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烈歡迎

以往的清晨，秦三嬸起床后雙手從額頭向后攏攏頭發再干搓幾把臉，就去和雞食。一瓢麥麩，半瓢青菜末，三分之一瓢玉米面，四分之一瓢豆腐渣，用滾開的水邊沖邊攪拌，很快，分層的金銀翠沙四色就充分地混合，金含翠，翠綴銀，金銀配，沙嵌金，熱氣騰騰清香芬芳的半玫紅塑料桶。秦三嬸把它們攪拌到抓則成團，張則松散，才滿意地表揚自己：這飯，人也吃得呢。秦三嬸這樣說著，腦子里就顯出六十年前吃谷糠紅薯根樹皮的日子，她用鐵勺子哐哐地敲敲塑料桶，把粘在筒壁的渣末敲打下來，說：天底下，所有的嘴都是社會管著，社會好了，雞都能吃人食兒。

秦三嬸的雞在離家五十米外的前排房子里，那是兒子旭日的舊宅。旭日十二年前在村東頭新建了四面有屋，院子帶玻璃罩的新房，舊宅就空閑下來，秦三嬸在里面種菜養雞。雞舍是原來的豬圈，半棚半敞，圈棚搭了二層，一些輕快的農具如木锨木杈等放在上面，靠外沿用碾壓過的麥秸鋪了雞窩，是雞的臥室，也是它們生蛋的產房。秦三嬸每次拾蛋都會夸蛋的干凈和漂亮，當然也會夸雞的能干?？渲渲?，就擔心雞會驕傲，邊整理雞窩邊提醒它們：這光滑軟和的窩，席夢思也不換，知足吧你們。下層放笨重的農具：兩個地耙一張犁，摘了轱轆的地排車。近幾年村里有人買了耕種和收割的機器，進行出租，老式農具好幾年都不用了，但秦三嬸舍不得扔它們，它們忠誠地陪伴了她和秦三叔四五十年，哪里有疤哪有麻，哪根釘長哪根短，她都了然于心。車把犁把的光滑，是秦三叔日復一日用手磨出來的。秦三嬸每每看見它們的光澤就鼻子眼里泛酸，會瞅著它們嘟囔給心里的人聽：你是沒享著福啊，沒看見那機器一哼哼，人站地頭上光看就能把地種了，把糧食收了。舊物件都倚墻而立，成了雞歇息打盹和守望時的馬扎和崗哨。尤其是清晨，它們起得比秦三嬸更早，紛紛站在耙釘或地排車和犁的高處，翹首等待秦三嬸的到來。

從童年時，秦三嬸就是個喜歡被夸贊和歡迎的人，因此她勇于挑戰，甘于吃苦耐勞。十三歲時就掙和青壯男勞力同等的工分，惹得一村的婦女不滿又不得不服氣。在她青年時，所有的大型基礎建設工地上，她都是廣播里被反復表揚的人，號召向她學習，惹得人們又敬又憤又憐。年輕的她從不聽別人善意的勸告，她瞪著清澈光亮的大眼反問：為什么要留力氣？力氣不怕使，它攢不住，今天的力氣用盡了睡一夜就又冒出來。她的力氣也有睡一夜冒不足的情況，在饑荒年間的夜晚，她經常被腿肚子抽筋痛醒，被胃里的酸水辣得喉頭發緊，但白日里她依然堅持在獨輪車后橫放上一個藤條簍子，并讓泥巴高出簍沿，漫過車梁，三簍成一體。別人推的是兩簍，她推的則是一座小山。別人嘆她傻，她卻歡喜被矚目，尤其是開大會時，在熱烈的掌聲和震耳欲聾的革命進行曲中，她作為勞模走上高臺，胸口別著海碗大的紅花，她覺得那就是她心的模樣。

秦三嬸雖然不懂地球引力，但她知道每個人都有條隱形的尾巴被看不見的手拽著。她七十歲后常感嘆青春時的能量，說：那時，如果尾巴沒被拽著，感覺能竄上天。上不了天的姑娘，只能在日常里過活，結婚生子，讓勞作日復一日地在她的肉身上抽絲剝繭，最后成個無法蛻變的老蛹，蜷縮在比她更衰敗老舊的房子和家具中。八十歲之前，也就是秦三嬸耳未聾時，這種感覺還不明顯，那時她走在田野或街道上，遇見的人大都熱情地招呼她，慨嘆她的好身板。她總笑說：筋骨就像鐵器，太陽和干不完的活就是磨刀石，常磨才不銹。她偶爾去別人家串門，人家臉上的驚喜，嘴里的歡迎詞：哎呀，什么風把您吹來了，快屋里坐，我給您倒好茶……讓秦三嬸覺得額頭貼紅花。最常有的是人們專門跑到她家里，跟她訴家長里短，傾倒人生的困苦委屈，聽她的寬慰和評判甚至得到對付生活的好法子，當人們展顏笑目離去，她的心早已舒展得如天似海。她越老越琢磨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能幫別人解心里的疙瘩，遠超過了青春時戴大紅花。她每提起戴大紅花的往事，就禁不住用愧疚的口吻對聽者說：那不是傻么，不但累癱了自己，還映襯得別人思想落后。

一切都隨著秦三嬸的耳聾發生了變化。別人的話語再也不能像或緩或急的溪水流進她的耳朵，它們成了一群又一群嗡嗡叫的蒼蠅，在滑出訴說的嘴巴時也被隨之相伴的氣流吹得亂飛，偶有一詞半句被她的耳朵捉住，卻也變了形，張三成了臟煞，李四成了你死，但八十多年的人生經驗告訴她沒有人會對她和顏悅色地說你死，她只能問：誰死？問得人搖頭嘆息，哭笑不得又遺憾萬分地明白了她再也不能幫解人生的疙瘩，像聽不見問題的老師，肚子里再多的答案也無法和問題匹配。她們郁郁寡歡地走了，如水從她的身邊退去，也如水帶走了她的精氣神。她明顯地萎靡，送人到大門口，久久地遙看遠去的背影，責罵自己：怎么就突然壞了零件呢，壞哪里不好，偏壞耳朵，聽不見就說不清，哎，讓人家白跑一趟。

時間一久，秦三嬸遙看背影的機會也沒了，她田里勞作的力氣和動力也衰了，她的世界塑料紙遇火似的在萎縮。把田轉給別人后，只剩旭日舊宅里的三小畦菜，十二只雞。偶爾的擴大就是旭日隔三岔五地回來看看她是否安好，扯著喉嚨跟吵架似的回答她的詢問。再偶爾的偶爾，她那在外地工作的女兒們回家看她，一年兩次。悶倦極了，秦三嬸也會騎著她的小電動三輪車出去轉轉，但外面的世界已被濾掉了聲響，默片一樣在她患了老年白內障的眼里流轉，一切都不再清晰，仿佛浸泡在渾水里，不再是往昔的模樣。年輕時，哪棵麥穗先開了花哪片菜葉上有了蟲卵，眼光一掃，就看個真切。秦三嬸在衰老中明白了老的意味，那就是曾熱烈地愛著的恨著的習慣著的一切，都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她像山凹里的老樹，在恒久的春夏秋冬的輪轉里獨自枯萎，那吹四季的風，不管是讓人世間生發的，還是讓萬物開枝散葉綻花結果的，都于她無效了。她只有枯萎這一個方向。能一如既往甚至越來越接近的是秦三叔，他離開她的十年，她已養成了習慣，去他墳上清理野草，給他講講家里的事村里的事，也講她的雞她的菜她的零部件老化的痛苦。她和他共同生活了48年，清楚他在另一個世界也會憂慮的問題。她替他問，然后準確地給他回答。

每天早晨提著雞食走路，是對秦三嬸身體狀態的一個檢驗，好的時候能一氣走到底，疲倦的時候就要倒手停歇。無論何種情況，秦三嬸都會跟年輕時的自己說：你看看，人怎么說無能就無能了呢，能推座山的現在雞食都提得斜里歪踹。但路途的停歇和自我抱怨都無法減損母雞們對秦三嬸的熱烈歡迎，它們隔著墻就聽清了秦三嬸的動靜，已激動興奮得脖子亂顫，咯咯歡蹦。待秦三嬸打開雞舍的門，它們張開翅膀飛撲到她身邊，把她團團圍住。那翅膀的扇動，伸縮抖顫的脖子，在沙土里興奮地踩出紛亂個字的腳爪，都如石子入湖，激蕩出她的愉悅，她歡欣地說：是不是一大早就等著我，盼著我，知道我會給你們做好吃的！別急別急，我先把你們的飯碗拾掇拾掇。她說著，把兩個食盆清理干凈，再把金銀翠沙四色的食物舀進去。第一勺就引得它們你爭我搶，秦三嬸干脆把食盆拿起，放到地耙的橫梁上，用肚子頂住，舀雞食進去。有性急的已飛起落在耙齒上去啄，秦三嬸嗔怪道：能得你哦，怎么就你光想占先，看在你生蛋個頭大的分上，今天就不批評你了。秦三嬸把食盆放到地上，眨眼間盆子就消失不見，成了兩大朵花瓣勻稱色彩斑斕的大麗花，花心處抖抖顫顫，生機盎然。

秦三嬸扶著犁耙，笑瞇瞇地看雞吃早餐，腦子里閃過一幕幕早年間的畫面。每當她把飯菜端上桌，她的四個孩子也是個個伸了小腦袋直著胳膊搶食，多少次為了一點肉脂渣或一小片粉皮四雙筷子抖抖顫顫，甚至噼里啪啦，搶到的心滿意足，搶不到的委屈號啕。她在他們的背后，疼惜地看，一遍遍在心里說：明天一定想辦法讓孩子們吃飽吃好。她有時也會感恩地朝同為觀看者的秦三叔抿嘴笑，因為飯菜里飄著的油花，正是他深夜赤腿泡在冰水里偷淘河沙掙得的一毛錢買來的。等四個小腦袋從餐桌邊離去，她把飄在剩菜湯上面的小油花用筷子趕著，像趕一群微型的鴨子進秦三叔的碗里。每當她去趕集，或回了趟娘家，她的孩子們會一直等在門口，遠遠地就舞動著胳膊朝她奔跑，待翻出點稀罕東西，不管是一把花生還是幾顆野果，都讓他們激動得歡呼，爭搶。那時的她，是孩子們的英雄，無所不能的賜予者。四個孩子的歡呼，猶如能飄動飛揚的紅花，牽拽著她去努力挺直辛苦不堪的脊梁。

壓水井，要用引水，出水管的下方是個黑色的塑料盆，常年飄著石榴紅的塑料水瓢，秦三嬸每次壓出水后，都把陳水灑進菜地里，把清洌洌的新水給她的雞喝，然后把雞糞掃出來拌進土里給她的菜吃。春夏天有油菜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絲瓜，秋天有蘿卜白菜香菜菠菜。當菜種發芽，嶄新的綠從地里鉆出，秦三嬸總是按捺不住地歡迎它們：你們都怪能耐呢，齊刷刷地出來了，只給你們喂了點水就都旺旺地長起來了呀。它們在秦三嬸和雞睡覺的時候偷偷地長，每個次日清晨都能讓三嬸發現變化，像小小的風吹在她的心里，清爽爽地舒坦。

喂完雞，整理完菜地，秦三嬸最喜歡坐在堂屋門口歇息，滿眼的生機，綠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白色的，或花或果，蒼蠅蜜蜂蝴蝶更是忙個不停，這時的秦三嬸就能把孤獨和零部件老化的失落和無奈放下，癡癡地看她最熟悉的一切，看了八十多年依然沒有厭倦的一切。有土有水就有活頭兒，撒個種就能出苗，就能開花結果。

真能??！有時，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夸的是誰。泥土？種子？水？還是日頭？她仰頭看天，看云，看日，看很多她堅信存在的只因她肉眼凡身不得見的各路神仙，思來想去意識到老天爺官最大，就把贊頌最終定在他身上：要是沒有老天爺，給人個地球住著，給土給水，給莊稼蔬菜瓜果的種子，人再能也只得喝西北風。她腦子里麇集著神秘的動靜，蜜蜂的？蒼蠅的？蟬鳴的？鳥叫的？還是果蔬長個子的？開花的？雞唱歌的？使勁拉蛋的？她并不做努力分辨，它們都在，恰恰是最讓她歡喜的。

只要有這些能讓人世間熱烈的動靜在，人就安穩。秦三嬸靜靜地坐著，目光轉到爬墻的絲瓜藤上，讓她起身的并不是絲瓜那活潑潑的明黃花朵，也不是像穿了綠條絨外套的絲瓜，而是她仰頭伸胳膊剛好能夠到的塑料瓶，那是她挑了棵粗壯的藤蔓剪斷后，插進塑料瓶取絲瓜水的。是個偏方，能用來治療咳嗽。去年五一，小女婿新冠肺炎出院后咳了個把月還不利索，她每天電話問，心里悶著股無能為力的掛牽。某天傍晚買饅頭時聽了個偏方，回到家她就去跟絲瓜講話，讓它努努力，幫幫人的忙，使勁滴些汁液出來。絲瓜像是聽懂了她的懇求，竟然一夜滴了滿瓶，她每天早晨收集了倒進帶扭蓋的白塑料桶里，集了半桶讓旭日快遞過去。待小女婿打來電話感謝，說絲瓜水止咳果真管用。秦三嬸頓覺身上突然長了力氣，興興頭頭地發動了小電動三輪，去街上轉，見了人就相告：把斷頭處一彎，插進干凈的瓶子……放冰箱里，需要的時候熱一熱喝進去，很管用呢。有個早已知曉的，靠近她的耳朵大聲說：還可以用它抹臉，美容效果杠杠的，比高級化妝品抹出來的皮還細泛。她得了新的知識，也有了給閨女們打電話的因由。

閨女們竟然很歡喜地相信了她，并讓她采集了放冰箱里，等回家的時候拿了抹臉。這是個意外。不知從何年何月起，秦三嬸發現她的話在孩子們跟前失了效，她的牽掛，擔心，叮囑，都只換回相同的話：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后來她慢慢地明白，她們不需要她的人生經驗了。她們只報喜不報憂。但她的心還是牽掛著，她的夢預示著，她的左眼皮也跳動著給她發警報。心里忐忑不安的時候，她就把電話挨個打過去，把手機緊緊地挨著耳朵眼，努力聽孩子們的聲音，聽聲音里的情緒，猜測他們是否安好。有時她憋不住把擔憂說出來，卻換來一套從未聽過的也無法完全理解的說辭：擔心憂慮都是負能量，會量子糾纏，擔心憂慮的事就真的會發生。嚇得她只能悶悶地牽掛，做了噩夢時對著太陽念叨：日頭日頭你最靈，今晚這夢你來評，做好了是個寶，做不好化無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叨完了，她就度日如年地等著天黑。天黑了，一天就結束了。新的夜里會有新的夢，夢里會有新的內容。

八十五年的人生經驗，讓秦三嬸堅信大疫不過三，命大的都能熬過去。她和她的雞竟然都幸運了一回。忐忑的日子結束，在上海工作的孫子小澤帶著女友悅悅榮歸家鄉，已康復了的女兒們也相約回來慶賀。小澤從同學家里借了燒烤爐支在院子里，羊肉在炭火上冒疼痛的液汁，每滴滴落，都惹得炭火歡躍蹦高。被灰塵和油污敷滿身的壁掛空調搖晃著下嘴唇噴吐冰冷泛白的氣。小澤光著被愛情和居家辦公養出的胖膀子，脖子上搭著毛巾，咳嗽著往羊肉串上撒孜然辣椒面，空氣里的香由單一至多重，像群飛的小蛾鉆進秦三嬸的鼻孔。她怕涼，在院子里靠墻坐著靜靜地看，默默地聞，悄悄地想：如果她的牙還在，而非現在這一嘴中看不中用的假牙，如果她的胃還健壯，她肯定也會像孩子們一樣大口大口地嚼，咕咚咕咚地咽。她用歡欣的口吻說告誡的話：趁年輕使勁吃，趁年景好有得吃，使勁吃。她的聲音被歡聲笑語簇擁，裹挾，混雜，就像別人的話語在她耳朵里的漂浮和模糊。

如果幸福是混沌一體的美好，此時就是秦三嬸幸福的頂峰，畢竟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小澤能找上老婆。把秦三嬸的幸福推上峰之尖尖的，是悅悅送給她的一串烤豆腐。她看著悅悅窈窕的身影，不由得紅了眼睛，在心里對秦三叔說：頂尖的福你沒享受到呢。當悅悅再送一塊烤饅頭片的時候，她的老心臟做出了重大的決定：把她攢了一年的六百元，全拿出來給悅悅當見面禮。

羊肉的香膻味還沒從盤碗上褪盡，孩子們就忙活著回城。秦三嬸把絲瓜水和雞蛋塞進小澤的車，又被他厭棄地把絲瓜水扔回她的電動三輪車筐：不帶不帶呢，絲瓜水要是能治咳嗽，醫院和藥店不得都倒閉?。∏厝龐鹂聪驉倫偅汉煤⒆?，你帶著，能美容呢。悅悅笑著擺手搖頭。小澤的眉毛揪起來，大聲說：哎呀，奶奶你就別閑操心了，人家用蘭蔻！

汽車的尾氣和塵土一起升騰，霧影紗一樣把秦三嬸和奔向城市的人再次隔離開，她遙望著，喃喃自語：藍扣白扣，什么扣也沒有土里長的扣好，純天然。說到這里，意識到自己用了個很時髦的詞，不由得笑顏如菊，又聯想到另一個時髦詞：純手工。說著，看向自己的一雙手，陳年舊籠布一樣的老皮，分布著大小不等的斑，像煎餅上的霉，她禁不住做了擦煎餅的動作，可那些生命的斑痕是擦不掉摳不去的。她每個指關節的紋路暫時關閉著，一到冬季就會裂開血口，有的抹上棍棍兒油再烤烤火，就能扒住，有的則需要傷濕止痛膏幫忙，指甲里是泥土和菜汁的累積，黑乎乎的。她第一次意識到她從來沒認真端詳過自己的手，它們僅僅是她干活的純天然工具。她眼前浮現出悅悅那如同新剝了皮的小嫩蔥的手指，她對自己的一雙老手說：你們跟著我八十五年了還沒舒坦地享受過呢。她走到旭日老宅門口，想起今日竟然忙得忘了喂雞。

雞們比以往更猛烈地歡迎她，有的都飛跳著撞向薄木板釘成的門，秦三嬸愧疚地說：馬上，馬上，咱們也來吃頓現成飯，叫……秦三嬸邊去開堂屋門邊琢磨那些電話里聽來的新詞，當她用瓢挖了麥子走向雞棚時，終于想起來，她對熱烈歡迎她的母雞們說：吃個現成餐，哦，叫快餐，快餐。母雞們登時變成兩大朵風中搖曳的大麗花。秦三嬸笑看了好一會兒，看見有母雞抬頭，脖子上的嗉囊鼓起，才把雞舍門拴好，臨出院門又扭頭看了看半空里接絲瓜水的塑料瓶，說：你盡管滴你的，城里人不信你，我信。

秦三嬸回到家，空調還在噴吐白霧，她到處找遙控器，尋了半日才尋見，待雙手拇指疊壓著開關，使勁按下，停了空調，幾個噴嚏就緊跟著竄出來，整個人似乎要被內里奔突的勁兒撐散了架。秦三嬸嘟囔說：好家伙，打幾個噴嚏比干半天活還累人。她找了臉盆，倒了熱水進去，坐在馬扎上吸哈吸哈地伸手去燙，搓，打肥皂，再燙，再搓。擦干，湊到眼前看，伸遠了看，似乎是白了一些，但肯定是軟乎了。她把絲瓜水倒在手上，反復揉搓，說：咱也來擦擦純天然的扣，一般人享受不到呢……哎，還真就細泛點了。秦三嬸和她的一雙老手相視而笑。

這天深夜，秦三嬸身上的疼痛是從手指開始的，每個骨節都在疼，特別疼，疼醒了。她迷迷糊糊地在心里跟她的手說：受慣了罪，享不得福啊，剛白天泡了泡，抹了絲瓜水，讓你倆享受享受，怎么就造起反來了。緊接著，秦三嬸就意識到造反的可不止她的手，她渾身的骨頭都在疼，嗓子也疼得不敢咽唾沫。想爬起身喝水，卻被驟然而至的眩暈打翻。熬至次日早晨，渾身已疼散了架，嘴唇和眼皮都干澀而粘滯，她努力地抬手扒它們。她不知是感冒變厲害了，還是她變脆弱了。秦三嬸堅持不去醫院，她不承認她已經老到被個感冒就能打敗的程度。旭日猜測她是陽了。她不相信：病毒怎么還能跑來？不是都解封了嗎？旭日想起小澤的咳嗽，但沒有說出嘴，只態度強硬地把秦三嬸背到三輪車里拉去衛生院。

鄉衛生院的病房里擠滿了床更擠滿了人。排隊，拍片，掛針。每個人都虛弱得連看別人一眼的精力都沒有，只默默地伸著胳膊，讓一瓶又一瓶的藥水滴進身體。十天后，大夫瞅著秦三嬸新的肺部CT片，說了句很失落又很詩意的話：兩側都飄云朵啦，趕緊轉去省城吧。高燒不退呼吸不暢的秦三嬸，抵制醫生的建議。她放心不下她的雞。她用微弱的力氣囑咐旭日去給她的雞喂食：人一頓不吃都餓得慌，你兩三天沒去喂了吧？旭日不耐煩地說：喂喂喂，天天除了喂雞沒別的事了！秦三嬸不敢頂嘴，也沒力氣頂，只低緩地說：我怎么沒看見你和雞食啊？旭日吼道：我每天光陪你搶床位看病都忙不過來，還和雞食！我喂的麥子！秦三嬸迷瞪瞪地看見她的雞在熱烈地歡迎旭日，興高采烈地吃快餐。她嘴角帶笑昏暈過去。

車進不了窄巷，秦三嬸被半架半抬著走，至旭日舊宅，她喘息著說：讓我再看看雞。旭日批評她：雞有什么好看的？！趕緊看病要緊。秦三嬸深知自己這次是在劫難逃，她想跟她的雞做最后的道別，又擔心話說重了嚇著兒女，只堅持說：必須得看看，十天沒見了。剛從外地趕回的旭日妹妹玲對旭日說：讓娘看看吧，耽誤不了幾分鐘。

第一次，秦三嬸不是獨自一人走向雞舍，而是三個人連成一體，左側是她的兒右側是她的女，她喘息著堅定地相信她的雞會比往常更加熱烈地歡迎她，歡迎她的兒女。她對她的兒女說：多虧了這些雞啊，你們吃的雞蛋哪個不是它們生的啊，記住，人別虧待不會說話的，是它們養著人。

到了雞舍門口，沒有聒噪的歡叫，沒有舞動鼓掌的翅膀，更沒有撲撞門的熱烈。秦三嬸說：和人一樣，打盹午覺呢。旭日打開門，卻見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有的已僵硬，有的還在茍延殘喘，緩慢地顫動著小眼皮。秦三嬸的心一陣狂跳，眼前一黑，差點倒地，玲失聲大叫，旭日趕緊回轉身架住，背著她塞到副駕的座位上，讓她半躺著。

車要開了，秦三嬸努力睜眼，依依不舍地盯著兒子。旭日趴在車窗上很溫和地說：到省城好好治病，別記掛家里，我會處理好的，今天下午我就給雞安葬。旭日說到這里，意識到自己用的詞過于正式和文縐，笑出了聲。秦三嬸垂下干澀的眼皮說：找個干凈的地方，埋深點。說完，她的淚像老黃河一樣，開始在皺紋里爬山過壑，九曲十八彎地流進哆嗦著的紫色嘴唇里。

車駛出她生活了五十九年的村莊，走上兩邊栽著銀杏樹、每個樹空里都豎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標語牌的大道，不一會兒就到了她的娘家，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地方。還未等她回想，它就嗖地向后飛去，像一片被孩子從圖畫本上撕下揉皺的彩紙從眼前飄過。她八十五年的生命大多奔波在這兩個村莊里：幼稚的時候，她蹣跚在那里，每一條小路都又遠又長。青春的時候，她奔走在那里，總是急匆匆，仿佛一世界的活都在等她去干，所有的紅花都等著她戴。后來，她拖兒帶女地走在那里，帶著自己生的去看望生了自己的，她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把老老少少都抱起來跑。現在，她第一次意識到它們竟然會眨眼而過。

長長的陌生的路上，所有的東西都眨眼而過，她看不清它們，它們也不知她的存在，只把她帶進眩暈里，讓她像旋風里的紙片或樹葉。她的淚越來越多，為雞也為自己。她想起秦三叔臨死前的話：我不怕死，只是不舍得死，不舍得你和孩子。是啊，她也一樣，她還不舍每天歡迎她的雞。可雞竟集體死了，死在了她將死之前。她看見了它們拉在地上的白稀屎，那是雞瘟才會有的。人雞都瘟，這不吉利，很不吉利。

流干了淚后，秦三嬸陷入極度的疲乏和松弛，那就是她意識到雖然不舍但可以無牽無掛地死了。孫子小澤已找到了女朋友，兒女們是早已不需要她呵護教導，她病重至此，活著只會給兒女添辛苦。她不想離開浮村去省城看病，只想在秦三叔的墳旁，扒個深一點的潮乎乎的土窩窩躺進去。當然這只是心底的渴望，她知道須得像秦三叔一樣先去爬煙筒，被燒成干灰才能入土。她不敢堅持，生怕給兒女留下沒盡力救治母親的遺憾和壞名聲。

秦三嬸在省城住進了她有生以來見識過的最干凈最整潔最龐大的樓房。大夫囑咐：能趴多久就趴多久，趴的時間決定著治療效果。秦三嬸被護士和玲扶著，翻著，拽著，終于趴了下去。趴了一會兒，秦三嬸就難受得決定放棄。女兒勸，護士勸，大夫勸。每個人的話語都那么不容置疑，都是為她好?？墒牵雷约翰恍枰?，就像小澤和悅悅不需要她的絲瓜水。她緊皺著眉對試圖讓她執行醫囑的玲說：別管我，我自己的身子，我最知道該怎么待承它。

住院第十八天，旭日在電話里激動地說：我今天去老宅找鋼鋸，竟然發現有兩只雞還活著。秦三嬸又驚又喜，對著手機吆喝：哎呀，老天！老天！怎么可能？！不是都瘟死埋了么！旭日說：可能它倆還有口氣，雞舍門開著就掙扎出去了，我當時找了個袋子把躺地上的都裝進去，扔垃圾桶了。秦三嬸沒聽清后面那句，又感嘆：老天，它倆真是大命的，這快二十天了，它們怎么活過來的啊？你給它們喂食了嗎？喂水了嗎？旭日說：喂了喂了，估計活不了幾天，都餓枯癟了，站都站不穩，我一開門就踉踉蹌蹌地朝我奔，直翻滾兒。秦三嬸用懇求的口吻叮囑旭日：你再忙，也別忘了好好待承它倆，死里逃生不容易啊。旭日冷笑道：照你說的，我什么事不干，把它倆抱懷里？

護士進來換藥，看見秦三嬸眼里有光臉上掛笑，問：您今天感覺舒服了？還是有喜事呀？秦三嬸聽不清，玲幫她重復一遍，秦三嬸笑答道：喜事，可是大喜事！我的雞還活著倆，和我一樣，能死里逃生呢！姑娘，趕緊讓我出院吧，我得回家照顧雞，我病了有你們照顧，它們，連個人影都沒見啊，吃不上喝不上。秦三嬸哽咽得不能再言語，卻把枕頭往下拿，爬起身。護士和玲以為她要下床，急忙攙扶，卻見她翻身趴了下去。

第二十天，秦三嬸回到了浮村，盡管她的肺里還有淡薄的云影，她的腿腳拖沓無力。旭日打開了舊宅大門，和玲把秦三嬸攙扶進院，荒草爛菜中奔出了兩只比她還瘦弱枯癟的雞，它們踉蹌著，摔倒了再掙扎起來，努力顫動耷拉的翅膀，像剛會蹣跚的孩子見到日思夜想的母親，至秦三嬸腳下，緊挨著她的腿，蹭啊蹭，哆哆嗦嗦地和她一起搖晃。秦三嬸想蹲下身撫摸它們，怎奈腿腳沒勁蹲不住，遂坐在地上攬它倆在懷，老淚縱橫：原來是你倆啊，桂英和寶釧啊，就剩咱仨了呀……你倆比我還能……

玲揪著眉頭說：哎呀，不是再三再四地提醒，別給雞起名字么，動物有了名字，叫來喚去，就有了感情，哪天要吃它們時，心里就會格外不得勁兒。旭日斜了一眼地上的老母親，答道：她能聽咱們的話？她現在跟雞說的話比跟人說的還多哩。

秦三嬸讓旭日在笸籮筐里鋪上了一層麥秸，把穆桂英和王寶釧安置在她的床前，她喝牛奶它倆就喝牛奶，她喝蛋花它倆就喝蛋花。它倆恢復得比她快，一周過后已能歡快地聒噪，跑動。秦三嬸讓旭日清理了雞舍，把它倆送回去。

從此后，秦三嬸的生活又恢復了正常。每天清晨即起，雙手攏攏頭發干搓幾把臉，就去和雞食。一捧麥麩，半捧青菜末，半捧玉米面，一把豆腐渣，用滾開的熱水邊沖邊攪拌，抓則成團，張則松散。金銀翠沙四色混合，熱氣騰騰，清香芬芳，用玫紅的塑料水瓢端著，拄著拐棍去喂雞。桂英和寶釧也像以往一樣，站在耙釘上翹首等候，飛撲著歡迎她。掌聲歡呼聲稀薄，大麗花僅剩兩瓣。秦三嬸倍感珍惜地盯著她們，看她們吃得起勁，對她倆說：能吃就使勁吃，吃好是活好的本錢。說著，她自己也似乎有了胃口，心里忖度早餐該吃點啥。

中秋節前一天，秦三嬸喂雞時看見地上落了幾根扁扁的麥秸，撿起來往雞窩里放，竟然碰到了蛋。秦三嬸踮腳一摸，三枚，一枚綠皮，兩枚紅皮。她知道綠皮是桂英產的，紅皮必定是寶釧了。當年，穆桂英生第一枚蛋時，她就夸她：給你起名沒起錯，你就是比別人能，生個蛋都像鴨蛋。秦三嬸把雞蛋放進水瓢，等她倆吃完，撫摸著她們的脊背，感恩地說：你們倆是知道超市里買的蛋腥氣還不香？怎么身子剛養好就生蛋啊，真是好勞模，該戴大紅花……記住啊，別為了給我生蛋損耗了身子。

秦三嬸把雞蛋端回家，放到堂屋八仙桌上的觀音菩薩像前，說：您老人家快看看她倆有多甜歡人，您老人家一定多保佑她們啊。跟菩薩禱告完，秦三嬸意識到腿是自己的腿了，她走走，再走走，輕輕地跺跺，再跺跺，然后歡喜地瞅著腿腳說：哎呀，不用使勁指揮你們，你們就管用了呀。秦三嬸把拐棍放到門后，說：你歇著吧，可不用麻煩你了。她找出手機，按照里面旭日給設的電話快捷按鈕，逐個給遠方的孩子打電話，中氣很足地喊著相告：雞又開始下蛋啦！已經下了仨，一個綠皮的兩個紅皮的。她的女兒們都說：那太好了，別不舍得吃，你每天一定堅持吃兩個。被裁員搞得焦頭爛額的小澤不耐煩地說：哎呀，奶奶啊，雞下蛋還值當打電話，你真是閑著沒事啊，等下了金條再告訴我！

秦三嬸打每個電話時，期盼著他們問：綠皮是誰下的？紅皮是誰下的？都沒有。她也沒說，怕不小心說了雞的名字挨批。旭日是不用打電話的，他回家時自然能看見，她也知道旭日吃炒蛋的時候一定會吧嗒著嘴說：就是比買的香。

中秋這日黎明時分，秦三嬸從噩夢中驚醒，夢里的她是三十歲左右的光景，兩個四五歲的女孩在她身邊歡快地玩耍，突然被看不清臉面的黑衣人揪著后衣領提溜著離去，女兒們聲嘶力竭地號啕，手腳拼命踢打，她驚恐中奔跑救女，卻發現那黑衣人和女兒們升至半空，像幕布上的電影，自己在地上無法追無法救，只痛得肝腸寸斷。眼睜開了，人卻還在失女的痛苦里。眨巴了好幾下眼皮，拽開電燈，看清了四周的家具，看清了手上的老年斑才意識到是夢。她想給女兒們打電話叮囑她們注意安全，又怕驚擾了她們的睡眠，也擔心再弄出那什么量子糾纏，只能去祈求菩薩保佑。她洗凈了手，點了香慢慢地插好，顫顫地跪下去，一字一句地懇求，一遍，一遍，再一遍。然后，呆坐在院子里，巴望著日頭出來。第一縷陽光出現，她就趕緊在地上畫了十字，準準地踩上去，說：日頭日頭你最靈，今晚這夢你來評……

當秦三嬸心里稍稍安頓，方想起該和雞食了。她在以往的配方里又剁了個胡蘿卜進去，五色的雞食格外鮮艷。秦三嬸一邊和一邊說：今天中秋佳節，咱雖不吃酒席也得加點營養。說到營養，又覺光給加胡蘿卜不夠心誠，環視四周看見餐桌上的油炸花生米，遂抓了一把拍著碎兒，說：你倆別小瞧這把花生米，沒分田到戶前誰能吃得起？就是有機會吃，也就是一個兩個香香嘴，想論把吃，還油炸，絕不可能！秦三嬸說著，想起秦三叔給她講過的往事——他七歲那年春節磕頭得了兩顆花生，吃了一顆，被香得感覺人都要飄起來，心里那個美！另一顆不舍得吃，往墻上扔著玩，當花生從墻上彈回他手里，他就覺得天上會掉花生，接住多少次，他的花生就有多少顆。想不到的是墻竟然會把花生吞了。他哭著央求爹幫忙往墻縫里瞅，掏，都沒找見。到夏天，他還用樹枝攪了無數的蜘蛛網，當枝頭黏得能粘住指頭時，朝那面老得像百歲老人臉的墻里捅啊捅，希望能把那顆花生粘出來。

為了讓桂英和寶釧聞到油炸花生米的香，秦三嬸沒把花生碎兒攪拌進雞食，而是撒在最上面。她推開雞舍門，破天荒地竟然沒有任何動靜。秦三嬸的目光一一掃過耙釘，犁，地排車，都沒有。她踮著腳往二層看，喚，也沒有。心里不由得慌張而警惕，方想起門是半掩的：難道旭日開過門？還是自己昨天沒關緊？她拖著長音喚雞，腔調極像她年輕時喚在月光下玩躲貓貓的孩子們回家，像她曾站在石磨上喚離家不歸的貓。

當年的孩子和貓都被喚回了。她心里殘存著希望，邊喊邊翻找絲瓜秧下，荒草下，墻角紙殼破爛兒的縫隙里……都沒有。秦三嬸看見了南墻地上兩個半截肥皂大的深印，看見了一塊本應在墻頂上的紅磚，這才意識到她的桂英和寶釧被人偷走了。明白那半截肥皂大的深印，是梯子留下的。驟然而至的頭暈目眩，心臟突突亂跳，好在有墻可以扶著，她才未摔倒。

定醒半日，她對那賊人哀求：她們倆死里逃生過，活得很不容易，又甜歡人，求你好好養她們，千萬別殺啊。話至此，悲從心起，不由得老淚縱橫。哭了一場，想到說再多的哀求，賊也聽不見，方意識到得出去找賊，得親口告訴他。走不了遠路，她就騎上電動三輪車，挨條巷子，每個犄角旮旯，喚桂英寶釧。她堅信她們聽見她的聲音會使勁呼扇翅膀，會大聲咯咯叫喚，給她發求救信號。她知道賊不會承認，桂英和寶釧也沒有說人話的本領，她就是找見了也索不回，但只要讓賊知道她們的好，善待她們，就可以。

半晌，除了得知秦立峰家門口的梯子倒在了秦寶海他娘的家門口，秦理老宅的出水口塞的廢舊地膜被撕出扔在一邊，并沒聽見任何雞的動靜，秦三嬸方想起自己的耳朵是聾的。她到村北頭旭日干活的輪胎翻新廠，讓旭日請假幫她找雞。旭日火冒三丈地吼：我請一天假扣二百，我請假給你找雞？！你不知道現在活多難找，請假多了老板就會開除我！再說，誰家偷了雞不殺不賣等著你去找？說不定天不亮就去城里集市上了！秦三嬸哀求說：那你去城里集市上看看去，要是找見了，告訴人家善待她們。旭日看見老母親流著淚打哆嗦，心軟下來，應付說：行行行，你快回家歇著，別生氣別著急，我有辦法找。秦三嬸追問：什么辦法都得趕緊啊，要是晚了被殺了就救不回了！旭日被逼不過，認真想了想說：等我到振興家和寶峰家看看監控，一個東邊一個西邊，小偷只要路過就可能被拍下來。秦三嬸說：這辦法我自己就行。

秦三嬸在開小商店的振興家的電腦里得到了線索，凌晨四點零兩分，有個男人戴著棒球帽和口罩，提著一個尼龍袋子，袋子里有東西亂動。振興對秦三嬸說：肯定這就是賊，口罩都八九個月不要求了，要不是賊誰凌晨四點戴口罩？秦三嬸盯著賊手里的袋子，想起自己的夢，想起夢里那電影似的無法追無法救的畫面，后悔不迭，原來是她的桂英和寶釧向她托夢求救，她竟然沒去。秦三嬸擦著濁淚，跟振興和他老婆說自己和這兩只雞的感情，問振興：你們年輕人眼神好，能看出是誰吧？我保準不出去說你們告訴的。振興猶豫再三說：看身架和走路姿勢像鯤鵬。

誰？雖然振興的話真切地流進秦三嬸耳朵，她還是不敢相信：秦永正家那個鯤鵬？不是很有出息，在大城市里當老板嗎？

振興笑說：那是他三年前的輝煌歷史了，現在活得連你這農村老嫲嫲都不如了。秦三嬸無法理解，嗔怪振興：你就瞎說，糊弄我這耳聾眼花的。振興說：真事！房地產不行了，他干活都是先自己墊錢，掙了半輩子的搭進去不說，還貸了銀行上千萬，妻離子散，房子車子都被銀行抵押了，他的下家和員工追著他討債，聽說他連高鐵飛機都沒資格坐了，悄默聲地藏在家里，不敢出門！他爹就是被他氣病的。

秦永正病了？什么病啊？他可是個好人啊。秦三嬸想起當年過年家里斷糧，在村里求告多家無果，還是秦永正借給她五斤玉米。

肝癌。振興被老婆催著上貨，又不好意思攆秦三嬸，就問：不著急你的雞被殺了？一語驚醒怔中人，秦三嬸心里腦子里都亂如麻，她走出小賣部坐在電動三輪上，不知道該回家還是該去救桂英和寶釧。想起鯤鵬的尼龍袋子，必定是要活的，否則抓雞時一把就能把雞脖子扭斷。這一想，安慰了她的焦慮，還給出了靈感，她發動三輪朝家開。把一箱牛奶和一盒月餅放進車斗，她已想好了詞，就說：一看你們家這雞就是很甜歡人，能產蛋，通人性，這樣的好雞可不能殺，得好好喂，圖個長遠。

秦鯤鵬黑著眼圈打開了門，見是秦三嬸，頓時紫脹了臉，結巴著問：您……您有事？秦三嬸沒聽清他說啥，把車斗里的牛奶和月餅提下來說：聽說你爹病了，我來看看。秦鯤鵬接了東西，仍舊用胳膊撐門擋著道說：他……他還沒醒。秦三嬸已看見了掛在繩上的白條雞。白得晃眼，長長的脖子倒垂著，滴血水。兩只。秦三嬸一陣眩暈趔趄，秦鯤鵬一把扶住她，說：您沒事吧？

秦三嬸感覺到秦鯤鵬的手抖得厲害，原本在聽到他的難處時對賊人的恨已減了一半，現在又減了一半的一半。她在心里說：手抖成這樣，不是慣偷，是不得已啊。她待眼前的事物安定下來，心也就定了，擦擦淚說：我有個暈病，尤其是早晨起來。秦鯤鵬扶她在大理石的門柱石上坐穩，說：不會是低血糖吧？秦鯤鵬從褲兜里掏出塊糖，隔著糖紙咬碎，剝開塞進秦三嬸嘴里，說：我也有這毛病，你平時一定兜里帶糖，一不舒服趕緊吃上，千萬記住。秦三嬸頻頻點頭，指著院子里的雞毛說：我看你家剛殺了雞，能不能把雞毛送給我？一語說得秦鯤鵬又陰了臉警惕地問：你要雞毛干啥？秦三嬸說：我……我有用，曬干了扎雞毛撣子或縫個坐墊啥的。秦鯤鵬皺著眉頭，猶豫片刻，從窗臺上拿了個塑料袋子把濕雞毛一股腦亂塞進去，遞給秦三嬸。秦三嬸接過來發現還熱著，心里又一陣疼痛愧疚，再瞅眼白條雞，心說：唉，都怪我來晚了，沒能把你倆救下來啊。

秦三嬸回家拿了把鐵鍬，挨著秦三叔墳的下角挖了個潮乎乎的深坑，把雞毛放進去，說：聽古書古戲里，很多沒有尸首的英雄豪杰都搞衣冠冢，今天我給你倆同樣的待遇。你倆肯定委屈，可也別恨他，他自己有難爹有病，為非作歹也是萬不得已。你倆為病人舍了命，到了閻王老爺那里，肯定也會特別受歡迎，畢竟不管陰間陽間都喜歡那忠厚善良肯為別人做貢獻出力的，祖祖輩輩誰也改不了這個道理。不過呢，你倆也長個心眼，趁著閻王爺高興，求求他老人家下輩子千萬別再托生成雞……秦三嬸把坑埋平踩實也沒想出該讓她倆托生成啥最好，遂問秦三叔。沒有回答。仰頭看天，見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飛來飛去甚是自在，遂說：托生成鳥兒怪好。說著又想起鳥也會被人打被人捕，又提醒說：一定請求去那四季常青，有花有果沒有人的地方。

從此后，秦三嬸有了一個連兒女和小澤都不能講的秘密，也有了一個不再養雞的決心。她給秦三叔上墳的時候，會給秦三叔反復描述桂英和寶釧的模樣，叮囑秦三叔：你在那邊一定把她倆照顧好，好好和雞食，好好待承她們。

看著常常默默發怔的老母親，旭日有些擔心她老年癡呆，遂給姐姐妹妹打電話。對堅決不進城的老娘，兄妹四個商量到最后統一了意見：再給秦三嬸買上雞仔。

來年春天，當旭日端著一個紙箱放到秦三嬸面前，打開蓋，一群黃絨球顫巍巍地朝秦三嬸嘰嘰時，秦三嬸生氣了：說好了不養不養呢！養一回傷一回心，堅決不養了！人老了心也老，傷不起了，你從哪里買的送回哪里去。旭日大聲說：你不養雞，我們上哪里吃香噴噴的雞蛋？俺姐俺妹小澤都說可想你的雞蛋呢，做夢都想。秦三嬸眼里的決絕在軟化，軟到最后成了笑意，問：他們真這么說的？旭日說：當然了！都在盼著呢！秦三嬸在褲子上搓搓手說：那你快去煮雞蛋，這么小的雞仔，得用蛋黃拌小米喂。旭日去煮雞蛋。秦三嬸逐個捧起雞仔端詳，語調歡喜地說：你一看就怪能，團頭團腦，定是個小母雞，你就叫穆桂英吧，穆桂英可能呢，大破天門陣，忠心為國；你這么俊，還直往我手上擠，你認得我啊，那你叫王寶釧，王寶釧寒窯十八載，有情有義；你瘦瘦小小，還走得怪利索，尖頭尖腚，定是個小公雞，那你就叫孫悟空，孫悟空可了不得，齊天大圣，大鬧天宮，玉皇大帝都不怕……但被壓五指山五百年怪憋屈可憐……那……那你還是叫金箍棒吧，金箍棒是定海神針，定著這世道安安穩穩……

2024年8月4日星期日初稿

2024年9月25日星期三修改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