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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天牛

2025-01-17 00:00:00陶沙岸
湖南文學 2025年1期

現在想來,許多年前做那個夢,絕非偶然。

那些軟體幼蟲,像唐小榆小學時旱廁糞池里重重疊疊的胖蛆,它們如咬著河馬腐肉的鱷魚,不停翻滾的蠕動聲似風過竹林,沙沙,不絕于耳。唐小榆凝視它們在心上爬來爬去,因為惡心與恐懼而全身戰栗。時間似困于潭中的水流,互相推搡,回旋,不得出路。他是自己,又儼然旁觀者,漠然看著下半身被啃噬一空。

此后,這個虐心的夢時不時會在漆黑的夜里造訪他。

其實才兩年未還鄉,情形竟是千差萬別。

這變,小半來自外部,多半源于自身。

九馬咀到了。唐小榆讓老婆小桃將車停靠在南山的路邊上,他說要看看老家現在的樣子。小桃繞到副駕駛門外,預備拉開車門。小榆不讓,只把頭探出窗外,眼光隨之灑了出去。

還能是么樣子?你想它是么樣就是么樣。小桃飛快地掃了一眼山野。

小榆并不搭理老婆,視線由著路曲曲折折。路是水泥鋪就的,隔不了多遠分出岔道,通到某一個屋場。小榆眼光追著的岔路往右拐出去,下得南山突然來個急彎,貼著山邊走一段(這一段路小榆看不到,只能在腦殼里想象),然后循了池塘老墈,轉進自己的屋場。

修這條路,小榆是出了錢的。區區二萬,聊表心意。他當時向村組長微信轉賬,附去八個字的留言。村組向在外工作的鄉親籌款,定了兩千元的底線,朝上卻是沒有封頂,憑你自覺自愿。小榆不是大老板,與老婆一起在市里的一條街巷開家小小快餐店,兼送外賣,生意很一般,做得頗辛苦。堂叔前幾年去市里看病,在小榆家臨租房住過兩晚,眼見他們夫妻倆起早摸黑辛勞,賺不了幾個錢。他打電話讓小榆只保個底,倒是哥哥大樟說誰誰在外地打工也捐了二萬,言下之意希望他多出點,在九馬咀爭個好顏面。他知道大哥承繼了父親好強又愛面子的習性,雖然自己也非甘心情愿,還是說服老婆小桃,打腫臉充一回胖子。小桃內心不舍,最終還是依了他。既是依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畢竟,兩口子商量準備年底買輛車,而小榆好一口酒,早已提出不開車,拿駕照的重任歷史性地落在小桃身上。到時候自己開車跑在回家的路上,理直氣壯,坦然心安。

小桃要的只是一份安心。

小榆祖輩上溯五代,也沒有聽說誰能喝酒,按理,他身上不會有推杯問盞的遺傳基因。他喝酒,是源于丟掉了第一份工作。

那天傍晚臨收工,經理帶著一個中年人來到小榆監理的工地。

小榆,你把工地上的事情跟趙工交接一下,不用再管了。經理指著同來的中年人。叫趙工的來人笑著,眼光從小榆頭頂望開去。小榆盯著經理,滿臉錯愕。你明天上班去公司財務室結一下工資,辦理離職手續。經理直視著小榆,沒有躲避,也沒有解釋。小榆念的雖然是二本大學,但土木專業與供職的監理公司是對口的。工作快滿一年,自己依規依矩一絲不茍做監理,陡然被解雇,自是想不通。第二天從人事部辦完手續,到財務室領取在此的最后一次工資,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話,他才開始醒事。做事不要太認真,尤其是做監理。

自此,小榆開始喝酒。等到遇見小桃,他已經有點上癮。幸虧兩人戀上,小桃才得以名正言順對他嚴加管制,將他的飲酒規范起來。

有時候,往往你越想要什么,便沒有什么;你越擔心什么,偏偏就來什么。都是那個著名的“瓦倫達效應”作祟。

小年前兩天,小桃的手機上顯示一個陌生來電,她原不打算接,按掉兩次,又打進來,便接了。是交警。唐小榆騎摩托送餐路上出了車禍,現在在市中心醫院,讓她火速趕過去。

忙于準備明天開車回老家過年的事,已經完全不是事。小桃火急火燎直奔中心醫院。

小桃與上大學一年級剛放寒假回家的女兒輪流值班,一家人慘兮兮地在醫院過了個年。

小桃所要的安心像一條斷了纜繩的小船,在波峰浪谷里上下顛簸,愈漂愈遠。

見義勇為,報紙電視要的正是這種典型,小榆躺在醫院接受一波波記者采訪,上上下下的領導跟著來來往往,似是欲與小榆同框上鏡一并榮耀。小榆則一次次在鏡頭前將頭抬起又垂下,垂下又抬起,似一個被人拉扯脖頸的牽線木偶。多次在領導與記者面前表示要不惜一切救治小榆的醫院負責人和主治醫師,卻筐瓢了。小榆術后感染發炎,精心治療十個多月,竟一發不可控,最后只能高位截肢。小榆昏睡了兩天兩晚。醒來先是狂躁,接著開始默默流淚,直至無窮盡地沉靜,像墮入黑暗深淵,不掙不扎,任其自由落體。小桃用半個身子壓住小榆張狂的雙手,不讓他去撕扯左腿上的繃帶,陪著淚流滿面,還要躲避小榆不知什么時候會突然睜開的兩眼。小桃推著擔架車或是守在病床邊,沉默若一口古井。而躺著的小榆面容僵硬,寂靜的表層下暗河洶涌,令小桃擔憂他隨時會倒海翻江而恐慌。忘記從哪天起,小桃開始看著窗外自言自語,說一些與小榆當初交往的事,時不時偷偷瞄瞄小榆的反應。時日一天天過去,小榆的臉面緩緩松弛,終于在一天早上搭了腔。小桃聲色不動,稀松平常的樣子,與小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了,宛如重新來過的初戀。

冬天好不容易挨過去,春天來了又走,夏天賴了很久,秋天才來。凝視消失了兩個冬天的左腿,小榆嘆息,老爸還寄希望我出人頭地,你看現在我把自己搞成這個樣范,老本都搭了進去,活下去也千難萬難了。小榆的眼神中無奈多于傷感。

什么樣才算出人頭地?小桃望著小榆,語調柔軟又硬氣。先把日子過好,自己活得舒心比千萬個出人頭地都強。

小榆的目光停駐在下半身軟塌塌的棉被上,許久方啟口,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做那個夢,一條條蟲,蚯蚓樣,在我心里爬來爬去,有時候又到了腿上,絲絲地痛。像是自語,也像是說與小桃聽。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都是你想出來的,哪來什么蟲?心魔罷了。小桃的輕松雖說是做出來的成分居多,可小榆并不細究,甚至寧愿去相信,便微微地吁口氣,可能吧。

察覺小榆的眼光收回到近處,小桃也就上了車,等待小榆發話便開車。可小榆的神思似乎還在這熟悉的山地田野游移不定,小桃吱地將放下的手剎又拉起,側轉身子,專注地看向小榆。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給你聽聽?小榆的目光平移過來,疑惑且訝異,與小桃的盈盈笑意撞到一起。

我們老家有個小伙子從鄉政府干事選調到市農業農村局,才上班一周,經縣城坐中巴車回老家。終點站在一座山嶺上的村部,村支書和村主任早接到他的電話,在車邊等候。他最后一個走下車,抖抖衣裳,朝書記和村主任稍微點下頭,并不握那兩雙伸過來的手,直接走到山嶺邊,書記和村主任緊跟在他身后。小伙子兩手叉腰,居高臨下,默默環顧四周,大手一揮,說:家鄉變化真大啊!

小榆先是一愣,接著便笑了。開車吧,回家。

那你看出九馬咀現在是什么樣?小桃啟動車,兩眼緊盯前方,語氣里透出戲謔。

天高地矮。小榆說完又側向車外。此刻,他不想小桃看到自己的黯然神傷。

早些年,父母尚在世,特別交代在他們百年之后,老屋不能賣給別人。

父親的擔憂不無道理。姐姐嫁到外村,哥哥做了新房,小榆去了城里,三姐弟,誰也不稀罕這青磚少泥磚多的土屋。臨終前,父親趁自己清醒,斷斷續續交代后事。他捏住小榆的兩根手指,老屋你受著,你哥建房的時候,我支持了他一點,如果你手頭不緊,就再補點錢給他。這是祖業,不能丟。你在外面待不住就回來,留下它,不管怎樣,在老家你有一個落腳場。

小榆與老婆小桃住進了幾天前被嫂子收拾干凈的老屋。

喧嘩的鳥聲里,屋場尤其顯得闃寂。本來二十多戶人家的村莊,現在只有幾戶有人居住,許多人家高門大鎖,人去房空。下午和晚上,留守的村人相繼來探望了小榆。夜已深,只剩小榆家尚亮著燈。小桃能干,嫂子幫手,白天與晚上,兩妯娌忙里忙外招呼來客,燒水泡茶,煙火味立馬盈滿老屋。待堂叔離去,屋里僅剩下自己兩口子。小榆拄了拐杖,獨自立在堂屋中央,注目墻上掛著的祖宗神位與父母遺像。曾經意氣風發走出故鄉的少年,承載著父親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厚望,半輩子過去,今天竟拖著殘肢歸來了。五味雜陳的心上滾過一波又一波潮水,令小榆身心搖晃,幾欲摔倒。

睡夢中,小榆與蚯蚓般的軟蟲再次不期而遇,身子在床上扭來扭去,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混響。小桃醒了,她明白小榆又在做夢,側身摟住他。小榆隨即安靜下來。

在小桃抱住小榆的那一刻,他已醒來,卻仍然閉著眼睛。兩口子就這么在黑暗里沉默,各自清醒著。

回來半天多時間里經歷的事,展開成一幀一幀畫面,不約而同地在兩人腦海里又過了一遍。屋場里的爹爹娭毑與孩童們,都來看望少去一條腿的小榆,屋里接連涌起嘆息與驚悚。堂叔下地收工晚,在家扒兩口飯就來了。他盯著小榆的下半身,隔著卷起的褲腿,去觸摸只剩半截的左大腿,還痛不?小榆笑,不痛了。一旁的小桃接話,叔,不用擔心,等年后裝上義肢,小榆立馬可以照樣走路。堂叔面露疑惑,什么義肢?小桃眼角的余光晃了一眼小榆,細聲道:就是假肢。

堂叔哦一聲,小榆受痛了,這要是哥哥嫂嫂還在世,不曉得有多傷心。堂叔坐下,眼光依然聚在小榆的腿上。小桃瞥一眼小榆忽地變得哀戚的面容,趕忙說,沒事的,叔,習慣就好了。堂叔意識到什么,臉色兀地明亮,嗯,這是大難,都已經過去,老話說,必有后福。虧了堂叔,拐著彎說,硬是繞開了“大難不死”。堂叔出門時,小榆突然叫住他,叔,您頭發老長,要剪了。堂叔抬手摸了下頭,露出苦笑,是啊,上屋場理發的維爹走了快半年啦,九馬咀現在盡是長頭發的人。

小桃覺得自己更多的擔心會接踵而至。面對鄉親們今天的問候,小榆起先做出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到后來,明顯現出厭煩,話語越來越少。春節臨近,九馬咀在外打工的人過幾天就該扎堆回鄉了,真不知道怎么去應對。而城里的快餐店也掛了轉讓的廣告,下午小桃還接到一個咨詢電話。接下來究竟怎么辦,兩口子能不能想到一處,都是小桃此刻在心里磨來磨去的問題。

第二天中午,大樟陪著村支書來看小榆。

大樟的新房與老屋相隔一公里多路,建在與村部毗鄰的山腳。

小榆跟大樟吵過唯一一次架,還被父親壓下去了。那時小榆正在上大學,小榆覺得哥哥不應該把房建得離老屋太遠,不方便照顧獨自生活的父親。而大樟堅持要搬離老屋場,向村部靠攏,說是出行方便,與父親隔點距離,反而更顯得親近。父親喝住小榆不能跟哥哥頂撞,投了大樟的贊成票。也就在這天晚上,父親告訴小榆,大樟其實是伯伯的兒子,是小榆的堂兄。大樟兩歲時,伯伯和伯母去洞庭湖里打魚,遇上暴風雨,翻了船,兩人消失在洶涌的湖水中,尸身頭面都未曾看見。父母親結婚兩年多,尚未有生育,收養了侄子大樟。兩年過去,竟有了姐姐,后來又迎來了小榆,父母認為自己一雙兒女都是大樟為他們帶來的,更是將他視如己出。

最早,大樟在新屋開了個小賣部,隨著水泥路的修筑,鄉村公交中巴車通到了九馬咀,村民去鎮上與縣城變得便捷平常,小賣部的生意急轉直下。半年后,大樟將店子關了。大樟雖然五十出頭,腦瓜子卻是活泛,不久買來兩百只下綠殼蛋的雞,又把自己的責任田挖成塘養魚。平素,大樟喜歡跟隨在村干部左右,路遇他人皆熱情招呼。村部來了客人,買他的土雞燉湯,吃他的生態魚,臨走再每人捎上五十到一百個不等的綠殼蛋。大樟跟村里甚至鎮里與縣上的一些干部打牌、釣魚,混得很熟。久而久之,村人恍惚覺得大樟也是村干部,免不了恭敬。嫂嫂負責煮飯做菜,外加打掃村部衛生,每個月領取三百元補貼。原來相鄰的三個村合并成一個村,新來的村支書叫趙林,上任才半年,做過三年大學生村官和一年多村委會主任,年輕卻頗有抱負,聽大樟說他大學生弟弟小榆兩口子回村了,以后是否長期留在村里尚未定論,即提出登門拜訪。

大樟自是按照他的做派放肆夸獎弟弟與弟媳婦,透出的驕傲隨著喘氣嗡嗡作響。深感缺乏人才的趙林書記暗暗打起了他的算盤。關切過后,趙林把話聊開去:我們從新聞里看到小榆見義勇為的事跡,為我們村出了這樣的英雄人物感到無比自豪。小榆未吭聲,一副難為情的樣子。小桃忙不迭地謙虛,趙書記過獎,我們小榆總說那個時候無論是誰都會沖上去的,算不得英雄。趙林舉起一只手直搖,這怎么還不算英雄?自己送外賣的摩托車摔了不管不顧,迎著那么大的罐裝車沖過去,從車輪前救下一個五歲的孩子,自己卻失掉了一條腿。這就是英雄壯舉!小榆看趙林說話的神情,倒也真摯,一點不似夸張做作。

大樟挨弟弟坐著,伸手去摸他的傷腿,被小榆輕輕撥開了。趙林問起小榆二人下一步有什么想法。小桃瞟瞟小榆,小榆毫無動靜,似乎不打算回復,就說,我們還沒有想好,看小榆腳傷恢復情況吧。趙林點頭表示理解,你們倆都大學畢業,有本事,又見過世面,只要有想法,一定能辦成大事。不等小榆小桃搭話,大樟這回搶著說,那是那是,我弟弟在城里創業白手起家,干得蠻好,弟媳婦大專讀的師范,大學又學的農業,都是知識分子,不像我,土包子一個。

哦,嫂子還學了農業,這可是我們九馬咀緊缺的人才啊。趙林心里的算盤珠子又啪啦了一下。我正要找專家請教。

趙書記您千萬別,小桃的臉猛地躥紅了,我可不是人才,更不是什么專家。

你不急,我只問問。趙林放下手里的茶杯。我們村有一百畝獼猴桃園,都是紅心和黃心的好品種。是六七年前爭取到的國家扶貧項目,貧困村的帽子雖說是摘了,可這一百畝獼猴桃眼看要荒廢了。小榆和小桃的目光都聚集到趙林身上。趙林注意到他們的關注,故意頓了頓。非常好的品種樹苗,卻不是掛果稀稀落落,就是果子酸澀難吃,糖分遠遠不達標,沒人要。聽說當初是好多人搶著要承包,現在差不多撂荒在那里,無人問津。

那是太可惜了。小桃跟著急起來,趙書記你得想想辦法。

要技術,要人力。趙林攤攤手,但我上哪找去?現在村里年輕人都難得見到一兩個,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兩年前,我們全體黨員大會和村支兩委就開會討論過,只要有人接手桃園,投些資金,可以折算股份,委托他全權負責打理,安排一點村里的勞動力,五年不用上交承包金,以后再按股份擔盈虧。

小桃望望小榆,沒有作聲。

小榆懷疑小桃半上午是跟堂叔一起去了桃園。

按小桃的習性,午飯時肯定會說起昨天趙林書記來的事。但她只字未提,似乎沒有發生過。晚上,大樟倒是踩著太陽能路燈映照得明晃晃的水泥路來了。他帶了一大把香燭放到堂屋的神龕上,跟小榆說,疫情隔阻,侄女春節也回不來,今年你和小桃一起到我家吃年夜飯。后天小年,馬上年三十了,要記得給祖宗上香。小榆說,懶得跑,就在自己家吧。大樟立即有些生氣,父母不在了,我們兄弟難道就不是一家人了?一起吃個年飯,熱鬧熱鬧。水泥路,車去車來,又不要你走一腳路,你怎么懶得跑!

父母過世后,小榆這是第一次在家過年,并非不愿走這點路,主要是有些煩躁,心里對未來還沒有個譜,女兒遠在北方的大學回不來,一時未曾想好這個春節該如何過。小桃打圓場說,哥,莫急,我晚點跟小榆商量商量。

這事不用再商量。大樟堅決地甩一下頭,聊起獼猴桃的話題。我看趙書記是有意要你們接手獼猴桃桃園。小桃的眼光又投向小榆,雖然她知道小榆的心思現時并不會在這些事上面。這事可不簡單,我們現在主要是做康復訓練,畢竟身體是最重要的。

這是當然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肯定先要搞好身體。我的意思是你們就不要再想著去城里,假使當初冇去,也就不會丟掉一條腿。你們在老屋住下來,莫三心二意了。大樟的話語總是那么不容置疑,一副行使長兄如父神圣職責的架勢。打小,小榆生活在哥哥的羽翼下,很少跟他頂撞,哪怕漸漸有了自己的思想,只要是與哥哥面對面,也只是收起放進心里,過后再依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小桃早看出來哥哥的堅決是表面的,而小榆的堅持是藏著掖著的。此刻,小桃讀得懂小榆的沉默。哥,謝謝你為我們操心。我們會認真考慮的,你放心,我和小榆曉得好歹,知道輕重。

既然留下來,就得想好以后的路。大樟儼若弟弟弟媳應允了他的安排。你們和趙書記都是新來乍到,就像是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你們接手桃園,既是支持了趙書記,又給自己謀了個出路,還能讓全村人念你們好,何樂而不為。不得不佩服大樟,他跟在干部們后面,確實學了不少東西。一個高小生,常年四季窩在老家,至今沒有去過比縣城更遠的地方,可現如今說起話來一套接一套,有模有式。

小榆和小桃都在想,哥哥是不是趙書記派來的說客。

這幾天,來家里探視小榆的鄉親比較勤密,小榆均是以刻板的笑臉迎著一張張惋惜與關切的面孔,聽著連聲的嘆息。來人一走,小榆的笑臉經常被抑郁取代。小桃一邊招呼客人,一邊偷窺小榆,發覺他一直側對門坐著,有人進來,下意識地想用右腳遮擋一下缺損的左腿。顯然,這都是徒勞的。久而久之,他也放棄了,大模大樣地讓身子完全自如地袒露在別人眼前。

小年夜,堂叔接了小榆小桃吃飯。

當堂叔為小榆擺上酒杯,小桃貌似方陡然想起小榆回老家這么多天,居然尚未端過酒杯。小榆,你知道我們一大家子人沒有誰端酒杯,古話說叔侄不對飲,可今天叔破了這個例,也陪你再嘗一次酒味。望著叔叔顯然剛剪過的長短不一的頭發,小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直沖咽喉,哽了一會。叔,您喝不了就不要喝,我喝酒是不用陪的。

叔,您老人家以茶代酒吧,一樣的。小桃也勸阻。堂叔從小桃手中要回酒盅,我少喝點,自從你們爸媽走后,叔一直是一個人過年。不是你哥不親人,不在一個屋場,我懶得跑。小榆便不再多言,讓小桃倒酒。

我知道,背后有人說你叔活得不值,年輕時候參加冬修水利,一輩子就在那時喝了一大杯燒酒,一身熱得像炭火,可還是在冰水里泡壞了身子,一輩子沒討個老婆。堂叔一杯酒下肚,話多了,言語卻磕磕巴巴。小桃在一旁幫著夾菜,叔,您多吃點菜,壓一壓。

這值不值誰又說得清白?堂叔的話斷斷續續。誰一輩子不是受苦受累?誰一輩子又不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依我看,你活在世上就把人做好,把事做扎實,臨走時問心無愧。小榆默默喝酒,偶爾用眼神與堂叔交流。堂叔定定地看著小榆,渾濁的兩眼里蒙上了一層紅翳。一個男人,要高高大大做出男人樣,即使做不了一個真男人,死的時候也要是一個真男人。小榆點頭,兇猛地喝酒。我十九歲的時候去驗兵,啥毛病都冇得,最后驗出血吸蟲,刷下來了,眼睜睜看著別人參軍去部隊。要是我當上了兵,可能我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從小泡在洞庭湖里,我能不感染血吸蟲嗎?怪誰去?堂叔與小榆碰碰酒盅,豪壯地喝下。那天,醫生說我待冰水里太久,身子泡廢了,可能會絕后。我左想不通,右想不通,十天半月,心上像是無數條蟲子在爬。我在雜屋的檁子上系好黃麻繩,套在自己頸脖上,就在我要踢倒腳底的凳子時,豬欄里的豬叫起來,一聲一聲,它是餓急了。我取下繩子,從凳子上跳下來,就去喂豬。后來,我坐在門檻上想了老半天。老話說,寧可世上挨,不要土里埋,老天爺沒有讓我死,我就不能這么死掉,太窩囊,這才是不值當。你們不要以為叔怕死,壽木(棺材)我早做好了,就放在后面的廈屋。堂叔用手指指身后,不瞞你們說,我裝殮的衣帽鞋襪都置辦好了,齊扎扎地放在柜里,哪天腳一蹬,你們只給我穿上就完事。堂叔感到面前的酒盅空了,伸手去拿酒瓶。小桃搶先把酒瓶拿了,端來一杯茶,大過年的,您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先喝杯茶吧,叔。堂叔抬頭望望小桃,我看到過喝醉了的人是么樣子,我沒醉。小桃只笑,我知道您沒醉,喝杯茶了再喝酒也不礙事。堂叔只得接了茶。人活在世上,誰沒有過三長兩短的?熬過去是好漢,熬不過就癟泡了。堂叔很響地吸了一口茶水,八十歲公公打藜蒿,冇死煮飯要柴燒。你靠誰去?靠自己!只要你心里冇病冇魔,日子包定過得順當。

小榆終于放下了酒杯。叔,您老人家費神用心,今夜里說這么多話,都是為我好,我懂,也聽進去了,容我好好想想。

小榆呀,叔年紀大了,又喝多了酒,好幾年積攢的話今夜里一下啰唆完了,話錯了,你莫介意,只要知道叔不是壞心就行。

趙林手捏《協議書》,對著剛剛蓋好的紅印章噗噗吹了幾口氣,確認油墨已干,交給一旁的會計收起。自擔任合村后的支部書記,桃園就是壓在他心上的一塊麻石頭,今天,算是松動了。大樟站立一旁咧嘴笑,眼光在趙書記與弟弟之間輕快地切轉。小桃對折好《協議書》,放進衣兜后又在袋口撫了撫,不知道是在心下再次確認它的存在,還是擔心沒有放妥帖。倒是小榆一直嚴肅,憂心忡忡地握住趙書記伸過來的雙手。祝你們旗開得勝!趙書記的手搖了搖,小榆的身子跟著晃了幾晃。

大家一同來到桃園。

簡易的機耕路面鋪撒了些碎石粗沙,經雨水沖刷只剩下少許砂卵石,稀薄地附著在紅泥地上。百畝獼猴桃園坐落在九馬咀的馬頭上,伸入了洞庭湖,主體集中于兩個饅頭般的低矮山丘。機耕路沿兩個山丘頂繞一圈,劃出來一大顆水滴的形狀。兩丘夾一沖,沖口呈東南西北向,一頭斜對著洞庭湖。沖里靜臥一口四五畝大的池塘,整個冬天里幾次瀕臨干涸見底,現在因了三月的春雨,已蓄積下小半塘水。小榆拄著雙拐,不用小桃近前攙扶,立在湖岸一側的山丘上。裹住眼簾的是一望無垠的大湖,正當水草豐茂時節,青翠的灘洲擁著彎曲的河道,消隱于遼遠的煙嵐中。小榆轉過身來,凝望漫坡桃園,趙林趁機來了一通介紹。

趙林自然不知道小榆與小桃已經來桃園察看過多次,小榆對這一百畝獼猴桃樹的熟悉程度,甚至已遠遠超過了他。當趙林說灌排水設施都齊全的時候,小榆不疾不徐地說,要打水井,要購買水泵等抽水設備。趙林指指點點的手垂下,看一眼小榆,停頓一會又說,你看這水泥棚架、這一棵棵樹苗,整個基礎還是挺不錯的。小榆的手朝著山坡劃拉半圈,這苗,幾年都沒有修剪,藤蔓長得連棚架都快掛滿了。枯死的也不在少數,現在剛開始萌芽,隔遠了看都一個樣,你分辨不出它們的死活。這回趙林有點驚奇,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少頃,心里免不了嘖嘖贊嘆。困難肯定是不小,但我們村支兩委相信你們,一定會讓這百畝桃園舊貌變新顏。說這話時,趙林是真誠的,他對小榆的信賴度益發高了。

水井已經開鉆,桃園的雜草與灌排水溝正在清理,獼猴桃樹的底子也已摸底造冊,采購的底肥進了庫。小榆做了一個臨時分工:堂叔負責帶領十二位村里有勞動能力的留守人員,在桃園從事開園的一應勞務,均逐日計工錢,按月支付兌現;小桃負責聯系獼猴桃新苗與高接換優等技術工作;哥哥大樟與嫂嫂操持采買與后勤保障。

一切就緒,小桃開車送小榆去縣醫院安裝義肢,并做一個月康復適應訓練。

當天,小榆就把小桃趕回了老家,桃園的事千頭萬緒,離開不得。這段時間里,小榆左腿與義肢的連接處在破皮、流血、結痂、愈合,又破皮、又流血、再結痂、再愈合中循環往復。即便如此,小榆依然堅持每天中午去醫院門口的磨剪子發廊待上兩個小時。磨剪子發廊經營理發與按摩,有一老一少兩個理發師傅,老的負責老街坊和年事稍長的顧客,發式也老套,在縣城里這一批客戶有不少。少師傅是老板,專事燙染和新潮發型。老板娘靚麗妖冶,打理二樓的按摩業務。同病室的人知道后,背后對小榆指指點點,腿都斷了一只,還好那一小口。小榆并不理會,中午的時間奔發廊,雷打不動。

第二十八天一大早,小桃接到小榆的電話,要她立馬開車去接他回老家。不是要做一個月康復嗎?還差兩天啦。小桃詫異。就是一個月了啊。小榆在電話里高門大嗓的。你唐小榆的年歷不一樣吧。小桃玩笑著。哪不一樣了,公歷的二月份不就是二十八天!小榆理直氣壯。現在又不是二月,小桃心里嘀咕,卻懶得爭,答復他下午去接。

小桃巴不得小榆在縣城醫院的康復時間長點再長點,讓他能盡量恢復到自如行走,自己也就可以依著想法料理桃園。為了投入資金的問題,兩口子爭論過幾次。小榆把自己傷殘后保險公司與肇事車主攏共五十萬元賠償款,和市里獎勵的十萬元見義勇為獎金,滿打滿算分三年做了投資規劃。小桃不同意,這是你拿半條命換來的,只能用在你身上;桃園要投錢,我們就去銀行貸款。小榆瞪著小桃,我現在種獼猴桃,用在桃園就是用在我身上。你以為會有誰給我們倆發工資嗎?我們不吃飯了?喝西北風去?!小桃自知拗不過小榆,但她仍在堅持著最后的倔強。不是快餐店馬上就簽轉讓協議嗎?小榆居然把小桃心目中最后一塊自留地也劃進來了。小桃便不想繼續爭,也不理會小榆,一人出了家門,圍著屋場轉圈。

到家已是傍晚,嫂嫂正在做飯,堂叔和大哥候在門口,急著要看看小榆裝上義肢的效果。聽聞有車聲,屋場里幾個老人也圍過來。小榆從副駕駛位下了車,又拉開后排車門,一手撐住車身,抽出倒放著的雙拐,下意識地要夾到胳膊肘彎里,忽然意識過來,就一只手橫提起,環顧大家,紅起臉面,笑笑,算是打過招呼,才邁開腳步。雖然是一瘸一拐,卻不用人攙扶獨立行走進了屋。

看到堂叔從車上幫著拿下那個黑皮革手提匣,小榆連忙喊堂叔。叔這一腦殼頭發可以扎辮子了。堂叔不好意思地笑,唉,還是維爹在的時候好啊,一個月剪一次,還掏耳朵,刮臉。現在,村里的人要么去外面理發,要么自己剪,我自己也拿剪刀剪幾次了,搞不好。小榆就讓堂叔在堂屋中央坐下,自己打開黑匣子,亮出了全套理發工具。

半小時后,小榆竟嫻熟完成了洗剪吹刮臉整個流程。小桃啊,把你的鏡子拿來給我照照看。堂叔站起,抖抖衣裳,對著鏡子照來照去。最后,手摸著光溜的臉頰與下頜,一聲嘆息,真得勁。小榆收拾工具,說,叔,這還不算,明天我幫你掏耳朵,才叫一個舒服。你明天告訴我們請的那些鄉親,讓他們跟自己屋場里的人講,無論九馬咀的男女老少,今后每個月,我幫他們免費理一次發。堂叔的眼里放出亮光,小榆你真是帶勁,去做康復,為了村里人,還學成這么一門手藝回來,大家不知道會多感謝你呢。

第二天中午,從桃園回來,小榆不言不語生悶氣。小桃知道他是對自己只拿五十畝獼猴桃出來高接換優不滿,既然小榆不明說,她也佯裝不知。可小榆不吃不喝的舉動就讓小桃裝不下去了。你先吃飯,我慢慢跟你解釋。小榆依舊不搭言。小桃沿用老套路,我說我的,你總歸不能塞住耳朵。就將理由講了一籮筐,最后強調這也是堂叔的意思。叔說村里現在能下地的只那么些人,一百畝同時補苗高接,不單單是資金投入大,勞力也遠遠跟不上。再說,時間太緊,我們沒有去貴州考察,這是不是野生軟棗獼猴桃苗木也不能百分百確定,跟對方說好先弄個五十畝,如果是優質苗,明年繼續從他們那里購,這樣穩打穩扎。叔講得有道理,我們現在只能吃補藥,吃不得瀉藥。

你反正有辦法對付我。小榆嘟噥了一句,拿起筷子吃飯。

哪里話!小桃嫣然一笑,還不是知道你會讓著我呀。

我是好男不和惡女斗。小榆斜了小桃一眼。小桃不生氣,還有點小得意。

小榆本來犟著下午不去桃園的,現在改主意了,非要去。

借著建抽水機埠,小桃在臨湖山丘頂的機耕道旁鋪出一塊水泥地,裝上一套石桌凳,儼然觀景臺,她是專門為小榆準備的。小榆坐在圓石凳上,喝茶,眼觀八百里洞庭,吞咽著大湖吹來的新風,想著老婆這是把自己當過去的地主監工在供啊。但他坐了片刻就開始莫名愉悅起來,心里活活泛泛地思謀著花上幾年時間,將這沿湖的山丘種滿獼猴桃樹,讓飽含桃花芬芳的春風吹拂九馬咀的山野丘岡。父母親安睡其中,也許看得見這番景象,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認為兒子是出人頭地了。小榆不由想起小時候高舉得了滿分的試卷,叫喊著奔向父親。獼猴桃樹開始抽枝散葉,堂叔與十來個村民出現在機耕路上,老遠聽到他們與小桃打招呼:小桃,你們來得早啊,中午也不休息一下。

小榆趕忙收起茶具,起身迎著堂叔一瘸一拐走去。

小桃從市里回來,告訴小榆,快餐店最后以八萬元轉讓了,雖然虧點,但在門店生意難以為繼的現在,也算過得去。小榆點點頭,我昨晚做夢,老爸要我擴大獼猴桃園的面積。小桃挑起眉毛瞟瞟他,你少跟我算計,打老爸的牌子也不行。小榆做出難過的樣子,你不信我?小桃出門去車上拿東西,抿嘴暗笑著說,我信不信不打緊,你自己相信就行。

小榆搖搖頭,望著小桃的背影顯出幾分無奈。

聽了堂叔酒中那一席話,小榆痛下決心簽下獼猴桃園后,他睜眼只有兩件事:要么待在桃園,要么是網上查看獼猴桃的種植方法。小桃雖說本科學的生態農業技術,卻是與果木種植也隔田隔地的。他琢磨著,這一百畝獼猴桃園只是小試驗地。他的計劃大著呢。少則三千畝,多則五千畝,奔萬畝桃園目標。桃園做好了,村民收入高了,不愁在外打工的勞力不回來,只要有了人,老家就成其為家了。小榆甚至在心里盤算另一個宏大愿景:一旦種植面積擴大,就拓寬機耕路,添置植保機械與無人機,申報中小學校研學基地,推廣自主采摘項目,注冊商標和綠色環保產品、地理標志等等一應跟上。

桃花源里可耕田!想想就開心。眺望九馬咀延綿不斷的丘岡漠野,小榆臉上情不自禁漾起笑意。

堂叔帶著七八個叔叔伯伯從小四輪車上卸農家肥。接管桃園較遲,春肥的追施尚在繼續。小桃提出他們的桃園不施化肥,全部用傳統農家肥,打造一個綠色環保的新型果園。這想法與小榆不謀而合。小榆費盡心思的正是要通過差異化競爭后來居上。他請趙林書記出面,包攬了村民們所有富余的農家肥。

四月初,金龜子如期而來。

無論是小桃根據所學知識的預見,還是小榆在網上鉆研獼猴桃種植的經驗之談,他們大致明了什么季節桃園會出現什么害蟲,提前預備了應對之策。殺滅金龜子有多種方法,通過反復比照,兩口子選擇在鄰村榨油廠收購油茶枯餅,燒焦砸碎,用開水攪拌,冷卻后澆到果園內,殺蟲增肥,一舉兩得。

傍晚收工前,小榆招呼小桃和堂叔。小榆告訴堂叔,小桃明天要去農大學習,十天后回,讓堂叔跟做工的村民核算一下工時,以便小桃今晚造表提前發放工資。然后問小桃有什么需要向堂叔交代的。也沒有什么特別要說的。小桃瞭一眼果園,到今天,芽已經抹得差不多,這十天只需關注下補栽和嫁接的苗,繼續收集農家肥,堆到池子里漚爛腐透。這十天要辛苦叔到我家吃住,照顧點小榆。就這些?小榆問。就這些。小桃點下頭,車我開走了,你出行不方便,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不用跑到桃園來。堂叔抬手朝小桃擺了擺,你放心去讀書,小榆不用你擔心。他轉頭望小榆,你要來園里干啥?不放心叔的話,你就來。

仔細想來,近期確實沒有技術活,小榆便一個星期都待在家里,照舊在網上搜尋與獼猴桃有關的一切資訊。他謀算著,小桃又去農大培訓學習,自己還不努力,以后在獼猴桃的事情上,便沒有了話語權。桃園里的許多事,已經無法身體力行,如果理論知識也落下來,長此以往,誰知道會不會遭小桃嫌棄?即使她沒有二心,自己選擇的事情,卻不能去擔當,不說別人,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那活著也毫無價值可言了。這些想法,小榆只是放在心里,跟老婆去爭強好勝,并不是一個男子漢的做派。可小榆還是抑制不住這個念頭。

小桃走后第八天,小榆終于憋不住,坐村民的摩托到了桃園。看著另外五十畝沒有高接換優的獼猴桃,小榆心有不忍。他不顧堂叔的勸阻,步履蹣跚,走了過去。

手摸幾棵枯死的獼猴桃樹,小榆滿心痛惜,后悔未能多拿些錢,堅持將這五十畝地補苗,眼看著誤了一年光陰。扭頭瞅瞅左右,獼猴桃樹雖然已經抽出新芽,但總覺那絨絨的芽葉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湊近細看,便發覺樹干附著一長線新鮮木屑,在對應的樹根部也掉了薄薄的一層。小榆悚然一驚,恐怕是蛀心蟲。心里驀地慌亂,匆匆左顧右盼,周邊幾乎每棵存活的獼猴桃樹都是如此。他焦急地叫了堂叔幾個過來。哎呀,這是鋸樹郎!堂叔見狀驚呼。小榆抬頭望著堂叔,眼神焦慮。

小榆從網上知道了,這個被堂叔稱為鋸樹郎的害蟲就是天牛。

天牛并非獼猴桃樹的常見害蟲,它的到來讓人猝不及防,如果殺滅不及時,整個桃園會面臨滅頂之災。粗略巡察一番,雖然高接換優的五十畝地里只有很少幾棵樹發現了天牛,但另外的五十畝桃園卻因疏于打理,已成燎原之勢。小榆壓抑住情緒,在電話里向小桃做了輕描淡寫的敘說,并告知小桃,為了遏制天牛的來勢,看來只好用最果斷的辦法——施放農藥。小桃在電話里竭力反對,我們不是講好了要打造綠色果園嗎?無論出現什么情況,都要守住這個初衷。小榆覺得小桃不知道目前桃園天牛泛濫的程度,她的堅持沒有錯。但實際上,先要保住桃園,然后才能談綠色,何況,他們今年本就沒有作那五十畝桃樹收獲的打算。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最后,小桃丟下一句話,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那個軟體幼蟲的夢魘,又出現了。夢中,小榆立于獼猴桃樹之中,蛆蟲絡繹不絕沿著樹干與自己的雙腳朝上爬,眨眼又不見了。一會,鋸木屑一團團從獼猴桃樹干和枝上滾落。而自己的腿似滑入冰水,一點一點被浸泡,伸手觸碰即化為了齏粉。冷颼颼的風吹過,小榆一陣搖晃,慌急中去抓身旁的獼猴桃樹,樹卻折斷,人與棚架轟然垮塌。小榆在滿頭大汗中醒來,下意識用手壓住劇烈起伏的胸脯,他依然感到冰涼的小蟲從心上爬過的難受。

小榆本是枕戈待旦的人,不可能自縛其手,安坐待變。

當晚,小榆即叫來堂叔,讓他明天一大早帶人去縣城買藥。不是說我們桃園不用一滴農藥嗎?收集全村農家肥時,堂叔覺得投入勞力多,費工時,蘿卜盤成了肉價錢,且肥效沒有化肥來得快,不合算。小榆與小桃跟堂叔反復解釋,讓堂叔也明白了綠色果園的概念與益處。叔,你今天看到了,那么多樹都被蛀蝕了,不馬上打藥,我怕整個桃園毀掉。由于焦慮,小榆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我又何嘗不想堅持自己定的原則啊,火燒眉毛,顧不得了。堂叔連連點頭,也是也是,只有下農藥,才能保證立馬見效。

中午,堂叔與人拎著農藥進屋,小桃的電話跟來了。

小桃似乎感知到小榆會固執己見用農藥去殺蟲,她在電話里急匆匆打機關槍一般說個不停,你千萬不要用藥,我已經跟農大的教授商議好了,馬上聯系購買花絨寄甲,它是天牛的天敵,以蟲治蟲,綠色環保,成本低,還快速、高效、持續效果好。說完,小榆感到耳膜上縈繞著她的吁吁氣喘,像剛跑完步。

你說快速是有多快?小榆抽空插進話。

多則十天,少則三五天。小桃唯恐小榆信不過,強調這是農學教授講的,你要是不信,就上網去百度。還特別交代說,用天敵殺蟲絕不能同時進行化學防治。

小榆陷入了沉默。

堂叔問是在家把藥跟水兌好了提去,還是去桃園勾兌?

先緩緩吧。半晌,小榆輕聲回復堂叔,小桃說她找到了不打藥的辦法。

不打藥當然最好。堂叔倒轉得快,那我叫大家伙先用老辦法治治。

什么老辦法?小榆急切地盯著堂叔。

拿鐵絲戳進樹洞里,把鋸樹郎戳死。堂叔狠狠地說。

行,我們先這么辦,等小桃買回天牛的天敵再換新方法。小榆站起,眼神堅決。

說歸說,小榆心中并未徹底消除疑慮,他又撲到電腦上,按照小桃的思路,找尋殺滅天牛的最佳生物防治辦法。

聽說出現天牛的情況后,趙林書記很快來到了桃園,跟小榆說,村支委馬上動員在家的老少村民,只要能行動的,都來桃園幫助查殺天牛。小榆心動,大概有多少人?趙林略一沉吟,二三十人應該有吧。小榆速速匡算一下,一天得支出幾千元,成本太高,難以承擔,就面有難色。趙林看出小榆的猶疑,你放心,我們動員大家做義務工,純幫忙。小榆心上涌起一股暖流,純幫忙肯定不行,我還是多少給大家一點力資費吧。

趙林一個電話,村里的高音喇叭即刻傳出婦聯主任的高門大嗓,讓大家放下手頭活計,馬上趕到獼猴桃園義務幫忙捉蟲。

不到一小時,來了四十多人,不過幾乎全是六七十歲的老人。趙林朝一對互相攙扶著蹣跚而來的老人說,唐三爹三娭毑,你們這么大年紀了,路都走不穩,就不用來了,萬一摔一跤,麻煩就大了,還是快回去吧。老夫婦立穩腳跟,看著趙林來氣了,趙支書,你這是討嫌我們老了冇用了是吧?趙林立馬雙手合十致歉,不是這意思,您看來了這么多人,夠了。老夫婦并不買趙林的賬,唐三爹喘著粗氣,振振有詞地說,就沖小榆侄子每個月幫我們老老少少剪頭發,還把我的耳朵掏通,能聽清聲音了,我們也要來湊個數。趙林不好再說什么,叮囑大家注意安全。

小榆望著山坡上跌跌撞撞的老人,周身的血液驟然熱乎起來。

多好的鄉親!

小榆爬上一處土墩,招呼大家,要眼神不大好和腿腳不方便的老人們回家去。除了五位老人實在是做不了捉蟲的事,只能作罷,其他人都從大樟那里領取一根尺來長的鐵絲,各自尋了一行獼猴桃樹開始捕殺天牛。

可是,靠這幾十號人,人均負責將近兩畝山坡地,要跟天牛搶速度,結果可想而知。趙林要求在家的村干部來桃園開臨時會議,大家一致認為獼猴桃園是摘掉貧困村帽子的標志性項目,一定要確保,如果人工捕殺在短時間內沒有把握,就必須盡快打藥,防止天牛蔓延。

小榆堅持將所有人力全部轉到完成了高接換優的地里,繼續手工捕捉天牛,只在另外五十畝地里施放農藥。趙林贊同他的意見。

這是結婚二十年來,兩口子第一次爆發激烈的爭吵。

原本小榆是要說清楚只給剩下的五十畝獼猴桃打了農藥,但一聽到在桃園用了農藥,小桃就叫起來,煩躁了幾天的小榆也一口氣沖上來,沒了繼續解說的耐心,你來我懟,一發不可收。直到堂叔在家里聽到兩人的吵鬧聲,趕過來勸解,他們才慢慢冷靜。

打了農藥的五十畝桃樹統統不要了,明年全部改栽軟棗獼猴桃。小桃以不由爭辯的語氣對小榆說。明年是明年的事,小榆不想跟小桃理論,他從心底里是要堅守綠色底線的,只因當時火急火燎,唯恐桃園被毀,加之村干部亦要求先保桃園,一時病急亂投醫,才同意打藥殺蟲。靜下心來,現在他也后悔,慶幸在他的堅持下,尚有一半桃園未用藥。

接下來,小榆與小桃和堂叔商定明天上午九點,在沒有打藥的半邊桃園釋放花絨寄甲成蟲與卵卡。小榆依然以質疑的口吻問小桃,我在網上看了,有人說用腫腿蜂殺天牛效果更快更好,同樣是生物防治,為什么選擇花絨寄甲?小桃不由欣賞地看一眼小榆,你還真是蠻用功。腫腿蜂殺天牛是又快又猛,可它對人有害,毒性大,蜇人后奇痛奇癢,一旦引進,可能會造成新的危害。不等小榆開口,堂叔急著說,那不行,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可以不要別人念你好,千萬不能被別人背后戳脊梁骨。

小榆對老婆又添了幾分敬意,眼里的柔和也水波一樣在臉上漫散開。

小桃現場巡回指導,小榆分發花絨寄甲,四個村干部加上大樟,每人帶十人負責十畝地,堂叔和嫂嫂一會送來熱乎乎的紅糖蛋茶,每人喝了一大杯。

一直干到中午一點多,五十畝桃園的花絨寄甲終于放好了,小榆再次爬上土墩。爹爹娭毑、叔叔伯伯嬸嬸,今天辛苦大家了,現在一起到我家里吃頓便飯,慌忙急促的,沒什么菜,得罪各位。人群中有人說不勞煩了,要回家去吃飯。趙林也站到土墩上,小榆他們已經把飯菜做好了,大家就去吃個飯吧,也讓小榆他們表示一下心意。

小榆家老屋的堂屋夠大,擺了四張八仙桌,魚和雞都是嫂嫂從家里拿來的,滿桌家常菜散發出柴火味,大家說說笑笑吃得很開心。

村里好久沒有過這樣的大場面了。老人們紛紛感嘆。

我要瘋了。早上起床,望著倚靠在床邊的義肢,小榆幾乎是喊著,對自己,也對在灶屋準備早餐的小桃。兩人不在一個房間,說話就抬高了嗓音。你這幾個晚上又做噩夢啦,這都是燥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放心吧,明后天花絨寄甲就會見效的。

聽著穿墻過門帶有距離感的言語聲,小榆感到一種縹縹緲緲的溫馨,甚是柔軟。多年以來,小桃總能三言兩語令小榆躁動不寧的心安定下來。小榆沒有深入想過個中原委,只是感覺一種莫可名狀的撫慰,似泉水浸潤焦裂的嘴唇,自己繃直的情緒頃刻松弛。他轉而暗想,老婆簡直是我心魔的天敵,對自己亦是實施生物防治,并且無形無礙。

兩人來到桃園時,堂叔已在打了農藥的山坡地清理修剪掉的病樹枯枝。照小桃的安排,所有遭到天牛危害施用了農藥的獼猴桃樹,一律在注射了農藥的天牛蛀蝕口朝下二十厘米處剪除,留待明年嫁接。這樣既避免農藥的殘留影響,又順帶將這剩下的五十畝地,也全部更新換代為軟棗獼猴桃樹。小榆打趣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早知結果如此,你不至于那天跟我吵那么厲害吧。小桃笑笑,這叫人有善愿,天必佑之。

言語間,太陽已躍上山丘,做工的鄉親陸續到了。

小桃向大家講解繼續疏除沒有空間生長的多余萌芽,雙芽去一,弱芽抹除。小榆貓著腰檢視一棵棵放了花絨寄甲的獼猴桃樹,天牛的蛀蝕孔外未出現新鋸木屑與天牛幼蟲糞便。他興奮地喊小桃,快來看,天牛真的被花絨寄甲殺死了!

時隔幾天立夏,沐浴今年最后的春陽,一些搶先孕育花苞的獼猴桃樹,開始零星綻放,空氣里彌散出清新的芬芳。隨著小榆歡快的呼喊,桃園里氣氛一陣活躍,十多個人都隨著小桃的頭轉過去。朝暉斜斜地打在小桃的笑臉上,盈盈的,絨絨的,似剛伸展開的桃葉,在風里微微拂動。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小桃依然很激動,她呼應著小榆,更希望這燦爛春陽照進他的心坎,驅離他的夢魘。

每晚睡前,小桃都要準備好足浴盆,讓小榆泡泡腳。小榆起先是抵觸的,一只腳,泡什么泡!小桃嗔怪道,正因為只有一條腿,才更要當寶貝,看重點。說著話,就把小榆的右腳按到了盆里。趁泡腳的工夫,小桃細心察看小榆的左腿,唯恐連接處被義肢磨破。白天不斷地提醒與叫停,總是難以阻住小榆在桃園鉆來鉆去,流連忘返。為村民們理發,也不知道要圍著椅子轉多少圈。小榆從不會因為傷痛吭氣,小桃最清楚不過,只有她自己檢查一遍才放心。桃花馬上都要開了,我擔心鄉親們年紀大了,做不了人工授粉的活,畢竟棚架那么高,不安全。小桃放開小榆的右腿,又忙著整理義肢。聽小桃說桃園的事,小榆便關了足浴盆的電動按摩,消除掉噪音。這個我想好了,出點錢,請鄰村養蜜蜂的徐大伯來我們桃園放一個月蜜蜂。小桃的眼里冒出兩道金光照射在小榆身上,你怎么知道鄰村有人養蜜蜂?小榆一本正經地沉默一會,這個,你想不到的,我自有辦法。

小榆小榆,你這腦殼不是榆木疙瘩,鉆勁可比榆木還要硬。小桃開心地將雙手搭到小榆肩上,一邊熟練地幫他按摩,一邊開啟了自說自話的模式。下面幾個月,我們要剪枝、疏果、追肥、套袋、灌水、防蟲、中耕、采果、幼樹剪梢、施基肥,然后又冬管。一年到頭,做不完的事哩。

你就光想些眼前的事吧。足浴盆預設的時間到點,小榆預備毛巾擦腳。

我聽出來了,你是變著法子說我頭發長見識短啰。小桃有點被小瞧的怨氣,那說說你的高瞻遠矚我聽聽。

我高屋建瓴地跟你說說吧。小榆拿腔作調的樣子令小桃想笑,就順勢笑了出來。現在的九馬咀主要是沒有人氣,沒有生氣。為什么會這樣?沒有產業,務農收入低,文化生活差不多是空白,留不住年輕人。更何況孩子讀書沒有好學校好老師,誰愿意窩在這過一輩子?

小桃十分認可小榆的分析,不覺進入了他的頻道中。

解決這些問題,就是我們以后的方向。小榆說著,眼前浮現出逶迤豐茂的萬畝獼猴桃園,機耕道上人來車往。我給村里老人們理發,看著他們每天在墻角默默曬太陽,灶屋里冷火秋煙,心里總不是個滋味。這邊老人小孩在家孤獨留守,那邊青壯年背井離鄉在外打拼。什么鄉愁,這樣下去有愁無鄉啦。

你是要留住鄉愁啊。小桃插言。

我不想自己成為留在老家的最后一代人,這塊土地世世代代都得有人守著,在這里生生不息。小榆的視線穿過門窗與黑夜,投射到心中某個地方。他知道這些話其實也是自言自語,回鄉半年多了,雖然打理桃園并不比城里開餐館輕松,且現在還只是天天往外掏錢,但心沒有了飄蕩的無依感,腳踏在熟稔的大地上,似踏著祖先堅實的臂膀,這樣想著,便有一股股充盈的熱力從足底升騰而起。

小榆經常因這種奇異的感覺驚訝不已。

小桃捏捏小榆的肩膀,低頭用下頜觸碰他的頭頂,無論你怎么決定,我都陪著你。

小榆仰頭,抬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欣慰與感激交織。只是,我回來做這些事情,不知道老爸會不會樂意?

你腦殼里還是圍著“出人頭地”在轉圈圈吧。小桃加重了一點手力。要不你怎么老是做那個蟲子的夢,一個心病接一個心病,怎么得安寧!我們回來伴著老人家,踏踏實實做事,老爸能不高興嗎?再說,老爸認為什么才是“出人頭地”呢?

小榆呵呵一笑,老爸的“出人頭地”在當時標準是蠻高的。迎著小桃詢問的目光,小榆解密一般,他老人家希望我們家能出個像大隊支部書記那樣說話算話一呼百應的人,可以為別人拍板評多少工分、分多少糧食。或者做城里人,住平頂樓房。

哦,你早就超過這個標準了。小桃拍拍小榆,你現在還給人發工錢呢。

不,老爸如果在世,他的標準肯定會水漲船高。小榆堅信不疑,不過,我現在想通了,“出人頭地”,不一定非要像老爸期望的當干部或者做城里人、賺大錢,能帶動大家守著這塊地,一同努力過上好日子,也是一種出人頭地。

市電視臺第三次打電話預約來九馬咀采訪,小榆答應了。

離開城市回到老家,除了身體的因素,一部分原因也是不習慣突然被聚光燈掃描。直至小桃說可以趁機讓電視臺來宣傳一下桃園的獼猴桃采摘節,小榆方才應允。

電視臺和報社兩家媒體來了四名記者,小榆在葳蕤的桃園接受他們訪談,談了“一村一品”,談了綠色環保,最后重點介紹了采摘節。第二天,以《昔日見義勇為勇士,今朝鄉村振興弄潮》為題的報道登上了市報與電視臺新聞聯播,兩家的新媒體中心還競相推出了短視頻。由于公開了聯系電話,報名采摘的單位團體與個人紛紛預約,一時間小榆的電話應接不暇。

趁著這個熱度,我們過兩三天就開園采摘吧。小榆剛剛與一家企業工會負責人洽談好,他們兩百人分四批次來采摘紅心獼猴桃,人均五斤,每斤二十元。

你猴急的毛病又犯了。小桃不同意,我們的獼猴桃糖分才接近6%,還不到采收時候,需要再等上十天。

人家摘下來帶回家放幾天再吃不就行啦。小榆擔心到手的鴨子飛掉。雖然進行了大面積修剪嫁接,但一畝也有六百來公斤的產量,預計今年五十畝生態獼猴桃產量有三萬公斤,時下,一筆兩萬元的業務算是大單了。

你是采摘節,可桃子的糖分不足7%,大家來摘的時候吃不得,氛圍完全沒了,采摘節還有啥意義?小桃耐心解說,摔倒容易爬起難,砸了牌子就難得直起腰身了。

小榆有言在先,技術上主要還是聽小桃的,他便沒有繼續堅持,算是默認。小桃洞悉自己老公的心思,語氣是和緩的。我們不用著急,等到今年高接換優的軟棗獼猴桃明后年接連掛果,收入就提上來了。

這我知道,所以我也主張補苗嫁接都選用軟棗獼猴桃,三年之內我們可以全部換新接優,加之我們是綠色果園生態水果,市價每公斤能賣到一百元以上,收入可觀啊。小榆充滿憧憬,兩人的思維很快疊印到同一頻道。這樣,我們就能加快擴大規模,讓漫山遍野全部種上獼猴桃樹。

你看你看,你又犯急躁病了。小桃兩眼斜睨小榆,語氣親昵但帶著警示的意味,晚上心魔又會找上你的。

小榆一笑置之。我怕什么,即使是天牛鉆到了我肚里,也有你這生物殺蟲高手對付,我盡可以躺平。

心魔就像變種的害蟲,比天牛難得殺滅。小桃攤開雙手,作莫可奈何狀。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何懼之有?小榆淡然道。

兩臺中巴車載著五十人的隊伍,上午九點多進了村。這是久遠年代才出現過的場景。九馬咀在家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集中到了村部,大多是看熱鬧,也有大樟媳婦請來幫忙做飯菜的。趙林帶領村干部陪同前來的兩個記者,說笑著引領這支喧鬧的隊伍行走在機耕道上,向桃園進發。

沒想到,第一筆業務在新聞媒體的推波助瀾下,一炮而紅。不到一個月,桃園的獼猴桃采摘殆盡,而大樟家的土雞也行將斬盡殺絕。

有村民幫小榆算賬,園里紅心黃心兩種獼猴桃只算三萬公斤,均價每公斤二十八元,收入八十四萬元。刨去十二個民工三千六百個工日工資三十六萬元、肥料十萬元、抽水機埠與相關設施投入二十八萬元、生物殺蟲兩萬元和苗木嫁接補種二十三萬元,共計九十九萬元,第一年虧損十五萬元。但如果機埠與設施建設二十八萬元分五年折舊,則第一年就可以盈利六七萬元。小桃最先聽到村民算賬的結果,告訴小榆后,他大為咋舌。姑且不論他們夫婦倆一年的工資與車輛耗費,如果桃園一年的成本費用僅僅這幾項,他倒要捧著自己的后腦殼喜樂了。小榆唯有笑著對堂叔與小桃說,沒有不下蛋的母雞,盈利是肯定的,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就后年,面包一定會有的。

留守在九馬咀村里的人并不多,對外也大多是以家為單位單線聯系,平常很少橫向往來。可關于村里獼猴桃園已經賺錢的消息,卻飛快傳到了每一位在外的村民耳中,且愈傳愈邪乎,有的甚至說一年就賺了二十多萬純利。

有的人覺得看到了老家的希望,有的想回來探個究竟,看看自己能不能回家種獼猴桃。也有人著急回來分一杯羹。堂叔面對小榆小桃連連搖頭,這人,就是眼皮子薄,動不動會犯紅眼病。

村干部的電話被打爆了。

九馬咀沸騰了,只是這沸騰藏在厚厚一層漂流物之下,像洞庭湖漲水時,沉沉浪渣掩蓋下的回流。趙林在縣委黨校學習一個月,才去十天,接二連三的電話令他下課后沒得半點空閑。有人咨詢桃園的事他樂意解說,有人動了回家種地的念頭他使勁鼓動。然而,他擔心的是有兩三個電話暴露出的另一種傾向。村里的桃園你們承包給個人,為什么不經過村民大會?承包協議為什么僅憑你們幾個村干部說了算?!桃園的利潤怎么分配?叫得最兇的是唐三爹的兒子唐七〇,他在廣州做保安,一家四口三年五載才回來一趟,父親兩耳被耳屎堵得聽不清聲音了也沒管過。他放言要立馬回九馬咀分紅。

趙林不是害怕這幾個人翻了九馬咀的天,他操心小榆聽不得閑言,一氣之下撂挑子,那他才有了點起色的工作和振興九馬咀的計劃便都打了水漂。

特別生氣的是大樟。趙林書記不在九馬咀,大樟就挨個找其他幾位村干部抱怨。還有王法嗎?這桃園撂荒幾年冇人問,我老弟扔下去大幾十萬,還沒有聽到水響,就說的說要廢了協議,說的說要分包桃園,這是都要做蔣介石吧,抗戰勝利了,就從峨眉山上跑下來摘桃子啊!

剛吃完晚飯,唐三爹和三娭毑顫巍巍地來到了小榆家。小榆侄子啊,你千萬莫跟我們家七〇那個化生子計較。我們打了電話,他回家來過年可以,如果是回來搗蛋就不準他進家門。小榆趕緊讓座,小桃忙著泡茶。唐三爹講了三娭毑講,氣咻咻的。人如果忘恩負義,那是畜生不如啊。別的不說,憑你小榆侄子為全村人免費剃頭這一點,我們就要維護你。

小榆感到溫暖又無語,讓小桃開車送唐三爹他們回了家。

年關迫近,九馬咀村道上來往的人漸漸多起來,關于桃園的議論還在一波一波強勁鼓送。軟棗獼猴桃樹苗的預付款約定在這幾天付,小桃提醒小榆該拿主意了。小榆緊抿著嘴唇,眼光落在火塘噼啪燃燒的柴火上,火苗飄飄拂拂,映出小榆的臉陰晴不定。小桃見狀沒有催問,進了睡房。小榆來到堂屋,佇立在神龕前。如果父母在世,會不會贊同自己繼續桃園的運營?凝視父母慈愛的目光,小榆的胸脯緩緩起伏,他點燃三炷檀香插好,雙手合十,閉目頷首,似在等待來自祖先的昭示。

小年夜,小桃開車載了堂叔和小榆一起在大哥家吃飯。大樟說,現在,這些后輩越來越夾生,不懂一點人情世故,原定臘月二十五請全村六十歲以上老人吃年夜飯的活動取消算了。堂叔與小桃齊齊看向小榆。就在這時,小榆的手機響了。是趙林書記。小榆回了聲“你好”后,便是長時間地傾聽。

最后,小榆說了句:好吧,那就等你回九馬咀。掛了電話,他并未回復大樟的提議,而是舉起自己的酒杯猛喝一大口,吃菜吃飯,今天小年,我們說點好聽的。

幾乎每一個趕回家過年的村民都去獼猴桃園察看了一番。

目睹苗木茁壯、設施完備、整齊利落的桃園,要求分包的呼聲開始甚囂塵上。

臘月二十五,陰沉了數日的天空有了太陽,雖然光照寡淡,畢竟多少帶來了些暖意。一大早,立在南山上的大喇叭里傳出婦聯主任的大嗓音,請全體村民明天晚上七點到村部開大會,有事離不開的家庭務必派一名代表參加。

大樟趕著小榆從村民家買來的一黑一白兩只肥豬,緩緩走在村道上。他知道這個會主要是為獼猴桃園而開,他有些煩躁地揮著青竹條打了一下身前的黑豬。屠夫和四位壯漢立在大樟家地坪中,大嫂也燒好了一大鍋開水,大家都在等著肥豬到來。小榆在臺階上為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剪頭發,旁邊還候著一個小孩和兩位老人。

小桃在隔壁村部,與其他四位村干部一起,準備晚餐的六套桌椅板凳與餐具。會計口里銜著剪刀,兩邊臉上各掛著一截膠帶,站在板凳上貼春聯。他將膠帶一半粘上春聯一半貼到墻面,用力拍緊實。不一會,從大樟家傳來喧鬧的人聲和凄厲的豬叫。大家放下手里的活,也朝大樟家擁過去。

見村干部過來,圍觀的人中立即傳出風涼話。吃人的嘴軟,人家靠集體的桃園賺了錢,就拿糖衣炮彈轟。拉攏老人家,他們都是些遲暮叮咚的人了,還懂個鬼,誰給吃的就擁護誰。

你們是腦殼里搭錯了線,還是吃飽了撐的?!婦聯主任亮開潑辣的大嗓門,沖著聲音發出的方向便是一頓吼。你摸著自己的臠心蒂子想想看,小榆他們一年開給我們做事的村民工錢就有三四十萬元,這些錢去了哪里?還不是都放進了我們九馬咀人的口袋里!往年有這樣的好事嗎?怕是想破你的后腦殼也白搭。這么多年了,有誰自己掏腰包請全村的老人吃年飯?有這個經濟能力的人不少,可誰有這份心?即使有這個心,誰又這么做了?有的崽女過年自己都不回來看看自己的爺娘。還好意思在這吹西北風,說不三不四的話!

半下午,趙林書記從縣上趕回了九馬咀。

趙林在村部召集村干部開碰頭會,詳細了解這幾天大家包干深入各村民小組摸底做工作的情況,布置明晚的村民大會。匯總大家的情況后顯示,對桃園是否交由小榆兩口子繼續投資運營,村民分成了對立的兩方,雙方人數大致相當。經過村干部和黨員幾天來的解釋工作,贊成的一方在增多,但由于有幾個長年在外漂流的人鼓噪,風向隨時可能發生變化,不可掉以輕心。趙林最后強調,只要我們大家沒有從桃園中撈取任何個人好處,一門心思都為了村里的發展,道理是能講得通的,我們也是問心無愧的。大家不要怕,要大膽工作,善于工作。日久見人心,我們堅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村里臨時從回家村民中調派了幾輛車,接送老人吃年夜飯,可車尚未出發,一些老人已經陸陸續續出現在來村部的路上。

唐三爹和三娭毑坐著小桃的車,最后到達村部。有人笑問三爹怎么來這么遲,就等他們來放鞭炮開餐了。三爹氣狠狠地說,還不是我們家七〇那個化生子,他有病,欒心被蟲吃了,混賬透頂,不想讓我們來吃小榆請的年夜飯。小榆呵呵笑著,過來將兩位老人引到座位上。

年夜飯由趙林主持,他說全村都要感謝小榆和小桃,沒有他們的情懷,沒有他們的責任感、事業心,沒有他們對父老鄉親的真情厚誼,就不會有老人家們今天歡聚一堂,也不會有獼猴桃園今天的新生。老人們紛紛叫好,一片由衷的贊嘆聲,這是古時候才有的千叟宴啊。小榆的講話誠懇真切,令人動容。他感謝大家接納他這個在外打工二十多年的人,曾經的少年歸來已兩鬢斑白,身有殘疾。他現在沒有別的想法,只希望讓獼猴桃成為九馬咀的品牌,帶動九馬咀發展,讓大家過上稱心如意的好日子,讓在外打拼的九馬咀的子孫們不再離鄉背井,在家門口工作賺錢,在祖祖輩輩休養生息的故土上過生活。他表示,即使明晚村民大會大家表決不再讓他經營村里的獼猴桃園了,他還是不會離開九馬咀,會留守在祖祖輩輩耕耘過的土地上。

在場的六七十人一齊鼓掌,雖不整齊響亮,卻是發自內心。

望著熱鬧喜慶的場面,小榆從一張張皺紋密布的老人笑臉中尋到了父母親,他們喜氣洋洋地坐在一條板凳上,與同桌的人熱烈地聊著什么。他端起酒杯急急走攏去,剛要呼喊,他們卻瞬間消隱在熟悉的面孔里。小榆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反應過來,東張西望后,但見眼前每一副笑臉又都似父母的容顏。喝多了?趙林覺出小榆的異常舉動,走過來,輕輕碰碰怔在原地的他。怎么可能!小榆高舉酒杯,又一路挨桌敬了過去。

飯后,小桃與嫂嫂給每人泡了一杯芝麻紅糖茶。一番熱聊后,興致盎然的人們才漸漸散去。小桃讓小榆等等,自己開車先送最后幾位老人回家。

喧鬧的村部頃刻變得寧靜。太陽能路燈照著由村部伸展開去的村道,遠遠消失在灰暗的原野里。小榆知道,這是九馬咀最寬闊的一條水泥面道路,現在雖然空蕩,卻似一棵大樹,分生出無數枝杈,每一根枝枝杈杈的盡頭都連著一盞如星的燈火。這些燈火讓他感到溫暖踏實,渾身充滿力量。

趙林跟小榆談了沒幾句,就被站起身的小榆打斷。他說,你不用給我做工作加油打氣,剛才我當著全村老人家的面表了態,我是啞巴吃秤砣——鐵了心。無論明晚結果如何,我都接受,但我不打算再離開生我養我的地方。趙林望著小榆,他肩膀微微向左低傾,挺直的右腿就像一顆釘子,深深扎進泥土里。他們倆肩并著肩,眼光一同投向夜幕下的九馬咀。

夜空濃烈而深邃。

近處,厚重的夜色在路燈映照下顯出一團團輕淺的灰暈,更廣闊的山水隱匿在那里,神秘莫測卻又仿佛觸手可及。時值冬末,似乎能感知地皮下草木萬物在悄然吮吸,根須飽脹,生命萌動。

小榆的腦子里毫無來由地冒出一個詞:天高地厚。

忽然,一股雪亮的光柱從遼遠的山丘后射向天幕,如一條通往天際的大道。隨著光柱漸次降低,可以隱約看到汽車越過了山丘,分列成兩束的燈光凌空而至。一會兒,車停在了水泥坪中,車燈照著村部門框上鮮紅的春聯:“湖山四面桃園添錦繡,憂樂萬家吾輩開新猷。”“九馬奔騰”的四字橫批在習習夜風里輕輕抖動。

是小桃送老人回來了。

小榆和趙林走出村部,迎了上去。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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