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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 訪

2025-01-17 00:00:00魏思孝
湖南文學 2025年1期

作者近影

1

有個記者,想要采訪我。我有過幾次被采訪的經歷,不論是當地的報紙,還是省內的媒體,都是走過場,提的問題也都是行活,比如你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為什么寫作,喜歡或受哪些作家的影響,也有涉及到創作,都是寬泛的,對方并沒有認真看過這本書,對其中某一個情節,問一下現實與虛構的關系,并對當下的社會現狀——青年人的出路和大學生的就業問題,讓我談一下看法。最后,把問答再溶解成稿。總之,我們雙方心照不宣,互相敷衍,把某一期的版面占據下來交差。采訪都是在電話或是微信上完成,記者也沒必要大老遠跑過來和我面對面。如今我早已經忘記對方的名字。如果我現在有耐心去查看,微信應該會停留在記者發來報紙版面的電子版,以及問我的地址要寄一份。剛開始的那一兩次采訪,我還有沒上過報紙的新鮮感,留個報紙作為紀念。那時身邊的人——主要是長輩,對我寫作這個事不太理解,更談不上支持,我需要一些外界的反饋,來讓我的寫作“合法化”。報紙雖然過時,沒太多人看,在他們的認知里,還是代表權威。報紙擺放在客廳,有人來串門,老付就拿出來說:“還上報紙了。”又不無炫耀地說:“上面寫的啥咱也看不懂。”我上報紙的事,經村民口口相傳,讓我在村里有了些名氣,也帶來了困擾。我有時會想,究竟會有多少人看到這個采訪。買報紙的人不多了,更多的是機關單位訂閱。總之,不重要了。

我說這些,并不是對記者這個行當的輕蔑和對自己被忽略的一種怨恨。實際上,我也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值得采訪的,委婉一點來說,我這個人和被當地報紙采訪的待遇是匹配的,甚至這都算是把我當回事了。當然,這是我過后的看法,那時的自己還有些不自知。當耿記者表達要來采訪,了解下我的生活,進行一個深度報道的時候,我文字回復沒有表現出任何內心的波瀾,甚至故意拖延了十幾分鐘。實際的我極為振奮,很快又一陣心酸,怎么說呢,他媽的終于有人能認識到我的優秀了,我要浮出水面了,卻又覺得為了一個采訪就這么大的反應,有點太沒出息,格局太小。我跑到屋后的小樹林,四下沒人,抽著一根煙好好消化了一下,生怕多說幾句話,這份快樂就會被分走。耿姐所在的雜志曾經享譽盛名,大街小巷還隨處可見報攤那會,我不說每期必買,只要手頭有點閑錢,就樂意買上一本,重點閱讀文化版塊的文章,諸如導演、音樂人、作家等,要說我沒有幻想過有一天自己能登上去,那是不誠實的。曾經的妄念,如今就要實現了,這多少顯得有些不太真實。就算這些年紙媒式微,這本雜志在業內還是有著廣泛的影響力。我在網上搜了下耿姐的名字,重名的比較多,加上記者和雜志名字的前綴,順著查看了下,她在我心里的分量就更重了。她寫過不少文化版塊的文章,或許之前我就看過她寫的。如今,我就要和那些她采訪過的知名導演、演員以及藝術家們并列在一起了。不過,她從來沒有采訪過作家,又為何對我感興趣,這成為我心中不大不小的疑慮。

又過了兩天,耿姐發來一份采訪提綱。這種嚴謹的態度,讓我多少有點把自己也當回事了,里面提到這次采訪的意圖是由我小說中所刻畫的那些小鎮青年的形象入手,去了解我的個人生活,并且提出采訪一些我身邊的朋友,顯然這些人大多是我小說中的原型。我欣然同意,并確定她的行程。她大概要停留三天,住兩個晚上。我找出一張紙,列了幾個名字:李加榮、丘河初、孟有武、關海、董必智。前面四個都是我高中同學,彼此都認識,由于個人性格的原因,沒辦法把他們四個湊一起一次性見了。董必智是我的初中同學,和上面的四位也見過那么一兩次。比如,我上高中那會,李加榮來我家吃過飯,我喊來董必智作陪。當時李加榮已經因打架被開除,在外面混社會,聽起來有點唬人,現在回頭來看,就是一幫人聚在一起無所事事,那會這些人在我們心目中可是個人物,和香港的古惑仔沒啥區別,不知道啥時候就能殺個人。董必智在另外一所高中念書,一直想認識點社會上的人,在學校里有個靠山過得自在點,偶爾也欺負個同學彰顯下性格博取女同學的好感之類的。至今,在我家電視柜下層抽屜的那本家庭相冊里,還有幾張我、李加榮、董必智的合影。冬天,三個臉上還不時冒著青春痘的未成年人煞有介事地拍照,地點分別是客廳的沙發、屋頂、胡同口,的確沒什么景色可言。說遠了。我結婚的時候,這幾個朋友都作為伴郎出面,也在有些飯局上打過照面。總之,為了耿姐采訪全面,準備安排三次飯局。除了上面的幾位,還有可以選擇的朋友,不過按照耿姐的要求,這幾位無疑都有各自的代表性。李加榮混跡社會一年多,又去當兵,在部隊歷練幾年后以士官的身份復原,進入企業上班。這么多年過去,身上還殘留著江湖氣,值得寫上幾筆。丘河初以美術生的身份考上大學,油畫專業,荒廢了四年學業,好不容易混出來個文憑,回到家鄉,沒有找到適合自己專業的工作,頻繁進廠打工,又去學了烤鴨當了個體戶。孟有武的父母開飯店,家境說得過去,他警校畢業后體檢因身高沒過關,先炒股,后又去新疆開服裝店,經營之余投身炒黃金,賠本后經招工在喀什當地的廠子當司機,幾年后背著一身債務領著未婚妻回來。關海如今自己當老板,從面向小學生的小飯桌一步步發展成培訓機構,愛慕虛榮的本性難改,工作盡心的同時物欲不斷膨脹,腳踏實地邁向體面的生活。董必智高中畢業后,在工廠上班,后因盜竊被辭退,經過一次婚變后學了萊蕪火燒的手藝,在鎮上開了個不起眼的門頭,盼著趕附近的大集,只有那會生意會好一些。其實下面要說的,無非就是這些概況,沒耐心繼續往下讀的,可以翻到最后幾段,看他們這幾位在耿姐采訪后十年的狀況。以采訪我作為切入點,看當初的小鎮青年們從三十歲到四十歲這十年間的變化,也就是寫此文的初衷。

2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離出站口還有五十多米,我認出了人群中的耿姐,并不是她多么顯眼,是她整個人的氣質有點特別。耿姐長相普通,不突兀,與外界保持距離,隨時在傾聽和觀察,又沒那么緊繃,把自己很好地融入了這個世界。特工的形象并不是我們在熒幕上看到的那么出挑,要泯然眾人,找不到任何的記憶點才更適合干這個行當。如此說來,記者也是這樣的。耿姐背著一個包,拖著一個小行李箱,笑容也帶著謹慎。她訂的酒店在火車站的旁邊,幾百米的路,車站不好停車,我把車提前停在酒店。我們過天橋,一路上,我沒話找話,大致介紹了一番,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僅我從網絡搜索得到的有限信息,她這小二十年的記者生涯,最早幾年在財經類雜志,因工作需要去過中東和歐洲,可謂是見多識廣。去年,為了一個游記的選題,她還去了一次中亞。如今,她來到這么一個過去沒踏足過的北方五線小城市,對于眼下這條熙攘的街道,也實在談不上有多大的興趣。茂密的梧桐樹下,我們并肩而行,呼吸著空氣中彌漫著的化學原料味。我說:“這邊主要是化工企業,這些年正在把化工廠農藥廠什么的搬遷到南邊的山區。”路邊隨處可見“博山菜”招牌的飯店,我說:“博山是我們這邊的一個區,也是魯菜的主要發源地之一。”經過玫瑰大酒店,看見路邊豎立的“短篇小說之王蒲松齡下榻過的酒店”的半身高的橫碑,耿姐一臉吃驚,駐足抬頭望著這個現代化的高層建筑。我忙解釋,“蒲松齡的老家是淄川的,肯定沒在這個酒店住過,這就是店家的一種宣傳,不過說不準他那時候經過這里,三百多年前這里有個客棧啥的。”耿姐忙說:“這倒可以作為一個說頭,莫言拿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說過受他的影響,你呢?”“我沒有,不過蒲松齡倒是在其余的方面激勵了我,每次去他的故居轉一圈,我心情都很不錯。”耿姐問,“為什么呢?”我不好意思地說:“他這一輩子想當個公務員,一次次考,窮困潦倒,到死都沒考上,還能一直堅持寫小說。那么多當官的,都沒他名氣大。”耿姐說:“你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我說:“有點相似的地方,后來蒲松齡給人當私塾先生,坐館教書,去年我們市作協組織采風,去了畢家莊,在村史館看到了蒲松齡的畫像。畢家之前也算是名門望族,祖上有過進士,也出過戶部尚書和御史,那些后人現在說起蒲松齡就直搖頭,讓他來教書,教了三十年,畢家的后人就再沒一個考取功名了。”耿姐聽著樂。我繼續說:“我也上的師范,沒教書,念了三年大專,喜歡上寫小說了。”耿姐問:“山東不是都熱衷考公務員什么的,你沒試試?”我說:“沒,就算考,也考不上,哪有那么容易考,這點我比蒲松齡有數。”“那你畢業了都干啥了?”耿姐問,“就沒上班?”我說:“這個回頭見到他們,到時候再和你說吧,反正就是瞎混,現在說太多,待會沒多少可聊的了。”

這么走了一會。耿姐問:“你平時在家里還種地嗎?”我點頭,“你來得巧也不巧,收了玉米,麥子剛種上。農閑。”她說:“你身上一點都看不出來是個農民。”我問:“你覺得農民應該是什么樣子的?”耿姐指著街上騎著電動車經過的那些皮膚黝黑的人說:“他們看起來就像是農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是我看著不像是干體力活的,沒曬黑。我問:“你有鄉村生活的經驗嗎?”這倒是我一直想問的,其實不只是對她,對我不熟悉的陌生人,我總是習慣性地問,尋找一個階級情感,但凡有的話,就不用說太多了,省下不少口舌,若是沒有,就能理解她的這些略顯幼稚的提問了。

我問她怎么找到我這個選題的。耿姐說:“一般每周編輯開會,提出幾個選題,或是記者上報感興趣的選題。小鎮青年這個群體時下也比較受關注,編輯提出來,我恰好感興趣,就分配給我了。找來你的書,讀了一下,是我不太了解的群體。書我還沒看完,正好這兩天我有時間,不過我會把書看完的。”我就這么聽著,多少有些失落。話里話外,她并沒有提到我的小說寫得怎么樣,只是因為我寫了這些人物。耿姐又問我:“你真的跟蹤過女的,還綁架過?”我忙說:“沒有,這些是虛構的。”此時,汽車正經過魯中監獄,我忙指向南邊,高聳的圍墻上掛著鐵絲電網。我順著說:“上個月,秋收期間剛寫完一個短篇,內容大概是一個出租車司機被人雇去魯中監獄接出獄的人,要接的人沒出來,接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正好要去尋仇,司機拉著他去了一個村子,見到了仇人,結果仇人得了癌癥,也快要死了,他很為難,不知道是否要殺了他。”耿姐聽完點了點頭,慢慢說了句,“這個事還挺有意思的。”短暫沉默。她又問:“你一般是怎么想起來寫一篇小說呢?”我說:“這個也是看情況,比如像今天,現在我們這樣,也可以寫一篇小說,題目或許可以叫《采訪》。只要找到一個觸發的點就行了。”“那具體這點,又是什么呢?”我拿小說集里的《大街上的每個人都歡天喜地》舉例,“靈感就是想寫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搶劫了,兩個人又組隊去搶另外一個人,這中間發生了什么讓兩個人成為同謀,這么細想下去,就挺有意思的。”我這個人有點毛病,一聊起小說來,沒完沒了。我記得說完這個,我又說起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民生節目,講的是兩個哥們兒約會,有一個人來晚了,對方就問他怎么遲到了,遲到的這個哥們兒比較內向,不好意思說自己出門晚了,就編了個理由,說在半道上被人搶劫了,對方一聽就急了,拉著他要去報警,好說歹說,內向的那個哥們兒也不好意思拒絕,兩個人就去派出所了……一個簡單的道理:說一個謊,要用無數的謊言去圓。還有就是,人的性格挺有意思的,人能干出什么事都不奇怪,離譜和荒唐的事情,細究下來,又都很合理。

我順帶著講了下這幾年的農村生活,除了和妻子一起帶孩子,寫東西,業余生活就是看電視,午飯時看《今日說法》,晚飯時看山東當地的民生節目。一個是犯罪案件類的,一個是家長里短的。前者充斥著懸念、戲劇性,以及不可理喻。后者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婆媳鬧矛盾,姊妹兄弟爭奪財產,還有鄰里之間的爭斗。我們站在上帝或是法官的視角,不時做出一些評判,給平淡的家庭生活加入些佐料,也能反觀自身的生活,用來撫慰暗流涌動的家庭氛圍。說到這里,耿姐點頭贊許,家里的瑣事自然也少不了,也確實比較棘手,總是讓人沒什么辦法。車過玉黛湖,灰暗的天空下北邊不遠處矗立的過山車軌道隱約可見。我說:“這個游樂場沒什么好去的,過山車就這么一個圈,喊一嗓子,音還沒消,就到頭了。”車往前走了一段,還沒等耿姐回話,我又繼續說:“后面就是淄博的動物園,這個地方也沒啥好去的,我女兒倒是很愿意去,去也不是看動物的,去坐各種玩具車。”耿姐問:“里面都有什么動物?”我說:“老虎、獅子什么的也有,雞、鴨子這些家禽也在里面,不過說不定城里的小孩沒見過這些。”這么說著,就到了村里。應耿姐的要求,我們沒有回家,先去了地里。鄉間的公路,兩旁的楊樹已經落了一層枯葉。到了地頭,正碰到有村民站在那邊盯著我們看。我對耿姐說:“一有生人,他們就這樣。”上周澆地的痕跡還留著,麥苗冒出了小指頭那么長,地脊和田壟還有些松軟。耿姐蹲下,撫摸了一下麥苗,像是在撫摸小兔子,怕傷害到它。她又問我:“怎么地里都種著樹?”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我簡要說了下,種上樹是為了占地的時候多拿補償款,這都過去好幾年了,占地的事沒影了。我又指著旁邊的果園,“這里面的桃樹,也是為了占地。”耿姐認真聽著,表情還是有些疑惑,這些對她來說,都有些新鮮,算是認知盲區。隨后,她問了一個特別實際的問題:“種地能賺多少錢呢?”我說:“這個你還是待會問老付吧。”

3

幾分鐘后,我們回到家,在客廳,時年六十歲的老付拘謹地面對著耿姐。老付說:“莊戶人家,不會說不會道的,我這還想著去屋后收拾下院子呢,一會就快下午了,不趁這點工夫還行?”見躲不過去,又說:“問我干啥,我能知道個啥,除了吃飯,就是種地,這把歲數了,也賺不來錢,不像你們年紀小的,人老了,還有啥意思呢?”眼看著她還要繼續說,我忙打斷,“你就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問你啥,你回答啥,你說點普通話,說慢點,說得讓人聽不懂,這不白說了。”老付一臉不悅,“我說了一輩子土話,哪門子的普通話,我不會說,那你說。”我說:“行了行了,你想咋說就咋說吧。”老付側過身子,故意不看我,“不問我,說啥?”我說:“你整天哭窮,就先說說種地能賺多少錢吧。”老付看向耿姐,確認了下眼神,一個陌生人,沒啥牽連的,也沒啥不好意思談錢的事了,那一閃而過的不屑,是對城里人不知道民間疾苦的輕視,“種地要是能賺錢,還能輪到農民種?吃苦落不下農民,好事找不到農民,不賺錢也不能眼看著地荒了,讓人笑話,從古說起,哪有農民有地還不種的。”老付指著我說,“他不愿意種,你們這些年輕的,沒有肯出這份力的,有地種著,好歹打下糧食來,不用花錢買著吃。五畝地一季麥子一季棒子,能賺一季的錢。”我在旁邊解釋說:“就是純賺一季的。玉米現在能一塊一斤,一畝地一千斤來算,五千塊錢。麥子也差不多,算下來,五畝地,純收入五千塊錢吧。”耿姐說:“那確實不多。”老付說:“要不說年輕的愿意在廠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也不像以前出大勁,一個月好歹也有五千塊。也有不爭氣的,連進廠子都不愿意。”我聽著不樂意,“讓你說種地,別說些沒用的。”耿姐又問:“那五千塊錢去哪里了?”老付的表情有些無奈,臟話就差點脫口而出又硬給憋回去了,心想對面坐著的人,真是個不吃人糧食的,這點常識都不懂,卻又伸出手開始數算,“種子、肥料、澆地、打藥、耕地、扶脊子、播種、收割機、雇車運糧食、脫粒,干啥不花錢?這都沒算搭進去的人工,現在人工多貴,建筑隊的小工一天還要兩三百,五畝地,兩個人,起碼不得忙活半個月,這都沒算碰到有點災,收不了那么多糧食,你城里人,天天買著吃,不把饅頭當回事,種起來可費勁了,糊弄誰,你也糊弄不了地,不下力氣,就不產糧食。”

說完,一陣沉默。老付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上次她這種眼神,還是幾年前在我的婚禮上,司儀讓她發言時,她手里的話筒像一條隨時要滑走的魚,看著天井里圍觀的鄉鄰和親友們,嘴唇發白,一句話說不出來。此時不同往日,當初還有她健在的丈夫打圓場,如今兒子在旁邊,聽到她的一番言語,沒有接話茬的意思,只是在看熱鬧。耿姐問:“你對你兒子寫作這事怎么看?”老付似乎終于找到了報復我的機會,話像剛打出的新鮮的井里的水,從肚子里咕咕冒出來,“不提這,我還不生氣,供他念完書,當個老師多好,寒暑假還照常發工資,等退休了,退休金也不少拿,早知道他這樣,還不如念完高中就下來干活,白花那些錢。咱這邊附近都是廠子,一個月四五千塊錢都算少的,整天在家里寫,糟爛腦子不說,整天熬夜。一個男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也不出去和人打交道,能有什么出息。”耿姐五官舒展,把茶幾上的錄音筆向前推了下,意猶未盡地追問:“你知道你兒子寫的什么嗎?”老付一臉嫌棄,“他愛寫啥寫啥,我打小就不愿意看書,一看書就頭疼。也不知道整天有啥好寫的,人家字寫得好,過年還寫個對聯啥的,他又不會寫毛筆字。說多了,不愿意聽。眼看著人家的日子越過越好,他是一點都不知道著急。寫東西能賺錢也行,你問問他賺了多少錢,孩子眼看就這么大了,連個房子都買不上。你是北京來的記者,見過世面,在外面認識的人多,你給他找個工作吧。”我插話,“你少說幾句吧。”耿姐說:“阿姨的話很實在。”見有人給自己撐腰,老付繼續說:“他有啥好采訪的,還麻煩你大老遠從北京跑過來,又是車票又是住宿的,花不少錢吧,有這些錢干點啥不行,買點吃的不好嗎,反正家里就這個樣,你也都看到了,我該說的都說了。”

耿姐關掉錄音筆,起身走到客廳的西北角。工作臺原是結婚時買的餐桌,家人還是習慣在茶幾前坐著馬扎吃飯。餐桌鋪著布,堆滿雜志和書,只留出一塊放筆記本電腦的位置,這就是我平日里寫作的地方。她又走向旁邊的書架,上面的書多半是早些年買的盜版書,厚厚的一大本,什么李敖全集之類的,大多已經開膠。還有一些朋友出的書,多數是自印的,估計耿姐都沒聽過那些名字。近兩年多了一些國外的小說,也都不出名。客廳的東南角鋪著一塊雙人床大小的海綿墊子,是我女兒的活動區域,此刻見又有生人來了,她興致很高,把尿不濕箱子里裝的那些玩具全部倒出來擺弄,吸引著大家的注意。她兩歲多一點,走路順當,打開音樂會跟著跳舞。耿姐坐在墊子上,陪小女玩了會,和我的妻子展開一番養育孩子的談話。妻子問:“你有一百斤嗎?”耿姐說:“不到,你也不胖。”“哪有,”妻子說:“我這都快一百三了,吃起來停不下。”耿姐問:“熬夜睡不好,吃得多。孩子爸幫你看孩子嗎?”妻子說,“孩子又不找他,他睡得和豬一樣。”耿姐問:“你倆怎么認識的?”“在西祠胡同認識的,”妻子說,“我倆那會都喜歡王小波,他經常在上面貼小說,寫得不怎么樣,但很愛寫。”耿姐問:“他的東西你看嗎?”妻子說:“寫出來就給我看,那會也沒人看,問我寫得怎么樣,我說寫得不好,他還不樂意,不過他確實越寫越好,現在我不看了,也沒時間去看,孩子睡覺了,就想刷手機歇一會,看這些東西干啥,翻來覆去寫的就是他們那幫人的事。”耿姐問:“你當時怎么就和他結婚了?”妻子笑起來,看著我。我說:“問你呢。”“就覺得他還行吧,”妻子說:“沒啥大毛病,對我還挺好的,不像現在這樣。”我說:“我現在對你不好了?”妻子立刻回道:“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數。”耿姐說:“我還以為你是因為他寫作。”妻子說:“他那時候又寫得不好。”耿姐抓住這點,追問:“那你支持他寫作嗎?”妻子說:“這有啥支持不支持的,他想寫就寫吧,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能寫出來名堂更好,寫不出來也沒事,大不了等孩子大點,我再去上班。”老付插話,“還是別寫了,找個地方上班多好,按月發錢,到處都是花銷,稿費又不及時,說別的都是假的,現在這個社會,能賺到錢才是本事,我是沒趕到好時候,現在賺錢多容易,我這是歲數大了,廠子不要我了,我和你們一般大的時候,都沒地方賺錢。這社會多好,肯出勁就能賺到錢,這不賺錢,等歲數大了,干不了,存不下錢,受難為。”女兒在一旁哭鬧,玩具玩膩了,掙著要出去。妻子把女兒放進嬰兒車,要推著去鄰村看飼養的小羊。這間隙,老付問:“你幾個孩子?”耿姐說:“兩個。老大是女孩,老二是男孩。”老付心生羨慕,“你看,這樣多好,我讓他趁著年輕再生個,他還不愿意,啥都不聽,我這還壯,能幫著帶孩子,等我歲數大了,更沒法幫著你們帶的了。”我插話,“不知道你幫著看了多少孩子,用你管那么多了。”老付生氣了,“沒良心的東西,你倆都在家里,我看啥,你倆都出去上班,把孩子扔在家里,你看我看不看孩子。我不看孩子,你怎么長大的。守著她,你評評理,我吃苦受累的,為了這個家,在你眼里成啥了。”我說:“你別說這些沒用的了,生孩子你能做主是咋的。”老付指著耿姐說:“你到時候把這些都寫進去,讓大家看看他怎么當兒子的。”

4

我提議去看下村里唯一算得上景點的地方——那條日本人在民國時修建的鐵路。半路上,妻子推著嬰兒車回來,隔著一段路,就做手勢讓我們別說話,走到跟前,她一臉開心地說:“睡著了。”女兒躺在嬰兒車里,小手還攥著一把枯黃的楊樹葉子。告別后,我們順著小道,走上鐵路。站在鐵軌上,我如視察一般,指著鐵路西邊正在施工的工地說:“這片地也是我們村的,讓物流園給占了。”耿姐踩著鐵軌中間的枕木走了幾步,“物流園運什么?”我說:“原油吧,反正要加工成潤滑油什么的。”“這離你們村也太近了,”耿姐說,“萬一爆炸了。”我指著西邊的一片民房說,“那也是一個村,好多年前就說拆遷。”耿姐一臉憂心忡忡。我們順著鐵路,往北走,西邊鐵軌外有一小片不足半畝的地,里面的玉米秸稈還沒有砍掉,枯黃耷拉著,鐵軌東邊的果園里傳來此起彼伏的狗叫聲。幾分鐘后,我們走到橋上,駐足看了會下面的車流。順著這條公路向東就是城區,也是晚上我們吃飯的地方。耿姐指揮我站在鐵軌上,她拍了幾張照片,說回頭當配圖。

耿姐問我:“你考慮找個地方上班嗎?”我說:“如果寫作再沒有起色的話,可能會去,但我的確不愿意進廠,一點自由都沒有。一個月五六千塊錢,把自己賣掉。”耿姐說:“那你覺得什么才是自由呢?”我說:“起碼能自己支配時間。”“那這個要求還是挺高的,”耿姐說,“那你覺得什么才算是起色呢?”我笑著說:“你來采訪我也算是起色。”頓了會,我繼續說,“其實我挺愿意在村里待著,開銷少,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我要求也不高,不過我不能只顧自己。”耿姐問:“你目標是什么呢?”我說:“靠寫作能養家就行,先不提什么買房之類的,這就挺難的。”耿姐問:“那你現在靠寫作收入怎么樣?”去鎮上的郵局查詢稿費單是否到了,又一次次失望而歸,的確是我這兩年的一個寫照。我總是在夜深人靜寫作的間歇拿著中性筆在稿紙上盤算還有幾筆稿費沒有到賬,今年還能有多少稿費,又想投出去的那些小說怎么還沒有消息,是否應該問下編輯。去年還算好點,中間幫人寫了點劇本,給了三萬,過了下手又都還了債。去年稿費多一些,不到三萬,主要是前幾年寫的一個長篇,終于在雜志上發了,十四萬字,一萬多塊錢。千字一百多,是有點少,不過這都過去了六年,還能發表已經是意外之喜。一想到這些具體的問題,就很沒意思。這也不只是我自己的困境。前陣子我買了本卡佛的傳記,他打工,破產,酗酒,離婚,后來好不容易混出來,拿獎,四處出席活動,又去高校當教授,成了個文化名人,沒兩年又肺癌死了。我挺敬佩卡佛的,起碼他還愿意上班,打點零工什么的。還有捷克的那個赫拉巴爾,他是故意一直打工,和勞苦大眾混在一起,融入他們的生活中。不過我本來就是勞苦大眾,我就不想上班,不想為了那點錢去出賣自己的時間。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沒寫到他們的那種程度。以上我內心所想的這些話,并沒有說出來。我說:“我要是寫得足夠好,那肯定就能養活自己了。不過,現在也餓不死人。”耿姐問:“你就沒想過出去?”“人迷茫,是沒找到生活的方向,去謀出路,我已經找到了,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回到了村里,”我說,“每次我來鐵路,就想到電影《猜火車》。”我指著北邊隱約可見的黑鐵山,“電影里他們四個結伴去爬山,半道有人不想去了。我還想繼續爬那座山。小時候,我們經常爬,現在他們都出去了。”

我們順著鐵軌往回走。耿姐感慨,“這真是個安靜的地方。”從鐵路上,能看到磚瓦房的屋脊。耿姐問:“平時還會有火車嗎?”“還有,也不多了,礦都快挖沒了,拉別的東西吧。”迎面不遠處走過來兩個老人,匆忙打了招呼,“出來走走。”他們的表情顯示出對我很是陌生,心想,這是誰家的孩子,回了句,“嗯,走走。”我也叫不上他們的名字,臉看著熟悉,也分不清按照村內的輩分應該喊個什么。耿姐問:“村民怎么看你?”我抱怨道:“最煩在村里碰到個人就問今天沒上班。說休班吧,下一句又問你,在哪里上班。說不上班吧,又問你,不上班在家里干啥。說在家寫東西吧,又問你寫啥。說了他們也不懂,又問能賺多少錢。沒完沒了。”耿姐笑起來,“和我問得差不多。”我說:“都知道村里有我這么個人寫東西,鎮上組織‘中國夢’征文比賽,婦女主任讓我去參加,獎品都是什么鍋碗瓢盆的。我心想,我他媽的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嗎?估計她看我在家沒事干,日子過得也不咋樣,能賺點是一點。還有找我寫悼文、年度總結、競職報告的。”耿姐興致盎然,“這些你都寫了?”我說:“莊里鄉親的也不好意思拒絕,就從網上找了個范本,改一下,也不費什么腦子。”耿姐說:“具體說說怎么寫的,這個采訪稿能用上。”我想了想,舉了個例子,“上個月,我們村里的一個婦女死了,就是我寫的悼文。她去別人家里串門,臨走也要順根蔥拿頭蒜的,手腳不干凈,死者為大,悼文可不能這么寫,還是要寫她勤勞樸實樂善好施什么的。寫歸寫,大家心里都清楚她的為人,她那喪事場面也比較敷衍,默哀三分鐘不到,大家就著急忙慌開始下一個流程了。上個月我的一個堂伯死了,腦溢血,他倆兒子也讓我寫,這能有什么好說的,都是些漂亮詞,一個范式,老百姓,也干不出什么驚天偉業,不然還能在村里一輩子?堂伯生前是郵遞員,也就是送報的,工資沒幾個錢,倒還算是體面的職業。我就寫,平凡之中見偉大。這句話算是點睛了,大家都挺滿意的。后來,我就總用這句‘平凡之中見偉大’,一點問題沒有,都平凡,也都偉大。人活一輩子,都不容易。”耿姐一臉欣喜,像是在這個凋敝無趣的村莊突然發現了一處蘇州園林,里面固定上演著“喪事”的戲曲。她又覺得對死人這件事那么大的興致不太好,用手梳理了下被風吹在面前的頭發,趁機回到先前的嚴肅,眉眼還沒完全凝固,又說:“我還沒參加過農村的葬禮,倒是去過幾次殯儀館。”我說:“可惜了,這幾天村里沒有人死,殯儀館沒什么意思,太死板,哀樂一放,繞一圈,走出來,也沒見幾個號啕大哭、死去活來的。不過,現在的喪事也沒以前有意思了,我小時候披麻戴孝的,送漿水,起碼要停尸三天,守夜,還有請來唱戲的,熱熱鬧鬧,人哭起來也驚天動地,現在的人干什么都著急忙慌的,昨天死了今天就拉去火化,過了中午頭,骨灰帶回來埋地里,到了晚上和平時一樣,該干啥干啥,古人還講究個守孝三年。”耿姐恢復了嚴肅,似乎也跟著思考過去和現在,面對新時代變革下的鄉村,如同正在讀一本艱澀的社會學的理論文章,又因脫離自己的生活體驗,一時難以消化。她看著我,表情復雜,似乎希望我再說具體一些,見我不再說下去,她又想起了自己記者的身份,追問一句,“聽你的意思,還挺喜歡參加農村的紅白喜事。”“大鍋菜好吃,你沒吃過吧,”我沒忍住,咽了下口水,“豬肉白菜豆腐,燉在一塊,可香了。”“那你就是為了吃這個?”我笑起來,“不全是,主要是我爸沒了,家里得出個幫工,你知道什么叫幫工吧,其實也沒什么好幫忙的,就是聚在一塊,鄉里鄉親的,有個人氣,打牌喝茶什么的。當然喪事不能打牌,死了人,當著家屬的面搞娛樂活動不像話。不管怎么樣,幫忙的就吃大鍋菜,小時候沒什么好吃的,能吃上豬肉就很不錯了,留下了這么個味覺,我覺得東北人喜歡大鍋燉,可能就是從山東這邊傳過去的,具體我也沒研究,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

5

我向耿姐介紹著大鍋菜時手機響了,一開口說話,口水就順著流了出來,我忙擦拭,有些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不讓耿姐看到。李加榮問我在哪里。我說:“還在鐵路上。”李加榮說:“一個破鐵路有什么看頭,沒事早過來,到點一塊去吃飯。”他呻吟了一聲。我似乎看到他陷在沙發里正艱難地扭動著肥胖的身軀。掛了電話,我忍不住樂。耿姐問:“怎么了?”我說:“李加榮怪我把你領來看這個鐵路,不過我的確誰來都領來看,跟鐵路是我建的一樣。”高中那會,李加榮第一次來我家,我也領他來的鐵路。已經四點多,我先走下鐵路,耿姐跟在后面。踩踏出來的小路,因長久沒人走,長滿野草。

十來分鐘,我和耿姐到了盈科。她走出車門,用手捂住口鼻。來往的大貨車飛馳,道路坑洼,塵土飛揚,令人喘息困難。我扔下她,往前走,徑直來到道口的攤位前。耿姐也就見識到了我的大姨。照例,大姨從三輪車斗拿出兩瓶飲料硬要塞給我,我和耿姐只好落荒而逃,為了省去進門和保安有不必要的對話,我偏出小路,來到保衛室一側,從半開的窗口望見李加榮正在沙發上專注玩著游戲,我咳嗽了一聲,他抬頭并不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冷說了一句,“等我打完這一局。”如此,我便和耿姐站在路邊。年輕的工人們來回進出,我找話說:“在這里面上班的,除了周圍村子的,還有些外地縣市山區的,我們村就有不少在這里上班。”又說:“我和我姐夫經常來這里安監控。”他們面容青澀,五官既倦怠又不羈。耿姐站在通往廠門口的路中間,旁若無人對著正在出入的工人們拍照,又走到不遠處大姨的攤邊,朝坐在那里喝水抽煙的工人們拍照。(這些照片,等半個月后,耿姐發給我,我才看到。如今,又過去十年。照片還存在我的電腦里,沒有刻意再去看過。尋找文件時,時而打開這個文檔。十年間,盈科的工作服沒有換過,還是淺灰色的。攜手走出廠,挽著手正在說笑的三個女工。那個胳膊文身的小伙,意識到有人拍他,大拇指和食指夾住煙頭放在嘴里,眼神有些刻意的兇狠。另一個小伙子塞著耳機,手里拿著冰紅茶,抽著煙享受著片刻的清閑。一對情侶攜手走出來等。經年累月在流水線生產出的汗水把這些面孔沖刷得清瘦且干練,如一塊五花肉煎烤出滴答的油水之后的樣貌。)拍完,耿姐心滿意足走過來。我說:“你就不怕別人不讓拍?”耿姐說:“不讓拍,就不拍,這個沒什么的。”我說,“幸虧你是女的。”耿姐問:“在這里上班,一個月工資多少?”我說:“五六千?具體我也不清楚,等會你問李加榮吧。”正說著,李加榮挺著肚子出來,笑容比往常我倆見面時略顯刻意。在我的介紹下,他和耿姐握手,以普通話回答耿姐的問題。我站在一旁樂。他適時對我兇道:“你笑個屁。”我樂得更厲害了。耿姐問:“你讀過他的小說嗎?”李加榮轉成普通話,“看過一點,我不愛看,他把我寫得不夠出彩。”我不無拆臺道:“你快行了吧。”李加榮抬腳踢我,被我躲過后,罵道:“娘了個×的,等著我把你干的那些破事全抖摟出來。”

在李加榮的普通話和方言轉換中,我們驅車前往城區。車上,我對耿姐介紹要去的這家餐館是高中同學開的,剛營業不久,一直喊李加榮去捧場,他趁你來的這個機會,捧場之外,多少還有些炫耀的成分。至于我那同學,他高一沒念完被開除,后來因殺人蹲過幾年牢。對于這件事,耿姐詳細問了起來。我知道的細節也不多,當時他們三個人在網吧的廁所把人捅了,矛盾可能就是“你瞅啥,瞅你咋的”之類的。其余兩個同伙判了死刑,中間還有點復雜,牽扯到一些父母在背后的疏通。由此,我說起混亂的高中生活,打架,勒索同學。李加榮對我倒是很照顧,我想去打架,他不讓我去,說我學習好,應該好好讀書。學校讓他寫個檢討書,可以繼續念,他不愿意寫。總之,李加榮在社會上混了一兩年,展現自己的社交手腕,和幾個當時城區名聲在外的社會大哥稱兄道弟,我沒再受到同學欺辱,甚至因有他的庇護,多少有點囂張跋扈。這場飯局,在多年以后留給我的印象已經不多。耿姐后來的報道中,對李加榮只有簡短幾句話的介紹:保安隊長,曾經混社會,業余放高利貸。我沒有和他討論過看后的感受。可以肯定的是,他會覺得自己在飯局中侃侃而談,表現得那么好,這個遠道而來的北京大記者,沒有把他塑造成功。席間,李加榮談到不久前公司組織去韓國旅游,第一次走出國門,像旅居多年一樣,對當地的飲食、基建、文化點評一二,痛心疾首地表示,咱們國家還是落后的。他適時說出《細節決定成功》這本書。那是他前些年剛以士官的身份退伍后,處在找工作的間隙,深感自己未來渺茫,要武裝自己的頭腦從新華書店買的。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耐心看完,他曾對許多人包括無業的我推銷過:這本書要好好讀一下,有用。如今,再去追憶,同學餐館的客人不多,或許就我們這一桌吧,李加榮和同學頻頻舉杯,可聊的不多,聚焦在短暫的高中生涯,歷數打過的群架,這些在一個犯過命案的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后來,我和耿姐先回去了。經過半天的相處,我們精神疲憊,在回去的路上不再勉強找談資說些什么。國道上的車不多,路燈灰暗,前方就成了一塊黑色的幕布,而我的腦海中也就浮現了和李加榮的那些記憶。(七八年后的一天夜里,同樣的這條國道,身邊沒有耿姐,李加榮死去不到二十四個小時。要說這兩次回憶有什么區別。上次的回憶,充斥著甜蜜,我想到什么地方,就對耿姐說出來。而這次的回憶在我的不斷反芻下,只剩下苦澀和不甘。)“我人生中的第一臺電腦,臺式機,是李加榮買給我的。”“那幾年,我沒什么收入,李加榮總帶著我去買衣服。”

6

陰歷逢三、八和四、九,分別是孟家和鎮上的大集,除了這兩個附近的集,董必智還趕其余鄉鎮的集。一般過了中午,一點多收攤,回家稍作休整,四點多出發,再去村莊的小市場。耿姐到來的第二天,恰好是孟家的集。路上,我有一嘴沒一嘴說著。董必智剛從他二婚妻子的老家萊蕪學會做火燒后,也在我們村頭的小集市上擺攤。沒多久,生意一般,也就不來了。臨鎮的北焦村挨著玉黛湖景區和二手車市場,外來務工的人比較多,他下午去那邊的小市場。當我在電話里說有個記者想采訪下他的時候,董必智正往面團上撒芝麻,用手掌摁平,搟成面餅投進烤箱。手機開了免提,扔在案板上,說道:“我有啥好采訪的,看我怎么做火燒啊。”烤爐支在集市的入口旁邊,位置不錯,旁邊的木質盒子上碼放著出爐的幾排火燒,足有三四十個,妻子在案子上揉面,董必智拿著木夾子,抽出抽屜幫火燒翻身。董母坐在旁邊的馬扎上,盯著來往的顧客。她作為一個去四里八鄉賣面條吆喝的老資格的商販,對買賣這件事早已經鍛煉出了耐心,雖沒顧客光顧,但表情沉穩,遠沒有兒子焦灼。她心疼的自然是此刻汗流浹背的兒子,至于兒媳,她確實有點“愚”。董母的臉上已經沒有前些年兒子離婚帶來的難言的挫敗。不一會兒,有零散的幾個顧客上門。為了表示尊重,也是嘗一下董必智的手藝,我和耿姐也加入其中,用塑料袋裝了兩個豬肉大蔥火燒,在旁邊吃了起來。剛出鍋,味道不錯。

董必智騰不出工夫說話,我和耿姐先去趕集。東西向的村間大街,兩側都是商販的攤位,往來的村民,已經很少有年輕人的面孔,有也多推著嬰兒車或抱著嬰兒。年輕人不是在外地,就是這會正在上班。此地和我們村,不是一個鎮,相隔也就三四里地,村民間多有通婚,我也就和幾個村民打了照面,點頭說:“來趕集呢。”“嗯。”旁邊的耿姐,自然也引來他們好奇的目光。耿姐平日出沒于城市的超市,身處其中充滿好奇心,眼睛不夠用。她站在磨香油的攤位前深吸著香味,布滿烏黑油漬的拖拉機頭轟轟作響。她笑著說:“要不是不好帶,我真想買兩瓶。”沒兩步,來到一個攤位,地上一些農具,鋤頭、鐮刀、耙頭等,耿姐蹲下擺弄著,問攤主:“這些都是自己做的嗎?”老頭聽了發笑,“現在哪還有鐵匠了,都啥年代了,還不夠費那勁的。”耿姐聽不懂,看著我。我翻譯說:“還不夠耽誤工夫,意思就是不值當的。”大集的前半段是雜貨、衣服等攤位,后面是肉食和蔬菜,講價聲不絕于耳,為了塊兒八毛的錢在爭。耿姐聽不懂。我就翻譯給她聽,這個大娘說:“人家那里的甘藍都一塊二,你咋還賣一塊五。”老頭說:“那你買一塊二的,來我這里干啥。”我說:“這就是講價的策略。”大娘說,“你便宜點,一塊錢,我就買點。”老頭搖頭,“你去別地方買吧,買到一塊的甘藍,告訴我,我也去買點。”說著,大娘還是駐足,開始選甘藍,沒好氣地說:“你還要個價,是個價了。”又說:“給我那個袋子。”老頭臉上沒了剛才的怨氣,樂著說道:“大姐啊,你看我這甘藍,多水靈的,昨晚上剛摘的,一分錢一分貨。”大娘聽著不樂意了,“還叫我大姐,你看著六七十了,滿臉的褶子,咋好意思叫出口的。”老頭樂起來,“我57年的,你哪一年的?”大娘說:“買你了個甘藍,你還查戶口。”她把兩個甘藍,遞給老頭,說:“給我便宜點。”老頭一臉笑意,“兩個甘藍,塊兒八毛的,我上哪里給你便宜去,你要一噸的話,我給你便宜。兩塊五。”大娘掏出一個布袋,挑出來兩塊五,又說道:“要是不好吃,我下一集可回來找你。”目睹完這個普通的交易現場,耿姐也笑起來,不停地說:“還是這個有意思。”我們往前走,一輛三輪車停在那里,車斗堆滿裹著白紙的梨,圍著一群人在挑。旁邊豎著一個紙殼牌子:十塊錢四斤。攤主是個小伙子,不過臉有些老相,他不停地對人群說:“別挑了,都好吃,我這還咋賣。”地上落滿撕掉的白紙,像是葬禮被吹掉的紙花。攤主急眼了,“恁別用手摁,摁爛了還咋賣,有點疤瘌怕啥的。”邊說,邊有人問甜不甜。他從手里,用小刀切下一小塊,遞過去,“甜不甜,我說了不算,吃到嘴里,你摸著良心問自己。”見有人吃了一塊,搖頭,就走了,他臉上有點怒氣,“不買沒事,去別處轉轉,沒比我這里更甜的了,萊陽的梨,吃了潤肺不咳嗽,這個秋冬,你就省下藥錢了。到時候,你就知道感謝我了,這不買,可就沒賣的了。”聽著,我也上去,從他手里接過了一塊切好的梨,遞給耿姐問:“甜不?”她說:“是挺甜的。”攤主正看著她,接話說:“妹妹,你這嘴管用!”

我們提著幾個梨,繼續往東走,來到一棵茂盛的槐樹下,我說起少年時印象深刻的一段舊事。一個小偷被抓住,大人們把小伙子——現在來看,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脫光用繩子反綁拴住,邊打,邊游街,亮出黑乎乎的下體,最后就綁在這棵樹上,小伙子身上沾滿血和泥巴,凄慘的哭聲到現在還近在耳邊。這給我造成極為嚴重的心理陰影,過去二十多年,貫穿至今的一個夢境就是我被脫光綁著游街。落葉飄在菜攤上,耿姐認真聽完,點頭,抬頭望著這棵成年人勉強能擁抱的粗壯的樹,稀疏的陽光從泛黃的樹葉間照下來。大樹的斜對面,是一個爐神姑廟,紅色磚墻,仿古建筑。我說:“看看傳說就行了,里面啥都沒有,我們自小就在里面玩,放著一個大香爐。”又走回集頭,買火燒的顧客比剛才更多了。耿姐拿出相機在周圍拍照。董必智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額頭對我說:“有啥好拍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說:“北京來的記者沒見過咱這邊的世面,覺得新鮮。”董必智說:“待會你走的時候拿幾個火燒回去給孩子吃。”我說不用,知道他想讓我快點走,堵在這里耽誤他生意。或許這種鮮明的對比,已經刺痛了他那脆弱的自尊。我和這個自初中就認識的老同學,已經疏于來往,對彼此的生活保持著觀望的態度。我們知道彼此的來處,生活有了不同的走向。經我的斡旋,在火爐旁邊,耿姐和董必智還是有了這么一段在此后的采訪中并無用途的對話。

耿姐問:“你一天能烤多少火燒?”“這個咋說,”董必智頭都不抬,“趕集賣得多,平時不趕集少賣。”我在旁邊補充道:“趕集的話,用幾袋子面?”董必智不說話,眼神忌憚周圍的顧客,生怕自己說的任何話,被人聽了過去。我意識到,涉及到具體賺錢的事,還是不說為妙,接茬道:“都是辛苦錢,他特意去萊蕪學的,正宗,好吃。”耿姐問:“你為啥想起來干這行?”董必智鼻子哼了一聲,“這話問的。”他用夾子翻了一遍爐子里的火燒,絲絲的肉香味飄出來,“有別的本事,誰還干這個。”抬頭,用夾子指著我說:“他喜歡寫東西,我說喜歡烤火燒誰信。”我插言道:“我們初中那會,都喜歡踢足球,晚自習,我不回家,就去他家里,吃著面條看《足球小將》。吃完了面條,我們再一塊去學校。”董必智擺手,“我現在啥都不愛好,就愛錢,說別的都是假的。”又給火燒翻了個身,“我現在就想都來買我的火燒吃,在這里擺攤賣不上價去,一個肉火燒才一塊五,城里同樣的一個火燒,能賣到三塊錢,還沒我這大,味道比我這差遠了。”耿姐說:“那你應該去城里開店。”董必智說:“我這在尋摸著呢。”他空了手,看著老婆摘面團,過去,又扯下來一塊面,“弄那么大干啥,少點。”耿姐又問:“你和你老婆怎么認識的?”董必智抬頭對我說:“你沒事也幫我看著點,有沒有地方轉讓的,最好是老生活區。”我點頭應和下來,繼續說:“別著急,找門頭要沉得住氣。”我看了眼耿姐,她察覺到了自己不受歡迎,轉而對董必智的妻子說:“你們結婚幾年了?”她憨笑著,轉而看向自己的丈夫,臉上有些不好意思,揉面的動作停下,不說話。董必智把烤好的火燒,一個個夾起來往木框里扔去,說:“集上到處都是人,我們的事沒啥值得說的,上不了臺面的。”他用手巾擦了下額頭的汗,騰出手,把幾個火燒裝進袋子里,遞給我。我忙推讓說:“太多了。”“快點吧,”董必智說:“又沒幾個錢。”我接過來對耿姐說:“咱走吧。”耿姐拿出手機對我說:“你站在這里,給你倆拍個照。”董必智說:“沒啥好拍的,等我以后混好了,再找你來拍,隨便拍。”耿姐說:“你混好的標準是什么呢?”這話一出,董必智頓了下,“我每天都能把火燒賣掉,不剩下死孬了就行。”耿姐沒明白什么意思,轉頭看向我。我說:“死孬是方言,意思就是長毛了。”耿姐說:“長毛?”“就是發霉,變質,壞了。”董必智對這個回答甚是滿意,笑容把汗水從皺紋里都給擠出來,順著在濕透的背心上又增加了些許的面積。董必智說:“等到讓城里人吃到我做的火燒,再來拍我吧。”

7

臨時有事,耿姐改簽了車票,晚上七點左右的動車。這么一來,晚上的聚餐就調到了中午。關海中午在培訓機構有事,脫不開身。孟有武送外賣,為了這個采訪,特地請了假。至于丘河初,他沒什么事。我們約好去鎮上吃燒烤。我先回家,把火燒放下。十一點多,我和耿姐坐在102國道邊上的一家燒烤店,還沒有什么客人。大概是因為上午不算愉快的采訪,在等待的間隙,我簡單介紹了下孟有武和丘河初的情況。我們的生活都偏離各自的軌道,就像我應該去一個地方教書,丘河初也應該是當個美術老師,或是一個畫家,孟有武自然應該是一名人民警察。在父母和我們各自的設想中,我們都應該手捧鐵飯碗,體面地生活在小縣城,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現實的情況就一言難盡了。孟母從火車站邊擺地攤的女青年到經營飯店的女強人,過往的經驗告訴她,善于結交,敏銳感受著金錢的氣味才有可能實現階級躍升。孟母過去作為流動商販飽受官家欺壓的經歷可謂刻骨銘心。當兒子從政的這條路被堵死后,賺錢就成了唯一明確的目標了,受飯館的老主顧們的影響,她這么多年總是搖擺不定。先聽聞一個老主顧因炒股坐擁上億身家,讓孟有武研究炒股。又聽說新疆那邊的錢好賺,讓孟有武跑去喀什經營服裝店。幾年折騰下來,家底敗得差不多了。孟母適時調整對兒子的期望,找關系把他安排進公交公司。如今孟有武送外賣,是他還沒考出大車證來,先找點事干。總之,他們小十年的歷程,我幾分鐘盡可能概括了。聽完我的介紹,耿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覺得從我們混亂的人生,拽不出一絲頭緒。耿姐問:“為什么你們都這樣呢?”我大概明白這個意思:人生總是在失控的邊緣。她又補充說:“不過,你還是有些區別。”我做出一個疑問的表情。耿姐說:“你認準一件事,堅持了下來。”

孟有武適時出現,落座后一臉笑意對耿姐點頭,并沒有唐突地伸出手,對我說道:“貴客來了,你就請吃個燒烤,有點不像話。”他的狀態不錯,沒有這些年所遭遇的那些稱得上挫敗和變故后的頹唐。一兩個月不見,孟有武曬黑了,清瘦了不少。他說:“我今天請假,站長還不讓,這兩天人手緊,又是中午,正好是送餐的高峰,我這一個月都沒請假,我才不管了。”我說:“先說說你為啥送外賣。”孟有武看向耿姐,羞澀道:“其實也沒什么,總不能在家閑著,整天讓老人絮叨煩了,出來送外賣,沒事大家在一塊還能聊天,聽他們說些事,就是有些顧客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前兩天又有個給我打差評的,害我罰了50塊錢,飯店沒包裝好,灑出來了,關我什么事。”我說:“你今天怎么這么能說?”孟有武說:“我快憋死了,正愁找不到人說話。”又看著耿姐說:“他有什么好采訪的,天天窩在家里編小說,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寫的小說還又不賺錢。”耿姐問:“那你看過他寫的小說沒?”“看不進去,我都是在網上看免費的網絡小說,”孟有武說,“就是太長了,動不動幾百萬字,更起來沒完沒了的,他寫的啥,看不明白什么意思。”他有些痛心疾首地說,“你寫點賺錢的行不行,等你發財了,也拉兄弟一把。”小烤爐和肉串上來了,油脂滴答在木炭上,冒出一股濃煙。煙霧中,丘河初騎著摩托車從路東邊過來,打完招呼坐下,他見我們不喝酒,自顧去拿了瓶二鍋頭。點上煙,他就低著頭,時而摸著自己的頭皮,時而翻著烤串。我說:“還想著在體壇小區的那家燒烤店嗎?”丘河初笑起來,“那個老板挺逗的,烤串的時候,邊喝著二鍋頭。”我向耿姐介紹說:“有一年,我們在體壇小區租房子,住了大半年,也不上班,就那么住著。”丘河初說:“當時也不知道咋想的,從春天住到秋天,整天打游戲。”孟有武說:“我去過幾次,反正沒錢了,我就去,大熱天的,就一個風扇。”丘河初說:“其實那會找個地方上班,一個月千把塊錢,多滋潤,沒老婆沒孩子的,不像現在……”幾杯酒后,丘河初沒有了先前的羞怯,擼下來的鐵簽子擺在面前,他手拿了一根,放在手里,戳著腳下的水泥地板。耿姐問:“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怎么樣?”丘河初說:“也沒啥好說的,日子都是自己過的。”孟有武說:“你的鴨脖店不開了?”丘河初說:“沒個好位置,現在的門頭都太貴了。”孟有武說:“上班也沒啥意思,都是死錢。”一說到錢上,我們都垂頭喪氣,只好把心思放在吃上。耿姐問:“那你們覺得什么樣的生活能接受呢?”我們三個彼此看了下。我率先說:“他倆都在城里有房子,我現在連房子還沒買上呢。”孟有武說:“我在外面還欠了二十萬呢,都不敢和家里說,每個月還好幾千塊。”丘河初說:“接受不接受的,都得接受。”耿姐對這個回避顯然不太滿意,又繼續追問:“比方說,你希望十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的。”為了防止我們胡說八道,她又補了一句,“實際一點。”這個問題,引起了我們的深思。肉串的油脂滴在炭火上,發出滋滋的聲音,猶如我們的身心在經過生活的炙烤后,發出那點無足輕重的哀鳴。我們的面孔在升騰起的濃煙中變得模糊,我們不得不離開桌面,向后挪動屁股下面的馬扎,看著小烤爐那不間斷的煙火。這場煙火,歷經差不多十年,讓我們變成了另外一番樣子。

8

這十年間,我和耿姐只有可憐的幾次聯系。一次是在報道發出來后的當年冬天,我去北京出差,影視公司安排住在團結湖附近的快捷酒店。當天下午,她坐地鐵過來,我們在酒店旁邊的羊湯館匆忙吃了一頓飯。其間,她拿出筆記本電腦,修改馬上要上刊的稿子。具體我們聊了什么,這已經不重要了。關于我的那個采訪,并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反饋,后來許多年里,這則訪談還是會被我用來發給不相熟的朋友作為了解我的一個渠道。但也僅此而已。我們還提及了那些在報道中出現的朋友,礙于短暫的幾個月不見,生活也的確沒有太多的變故可以訴說,李加榮、丘河初、孟有武、董必智也只是和餐桌上擺放著的那些被天海南北的人用過的鹽、醋、胡椒粉一樣,只是我們談話的佐料而已。此后的十年,我和耿姐如同那些躺在微信列表的名字一樣,起初還會禮節性點贊,后來就默認對方的存在。十年中,我們還有過兩次短暫的交流。耿姐生了一場病,動了手術,囑咐我不要總是熬夜。后一次是她看到孟有武的小兒子因先天性心臟病而發起的水滴籌的鏈接,關心了一番,自然也捐助了一份力。除此之外,就是前不久因淄博燒烤這個流量話題,她以記者的身份,問了我幾個問題,諸如有什么變化,怎么看待這個現象,是否真如社交媒體上說的那么火爆。我自然也客氣地邀請她再來吃燒烤。之后,我們又說起朋友們的近況。似乎,我們又坐在了鎮上的那家燒烤店。煙火散去,我們又可以繼續十年前的話題,我們也可以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

四年前,李加榮已經離世,生命定格在三十六歲。十年后,我只能代為轉述。我所了解的與李加榮想要說的必然非常不同。作為一個愛面子且有些虛榮的人,他怎么也不會向一個記者訴苦。他在睡夢中死去,沒有機會展示恐懼,或許有吧。我們不清楚在六月初的那個凌晨他究竟經歷了什么,就當李加榮還坐在這里,我也只是把這七八年中,他對我說過的只言片語匯總起來。女兒上幼兒園,我們搬到城里,先在幼兒園旁邊的小區租房子,又過了兩三年,才買的房子。那幾年,一年到頭我和李加榮也見不到幾次面。有次,李加榮帶著老婆來,我們去了個粵菜館,點了不少菜。他習慣以大哥自居,看到我請客,覺得不適,不停問我,你賺多少錢,吃這樣的。一年后,李加榮動一個小手術,醫院離我不遠。我去陪床。好多年,我們沒這么待在一塊。這次,我們待了三天。他還是老樣子,對著護士說:“這是我的小弟。”江湖氣不減。那些年,他過得不輕松,兒子出生前賣掉房子,父母的房子又小了點,就住在朋友的回遷房里。我去過一次,秋天,那會他的兒子才幾個月,剛能抬起頭。他不太聊自己的困難,可能覺得我也幫不上什么忙。我那會也剛買了房子,要還的房貸在他看來是個很重的負擔。總說,你到底咋想的。那幾年,他總說保安隊長不想干了,沒啥意思,要賺點錢,又認識了某個混得風生水起的大哥,言語很是欽羨。李加榮承包公司的幾輛班車,又買了兩臺油罐車,還合伙做了點別的事。網絡金融的沖擊下,那些小額貸款生意蕭條。有天夜里,他發來拼多多的一個玩具的鏈接,讓我幫他砍一刀。一個文身大漢,也不免在為人父后貪圖這點蠅頭小利。這和過去在夜場縱情歡歌都成為了他難以訴說的標注。那幾年他身體已經有了些異樣,切了一半的胃。高血壓,他太胖了,卻又戒不掉口舌之欲。他總覺得是沾染上了臟東西,在叫魂和丟魂間過著難熬的日子,失眠,焦慮,無精打采,出現在周邊神婆神漢的住處,在一通做法后恢復幾天的安寧。八字的問題,小鬼總是上身,他信誓旦旦和我說,這些事情不信不行的。他把聽到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見聞復述給我聽,感嘆說人沒點敬畏怎么能行。這個神婆厲害,過幾天又說,還是法力不行。總之,他去的地方越來越遠。臨去世的那一年,他再掉魂,都需要朋友開車經高速去臨市了。他與鬼神糾纏,苦不堪言,開始研究數字貨幣,也涉足基金等,時興的和發財有關的都盡可能去嘗試,結果總不盡人意。有那么幾次,我去找李加榮,他總是泄氣一般看著手機上的股市行情嘆氣。他把錢借出去,被社會兄弟欺騙,繼續還債。債務關系糾纏不清。他死后,那些同事、江湖兄弟、工友們出現在靈堂里面,鞠躬后不顧親人在悲痛之中就開始談債務。父母把房子賣掉還債,那些欠李加榮的債務,如時常枯竭的小溪,偶爾流回來。

不說這些了。就像李加榮死去當晚,我在朋友圈的悼文中所寫:到今年九月開學季,是我們認識二十年。二十年前,念高中,我們一個宿舍。此后,我們參與了彼此人生中的那些重大時刻。我們同歲,他比我大幾個月,他白羊,我獅子,都是火象星座,性格投契是我們友誼的基礎。在近二十年的相處中,他總是以大哥自居,也因為他,在青春最叛逆的那幾年,我免受欺凌。記憶中,我們只發火過兩次。一是2002年,通宵過后,我們在路邊攤吃餛飩,他去廁所間隙,我往他餛飩里倒滿辣椒。他生氣不吃了。各自回家,到了下午,他給我打電話。二是2009年,他酒后打電話說絕交,互相撂了許多狠話。次日上午,他酒醒后給我打電話,昨晚的事也不記得了。這張軍容照是他生前最滿意的,英姿煥發,新兵那會是他人生中最瘦的時候,后來調到炊事班,再也沒瘦下來。看到這張照片,我會想起入伍前,他在家練習疊被子的樣子。也會想起,那幾年我們通的書信,告訴我他入黨了,當班長了,諸如此類,它們至今還在老家放著。也會想起,有年他探親,請我吃燒麥(第一次吃這玩意)。他有痞氣,愛面子,喜排場,二十來歲過生日,能擺好幾桌,稱兄道弟者眾。他仗義,講義氣,同時也為其所累。他睡覺打呼嚕,就算我們分屋睡,也吵得我睡不著。他愛吃肉,很少運動,跑步機,騎自行車,總是一會熱度。這么多年,他喝多了酒,總愛談上學那會的事,即使他高中念了不到一年。他有當大哥的情懷,也的確混跡于社會,但做不到心狠手辣。他這些年引以為豪的事情,就是在幾乎身無分文時能在一周時間湊足錢買套房。他有頭腦,善于處理人際關系,但談不上精明,總是有許多不忍。我們最近一次長時間相處,是2019年他來張店做個小手術,我全程陪護。他還是那樣,見人就說我是他小弟。半個多月前,他打電話給我,說發生了好多事,等我回來說。我說,不急,月底就見了。如今,我從你家出來,妻兒老小都在,只是你已經走了。同樣的辛店城區,所到之處,都有關于你的回憶。

那么,讓李加榮來說。還是他每次對我說糟心事時的樣子,點著煙,苦笑,“他媽的,我就那會沒挺過去,誰知道就這么死了,我這才算弄明白,為啥算命的說以后我兒子要靠他媽,指望不上我。那會誰往這地方想,我倒是還行,沒受啥罪,留下這一堆爛攤子,還要我爸媽收拾,老婆跟著我也倒霉。兒子以后就靠他自己了,現在想想,不就是欠了幾十萬,有啥大不了的,也別想看我的笑話,都有這么一天。我就是有點想不開,早就應該不干,總想著公司把我辭掉了,有一筆補償款。現在倒好。這都是人生的教訓。這輩子,我沒弄好。等我下次,正兒八經來一次。沒努力,確實有點放松自己。這段可以寫進去,沒啥不好說的。坦蕩。別的不說,我死了,我這為人還行吧。殯儀館送葬的,那么多人。場面還在。號召力還行的。”除了這些,若李加榮健在,還是有些事情值得拿出來炫耀。孩子沒出生前,公司組織團建,他和同在公司當倉庫保管員的妻子去過泰國,在海邊游玩,也和人妖合影。他戴著墨鏡,燦爛的笑容定格在朋友圈內。他出資,把父母的房子裝修了一番。他把二手的奧迪A6賣掉,換了一輛帕薩特。這車在他死后被賣掉還債。他認了一個好大哥,去外縣參加生日宴會,得到了高規格的接待。他向往好勇斗狠的成功社會人,白天打理名下的各家公司,給手下的人派活,晚上和政府領導們稱兄道弟,為這個不大的縣城的未來出謀劃策,把大多數人的命運掌握在手中。好大哥對他這個臨縣的小老弟噓寒問暖,臨走給煙給酒,關愛有加。死前那兩年,李加榮如此急迫地想要成功,除了兒子出生帶來為父的責任,還有與好大哥對比所帶來的強烈自卑。自退伍后的這十余年,保安隊長李加榮見證了盈科環保從起初的幾百人的公司,上市,各地建新廠,員工達到數千人,老板成為本市的首富。他守在門衛室,手里擁有那點可憐的權利,工資待遇漲了千把塊。在外人眼中,他工作清閑,擁有著旁人沒有的自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是他的同事和朋友們談及他時常說的一句話。那些不被尊重的言語,就這么成為了他生命的注腳。李加榮死后,墳遷了兩次。父親酗酒,日夜掉淚,患上嚴重的抑郁癥。母親中風一次,恢復尚可。妻子在坐月子時落下風濕的毛病,陰天和下雨時難受不已。幼子和他越長越像,調皮但不頑劣,對父親的記憶已經不多。

9

橫穿小鎮南北的那條大道,兩側是居民自建房改成的店鋪,曾出現過董必智前妻的理發店。理發店的斜對面是早就破產的面粉廠,董必智的父親曾是這里的裝卸工,常年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用來擦拭臉上的面粉和撲打全身的粉塵。兢兢業業工作十多年,他積攢了幾萬塊錢,以內部員工的價格在鎮西邊面粉廠自建的生活區給兒子買了一樓的房子。在這間房子里,董必智結婚,離婚,又結婚。如今,前妻的理發店早已改頭換面。鎮上的居民偶爾路過或是想要理發時,還會想起有個東北的娘們兒(并無惡意,姓都忘記了)曾在這里經營了七八年的理發店,也適時討論一番她的去向。等董必智的火燒鋪開張,居民們看到小董那個有點腦子不夠用的二婚妻子,也會想起他的前妻,腹議小董年輕時的劣跡,說他有好日子不知道過。位于大街北首的萊蕪火燒鋪,只短暫出現過兩三年。我記得十年前曾經指著那個門頭對耿姐說:“這就是董必智的火燒鋪。”實際上,耿姐采訪后,我和董必智也只簡短碰面兩三次,我們的這份友誼變得可有可無。有天夜里,我和他夫妻倆出來一起吃路邊攤。緣由是他女兒前不久住院,我給了五百塊錢。夜里蚊子多,我們的初中同學在旁邊的攤位賣水餃。我提議過去打個招呼,董必智搖頭,大概他設身處地,就像自己出攤時也不希望過去的同學來招呼吧。董必智說天熱,還是清淡為主,我清楚他是心疼錢,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會在心里盤算要賣多少火燒才能賺回來。這時,他已經沒了在城里開門頭的念頭。女兒的病一時半會好不了,他的人生禁不起更多的意外,當然也就不允許自己有不切實際的想法,維持現狀已經不錯了。他前不久出了車禍,面包車只有交強險,自己多花了幾千塊。他算了一筆賬,這些年省下的保險錢,還是夠本的。董必智很是得意,“過日子,就是要精打細算,省一點是一點,干啥不花錢呢?”

生意不好做,火燒鋪關門,董必智考出大車證,咨詢我開大車搞運輸怎么樣。我發給他幾條關于大車司機生存現狀的報道:車多,訂單少,動不動就扣錢,不是個好的營生,“玩大車”的年頭已經過去了。這些都沒阻止他購置了輛二手貨車。四五年前,我去鎮上趕集,正碰到他,三輪車里坐著他的妻兒,小兒子尚在襁褓,要去鎮醫院打疫苗。他還是會故作輕松地說些讓我感覺被冒犯的話:“你還回來趕集呢,不在城里待著?”“我們賣力氣的,可沒工夫和你多說。”“改天去家里拿點面條吃,自己的干凈。”我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過于敏感,或許他并沒有惡意,我只是并不能共情他了。這種感受,就像幾年前,我還住在村里,大年初一,董必智把面包車停在家門口,進來拜年,我表現冷漠,枯坐一會,吃了瓜子,對他出去找同學聚會的提議毫無興趣。或許,剛有了人生第一輛汽車,他需要滿足一下虛榮心,這何嘗不是想和我分享喜悅。只是我處在困境中,把這當作是一種炫耀的傷害。后來董必智歷經那些變故,生活中值得喜悅的機會屈指可數。他的車掛靠在一家物流公司,過去的幾年生意不多。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過,也就沒有再去關懷對方的念頭。在這個小鎮上,我們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終究會把我們召集在一起。而在外人的眼中,他依舊是我多年的老友,那些形影不離的日子也是我們沒辦法抹去的。

10

孟有武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成了一名安分守己的公交車司機。他先在市區開了幾年,又經調動到了離家更近的城區。他也順利從過去領導、同事口中的小孟,成了晚來的同事們的孟哥。等他“終于”調回城區,有過去幾年的經驗打底,他欣然接受了老孟這個更為親切的稱謂。不久,他和另一條公交線的老馬夫婦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差點動手的沖突,在公交系統一戰成名。老馬夫婦驕橫多時,嘴里不干不凈,是個難纏的主。后來,孟有武說起沖突的前因后果,不無感慨地說:“誰能想到,我能為了一塊抹布,就和人差點動手呢。一塊破抹布啊。”他止不住地搖頭,“這塊抹布代表了我的身份,公交司機手里怎么可能少了抹布呢。”

在市區的那幾年,孟有武住宿舍,隔幾天回三十多公里外的家中住一晚,言語間表現出對早日調回城區幫妻子分擔的渴望。公司宿舍雖是鋼板房,條件簡陋,但他喜歡住,有那么幾點好處:出門走那么兩三步就到了始發站點;不回家,他還是單身的狀態,沒有父母的叨擾、妻子的使喚,也沒有兒女吵鬧;下工后,簡單吃點東西,躺在床上玩手機,心情好或者壞,同宿舍的工友喝點小酒。想孩子嗎?也想,晚上固定的視頻電話和看照片都能解相思之苦。那些年,我們出來喝酒的機會有限,孟有武照例說一下當司機的見聞,他習慣在前面綴上一句“×他娘的”,后面講述的情形,是他坐在駕駛座上,面對乘客的指責淡定且忍住怒火。“你怎么開車的,長眼用來喘氣了,弄個急剎車,我們老人摔倒有個骨折什么的,你賠得起嗎?”“前面的車急剎車,我有什么辦法。”“那也是你跟得太緊了,你駕照怎么考出來的,基本的交通規則都不懂。”“你沒看到我招手嗎,還開得那么快。”“大媽,我要到站點才能停,你半道上招手有什么用。”“你這是什么態度,看我歲數大了,欺負人是吧。”“我要在這里下車,你停下。”“這里不是站點,不能停車。”“你叫啥,我投訴你。”“我都要遲到了,你能不能開得快一點。”“公交車就這么停,你趕時間怎么不打車。”諸如此類。有次,孟有武說另一條線的司機自殺了。“上吊死的,比咱還小兩歲。”具體什么原因,幾個月后的冬天,我和孟有武吃著火鍋,聽到一些細節,“也不是多大的事,和小車剮蹭了,不是他的責任,公司規定不管誰的責任,出了事故都要停崗,一般也就是一周,不知道怎么的,這次罰他停半個月,沒工資不說,獎金也扣了。他壓力也挺大,孩子還沒上幼兒園,背著房貸,他平時也有點抑郁。”公司號召大家捐款,孟有武說:“我也沒多少錢,就捐了五百。”我說:“不少了。”這一瞬間,孟有武的腦海中會浮現出水滴籌的那句宣傳語,“愛心不分大小,水滴籌幫您渡過難關。”當初兒子不滿一歲查出先天性心臟病,一同送外賣的兄弟們籌了小一萬塊錢,經站點交到他的手里。那年冬天,孟有武夫妻倆帶著小兒子去北京做心臟手術,在醫院旁邊租了個單間。我恰好去北京,在單間里,我們一連抽了幾根煙,直到外面天黑。

時間像是被人調到了百倍速。兒子康復,站長說缺人手,孟有武又送了一陣外賣。他學車,考A1駕照,等待錄用期間,經親戚介紹,成為工業堵漏的一員,分到一身藍色工作服,簡單培訓后坐上那輛瀕臨報廢的面包車,兩人一組,有時也三個人,頭戴安全帽,提著工具,出現在周邊各大化工廠的車間和管道邊,撕開隔溫層防火層,無視那些在他們念來繞口的各類有毒化學氣體,順著管道查找漏點。他充當手下的角色,偶爾也能派上用場。沒多久,我看到當地通報的一則安全事故,“津江達揚升工程技術有限公司在山東東岳氟硅材料有限公司氯甲烷車間實施帶壓堵漏作業時,發生中毒事故,致堵漏人員1人死亡,1人受傷。”他發來語音,嘆了口氣,“那天我要是不請假,死的就是我了。”事故發生八年后的一個深夜,孟有武回憶時,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只剩下,“挺好的小伙子,瘦瘦的,比我高一些,性格不算外向。”沉思片刻,又說:“他還沒結婚,剛貸款買的房子。”后續我們說出的話和咽下去的酒,如同小伙子就坐在旁邊,陰魂不散。“堵漏這東西太危險,需要很強的專業知識和防護措施,但是他們這些干堵漏的就像是民工,裝備跟土八路一樣。早晚出事。”孟有武置身事外,點評,“啥子防護服,普通勞保就不錯了。私人老板打著津江達揚升的牌子,只想著掙錢。我們干活的去現場看了,說這活干不了,老板就一遍一遍打電話勸你想想辦法,把活干了。好幾個活都是這樣。”似乎聽到死去的小伙子在附和自己,他罵道:“娘了個×的,一個活,老板純賺好幾萬。我們干活的,一個月最高的工資才六千多。他把錢都用在買保險了,就知道早晚會死人,賠償有保險公司,花不到他一分錢。我這種新手,才給我兩千,去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我不干了,又給我幾百塊,說其他錢給我交保險了。”

開公交講究心平氣和,從始發到終點,二十幾個站點,一趟下來不到兩個小時,到終點下車抽根煙,歇十幾分鐘,再開回去,來回四五趟,一天就過去了。那些顧客的無理要求是點綴其中的樂趣,要是較真,那就是你的問題。歇班時,孟有武偶爾被雇去開大巴車,接送旅客或是婚客,運氣好時能混到一包中華煙。調回城區,他接手的公交線是新開的,從郊區農村到汽車總站,人不多。孟有武一家四口和父母住在一起,還是汽車總站對面的老小區,步行不足五分鐘就能到。前些年,他買了一套房子,在頂樓,因漏水等問題,交涉不成,等了半年又賣掉。他時氣不好,或許可以說沒好過,樓市高點買了另外一套房子,沒錢裝修,還和父母擠在一起。有時,他夜里睡不著,也頓生感悟。十年,可不就這么過來了。十年前,他面對耿姐,對自己的期許是什么來著,怎么也想不起來。能確定的是,肯定不是如今這般樣子。我在耿姐的筆記本上找到了被孟有武遺忘的答案,盡管只是速記的幾個關鍵詞,也可窺見一斑。還債。十年后,過去的債務都還完了。他買了新房,除了房貸還有裝修貸,微粒貸和網貸也借了不少。他把抽煙的檔次降低到白將。車。現在孟有武開著一輛哈弗,顯然這并不是他想要的。除了車,那時他還想要游艇,出海沐浴陽光。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他對富豪淺薄的遐想中。我似乎又聽到十年前他害羞地笑著,“想想還不行了,誰還沒點夢想了呢。”如此說來,他心目中的女神劉亦菲也在他的遐想中。還有呢?我仔細辨認耿姐發來的照片,速記本上筆跡模糊,似有西安。對,孟有武在大學暗戀的女同學當時在西安。他幻想發財后去找她。十年來,女同學結婚,丈夫是公務員,有了一個女兒,又離婚。談到這里,孟有武的眼神短暫光亮又歸于暗淡。這些都過去了。十年來,他從沒有什么機會去西安。

11

我和丘河初已經好多年沒見面。幾次聯系,他推脫沒空,我也就喪失了動力。對于他的現狀,只能從微信朋友圈里得知一二。其余的情況,無可奉告。不過,他設置三天可見,暫時沒有新的信息。我試著回憶上次看到的,是一條有關安全生產的文章,我沒有點進去一看究竟。大概,是工廠要求他發的。唯一可以說的是,他朋友圈的封面照片是莫奈的名畫《撐陽傘的女人》。

魏思孝,1986年出生,淄博臨淄人。從事文學創作10余年。出版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多部。2022年,長篇小說《王能好》入選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賽名單;2024年,長篇小說《土廣寸木》獲第七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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