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孩子打掉!”
李建華在飯局上剛給客戶敬完酒,回到位置上就發現了妻子張佩佩在微信里的留言。他腦子頓時一激靈,像一盆冷水,澆得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
他立即起身到門外給妻子打電話。握電話的手在抖,心里有著火燒的焦灼。電話一接通,里面便是劈頭蓋臉的抱怨:“你兒子我管不了啦,你來管吧。一個都已經很辛苦,還要兩個干啥?我不想再這么累了。”
李建華心里很急,卻又耐著性子安慰妻子:“你辛苦了,男孩子調皮一點是正常的,但總體上他還是很乖,你要消消氣,消消氣。”
張佩佩問:“你啥時候回來?”
“可能還有一會,今晚請的是一個大客戶,他們的興致還高得很。”李建華遲疑著,心里有些許愧疚。
電話的另一端哦了一聲,便掛斷了。
那天夜里,李建華回到家時已是深夜。燈已經熄滅,妻兒已入睡。
他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早點睡吧。”黑暗中是妻子的聲音,她還沒有睡著,語調里帶著慵懶的倦意。
“馬上就睡。”他回應著,走到床邊,俯身摸妻子的頭,又說:“你別生氣了!”
“你別管我,我睡一覺就好了。”張佩佩翻了一個身,把背朝向他。
李建華呆立片刻,暗中嘆息一聲,悄聲出去了。
那時張佩佩已經懷了四個多月的身孕。在得知自己懷孕后的那天夜里,孩子睡覺后,張佩佩坐在桌邊削蘋果,一邊對坐在沙發上刷手機的丈夫說:“我懷孕了!”
“啊!”李建華抬起頭望著妻子,一臉茫然。
張佩佩平靜地重復了一遍。
李建華小心翼翼地問:“多久了?”
張佩佩說:“剛懷上。”她把蘋果切了一小半遞向丈夫。李建華擺擺手。張佩佩咬一口蘋果,嚼得清脆有聲。李建華緊張地看著她。
張佩佩問:“你是咋想的?”
李建華說:“我聽你的。”
“打掉。”她說得斬釘截鐵。
他猶猶豫豫地說:“也是一條命呢。”
張佩佩扔下剛啃了兩口的蘋果,嚷起來:“我都36歲了,我不想再做全職媽媽,把女人的年華全都耗在家務上。”
她既生氣,又委屈。當初生下兒子后,由于沒人幫著帶孩子,張佩佩就辭職做起了全職媽媽。這些年日復一日的辛勞和悲欣,只有自己知道。待孩子上了小學后,她突然感到漫長的空虛。她想重新去工作,但這時候的她,已經35歲,又沒有出類拔萃的能力,在職場上是一個尷尬的年紀。找了很久,才終于找到一個相對滿意的工作。假如再生孩子,她將不得不再次做起全職媽媽,待第二個孩子進入小學,她都年過四旬,人生中的美好年華在單調、繁瑣的日常家務中消耗殆盡。她不敢去想象,那又將是怎樣一種灰暗的空虛和絕望。更重要的是,在大城市養育孩子的成本太高了,她不愿給這平凡的日子再添加艱難的重壓。她向丈夫重申她的決定:“我不想再生了。”
李建華一直都記得她站在客廳的吊燈下,又激動,又悲傷,額頭和脖子上有青筋如小蚯蚓在蠕動。她幾乎是在喊:“我年紀不小了,生完二胎,養大孩子,我就老了,啥事兒都沒干,啥事兒也干不成了。”
李建華慌忙安慰她:“那就不生,不生了。”
在醫院做流產手術的時候,當冰涼的器械搭上張佩佩小腹的一瞬間,她突然喊起來:“停!”醫生錯愕地看著她。連她后來也無法解釋,為何在那一刻她會突然反悔,也許是出自于一份與生俱來的母性,她堅定地喊起來:“不做了,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李建華尊重妻子的決定,同時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每一次孕檢,李建華都陪著妻子去醫院。那天在醫院嘈雜的走廊上,他接到了岳父的電話。一個低沉、疲倦的聲音從喧囂中傳過來,顯得無限遙遠。李建華快步走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
岳父問:“端午你們回來不?”
李建華說:“不回去了。路遠,我怕佩佩承受不了。你們呢,媽媽的病怎么樣了?”
“她是老樣子,病情沒有加重。只是我……”岳父停頓了,他的遲疑讓電話另一端的女婿敏銳地捕捉到了。
李建華問:“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電話里是短暫的沉默,隨即一個聲音縹緲地傳過來:“我覺得胃疼,好幾次半夜都被疼醒了。”
李建華心里咯噔一下,一種玻璃開裂的聲音。他問道:“看過醫生了嗎?”
“在鎮上的衛生院開過藥,不管用。”
“鎮上的衛生院哪行呢,你起碼得去大一點的醫院看看。”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著。
李建華又問:“有多久了?”
“四五個月了吧,春節前就開始痛的。”
李建華微微惱了:“你為什么不早說呢?我們好帶你去看看啊。”
電話里又是剎那的沉默,隨即一個語調黯然的聲音仿佛風從門縫擠進來:“我以為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
李建華說:“別再拖了,星期天我去接你到醫院檢查。”
周日一大早,李建華就開車趕去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鄉下。岳父岳母都是農民,一直住在農村。李建華剛剛開車到院子門口,岳父就站在那里等著他了。才幾個月不見,六十二歲的岳父變得憔悴不堪,又黑又瘦,就像晚秋的莊稼有著漫長的蕭索。李建華心里微微地酸了。
岳父岳母早早地準備好了兩筐雞蛋、一只鴨子、兩只公雞,還有一籃子蔬菜。患有帕金森病的岳母顫顫巍巍地拎著蔬菜往后備箱裝,慌得李建華趕緊過去攔住她。
岳母的帕金森病已經是中晚期了,行動遲緩,但還好在尚未惡化到臥床的地步。這幾年,都是岳父在照料她。李建華擔心把岳父接進城里看病后,沒人照顧岳母,就提出叫岳母一同進城。岳母沒有答應,她念叨著:“家里的那么多只雞、鴨、鵝,沒人照看呢。我要是也走了,它們要餓死呢。”
她又說:“我就留在家里,我照顧得了自己的。”她的語氣很堅定。
李建華拗不過她,只得帶著岳父離開。
第二天上午,李建華向公司請了假,帶著岳父去醫院。醫院喧囂如市集。掛號后,他們陷入長長的等待。李建華一次次地看著屏幕上滾動的掛號號碼,一次次地陷入絕望。前面還排著好多人呢,這得等到何時啊。李建華焦躁地刷著手機,各種眼花繚亂的信息如臺風過境,在他眼前刮得一片狼藉。他好幾次起身去問導診臺的護士何時才能輪到他們。護士每次都是木然地回答他,等著喊號吧。
他偷偷地觀察岳父,發現他茫然地坐在候診的人群中,木訥、呆滯,仿佛大海中隨波逐流的浮萍。李建華想與他說什么,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花去整整一天的時間,岳父終于做完了各種檢查。他顯得無限疲倦,無力地對女婿說:“要不你給我買張票,明天我就坐動車回去了。”
李建華說:“還有的檢查沒拿到報告呢,特別是胃鏡的報告,要兩天后才能取的嘛。”
“報告取不取都無所謂了。”岳父努力一笑,佯裝很輕松的樣子。
當后來李建華回想這個場景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病入膏肓的人對自己的身體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病中的岳父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著即將到來的宿命。兩天后,李建華拿到胃鏡報告單時,他只覺腦袋嗡的一下,有著一種在大海上顛簸的眩暈。報告單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胃癌。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著情緒,揣好報告單去找岳父。
岳父正坐在醫生的診室外候診。他問女婿:“拿到了嗎?”李建華點頭:“拿到了。”岳父沒有再追問結果,也沒有索取報告單。李建華遲疑了一下,終是沉默了。
在醫生的診室里,醫生接過報告單掃了一眼,開口就說:“馬上住院吧。”
李建華對岳父說:“爸,你到外面去一下,我想和大夫單獨說幾句話。”
“是癌癥吧,不用瞞我,我承受得起。”岳父說得很平靜。
李建華訕訕地說:“我……我并不是要瞞你。”
岳父直接問醫生:“大夫,是晚期嗎?”
醫生說:“是不是晚期,還不太清楚。但從圖片上來看,肯定不是早期。”隨即他加重語氣,又說:“如果手術成功,后續恢復也好,也可以多活好些年的。”
李建華說:“那就住院吧。”他眼角的余光掃到岳父,發現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張佩佩得知父親的病情,她無聲地哭了。李建華給她擦眼淚。她抽噎著說:“馬萱萱媽媽說馬萱萱出生那年,她爸就是胃癌死的。來一個,就走一個。”頓了一下,她顫抖著嗓子說:“我害怕。”
李建華安慰她:“吉人自有天相,爸一定會沒事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明顯沒有底氣。
岳父的手術很順利。但醫生告訴李建華,這種病最重要的還是在于后期的康復和繼續治療,很多癌癥患者,在摘除手術時都很成功,但后來康復不理想,沒能堅持多久就走了。李建華只好在心里祈禱岳父能夠順利康復,同時也鼓勵他好好養病。
岳父出院后,回到了鄉下的老家。李建華給他們請了一個保姆,起初保姆聽聞是在鄉下干活,怎么也不愿意,后來一番動員,又加了工錢,對方才勉強答應。怎料一個月后,岳母就打來電話,說保姆走了,怎么也留不住。那是周四的下午四點,李建華剛從部門經理的辦公室出來,心里憋著一肚子火。最近的某項目出現了一些問題,過錯并不在他,可那個姓顧的經理卻把板子打在他身上,將他訓得狗血淋頭,又扣去他半個月的獎金,還惡狠狠地威脅道:“下次再出現類似的錯誤,就直接去人事部門辦理辭職手續。”李建華氣得真想跳起來朝對方那張胖乎乎的圓臉狠狠一拳,但他暫時沒有那個膽量。
接到岳母的電話讓他更加心煩意亂,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著情緒。他告訴岳母別急,他會重新給他們找一個保姆。岳母卻告訴他,不用找了,他們能照顧好自己。她的語調是鏗鏘的,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
李建華心里很愧疚,也懊惱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在五點鐘時匆匆離開了公司,趕去火車站接他的母親。母親已經七十歲了,患有腿疾,左邊的小腿已經完全變形,就像扭曲的枯枝,再也無力抽出逢春的新芽。她住在省外的老家鄉下,行動極度不便,走上一百米都很吃力,可她還是堅持要來兒子的家里看望即將臨盆的兒媳。李建華的哥哥送著母親來。
在火車站的出口,李建華看著出站的人群如同洪水洶涌,一瘸一拐的母親就像浮標似的在潮水中起伏。他心里既高興,又酸楚。他迎上去,喊了一聲“媽”。已有半年多沒有見面了,這一聲喊濕漉漉的,帶著一種咸澀的氣息。母親問道:“建華,佩佩好久生?”李建華說:“預產期就是六天以后。”
家里只有緊湊的三居室,一個月前還雇了一個住家的保姆,如今母親的到來讓空間顯得有些擁擠了。當一周后張佩佩順利產下一個男嬰后,家里添加了一個嬰兒床,就顯得更加擁擠了。衛生間只有一個,早晚都要排隊。有一次李建華的母親正在上廁所,而他的兒子小辣條也要上,憋不住的小家伙開始大吼。老人家在里面應聲:“馬上馬上。”但過了兩分鐘,她仍未出來。小辣條開始拍門,嚷著快點快點。老人家終于踮著腳,顫巍巍地走出來,自嘲道:“我老了,腳又痛,行動慢。”小辣條進入衛生間后,氣呼呼地叫起來:“臭死了臭死了。”過了一會,他出來后仍然在抱怨,說奶奶把廁所搞得臭烘烘的。做祖母的臉上有些尷尬,訕訕地說:“我鄉下來的,當然臭了,不像你們在大城市。”
小辣條說:“是你不愛衛生,澡也不洗,腳上貼的膏藥也臭烘烘的。”
李建華大聲呵斥兒子:“給我閉嘴。”小辣條看到父親生氣了,便不再吭聲。李建華向母親賠不是:“媽,小辣條不懂事,瞎說話,你不要跟他計較。”“他是小孩子家,哪個會跟他計較嘛。”李建華感到母親的語氣有點酸,但他并未在意。
第二天上午,李建華在辦公室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建華,給我買張明天的火車票,我要回去了。”他愣住了:“媽,咋了?”“沒啥,我就是想回去了。”
李建華明白,妻子尚在月子中,母親不會這么快就回去,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于是耐著性子問:“媽,到底發生了啥子事?”母親說:“沒啥子,我就是想回去了。你爸一個人在家忙不過來。”李建華微微地惱了:“現在又不是農忙時節,我爸能忙到哪里去?你真要回去,那我馬上買票,只要你不怕人家說閑話,兒媳婦還在坐月子,婆婆就回家了,肯定是兒子兒媳婦待她不好。”
電話的另一端一陣沉默,母親終于開口說出了實情:“你家小辣條說我又老,又丑,又臭,你們不歡迎我,要我早點滾回家去。”
“那個小兔崽子,沒大沒小,胡說八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李建華是真生氣,隨即又把語調降下來,“媽,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再說了,佩佩還在坐月子,你這就回去了,以后她肯定會有想法。”
電話里傳來一聲嘆息。李建華明白,母親暫時不會走了,心里松了一口氣。
晚上,李建華請客戶吃飯。飯局的人不多。起初大家還有些拘謹,但幾杯酒一下去,場面頓時便活躍起來。客戶變著法子,讓李建華兩次提著滿滿的分酒器一飲而盡。李建華的酒量不大,喝完后只覺眼前云遮霧繞,世界縹緲如鏡花水月。有人贊道:“好酒量!”李建華只能嘿嘿地苦笑。
后來他酒后失憶了。酒局上最后的記憶停留在他端著杯子去給客戶敬酒后的短暫場景,對方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這個人耿直,不虛偽,我喜歡。那個項目就這么定了,過兩天簽合同。”李建華心頭一熱,豪情萬丈地說:“那我喝三杯。”
酒喝下去后,他只覺眼前越來越模糊,像一團迷霧。
他醒來后,發現躺在病床上,左手背上扎著輸液管。燈光慘淡,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定了定神,坐起來,看到對面一個輸液的中年婦女,正茫然地瞧著他。另有八張床位,兩個空著,其他六個人有五個已睡去,一個瞪著天花板發愣。
床頭有一張醫院的處方打印單,上面寫著:重度醉酒,意識不清。治療的方式就是輸液,以促進酒精代謝。李建華感到那些字跡如熱鍋上的螞蟻慌不擇路地亂爬亂撞,讓他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嘆了一口氣,掏出手機看時間,已是凌晨四點多了,翻閱微信信息和手機通話記錄,一切均發生在失憶前。他努力尋找著記憶的蛛絲馬跡,終是徒勞無功。掛瓶中的液水就要滴盡了,還剩一瓶未輸,他按了床頭的呼叫器。里面傳來護士的問詢:“有什么事?”“藥水輸完了。”
“來了。”里面一陣吱吱咔咔的刺耳聲。
不一會,護士走進來了,很嫻熟地更換輸液瓶。李建華小心地問:“護士,是誰把我送來的?”護士說:“我才換班不久,不清楚。”李建華看著處方箋,說:“是董方醫生給我檢查的,能不能把董醫生請過來?”護士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說:董醫生這會兒在休息,如果你不是身體問題,就暫時不要打擾他。”李建華說:“我覺得胸口不舒服。”護士說:“那你等一下。”
李建華只覺得心頭大霧茫茫。他的目光茫然地掃過同室的幾個病友,發現全都睡著了。其中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發出了急促的鼾聲,如同晚風撲打著草葉。他突然羨慕起那個胖子來。
醫生進來了,眼睛半瞇著,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他劈頭就問:“哪里不舒服?”
李建華指了指胸口,說:“胸悶,心慌。”
醫生用聽診器先后在李建華的前胸和后背傾聽了一會,說:“沒什么大問題,不要擔心。好好休息一下,輸完了就可以回去了。”
輸完液,天色將曉。李建華回到家,開門,看到客廳里的燈亮著,心里不由一緊。他小心地換好鞋,妻子便端著水杯從客廳走過來。“你請客吃個飯,吃到現在啊。”她話里帶著一絲揶揄的意味。
李建華訥訥地說:“對不起,我喝醉了。”
張佩佩繼續揶揄道:“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要花一晚上的時間來找嗎?”
李建華理解妻子的那份不悅,猶豫了一下,終究是道出了實情:“醉得有點厲害,還去醫院輸了液。你知道的,今晚請的客人,是甲方。喝不好,項目就成不了。”
張佩佩的聲音軟下來:“以后少喝點。寧愿不掙這個錢,也不要拿命來換。”
整個上午他的工作效率很低,頭仍舊是暈的,有一種失重的漂浮感。這讓他無限懊惱、自責和后悔,明明提醒過自己要少喝,最后卻是酩酊大醉。他只覺人生灰暗,生活是一道絕望的深淵。他把這稱之為酒后抑郁癥,從不知道該如何去化解。
十點半的時候,他給昨夜參加飯局的一位好朋友打電話。他想了解失憶的情形,對方告訴他,在分別的時候他看上去雖然有些醉意,但整個人仍然很清醒,言辭清晰,舉止得當。他苦笑著,突然憐憫起自己來。
每天午飯后,李建華都會半躺在椅子上打個盹。這個午后他卻怎么也睡不著,頭很沉,身子很輕,仿佛在高高的秋千上蕩漾。他請了假,聲稱外出見客戶,卻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開了一個鐘點房,折騰了半晌,終于睡過去。這一覺很沉,醒來后他精神好了很多,時間卻已是四點多了。他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有數個未接來電。其中有三個是哥哥打來的。他一邊穿鞋,一邊給兄長回電。
電話通了,沒有任何客套:“你在搞哪樣呢?打電話你也不接。我跟你說,媽之前給我打電話,叫我開車去接她,她要回家。到底是咋個回事嘛?”
李建華愣住了:“媽要回家?她昨天跟小辣條發生了不愉快,我已經跟她說好了的,她也答應了不回去的呀。一個老人家,跟自己的孫子較啥子勁呢?
“是之前打的,肯定是今天發生的事。”
“我昨晚喝多了,喝得進醫院輸液,今天身體不舒服,剛才在睡覺。你不要著急,我了解一下到底是啥情況。”
“喝酒喝進了醫院?”電話里的語氣顯得很關切,“以后少喝點,人到中年了,一定要保重身體。”
他嗯一聲,說:“我曉得。”
他給母親打電話,剛響一聲就接通了。他說:“媽,剛剛哥哥打電話來,說你叫他開車來接你回家。”母親說:“我想回去了。”他有些生氣,但還是忍著:“昨天不是才說好了嗎?你咋個又有想法了嘛?”
“建華,莫問了,我就是想回去了。”母親的語調很低沉,又似乎是在哀求。
“媽,你這就回去,你讓我以后咋做人?”李建華終于提高了聲音。
“我就是想回去了,想回去了。但是你忙,我怕耽擱你,就叫你哥來接我。”
母親的聲音微微沙啞,有著一種凄風苦雨的哀愁。李建華心里一痛,沉默了。半晌后,他說:“路途太遠,要開八個小時,哥哥往返太辛苦了。今天周五,后天我休息。我后天開車送你到半路,哥哥在半路上接你。”
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有些猶豫:“那……那要得嘛。”
回到家,李建華悄悄把兒子拉到一邊,問他是不是罵奶奶了。小家伙連連搖頭。李建華拉著臉問:“給我說實話。”兒子急得漲紅了臉:“我說了,沒有沒有。”他看著兒子的表情,確信小家伙沒有撒謊。他沖著兒子笑了一下,又悄聲問:“今天有人跟奶奶吵架了沒?”
兒子先是搖頭,隨即他又遲疑起來,說:“我做了作業后,就出去玩了。我不曉得那段時間有沒有人跟奶奶吵架。”
在兒子那里得不到答案,李建華去問妻子,張佩佩的語氣又淡又冷:“她要回,就讓她回去吧。”她說話時,沒有給丈夫好臉色。李建華猜想婆媳之間肯定發生過什么,可他不敢再問,心里有泥沙堆積、堵塞,攔住潮水,卷起了漩渦。
在開車送母親回家的那天早晨,母親在臨走時深情地看著她的兩個孫子,臉上笑著,眼里滿是淚花。上車后,她便吃了暈車藥,沒多久就睡著了,頭歪著,像個孩子,安詳而恬靜。花白的頭發就像凌亂的雪地,臉上密密麻麻的皺紋落滿了時間的灰塵。李建華看著母親,心中有一種父親般的柔情,卻又有一種不孝的愧疚。由于離家遠,每年回鄉探親的次數寥寥無幾。好不容易母親來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卻又吵著要趕回去。他想跟母親說說話,偏偏她吃了藥后一直在睡。這一別,又將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后才會相見。他看著遙遠的前路,心頭猶如颶風襲過。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有些恍惚地懷疑,自己背井離鄉地打拼,疏離了親情,冷落了日漸蒼老的父母,那么這樣的打拼到底還有沒有意義?更令人沮喪的是,他不過是在城市里站穩腳跟,有一個棲身之地罷了,離成功尚有光年之遠。
李建華把車開到一個服務區休息時,叫醒了母親。母親迷茫地看著他。他說:“媽,你要上廁所不?”母親疲倦地搖搖頭。
他們是一早就出來的,還沒有吃午飯。李建華已經饑餓難耐,他說:“媽,你想吃啥?我們去吃點東西。”母親連連擺手,說:“我暈車,不敢吃,我吃了要吐。”
“那你不餓呀。”
“不餓。我也忍得住。”
天氣炎熱,氣溫高達三十多度。李建華下車時沒有熄火,以便母親坐在車上繼續吹空調。他點了一碗面,面很難吃,連鹽味都不夠。他想著母親已七十歲了,按照正常壽命,可能也就只有一二十年的光景了,如果以自己每年只回家一兩次的情況而言,那么今后與母親見面的機會,就只剩下一二十次了。而生死無常,禍福難料,假如母親突然出現意外,那么見面的次數就更加少了。這般一想,他心里一片黯然,連面都吃不下去了。
李建華回到車上,才發現車已經熄火了。母親把車窗開著,正百無聊賴地望著外面。李建華微微一愣:“媽,是你給車熄的火?”
“我關的,關了少燒油。”母親指了指一鍵啟動按鈕,又說:“你哥哥的車也有這種開關,以前坐他車的時候,他跟我說過。”
“燒這么一會兒油,花不了多少錢的。你關了,就吹不了空調了。”
母親說:“我不熱。”
李建華暗嘆一口氣。開著車走了一會,他突然問:“媽,佩佩是不是和你吵架了?”
母親輕聲說:“建華,你就莫問了。”
李建華有些氣惱,但忍住了。他生氣的原因不是母親沒有告訴他實情,而是因為母親已年邁,恐怕這是最后一次來他家里了。他希望母親能多住一些時日,他好陪陪她。可母親卻堅持要走,他連這一點微薄的孝道都未能盡到。
繼續一路向前。李建華和兄長終于在一個服務區碰頭了,兩人寒暄幾句,母親就上了兄長的車。李建華看著母親搖搖晃晃的背影,如同一株開花的蘆葦在風中搖曳。這一去又是漫長的告別,他只覺悲從心來,淚水差點就流下來了。
有一段時間,李建華老是做同一個夢,夢見他開著車,進入一個環島,那地方車流量很大,各種車不斷地匯聚而來,他繞著環島,不停地繞,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每一次,都會有一輛從右側飛馳過來的車跟他撞在一起,然后就醒了。黑暗中,妻兒的呼吸聲均勻而平靜,如同水面上的一抹漣漪。但有一次他醒來時,突然聽到妻子在哭泣。那是一種傷心的低嚎,卻又掏心掏肺,哭得無所顧忌。他頓時睡意全消,渾身的汗毛全都豎起來了。他聽到妻子哭了一會,然后又停息了。
他輕輕地摟住妻子,突然又聽到她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他這才明白,原來妻子是在睡夢中哭泣的。他也曾在夢中哭過笑過,但每一次他都會從中醒來,而不論是哭是笑,每一次他醒來后都會滿懷失落。
第二天清晨,兩人幾乎是同時起床。李建華一邊穿衣服,一邊問:“你昨晚做噩夢了?”
“沒有。”張佩佩先是很果斷,隨即又猶豫起來,“我好像做了夢,但夢見了什么,我忘了。我入睡難,要折騰很久才睡得著,好在睡過去后,就會睡得沉,不愛做夢,很多時候做了夢,醒來后也會忘。”
李建華說:“多好啊,我就睡眠淺,經常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然后經常在夢里醒來。”
“你就知足吧。躺下去一分鐘就睡著了,簡直沒心沒肺。”
“但是我經常半夜醒來,一點風吹草動,我就醒了。沒辦法呀,神經衰弱,這段時間好像加重了,左邊又開始耳鳴了。”
“你不是看過醫生,還開藥吃過嗎?”
“醫生說,少熬夜,少勞累,少喝酒,少焦慮。”李建華苦笑一下,開門往外走,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補充了一句:“這不都是廢話嗎?”
吃早餐的時候,張佩佩突然說:“我覺得醫生從來不說廢話,是聽這話的人,有沒有把它當成廢話。”
李建華把面包一個勁地往嘴里塞。
張佩佩繼續說:“有的事情,本來是可以做到的,比如少喝酒,甚至是不喝酒。雖然我對你的行業不是特別了解,但我知道,很多不喝酒的人,照樣把業務做得很好。”
李建華塞得太多,吃得太急,被噎得直打嗝。
張佩佩白了他一眼,埋怨道:“慢點吃嘛,又沒人跟你搶。”
李建華緩了一口氣,說:“你說得對,做業務并不一定都要喝酒。我爭取把它戒了。”
“你能戒得了?”張佩佩翻了翻白眼,“鬼都不信!”
妻子的嘲諷讓他生氣,他扔下了餐具,沖著兒子喊起來:“走,上學了。”
送完兒子,李建華便趕往火車站,乘車去外地出差。
在異鄉的城市,李建華與客戶碰頭后,張佩佩的電話打來了,聲音幾乎是哽咽的:“醫院的復查報告出來,我爸不行了,已經轉移到肝臟去了。”
“怎么?怎么就轉移了呢?上次復查時不是都挺好的嗎?”李建華非常吃驚,腦子里全是嗡嗡的蜂鳴。
“我也不知道。檢查結果就是這樣的。”電話中的聲音哀傷而低沉,恍若模糊的細雨。
李建華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感到有絞心的疼。
“醫生說,留給我爸的時間,就是數著天數過了。他這一輩子,都沒享過啥子福,就要走了。”張佩佩的哭聲突然大起來。
李建華哀嘆道:“這真是讓人難過。我原以為他做了手術,可以多活好些年的。”
張佩佩說:“這就是命!”她抽泣了幾聲,又接著說:“我和我媽商量了一下,為了讓我爸少受點罪,準備送他回甜城,去東興區人民醫院住院治療。你能不能早點回來,把他們送回去,幫著辦一下相關手續,再拿點錢給他們。另外,你能不能幫忙在醫院外面看看,租一個房子,這樣方便些。”
李建華嗯一聲,問道:“爸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嗎?”
“我們還沒有告訴他。我們只是跟他說,送他去東興區人民醫院住院治療。雖然他啥都沒說,但我感覺得到,他其實什么都明白。”電話里的聲音低沉而又遙遠。
這次岳母陪著岳父來醫院復查,是張佩佩帶著他們去的醫院。沒想到,得到的卻是一個催人斷腸的兇訊。張佩佩在給李建華打完電話后,又掩著嘴哭了好半天。
按照原計劃,李建華是要兩天后才回去的,但他在第二天一早就趕了回去。在見到岳父時,李建華發現他面色平靜,一副超脫之態。他客客氣氣地對女婿說:“辛苦你了!”
他一點也不像瀕臨死亡的人。李建華很難過,不知道岳父是佯裝平靜,還是真的看淡了生死。
天黑時,他們抵達了甜城的醫院。李建華給岳父辦好了入院手續。坐在床上的岳父看上去疲倦,對李建華說:“建華,你快回去吧。家里忙,你工作也忙,明天還要上班呢。”
李建華說:“我明天再回吧,把房子租好了再回去。”
岳父沉默了一會,說:“其實我不用來住院的。這完全是浪費大家的時間,也浪費錢。但我最終同意了,是考慮到佩佩,我只是想減輕她的負疚感。將來她……”
坐在旁邊剝橘子的岳母打斷丈夫的話,帶著一絲嗔怪的語氣:“你就少說兩句嘛。”
岳父頓時住口不語。
岳母把剝好的橘子遞給丈夫,側頭對李建華說:“你快回去吧。這里的事情,我們都能處理。路遠,晚上又黑,你開慢點。”
李建華起身走了。但他并未回去,他在附近的酒店開了一個單間,開始在網上查找醫院附近的租房信息。每一套房源的后面都留著中介的聯系電話,他看中了其中的兩套房子,就給聯系人打電話。是個女的,顯得很熱情,聲音很好聽。他們約好明天上午九點鐘看房子。
女中介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年輕女子,穿著黑色的職業裝。在帶著李建華看房的過程中,她一直在微笑,說話時語調很柔軟。但是當李建華決定租賃其中的一套套二的房子時,她突然提出,房租每個月要增加兩百元,她解釋說,這是今早房東要求的。
她又補充道:“這房子戶型方正,采光又好,家具家電齊全,緊俏得很,剛剛你看到了的,我接到好幾個電話,都是想租這套房子的。”
李建華心里怒火明亮,不是因為錢,而是覺得被耍了,但最終還是咬著牙答應。
辦好租房的相關手續后,李建華來到了醫院。岳父正在輸液,老兩口面對李建華的到來顯得很吃驚。李建華把實情告訴了他們,岳父長嘆一聲。岳母埋怨道:“你這孩子,一點都不聽話。”但她目光柔和,滿是溫暖的水色。
李建華和張佩佩有好幾天沒怎么說話了。
起因是她在教育小辣條時,兇巴巴地吼了他。李建華插了話,覺得她態度不是很好,希望她溫柔一些。兩人為此吵了幾句。吵了之后,她就不再跟他說話了。
每當她一生氣,就會跟他冷戰。以前出現這種情況,他就會給她道歉,但每一次道歉時,他都希望她借坡下驢,跟他冰釋雪融,和好如初,然而,她不僅不會立即原諒他,反倒是話里帶刀,將他扎得鮮血淋漓。這讓他很抓狂,后來慢慢地他也不再道歉了,跟她僵持著。尤其是近年來諸事纏身,每天忙碌而疲倦,他更沒有閑心去哄她逗她了。
那段時間不斷地有公司裁員的小道消息傳出。人心惶惶中,誰也不敢怠慢,有的一周甚至連續加班五天。李建華在一天晚上加班到十一點,終于忙完了手中的一個緊急方案。他感覺餓了,便在路邊一個夜宵攤吃面,一邊吃,一邊刷微信朋友圈。他突然看到妻子在兩個小時前更新了動態,她發了一張圖片,是她帶著兩個孩子圍在餐桌邊的合影,小兒子沒有看鏡頭,大兒子笑容燦爛,還擺出了一個比心的手勢。張佩佩也在笑,但眉宇間卻掛著淡淡的憂傷。桌子上擺放著一個蛋糕,文字配圖為:生日快樂!
他先是一愣,隨即查看日歷,頓時心里一沉,天哪,居然忘記了今天是妻子的生日。一直以來,她都是過的農歷生日,而李建華平時沒怎么留意農歷的日子,加上近期工作較忙,也就把她的生日給疏忽了。他趕緊給妻子發了一條信息:“親愛的,生日快樂!很抱歉,這幾天太忙了,忘記了你的生日。周末給你補過。”
妻子很久都沒有回復信息,他心神不寧地回到家,妻兒已經入睡。他洗漱后,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小兒子翻了一個身,嘰嘰咕咕兩句,又睡過去了。妻子則沒有任何聲息。夜晚如同深井,他在黑暗中發呆,很快就睡過去了。
清晨鬧鐘響起,李建華迷迷糊糊地把它摁了。幾分鐘后再響第二遍,李建華這才不情愿地爬起來。張佩佩也跟著起床了。李建華很真誠地說:“對不起啊,昨天你生日,我忘記了。主要是平時沒注意農歷。”
張佩佩不吭聲。
李建華又說:“周末的時候給你補過。”
張佩佩淡然地說道:“每個人的出生只有一天。”
李建華沉默了一下,說:“反正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了。”
張佩佩沒回應,開門出去了。
這一次她真的很生氣,對他的態度冷到了極點。
李建華為了緩解關系,便去商場專柜買了一個奢侈品牌的女包。他記得以前她跟他聊過那個品牌,話語中隱含著贊賞。但一直以來她都從來不花錢買那些太過昂貴的東西。在他們結婚五周年紀念日的時候,他想給她買一個奢侈品的女包。她拒絕了,她說:“不要浪費錢了,沒那個必要。咱們又不是有錢人,真要背著那么一個包出去,人家還以為是A貨呢。”李建華說:“咱們雖然不是有錢人,但也算是小康之家,偶爾買一個奢侈品的包,還不至于傷筋動骨。”
張佩佩說:“節約一點多好啊,不要花那些冤枉錢。”
對于妻子的勤儉務實,李建華很欣賞。但他也明白,假如家里經濟條件非常好,妻子也不會排斥買奢侈品的。這一次他沒有跟她商量,就買了一個灰色的奢侈品女包。他注意到她的包大多是灰色,他相信這是她最中意的色調。
那天下午李建華早早下班,開著車來到妻子上班的公司樓下,給她發了一條信息:“我到你們公司樓下了,接你一起下班。”發出的消息如同石沉海底,很久都沒有一絲漣漪和回音。他終于按捺不住,給她打電話。張佩佩很生硬地告訴他:“晚上我要和兩個同學聚會。我已經跟龍阿姨說了,請她幫忙接一下小辣條。”
他微微失落,說:“那你能不能下來一下?我給你帶了一樣東西。”
“啥東西嘛?”
“你下來嘛。”
他能夠感受到電話另一端的遲疑,然后傳來一個猶猶豫豫的聲音:“好嘛。”
十分鐘后,張佩佩從寫字樓的一個單元門走出來。李建華把女包藏在身后,朝妻子迎上去。她走過來,漠然地看他一眼,說:“啥子嘛?”李建華把包遞向她,說:“給你的,也不曉得你喜不喜歡這種款式和顏色。”
張佩佩先是微微一詫,隨即譏諷起來:“老李,你好有錢哦。”
李建華訕訕地說:“偶爾買一次嘛。”
張佩佩說:“你收回去吧。我不喜歡。再說了,我這種身份,也不配用這種包。”
李建華耐著性子,盡量以一種溫和的語氣說:“我知道,很多地方我都做得不好,尤其是這段時間,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和你溝通交流得比較少,是我的不對,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你想多了。”她的語氣很淡,“我要上去了,工作上還有一些急事需要處理。”
她走得很決絕,頭也不回。他只覺心里有轟隆隆的巨響,一些東西正在垮塌,雪崩一樣。
路上他把車開得飛快,一路超車,在車流中不停穿梭。整個世界仿佛是喧囂的大海,他獨自在風浪中潛水。一個聲音隨著涌來的巨浪顫抖著大喊:“離婚吧!”他稍稍喘了一口氣,在一個路口等紅燈時,他打開手機上的微信,在與妻子的對話框中輸出了“離婚吧”三個字,猶豫著,還未按下去,綠燈就亮了。他放下手機,開著車繼續前行。在下一個路口等候紅燈時,他拿起手機,又把那三個字刪掉了。
他借助無線耳麥給保姆龍阿姨打電話,告訴對方,他去接孩子放學。當他在學校外看到兒子的影子像螞蚱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出來時,他只覺心頭一軟,淚水差點涌出來了。
好幾個夜晚,李建華都在反思,他和妻子很少爭吵,從不打架,為什么就走到了這個冰冷的、互不溝通的地步?這一切顯得毫無征兆,但又有跡可循。想想他們有多久沒有好好地聊過天了?有多久沒有一起看過一場電影了?又有多久沒有一起外出旅行過了?更糟糕的是,在日復一日的油鹽醬醋和鍋碗瓢盆中,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這般平淡和靜默,就是生活的真相了,殊不知生活的大海看上去風平浪靜,但實則暗流洶涌,那艘家庭的小舟早已悄悄漏水了。
有一天晚上,孩子們都睡下了。李建華站在陽臺上,看著外面閃閃爍爍的霓虹發呆。陽臺上掛著晾曬的衣服,張佩佩過來取衣服時,突然說了一句:“我跟你說,麻煩你這幾天多操心一下家里的事。”李建華還未回過神來,茫然地“啊”一聲。張佩佩取下衣服就走了。李建華說:“我想跟你談談。”
“我困了,想睡了。”張佩佩打了一個哈欠,拒絕了他。
李建華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如一地凌亂的散沙。
次日下午,李建華和一個客戶通完電話,回到辦公桌前,突然發現郵箱里有一封新郵件,意外的是,這封郵件竟然是張佩佩發來的。
老李:
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不要問我去了哪里,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時候丟下嗷嗷待哺的孩子離開,我真不是一個好母親。可是我真的扛不住了,尤其是生下二胎后,我變得沖動、易怒、煩躁、焦慮,也變得更加沉默、自閉。總覺得活得太卑微,太沒有價值感了。于是我重新找工作,希望能夠通過上班來緩解、稀釋這種情緒,也想通過在工作上取得一定的成績來重新建立內心里的一點價值底氣,可我離開職場多年,完全無法適應,導致工作上極度不順,這讓我更加心灰意冷。但真正惱人的,還是每天回家后都無法回避的兩個孩子的問題——他們的教育問題,他們的成長問題。你經常很晚才回來,你無法理解我獨自面對兩個孩子的那種感受。我知道你也很辛苦,但你作為男人,你還可以跟朋友們喝喝酒,有時也打打牌,可我不行啊,兩個孩子需要我。我越來越壓抑,越來越痛苦。所以很抱歉,這段時間一直讓你忍受著我的負面情緒。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真的活得太拘謹了,太抑郁了。
這段時間,勞煩你多花一點時間照顧家里。尤其是小辣條,你要多陪陪他,好幾個晚上他都跟我抱怨,說爸爸很久沒有給他講睡前故事了。
不要給我打電話,手機我會全程關機,你打不通的。也不要給我回信,我不會上網的。對不起,老李,我真的需要獨自靜一靜。
這封信寫得潦草而匆忙,不夠完整,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但李建華可以肯定這是妻子寫的。他只覺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坍塌,宛若一場地震。
半晌后,他才稍稍緩過神來,給張佩佩打電話。果然關機了。又給保姆龍阿姨打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里面傳來嘈雜的聲響。龍阿姨說她帶著孩子在外面玩耍。她又說上午的時候張佩佩叮囑她,每天下午幫著接一下小辣條。最后她問李建華:“發生啥子事情了么?”
“沒啥!”李建華的語氣干脆利落。
那天下午,在學校門口接到兒子后,兒子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把在學校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給父親。他牽著兒子的手,不敢去想象孩子們沒有母親陪伴的場景。夕光一片輝煌,他心里有著空蕩蕩的憂傷。
晚飯時,小辣條問父親:“媽媽呢?”李建華說:“出差了。”小家伙繼續問:“那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很快就回來。”
“很快是多快?”
“大概要四五天。”
“這么久啊。”小辣條說,“爸爸我跟你說,媽媽經常吼我,她在家的時候,我就不想看到她。可是她不在家了,我又想她了。”
李建華心頭一酸,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他在心里問自己:她到底去了哪里呢?她又什么時候回來?他很是自責,為忽略妻子的感受而深感痛苦和后悔,嘴里的飯咽不下去了。
他潦草地丟下碗筷,強打著精神輔導大兒子做作業,又心不在焉地陪著小兒子玩耍。終于,孩子們睡下了,就像是戰斗初歇,他獲得了暫時的喘息。這時電話突然響了,是岳母打來的。夜已經很深了,他很害怕在這樣的時刻接到親人的電話。他心里猛地一顫,按鍵的手禁不住抖動起來。
“建華,佩佩的電話關機了,打不通了,我就給你打了。”
“她出差了。”他撒了一個謊。
“你們爸爸可能不行了,我剛剛喊他,已經喊不應了。”
李建華手一滑,手機掉在地上。他又抖抖索索地抓起手機,顫著聲音說:“媽,你先不著急,我這就開車趕過去。”
電話里的聲音顯得很猶豫:“都這么晚了,要不……要不明天再來吧?”
他說得很堅決:“沒事,晚上車少,很快的。”
他簡單收拾了一些衣物,又喊醒保姆,給她交代了幾句,就風風火火地出發了。
雪亮的車燈猶如引路的燈塔。黑暗中,高速公路兩側起伏綿延的山坡仿佛是巨鯨的背脊,車輛疾馳中掠過的風聲嘩嘩啦啦,猶如大海的夜潮翻滾不息。
李建華到達醫院,一進病房就看到岳父輸著液,閉著眼,形容枯槁,近乎油盡燈枯。床頭連接著他身體的監護儀上,顯示著李建華看不懂的參數值。一條曲曲折折的心率線如波浪晃動,宛如正在描述他坎坷不平的人生軌跡。李建華問岳母:“爸爸情況怎么樣了?”
岳母黯然地說道:“醫生說,估計就是這一兩天了,要我們做好后事準備。”
李建華沉默了。岳母也沉默了。他們的目光不經意間碰到了一起,也都快速避開。窗外燈火迷離,長夜幽深。李建華盯著外面發了一會愣,回過頭來,問道:“墓地選好了沒?”
“還沒有。要找陰陽師看風水。七大隊的劉叔叔就是陰陽師,我把電話給你,你去找他,他曉得安排。”
李建華說:“我明天就去辦,把棺材選好,碑也一起做好。”
岳母說:“還要請一個總管來全面安排喪事。二大隊的吳爺經常做紅白事的總管,他合適。”
李建華說:“好。我抓緊時間去辦。”
岳母說:“佩佩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沒有。她出差了。”
“出差了也用不著關機啊。還有沒有辦法聯系到她?要真是聯系不上,她怕是連她爸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
李建華說:“我再試一試。”
他掏出手機,分別給妻子的微信和手機號碼發送了信息:“爸爸快不行了,你若看到此信息的話,請速回電。”他也不確定,這到底有沒有用。
岳母摸出出租房的鑰匙,遞給李建華說:“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李建華說:“要不你去睡吧,我守著。”
“不行,你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不睡覺哪行呢。快去!手機要開著,有啥事我就給你打電話。”
李建華深深地看了岳父一眼,轉身走了出去。路上,他始終有些恍惚,仿佛提前看到了自己臨死前的樣子。而這一生活得忙忙碌碌,何嘗不是在為最后與人世的道別做著漫長的準備。
他睡在出租屋的沙發上,怎么也睡不踏實。他數次醒來,又數次在萬籟俱寂中入睡。他又做了那個開著車繞著環島行進的夢,他在擁擠的車流中,只看到一圈又一圈繞彎的路。他加速,打方向,有出口仿佛在遠方,又仿佛永遠無法抵達,他無比焦急,想找到出口沖出去,但總是在一遍遍地轉圈,他開始喊叫,但聲音卻怎么都發不出來……突然一陣響亮的電話鈴聲把他吵醒了。
天還沒有亮,他定了定神,摸到了額頭上細細密密的冷汗。他顧不上擦拭,慌忙抓起手機。那是岳母打來的電話,他腦子里一激靈,同時也感到慶幸。他慶幸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終于將他從夢里的環島領出來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