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夕陽,遲遲不肯落山,山那邊,余霞漸暗。江邊縣縣長馬自為提著公文包,獨自走在大街上,他鼓鼓敦敦的個子,投影在水泥地上,像一枚保齡球。
回到家,一進門,便見客廳里擺了把嶄新的安樂椅,長約兩米,座子用實木做成,上面放一塊海綿內膽的皮坐墊。馬自為放下公文包,往上一躺,背靠著略有弧度的靠背,伸長兩腿,瞇著眼問老婆:“玉蘭,這是女兒買來的吧?是不是見我退位了,送給我安享晚年?”
“想得美吧,你女兒有這么孝順嗎?”老婆玉蘭嘀嘀咕咕,“死丫頭成天瘋瘋癲癲,對象還沒個著落,你也不管一管。”
女兒春秀,二十七了,在縣電視臺做主播,是江邊縣一把嘴,這把嘴生在一張好看的臉上,生出的話題可不會少。她組織了一個吟誦會,不時召集一班誦讀愛好者雅集,從《詩經》到網文,都詠讀:《詩經》等吟唱,古腔古調的;網文等朗誦,拿腔拿調的。
“嗬,這安樂椅——”馬自為輕輕敲著安樂椅扶手道,“誰送來的?”
“我剛下班,組織部來了一個小伙子,說是姓徐。小徐說是縣里陳書記讓人給你送的,讓你在家安享晚年。屁,才56歲,就安享晚年。”
“你啰唆什么?快做飯,我餓了。”馬自為發了句脾氣,然后轉了溫和的語氣,“玉蘭,多炒兩個菜,我讓春秀回來,陪我喝兩杯。明天,我就要回老家了,讓她陪我去。我總算有時間孝順老娘了。”
老娘在老家和大哥馬自力住一棟樓房。大哥一家住正屋,老娘住偏屋,吃飯在一塊。
春秀接到父親電話,回家路上,買了醬香牛肉和鳳爪。餐桌上,父女倆碰了杯,說話就沒平日的沒遮攔,說得也少,東一句,西一句。
“老爸,您的事就不上縣新聞聯播了,今后,您也將在屏幕上徹底消失。對我嘛,也是一次解放。我從電視臺借了個車,把陳書記送的安樂椅一塊送回老家。”
馬自為嚼著醬香牛肉,道了句:“你明天陪我回老家。”
白玉蘭嘀咕了一句:“自作孽,回什么老家!”
馬自為盯了老婆一眼,倒了杯酒,與女兒碰杯。
春秀說:“爸,這是第七杯,不喝了。”
“倒出來的酒,怎么能倒回去?”
“那一人一半。”
“我不喝半杯酒。”
“縣長的酒,我不喝;老爸的酒,給我喝一半。”
馬自為被女兒逗笑了。
馬自為老家在嶺北鄉石子嶺村,離縣城約60公里。村子后面就是大巴山,村前,有一片算是開闊的原野,約兩三千畝,像鋪了一地錦繡,正是夏天谷黃時節。潺潺細流從山谷流出,流經原野,流向遠方。
二十天前,村書記馬長工跑到縣里向馬自為遞交了一份報告,請求解決30萬元,用于修復春上山洪沖毀的渠道。為村里批經費的事,馬自為有過多次,但不會過多。這次,馬自為批的是:請財政局在農業開發經費中予以解決。下筆有點重,將A4的白紙戳破了。他沒批具體金額。
馬春秀開著電視臺的小卡車進了石子嶺村,途經那條被水沖毀的山渠,馬自為想叫停,下車看看渠道損毀情況,他被轉彎處顛了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馬春秀盯著前方,沒注意她爸面部的微妙變化。
快到上屋場家門口,門前地坪里空無一人。馬春秀笑道:“爸,平日里你進村入戶,前呼后擁,好不威風,現在倒好,我開車送你回家,怎么著村里馬書記也要組織幾個小年輕夾道歡迎你一下呀?”
“春秀,你不習慣吧,我要開始習慣在老家的自由自在啰,沒人盯著的日子才是好日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還能整天陪著你奶奶。”
馬春秀沒作聲,踩油門上坡,到了上屋場老家門口。大伯馬自力、大嬸楊桂蘭從屋里走了出來。
“自為,回來啦。”馬自力上前幫馬自為從車上卸下行李包。
“喲,這床挺漂亮呀。”楊桂蘭指著那張安樂椅說。
“老二,你到底是做過縣太爺,會享福。”
馬自為笑了笑:“嫂子,這椅子放娘屋里吧。”
馬春秀在奶奶房里為父親鋪好了鋪蓋。馬自為回鄉前同大哥說好了,不要為他另準備住房,就和娘住一個屋。
老奶奶見兒子孫女回來,樂得合不攏嘴:“秀兒,你爸從小就是個孝子,做了縣長,還像小時候一樣,總怕我凍著餓著,我老小老小了。”
收拾好后,一家人吃了午飯。馬自為扶著老娘往安樂椅上仰躺,說道:“娘,這東西帶電,不用怕,可高可低,您試試看,比竹床怎么樣?”轉頭對春秀說:“給奶奶一床薄被子,陪奶奶睡個午覺。”
“春秀,奶奶中午睡一覺,晚上就睡不著啰。”
“您睡足了才精神。”
“千年屋里,夠奶奶睡一萬年。”
“奶奶,那我給您唱一曲,保證您能睡好午覺。”
“你小時候又哭又鬧,非得我給你唱搖籃曲才睡得香。”
“是嘛,如今,輪到我給奶奶唱搖籃曲了,您說自己是老小老小呀。”
“春秀,你給我唱什么呀?”
“我想想,就唱《詩經》里一曲《式微》吧。”
“你唱我聽聽——”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一句也沒聽懂,念‘消食經’一樣。”
“奶奶,您沒聽懂沒關系,只要能催眠就好。”
“你呀,接著唱吧,我要到阿彌陀佛國里去了。”
馬自為也沒聽懂女兒嚶嚶嗡嗡所唱,他從隔壁雜物間拿出一把鋤頭,獨自進了屋后邊的菜園,侍弄起地里的莧菜、茄子、黃瓜、辣椒來。
這菜園子也不刻意和周邊的山坡隔離出來,都綠到一塊去了,莖蔓、枝丫和瓜棚勾肩搭背的,披著盛夏的盛裝,散發馥郁的氣味。馬自為眼里心里、腿上身上,一時還不適應這盛裝的斑駁、這氣味的濃烈,他彎腰揮鋤,很快便出了一身汗。午后的山風吹來,涼浸浸的,整個人好像站在長滿苔蘚的天井里,說不出地舒爽。
絲瓜棚前人影一晃,村支書馬長工冒了出來,他是個瘦高個,臉也瘦長,像條秋絲瓜。
“馬縣長,您回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們一班人也好來村口接縣長呀。”
馬自為緩過神來,笑道:“我回老家是來接受你領導的,你莫反了韻。”
“家門縣長,您這是要折煞我呀。我們要補過,在村頭飯店訂了一桌酒宴,為老縣長接風洗塵。聽說縣長千金春秀一同回來了,也請春秀一起赴宴。”
“長工書記,這宴席就免了,也不敢赴。改日,我在老家要我嫂子做一桌菜請你們,算是入伙宴。”
“您請,才是反了韻;我們請,名正言順。”
“看來你還在把我當作外人,我退下來,”馬自為加重語氣,話語也慢下來,“是長住,是要當你的村民,大道理,我就不說了,先干一兩年再說。”
“家門縣長永遠是我們的領導,這個,亂不得。您回來帶領我們鄉村振興,我們有了主心骨,石子嶺村一定會錦上添花。”
“錦是你們繡的,花嘛,我雖有心,已是力不從心,今后,你們可莫抱多少希望。”
“我們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對這次換屆的人事安排,我們意見都大,按您的資歷貢獻,至少也要安排您到河陽市當個政協副主席。聽說,是給您在河陽市政府安排了一個副秘書長,還兼一個有權有勢的一局之長,您不肯去,硬要打報告提前退,家門縣長,您這是放著州官不做,何苦呀!”
“長工書記,你就不要當民間組織部長了。我明確告訴你,我的請退報告是早就遞上去了,組織滿足了我的心愿。其他,都是扯淡。”
“放著州官不做,您就不——”馬長工欲言又止。
“就不什么?”馬自為手扶鋤頭把,盯著馬長工。
“嗨,您退回來,我們都覺得可惜啊!至少吧,也是我們石子嶺村的重大損失。”馬長工脧了馬自為一眼,便把目光鎖在絲瓜棚上。絲瓜們翡翠一般。
“哈哈,我是不能再給你們批錢了。可我還是愿意為你們跑腿的。”
“家門縣長啊,我當您的面可要發一番謬論,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這話只對了一半,要是縣官罩住了現管,現管就得乖乖聽縣官的,可要是縣官掛印不在堂上,現管可就名堂多起來了呀。”
“你話里有話呀——”
馬長工瞇著的眼睛離開了翡翠般的絲瓜,落在馬自為手中的鋤頭把上,他道:“您退下來前給我們批的30萬修渠道資金,我當天就送到了財政局長許為民辦公室,他滿口答應,一定落實縣長批示,快一個月,錢下來了,您猜多少?”
“我記得,我沒批具體數字。”
“我和那個許局長可是當面說好了的,30萬,他說一個角也不會少。可撥到鄉財政所賬上的只有5萬,6個角,他少了5個角,這點錢,如何修得起渠道!他許為民是一點面子也不給老縣長!”
馬自為低頭看著沾滿泥草的鋤頭,不語。
“家門縣長,我不能把難題交給您,我給許為民打了電話,他說,您一走,新領導就來了通知,批條子的財政資金,一律都暫停撥付。他說得乖巧,縣財政很困難,估計老縣長退前批的幾十張條子將來都兌現不了,他對老縣長有感情,對老縣長的老家也有感情,就找常務副縣長特批了5萬元,你們多得不如現得。他把我堵得沒話說,我心里可蠻不痛快。您說,這幫人也太勢利眼了!”
“你也不要一竹篙打翻一船人,你說的情況,我心里有數了。”
“村里還有不少事得靠家門縣長出面:從嶺北鄉到石子嶺村的公路得鋪油,300萬少不了,我們也想搞民俗旅游;石子嶺水庫的大壩得加固,沒有上百萬恐怕不行;水庫下面的引水渠有兩三千米,整修一下也得大幾十萬;油茶基地項目落戶我們村上是得天獨厚,可爭的地方好多,您出面才有勝算;村里便民服務中心,您當年說以舊改造,可如今跟不上形勢了,與老縣長的家鄉形象也不相稱,得升級提質呀,沒有一百萬,開不了工,還有……”
“長工書記,還有就留待來日再說,有句話,我得當面給你說清楚,我回老家,一是陪娘,二是種菜,至于能為老家做點什么,現在還沒想好。你開的一串單子,我在位時都做不了,退位,就更不好說了,你這單子上都是硬貨,你是不想讓我回老家安生吧?”馬自為說著說著,笑了起來,他嘴角嘗到了汗水的咸味。
“哎呀,看您說的,老縣長出馬,還有辦不到的事?那個許為民,我看他是落進錢眼里不得出來了。我趕來,是請您和春秀去吃個晚飯。”
“是吃接風酒還是吃入伙酒,你就再聽我一回。”
“那我們一班人就恭敬不如從命。還有幾句話,我也在老縣長這里備個底,村里人還會不斷有事來找您幫忙,找工作的,做生意的,借錢的,要當兵的,打官司的,還有八竿子打不到的,也會來找您,您自然會有自己的章程,有些就朝我這里推,我來對付。”
“你說的,我心里也有數了。真是難為你了,進屋喝杯涼茶吧。”
“下午,有客商來談造林項目,我得趕過去陪他們。老縣長您回老家,也得悠著點,來日方長,中午弄菜園,時辰不對呀,您該睡個午覺,在山里睡午覺,城里可沒法比呀。”
“哈哈,我還真醉氧,一時睡不著。”
“只聽說過醉酒、醉煙,沒聽說過醉氧。”
“我現在這個樣子,就是醉氧。”
“酒不醉人人自醉,您這是醉倒在家門口啊。”馬長工打著一串哈哈,走出菜園,走進午后的濃蔭里,樹蔭鋪展開去,和山色渾然一體,將他瘦長瘦長的身影很快就淹沒了。
馬自為扶鋤立在泥草中,眼前,瓜菜豐茂,寂寂自生,眾多草本植物早將菜園占領,他多半不識得。那圈竹籬陷落在不見盡頭的綠地中。風像是綠色永恒的伴侶,彼此搖曳,陶醉在一起。日頭偏西,隱身在積雨云層里。山如翠屏,四周如是,生出重重濃影,他突然發覺,家鄉午后的野地既濃墨重彩,又光影漸暗,仿佛黃昏提前降臨,那一刻,回鄉的多種滋味涌上心頭,有些涼意,有些微妙,也有些悵然,他呆呆地出神。
一只體形碩大的野蜂獨自從絲瓜棚上飛過來,掠過他臉頰,翅翼扇出顫動聲,不絕于耳,讓他忽然想起女兒嚶嚶嗡嗡的吟唱……
野蜂盤桓在新開的扁豆花上,似猶豫了片刻,隨即伏身于黃白花萼中,卻不安靜,遠遠望去,如一位小人國里的黑衣舞者。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