的羽士，四海宦游人，乃至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各個階層的國人，在年終歲首，猶如飄泊于歲月長河的一個灘頭，渡口，瞻前顧后，不由你不感嘆唏噓！

盈袖的暗香，沾衣的清露，鬢邊的黃花；蘭舟，桂槳，藕花深處驚起的那一灘鷗鷺；你的翠袖，我的紅裳，較花朵猶香，是青春的笑語，瑯瑯，而今都染了風霜。回顧所來徑呵，蒼蒼——橫翠微。恰值天寒日暮，歲月的長河奔騰急，嘈嘈切切，不舍晝夜，從不為任何人而稍作停息。當此際，任誰，亦是悲欣交集。于是，拈竹管，弄柔翰，舐重墨，在大紅紙上筆走龍蛇，真草篆隸不拘，平平仄仄，均源于胸中丘壑！

五

日子水一般的流轉。戶外，白雪紛然，室內，大紅的彩紙喜氣洋洋地延伸，鋪展。我不禁出了一會神。繼續折疊，裁剪。小女孩把筆舐墨，“媽媽，寫什么？想好了嗎？”——有了有了，我趕緊應承：上聯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下聯配，萬里東風萬里春，橫批嘛，煥然一新。小小的人兒，端坐于寫字臺前，認認真真，一筆一劃書寫著。大紅的紙，沉沉的墨色，稚拙的字——一恍惚，我又回到了故鄉，那個塞北小城：有著無際的曠野，無遮攔的萬里青空。小城清一色或磚瓦或土坯的平房，沒有高樓大廈鋼筋混凝土的森林遮蔽視線切割天空。小城的青空是朗澈的，渾圓的，真的像敕勒歌所唱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小城以農業為主，些須幾家企業，也就避免了大工業廢水廢氣的污染。清貧，但舉頭有皓月青空，俯首則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紗帳，亦是其樂未央！正月里，到處是紅彤彤的春聯，映著皚皚白雪，有著梅花的俏麗與芬芳。草綠，桃紅，鵝黃，玫瑰紫，各色的掛錢兒，在風雪中春幡一般的舞動，嘩嘩作響，多么叫人愛悅！在浩浩長風漫漫飛雪中，年少的我圍著大紅圍巾，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避開喧囂的鑼鼓，獨自一人，挨門傍戶，細細玩味那紅彤彤的對聯。猶記那樣一戶人家，三間瓦房，漆黑的生鐵大門，聯語是頂平常的兩句古詩，卻虛擬了滿園春色：“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在我心中激起了無限春意！雖則是飛雪漫天，庭院中的幾株老樹，亦是枯枝蕭瑟，我卻當是踏雪江南，探得了梅花消息。竟然迷迷醉醉，任雪花落得滿頭滿身皆是，久久未曾離去。

那樣懷著綺麗夢想的女孩，如今亦不過是喧囂的都市里匆匆的人海中，頂平庸的婦人。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媳。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市囂聒耳案牘勞形。油鹽醬醋果疏茶飯，日復一日晨炊夕爨！展眼間，女兒已能把筆催寫春聯了，逝者如斯夫！再看看，一會兒工夫，孩子小腦門已是汗濕的了。寫畢，小臉兒紅撲撲的，興奮，喜悅，亦有羞赧。不錯不錯，比媽媽強多了，喝口水，歇歇，不急寫。我趕緊鼓勵，喝彩。小小的人兒一鼓剩勇，“媽媽，快說下一副吧！”好，好。下一副就說——庭前蒼松睡鶴，缽底月影花光，橫批，瀲滟春芳！嗯，孩子的字亦是比先兒放得開了，不那么拘謹了。

揭下舊符換上新桃。前一幅張于戶外，取辭舊迎新的意思；后一幅貼于書房，權作望梅，實則是對五千年古國的庭院，回廊，松風，羽鶴的幽怨一瞥。

六

星移斗轉，四時往復。春來，巷口的那株老柳樹依然堆煙籠霧。彼時，床頭案幾上，總有一枝兩枝的灼灼桃花或粲然的紅杏，插在注有清水的青瓷花瓶里，日里夜里，清香不斷。晨起，紅的，粉的，香的，軟的花瓣，落在枕畔。總有一剎那的恍惚。一瓣兒。一瓣兒。一瓣兒。默默地撿拾。仿佛，春天的嘆息，眼淚，韶華的碎片……

選自《散文中國精選：蝴蝶立在秋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