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兩岸,河谷集中地,造屋,建村,筑城。人們集中居住,不僅是因為人與人之間需要協作,還追求一種相對安全的生活。街道、城墻、護城河、鐘樓、角樓、鼓樓、佛塔,人居城間,政治、經濟、文化,于是都產生了。
兩岸村鎮星布,這里只選擇兩座文化歷史積淀深厚的古縣城。
公元837年,暮春三月。分水江邊龍潭村。詩人徐凝家門口,突然來了兩位貴賓:一位是杭州老市長白居易,另一位是睦州老知府李幼清。徐詩人很激動,老友相訪,千里迢迢,事先也沒書信告知。此時,白市長已經長居洛陽,洛陽到杭州,再到分水縣,路途的艱難可想而知。六十多歲的老人,專訪詩友,難怪徐凝要激動了。
徐凝一家極盡款待,都是自家勞動所得。蔬菜,自家菜園種的;鮮魚,分水江里釣的;老酒,也是自家釀的,香醇得很。三杯兩盞淡酒,敘的只是友情詩情。懇談至深夜,白市長也不去縣里的賓館休息了,就在徐詩人家享受山趣吧。于是,留下了《憑李睦州訪徐凝山人》詩:
郡守輕詩客,鄉人薄釣翁。
解憐徐處士,惟有李郎中。
這一段唐朝文人間的佳話,史上都有記載。
說分水,自然離不開施狀元,他是分水歷史上一個顯著的人文符號。
施狀元,叫肩吾,號東齋,是唐朝勤學苦讀的好榜樣之一,也是分水縣一直以來的驕傲。然而,中國自隋煬帝科舉開考以來產生的507位狀元中,并沒有施肩吾的名字,施東齋只是進士,是歷朝歷代杭州地區3307位進士中較早的一位,是分水縣歷朝歷代42位進士中的第一位。施肩吾、徐凝、賀知章,都是唐朝有名的進士。
但在我們心中,施肩吾就是狀元。因為進士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唐憲宗元和十五年(820),施肩吾以第十三名的優秀成績和另外28人榮登進士榜。一個遼闊而欣欣向榮的大唐,沒幾把刷子,想從成千上萬均帶著必勝信心的考生中勝出,根本就不可能,可見難度。因此,清代的杭州著名詩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也說,狀元不必是第一名的,古人將新科進士都稱作狀元。難怪。
施狀元雖無意于官場,卻留下了很多詩。這些詩雖稱不上人人誦讀,但在唐詩中也屬上品??此^察生活的功夫: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六歲孩子拜月的場景,童真幼稚,讓人忍俊不禁)??此沫h保理念:天陰傴僂帶嗽行,猶向巖前種松子(年紀都這么大了,身體還不怎么好,仍然不忘植樹綠化);對家鄉山水的喜愛:亂疊千峰掩翠微……便是山花帶錦飛(山是那么的錯落有致,青蔥翠綠;花是那么的嬌姿百態,婀娜多姿)。
如前述,除了施肩吾,當數徐凝了。從文學成就上講,我更喜歡徐詩人一些。看徐的傳世名作《憶揚州》:
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尖易覺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離恨千端,綿綿情懷,詩人在深夜抬頭望月的時候,原本欲解脫這一段愁思,卻想不到月光又來纏人,這揚州明月不是“無賴”嗎?揚州明月成煩人的無賴,從來沒有詩人這樣寫月亮的,這真是天下傳神第一筆。
現在的分水,徐凝的“聲望”逐日升高,但在揚州,他大大有名,揚州有徐凝門、徐凝門橋、徐凝門大街,甚至還有徐凝門社區。我第二次去揚州,特意去了趟徐凝門大街,那里已沒有更多的詩人印跡,只為了感受一下家鄉文學先賢的風采。白居易為什么大老遠來看徐?除了他們的交情確實不一般外,徐的文學才能肯定也是白欣賞的,徐凝自己就有詩記載:一生所遇唯元白(元稹、白居易)。他們是很要好的文友啊。徐詩中寫到白居易的就有十多首。
歷史的長河流至宋代,分水也因此更加繁榮。
理論上,南宋移都臨安,距分水不過百多里地,陸路水路,一兩日即可到達,我推測,分水應該是文人雅士延伸游覽的好地方。分水那時有多繁榮?黃銖的《江城子·晚泊分水》寫活寫盡:
秋風裊裊夕陽紅。晚煙濃,暮云重,萬疊青山,山外叫孤鴻。獨上高樓三百尺,憑玉楯,睇層空。人間日月去匆匆。碧梧桐,又西風。北去南來,銷盡幾英雄。擲下玉尊天外去,多少事,不言中。
深秋時節,船行在分水江中,秋風颯颯,夕陽的余暉映紅了江水,家家升起炊煙,天上布滿云彩。環顧分水四圍,群山環抱,“萬疊青山”一句,真是把分水的地理環境寫活了,寫絕了!孤鴻鳴叫,似添羈人情愫。“獨上高樓三百尺”,據史載,宋時分水建有玉華酒樓,孝宗帝曾御此樓。詩人所登的高樓應是該樓。手扶玉楯(欄桿)登高望遠,頓生無限感慨,光陰荏苒,古往今來多少英雄人物,也如匆匆過客,拋下名利,魂歸天外,真是一言難盡!
沿宋代順流而下,元代臧夢解的《守官四銘》要聚焦一下。
臧夢解,字有吉,慶元人,做過海寧知州、廣西廉訪副使、江西廉訪使,以亞中大夫、河南宣慰副使致仕。退休后,臧夢解就隱居在分水的瑞云山,也算半個分水人了。他認為,做官必須銘記和堅守四條原則:堅硬脊梁、堅縛肚皮、凈洗眼睛、牢立腳跟。甚有新意。
請看《守官四銘》之第二“堅縛肚皮銘”:
這肚皮,甘忍饑。眾肥甘,我糠糜。將軍腹,寬十圍。貪以敗,脂流臍。平生事,百甕薺。咬菜根,事可為。
從肚皮的本性來說,饑也可,飽也可,美食也可,糠菜也能,但是,給肚皮喂什么食,就會有什么樣的不同結果:如果粗菜淡飯,咬得菜根,那么就能身體健康,做對百姓有益的事;如果甘食美味,肚皮必定嬌貴,膽固醇,啤酒肚,身體反而多病,百姓的錢,國家的稅,都讓你白白地浪費了。
嘿,這簡直就是紀委書記對官員的諄諄教導啊!
到了明清,能夠找得到記載的詩文,多是一些在分水做過縣官的人留下的。他們在工作之余,走山訪水,吟詠著分水的美景。文學成就雖然不高,但一位官員對任地的留戀,從另一側面表明他們的深入基層,也是一種真實的歷史反映。無論詩與文,有1300多歲的分水縣,都永遠成為了歷史。
唐武德四年(621),析桐廬之西北境置分水縣,分水縣就這樣誕生了,它取“一水中分”之義名縣,隸江南道嚴州。武德七年,嚴州廢縣,省入桐廬,隸睦州。如意元年(692),復置,更名武盛,仍隸睦州。神龍元年(705),復名分水,相仍至今。
為什么更名武盛縣?坊間傳聞,武則天稱帝后,聽聞分水有條武盛街,龍心大悅,當即下旨,將分水縣更名為武盛縣。不過,武盛縣名雖短暫,街名卻永久留下了。
《民國分水縣志》卷十四,說分水縣的地形是一小型的中華地圖:
以中華民國全圖與分水縣圖相對比,則其輪廓大致相似。試觀分水畢浦一帶,邊緣內陷,有似乎中華全圖之渤海灣。自畢浦東北上凸,出巨龍村,則又與黑龍江徑流不相上下。再西溯蜿蜒,至松樹尖又高出,與外蒙邊陲之薩陽嶺形勢略同。以極西之里陳家一段,核之蔥嶺山脈,適相吻合。至于西南邊界之塔嶺、錢家等處,又與我國及不丹、尼泊爾接壤之喜馬拉雅山脈近似。再沿胥嶺、潘坂邊緣北上,接畢浦,則正似瓊州半島經閩浙而達大沽口矣。是知分水縣圖,亦一秋海棠葉也。
分水號稱“小中國”,雖是巧合,卻也值得分水百姓自豪。我沒去過喜馬拉雅山脈,但我到塔嶺、錢家(現百江鎮)幾百米高的矮山爬爬,也是自我寬慰的小體驗啊。
分水縣的歷史人物,除上面說的施肩吾、徐凝、臧夢解外,有兩位王姓人士特別值得一說。
王縉(1079—1166),分水塘源人。北宋崇寧五年(1106),27歲的王縉考上進士。后任歙州(今安徽歙縣)司法參軍,很快升任英州(今廣東英德)知州。英州任上,王縉的才能得到充分施展,勸農事,建書院,筑堰壩,造橋梁,為官清正廉潔,關心百姓疾苦,各項事業都開展得很好,政聲頗佳。
靖康之變后,王縉顯得比以往更加盡職,而且,他看不慣主和派的嘴臉,常常據理力爭,宋高宗認為他忠誠正直,任命他為監察御史。
我在寫《天地放翁——陸游傳》時,充分研究過宋高宗趙構的心態。在主戰派與主和派之間,他常常和稀泥,并不是他不想收復,只是忌憚金人的蠻橫與實力,但他也不想在民眾心中落個軟弱的形象,于是也常常支持主戰派,表面打壓主和派。而王縉恰恰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艱難地工作著。王縉甫一上任,就提出“正綱紀、嚴守法、明賞罰、立軍政、廣儲蓄、厚風俗”等六事,高宗自然重視,不久就任命他為右司諫。位更高的王縉,深知責任重大,提意見彈劾時,更加謹慎,拋棄個人恩怨,以國家社稷為重,以愛惜人才為重,高宗如此稱贊他:中正不阿,得諫臣體。
但王縉常常要面對實力強大的秦檜派系。秦檜自然不待見王司諫,某次事件后,王縉被貶常州知州。面對當道的奸臣、腐敗的朝政,終于,有一天,王縉不再忍受,他與趙鼎、李光、胡銓聯合上疏,請斬秦檜等投降派。高宗不想得罪秦檜,結局可想而知,王縉罷職,提舉臺州崇道觀,說白了,就是給個半退休工資,回家休養吧。隆興二年(1164)五月,著名將軍張浚過嚴子陵釣臺,他特地轉道分水,看望王縉,王縉也很看重這位朋友,一路迎出分水,在桐廬與分水交界的“浪石亭”接待老朋友。這次聚會,他們一定談及往事及朝廷現狀,王縉依然極力反對和議,深恨秦檜誤國之罪。聚會結束,張浚留下了《會宴浪石亭》詩,高度評價王縉剛正不阿的品格:
縉檜相逢在此亭,一戰一和兩紛爭。
忠良不遂奸雄志,砥柱中流于此存。
后人因兩位南宋名人在此相會,遂將浪石亭改為“砥如”亭。
王縉年八十七而卒,朝廷賜三品服。臨終,王縉對家人說:生平未做虧心事,死而無憾。
時光荏苒,從南宋一下子就到了清末。分水出了個典衣治喪的王家坊。
王家坊,字左春,別號少崖,生卒年不詳。道光二十九年(1849),拔貢選任山西一個縣的知縣。此后的數年間,王家坊在山西的潞城、高平、寧武、天鎮等十個縣擔任過知縣,其間,他察民情,解民憂,做了大量的實事,又清正廉潔,愛民如子,不管到哪里,口碑都極好,但就是得不到升遷。陸布衣以為,一是他的拔貢出身,與那些進士出身的官員相比,似乎低人一等。另外,更因為王家坊的性格,只知埋頭工作,從不會去迎合上司,故而極難被領導垂青。在高平任上,王家坊因其卓越的工作能力,終被列入直隸州的候補官員,時人尊稱刺史王少崖。
在天鎮縣任上,王家坊行月課,勸農桑,革胥役陋規使費,善政尤多。沒過多少時間,王家坊的父親去世,他回分水老家奔喪,所帶行裝極為寒磣,連父親的喪葬費用都沒有著落,無奈只得典衣籌得幾兩銀子,才將父親草草安葬。
清咸豐十一年(1861)農歷七月十九,太平軍攻克嚴州城,嚴州知府李大瀛順水路逃到嚴子陵釣臺,題絕命詩于壁:
不學先生節,身敗亦名裂。
先生之風高且長,安得與之相頡頏。
李知府題完詩,接著投江自盡。王家坊為李知府的寧死不屈精神感動,寫下《吊嚴州太守李大瀛》,既是悼念,也是明志:
東望子陵臺,西望皋羽塋。陣云厭慘淡,石破天為驚。
九京如可作,忠節二難并。名與釣臺壽,心同江水清。
王家坊在家守孝期間,分水發生大洪災,他應分水縣令劉亹之請,協助救災事宜。他在幫助發放救災物資時,恪盡職守,不漏發,不濫發,公平公正,鄉人都感其恩德。此后不久,王家坊在家中去世。
王家坊著有《吾馨齋文集》《學仕錄》《退思錄》《左氏兵略》等十余種,因沒錢出版,終未刊行。
武盛古街臧家巷12號,王家坊故居。故居旁的路口,有一組王家坊賑災救濟災民的雕塑。在王家坊展廳,王家坊的座右銘格外醒目:
人皆因祿富,我獨以官貧,所遺子孫,在于清白耳。
這格言出自《隋書·房彥謙傳》,也是王家坊清廉一生的生動寫照。
佇立格言墻前,讓人思緒萬千。不少警示教育,往往枯燥,個中原因,主要是泛泛而談空道理,沒有擊中人的心靈,而眼前這個王家坊,卻是活生生的案例。換作一般官員,勤奮努力工作,一直得不到升遷,自然會產生一些畏難情緒,但王家坊卻一如既往。故居內,除了王家坊的生平事跡外,讓人感興趣的就是分水的王氏家族。我在《百江辭典》里寫過“伊山王氏”,說的就是他們。王氏不僅出了王縉這樣的忠臣,僅在兩宋,王氏家族就有十五人考取進士,王家坊也是王縉的后人。將王縉的臨終遺言與王家坊的座右銘相比較,它們一脈相承,這是家風的良好承繼,足以為后人楷模。
此外,明朝一針救兩命的名醫吳嘉言,晚清革弊報國的傅德選,儒士茶商張曰珹,三修縣志的臧承宣,繪蘭高手何松坡,民國少將傅文滮,共和國少將葉長庚,工程院院士王三一,等等,他們都如燦爛的明星,光耀分水古今。
“一水中分”的分水江,發源于安徽省績溪縣的山云嶺,是富春江最大的支流。酈道元的《水經注》這樣描述:
連山夾水,兩峰交峙,反項對石,往往相捍。十余里中,積石磊珂,相挾而上。澗下白沙細石,狀若霜雪,水水相映,泉石爭暉,名曰樓林。
用現在的話理解,分水江出自崇山峻嶺,流經地形地勢復雜地段,上游水中石,大如斗、如牛,下游則平緩,泉石相沖激,白沙細若雪。
分水縣城東瞰大江,南與北都被江圍繞。清咸豐年間,分水遭兵燹,此后,安徽、湖北、江西及省內金華、紹興等地的客商,兩千多戶,一萬多人,他們涌進分水落戶經商,分水的商貿又逐漸繁榮了起來。據民國《分水縣志》記載,武盛老街有弄堂十九條,井泉二十九處,大小池塘二十多處,還有歷朝以來建的縣衙、祠堂、會館、三世名醫坊、城隍廟、梧桐祠、文廟等。
徜徉武盛老街,滄桑的時光氣息撲面而來??娂蚁?、濮家巷、高家巷、劉家巷、陳家巷、王家巷、臧家巷、你可以想見,那些攜家帶口的,沾親帶故的,趙錢孫李姓,東南西北人,他們來分水結伴經商而居,互相抱團,互相取暖。布店、藥店、飯店、旅店、剃頭店、柱子、板壁、板門、柜臺、中藥抽屜格,臨街差不多都是老舊杉木裝修,簡單中透著一股清末民初的濃郁氣息。
過繆家巷,進到梧桐祠。此祠最早為禪定院,是王縉退休后,在禪定院的舊址建起了靈巖宮。想來,晚年的王縉,不聞窗外事,只讀圣賢書,唯有在道家的香火里找到慰藉自己心靈的東西,除了心有不甘,更多的卻是無奈。梧桐祠幾毀幾建,現在,我們只能看到孤單的一座門樓。往樓細凝視,分水的昔日繁華與滄桑的歷史,似乎隱約而至。
梧桐祠往東,是城隍弄。大牌樓高高矗立在弄口,不用猜,里面自然就是城隍廟。在古代,城隍廟是一個縣城的重要文化精神依托之地,規模都小不了,分水縣城的城隍廟也是如此??h志上載,老城隍廟里,土地祠、放生池、鐘鼓樓、經堂、僧舍、觀戲樓、殿宇寬廣,氣勢宏偉。不過,這里,也只能是想象,曾經的輝煌早已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眼前只有一口放生池,我知道,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象征罷了。
城隍弄里還有一個重要遺址,就是重映分水昔日四方客商咸集盛況的寧紹會館。原建筑由寧波、紹興籍商人在光緒年間修建,有寬闊的墻院,院門上有青石匾額,“寧紹會館”四個金色陽文字,似乎閃現出車來車往、人流穿梭的熱鬧場景。
熙熙攘攘,琳瑯滿目,目不暇接,這就到了東門。佇立東門,眼前就是東湖,慶云山、梅坡山,如寶塔般穩穩地拱衛著分水城,寬闊大道通往河埠。
明朝萬歷初年間的某一天,分水醫生吳嘉言從外出診回,路過東門,正碰見一隊送葬人群,近前打聽,說是某少婦因為難產而死。吳嘉言是個細心人,他看見棺材底部隙縫有鮮血不斷滴下,急忙跑過去攔?。嚎焱O拢撞睦锏娜藳]死,馬上搶救!大家一看是吳嘉言,他家從爺爺、父親到他,都是名醫,活人無數,立即停下。一陣騷亂后,在眾人疑惑的眼光中,吳嘉言開棺檢查。他用針灸救活了“死者”與肚子里的胎兒。這一下,神醫的名聲傳得很遠,連朝廷也知道了,就征召吳嘉言去皇家太醫院。吳嘉言不僅醫術高明,對醫學理論也深有研究,他的《醫學統宗》三卷,《針灸原樞》二卷,《醫經會元》十三卷,對后世醫學仍有較大的借鑒作用。
光緒和民國版的《分水縣志》,都沒有吳嘉言救人的詳細記載,這里面應該充滿想象。我的《夷堅志新說》中,也有“一針救兩命”的新聞,那是南宋時代的事,不過,我猜情節極有可能差不多。名醫總是這樣神奇。
明萬歷四年(1576),朝廷為表彰吳嘉言一門三代在醫學上的卓越成就,在東湖畔建了一座雙柱一門的青石牌坊,上刻“三世名醫”四個大字。牌坊高六米,寬三米,二層翹檐飛角,門柱前后有石雕立地護衛加固??上У氖?,“三世名醫”牌坊毀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后期的文革浩劫。
前溪與后溪交匯,形成了寬闊的河面。民國初年,分水東門河埠,舟楫來往,帆船林立,這里常年停泊著十多條六艙帆船,百余條四艙帆船,分水至桐廬,每天都有客船來往。
梅城由州府變成縣府,再變成鎮所在地。新登、分水皆為1958年撤縣成鎮?,F在的分水鎮,轄區近三百平方千米,常住人口七萬多,依然為浙西重鎮。
分水妙筆小鎮的客廳深處,我盯著一幅《鋼筆畫富春山居圖》出神,此畫,畫心671厘米,畫高47厘米,總長達到898厘米,這是著名鋼筆畫家李渝基先生用整整一年時間精繪而成的,他用分水筆,將黃公望的富春山水長卷,一筆一筆呈現,纖毫逼真,別具氣韻。由畫轉眺現實中的分水城,江兩岸花樹扶疏,高屋鱗次櫛比,分水人就是用自己的巧筆,描繪著現代版的富春山居圖。
妙筆小鎮,緊靠著分水江樞紐工程的萬頃碧波,夏雨將岸邊百草滋潤得肥美而青翠。細看分水制筆的大標志——五云山,一支筆插進一個圓環,設計雖簡潔直白,但在我眼里,彼筆,分明就是唐朝少年施肩吾抄《漢書》的那管細筆。
六月的清晨,雖是炎夏之季,卻依然清涼。晨風輕拂中,潘成年快步行走,他往城南方向去,一邊走,一邊嘴里默念著《詩經》中的句子,他特別喜歡《詩經》,三百多首中總有一半常在他心里泛起漣漪。他的目的地是百丈山,在老家的日子,他常去登山,從山頂俯瞰古城,心情極其舒暢。
雖是中年人,但不到四百米的山,小半個時辰就上來了。佇立百丈山頂,古城眼底盡收。忽然,潘成年莫名地興奮了起來,他發現,這依山而筑的古城,像極了盛開的蓮花。剛上山時,山腳的那一池荷花,有不少都對他露出燦爛的笑臉;而眼下,這大地上的花朵,在晴空碧云下,也生動無比。才思敏捷的潘成年,心底里自然升上了四句詩:
彈丸小邑絕塵氛,一朵蓮花聳碧云。
短短女墻圍數里,譙樓鼓點滿城聞。(《新登雜詠》之八)
新登這彈丸小邑,歷史卻悠久。
三國吳黃武五年(226),新城縣誕生。此后的近一千八百年時光中,新城約有一半時間是縣,一半時間是鎮。是縣的時候,隸屬過會稽郡、吳郡、東安郡、錢塘郡、余杭郡、杭州府,是鎮的時候,隸屬過桐廬縣、錢塘縣、富陽縣。
新登起先叫新城,后梁開平初年(907),因避朱溫之父朱城之諱,改新城為新登。趙宋開國后(979),新登又恢復為新城。民國三年(1914),全國地名普查,河南、河北都有新城,重名太多,新城又改為新登。
但有意思的是,從唐末到民國時代,新登人還是喜歡稱自己為東安人。
這歷史背景大致是這樣的:
唐末天下大亂,錢镠訓練八都鄉兵自保兩浙?!岸肌笔擒娛陆ㄖ?,類似于今日的軍區,新城屬于東安都。杜稜的老家就在新城,他原是錢镠的愛將,錢镠因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數度侵擾邊境,便令已退休回家的杜將軍筑東安城以自保。杜將軍沒有辜負錢镠的期望,帶領新城軍民,苦戰十個月,終于筑成了一座“周二千五百七十一步,高二丈三尺”的堅固土城墻,這座東安城也被稱為杜稜城。三年后,董昌叛唐稱帝,錢镠起兵討伐,楊行密遣寧國(今安徽寧國)、潤州(今江蘇鎮江)等地的部隊出兵助董昌,叛軍們進攻東安城,杜稜帶領東安守軍英勇抗擊,斃敵無數于城下,叛軍尸體將戰壕溝塹都塞滿了,這重大的勝利,影響巨大。
同樣是新城人的著名詩人羅隱,他寫有《東安鎮新筑羅城記》,詳細記載了杜將軍修城及抗擊叛軍取得重大勝利的經過。因杜稜與羅隱都是新城的著名人士,所以,一千多年來,新登人都喜歡將自己的祖籍稱為東安。
但是,這杜稜城,其實是新登的第二座古城。
此前,唐朝時候,新登就有城,稱為唐故城。北宋《祥符圖經志》及南宋《咸淳臨安志》都有如此記載:“(新登)舊城在縣東南三百步,周三百丈,唐徐敬業起兵時筑。”盡管后來有人提出異議,但晚唐著名詩人、桐廬人方干寫有《登新城樓贈蔡明府》一詩,充分證明了唐故城的存在。
白駒過隙。到了明朝嘉靖年間,新登第三次筑城,這座城,應該就是潘成年登山俯視時所看到的那座蓮花城。
彼時,倭寇大舉進犯東南沿海,江蘇、浙江、福建等省均受正面沖擊。明廷下令,相關各郡縣均要筑城防范。范永齡為此時的新城縣令,他是個十分難得的干才,在他還沒考取功名時,就曾向朝廷建議,沿江郡邑筑城防警,擔任地方主要長官后,筑城更義不容辭了。然而,新城地偏財薄,朝廷也十分拮據,不可能拿出錢來筑城。就在范知縣感覺即將山窮水盡之時,他想到了鄉賢的力量。松江知府方廉,就是新城人,他利用強大的人格魅力,號召全境內的大戶人家募捐,眾志成城,多次擊退來犯倭寇。方廉接到范知縣的求助信后,迅速回書,將松江筑城經驗一一詳細告知。
范知縣依計施行,迅速籌措到筑城資金。他立即聘本縣有名的紳士——白氏十六世裔孫白廷璽總督其事。從嘉靖三十五年(1556)秋開始,在短短的四個多月時間里,每日有數千名工匠民夫奮戰在筑城工地上,到次年春天,大地重披綠裝時,一座依山而圍筑的雄偉新城出現了:一千二百一十三步長,一丈六尺高,雉堞五百七十堵。筑城的塊石,皆取自于近山。塊石基本呈長方形,數百斤重,石與石之間,用糯米粥、黃泥、石灰粘合,隙縫間再嵌以鐵片,異常堅固。城墻的東西南北設四門:東曰元始,南曰嘉會,西曰利遂,北曰貞成。城墻外再挖出長約八里、一至二米深的壕溝當護城河,這護城河,用卵石筑底,塊石砌堤,寬狹不等。從葛溪上引進的水流,在護城河內自由流淌,通過閘口控制,最后又排入葛溪。如此設計,不僅護城,百姓的日常生活與生產灌溉用水,皆有所保障。
除了上面提到的杜稜、羅隱,新登縣域范圍內,歷史上還出過不少名人。
首個要說的就是唐高宗時的宰相許敬宗。不過,此人名聲卻不好,被北宋歐陽修、宋祁等人編撰的《新唐書》寫進了奸臣傳,而且是排名第一的奸臣。如此排名,應該是許敬宗為武則天的上位提供了巨大的幫助。其實,許敬宗起步不算低,在李世民還是秦王的時候,許敬宗就是秦王的十八學士之一,按理,他也應該可以和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等人進入貞觀名相行列,但李世民在用人的過程中,卻感覺許的私心太重,有才少德,就壓制著用。而到了高宗時,已經六十多歲的許敬宗才打了個翻身仗。
第二個要說的就是凌準,他是和柳宗元、劉禹錫同時被貶的中唐著名的“二王八司馬”之一。熬了26年,太子李誦終于熬成了唐順宗,此時,45歲的他,已經不幸中風,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不過,順宗繼位后,立即重用王叔文、王伾、劉禹錫、柳宗元、凌準等人進行改革,史稱“永貞革新”,加強中央集權,反對藩鎮割據,反對宦官專權,取消宮市、五坊使,取消進奉,打擊貪官,免苛征,恤百姓等一系列的革新,讓中唐的天空,一時地動山搖。然而,186天過去,短短的半年時間,李誦就被宦官強制退位,皇位禪讓給了皇太子李純,唐順宗變成了太上皇,李純成了唐憲宗。相比于極度內斂,一生小心謹慎的順宗,甫一繼位的憲宗,處罰人的手筆卻是大刀闊斧,而那些扶植他的宦官,打擊革新派更是絕不手軟,往死里打,“二王八司馬”就成了大唐官場的著名事件。
柳宗元被貶湖南永州,凌準被貶廣東連州,皆是蠻荒之地。他們這八人,似乎永遠被打入另冊:“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鄙钇D難,政治失意,永無出頭之日的煎熬,讓凌準的日子過得極難。當凌準收到家鄉老母親及兩個弟弟相繼去世的消息時,日日痛哭,以淚洗面,以致雙目失明。元和三年(808),一個凄苦的冬日,五十七歲的凌準,病逝于連州的一所佛寺內。柳宗元聞得凌準去世的消息后,悲憤難抑,寫下《哭連州凌員外司馬》長詩紀念,后來又為凌準寫了墓志銘。
第三個要說的,是杭州歷史上第一個狀元施肩吾。施肩吾,其實出生在分水縣的招賢,不過后來地屬洞橋,而洞橋原屬新登縣,故分水、新登兩地都將施肩吾稱作本鄉人。施肩吾少年時代在分水龍口山上苦讀,考中進士后又隱居,寫下大量的詩文,《全唐詩》收其詩196首,他還率族人買舟泛海,到達今日之澎湖列島,他的故事足可以寫一本書。
施肩吾,號東齋,道號“棲真子”,相比較其他,我更關注施肩吾的入道,他為什么棄高官厚祿的前程不顧,而如此著迷于道?我的簡單推理是:富春江邊的桐君、嚴子陵皆為高隱之士,施肩吾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山水與人文環境中,而從施的詩文中可以看出,他的足跡遍及臺州、越州、明州、錢塘等地,這都是隱士經常出沒的地方;更為關鍵的是,他那個時代,正是李唐亂世,朋黨之爭,觸目驚心,官場對他來說,乃十足的是非地、兇險地,陸游的高祖陸軫就受施肩吾的影響,也對入道癡迷。
另外,元代禪宗大師明本,以耕讀自樂的元代著名隱士石羊先生(徐明德),他們都是新登歷史上閃光的符號。
富春江有一條支流叫鼉江(淥渚江)。該江的上游有兩條支溪:西面的稱葛溪,源頭出自天目山南支昱嶺山的玉皇坪;東面的叫松溪,從北向南流到新登東南的雙江口,與葛溪合流。本文開頭就說了,新登縣時置時廢,縣境范圍在整個鼉江流域,鎮境范圍,大概只有葛溪、松溪兩溪合流前的一部分。
鼉江如分水江一樣,以前是通航的,萬歷《新城縣志》記載:富春江“至淥渚埠二十里通舟楫,自淥渚抵縣十里而上至各溪港,用竹筏往來”。
依水而生的城市,基本上都鮮活靈動。潘成年是清乾隆時期人,其實,在他之前,明代的湛與家,早就看出來了:“一朵蓮花聳碧霄,二水襟帶萬山朝。”
范知縣奠定了新登古城的基本格局。據記載,此后的六百余年間,古城又不斷修繕,僅完整記錄的就有:
明萬歷三年(1575),增作女墻,高三尺五寸,池環如城;
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修城垣;
道光十九年(1839),修筑城垣,補元始、嘉會、利遂、貞成四門額;
同治二年(1863),修筑前被兵轟毀的城隅數丈;
光緒二十五年(1899),修筑城北隅。
抗戰時期,新登古城墻及大多數建筑,都被日軍飛機炸毀,僅存明清古城墻兩千余米,但就是這些遺存,也是浙江省內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墻之一。
2017年以來,新登開始了大規模的古城復建,修筑城墻,拓深城河,復建城門,恢復古建,整治街巷,建設遺址館,千年古城,如沉疴病人重生了。
現在,我就進入到潘成年眼中的那朵蓮花里。
我從元始門(東門)開始,往嘉會門(南門)緩行。元始門上還有“肇新”兩字,對新登來說,這確實是又一次新的開始。城墻高大,堅固,有不少墻面顯示著老城墻的滄桑。陪同的文友說,這是在原古城墻的基礎上加筑上去的,原城墻質量好,如此處理,既符合工程質量要求,更能顯示六百余年來的磨難。城隍廟下墻根,有一個名人廣場,凌準、羅隱、施肩吾、方廉們的銅像,在陽光下生輝奪目。我從嘉會門登上城樓,看過唐宋明幾層遺址,沿城墻再看城內城外風光,城墻上有幾棵梧桐樹,粗壯得很,我猜這是鳥兒跌落的種子生發的。在利遂門(西門)下城樓,過通濟橋,進秉賢街,體驗過晚清至民國的風尚,徐玉蘭故居、徐玉蘭藝術館就在眼前,老杏花樹正新花盛開,越劇愛好者心目中,這位“賈寶玉”,就是越劇界的大神。
一邊走,一邊想著潘成年的詩句,心里忽然發笑:我是不是沿著蓮花的邊沿在走啊。春風駘蕩,蓮花盛放,一只小蝸牛,沿著花朵的邊緣在懶洋洋地慢行,這簡直就是蝸行嘛。嗯,逛古城,這是和時光在對話,一千多年的時間,不可能一下子穿越的。
如此春光,我又走神了。
東風著意,先上桃枝。在新登半山,桃花是春天的主體。
三月,桃花深紅映淺紅的時候,我站在了近山頂的健中餐館門口。
抬眼望,桃田層層,盤旋而來,每一層,都有數十株桃樹,每一株桃樹,都是一頂大傘蓋,花朵競綻。樹與樹,花葉相交,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像是一張碩大的花毯,撒披在長長的山凹里,桃朵是花毯上的花,青青的紫云英是綠色的鑲邊,還有三月里爭邀春天的各種野草,它們是花毯上的五彩。
桃田的層與層之間,都用石磡壘邊,磡的高度,依山勢而定,高的有兩三米,低的只有幾十公分。那些石磡石,有圓有方,應該是從附近溝里山里挖掘,它們的任務,就是保護這些建設起來的梯田,地氣充分蓄養,水土保持,也便于人們勞作。這些磡石,齊整且又參差,有的沾著些田泥。石縫里,常常長有鮮艷的野刺莓,野花野草,就喜歡這樣有挑戰性的生長,對石磡來說,這也是一種不錯的裝飾,它們很配得上盛開的桃花,桃花十里,恰如你。
桃田層層而上,突然,有一面大大的鏡子,躺在一片花叢中,那是一塘清波。這些塘的面積,大小不一,也是隨山勢而定,鄉人的智慧,充分顯示在這種科學的安排中,有水,這桃花山,就有了靈性。那些精靈桃樹,就是桃花仙女,仙女們是經常要沐浴的,沒有水怎么行呢?還不是一般的水,她們需要潔靜透亮的山泉,這樣,桃花仙女們,日日如仙,她們會為整座山帶來仙氣,看,初春雨后,霧氣裊裊,白云在藍天下逸動,那不就是她們身上透出的仙氣嗎?
山的頂部比較平緩,轉個彎,背面就是桐廬橫村的陽山畈,有山道直通,那是另一片熱鬧的花海。
現在,我就要和那些桃花仙子們零距離接觸了。
下得桃田,鉆進桃林,選一株老桃花樹,站定。它變得高大了,至少兩米多高,桃枝輻射的面積,起碼五平方。這其實是一個家族了,主枝(母親)上長有五個分杈,皆強勁有力,分杈(女兒)又長出兩到三個支杈,支杈(外孫)再向周邊延伸出四到五個小分杈,小分杈(曾外孫)又長出若干個分分杈,她們就這樣繁衍生息,枝伸到哪里,花朵就在哪里開放。我喜歡那粗黑的虬枝,結著黑鱗,不要去碰它,那是她經年的保護衣,經風抗雨,粗黑,表明她的年份,至少十幾年以上。桃農說,這樣的桃樹,每年結果至少幾百斤,即便那些看起來很年輕的桃樹,結果也在百余斤以上。
看著桃花林,忽然想起,該為她們配上什么樣的場景,才能適合她們呢?
桃花,應該和曉日、細雨、佳月、微雪、清溪、蒼崖、松下等相伴。這邊林間吹笛,閑云野鶴,那邊掃雪煎茶,閑談人生,一切都非常協調。所以,我還需要在多個的場景中,全方位地親近這些仙子們,今天,多云,天氣有點冷,有清溪,有竹林,恰如秦觀的《江城子》:桃花香,李花香,淺白深紅,一一斗新妝。那些花們,也是要比賽的。
我想和這些花仙子們預約,下一個微雪的時光,我要來看她們。
突然,耳旁聽得陣陣尖叫,那是驚喜聲、喧鬧聲,有同伴的,有游客的,他們被這些桃花迷住了,不由自主。
陪同的友人告訴說,從這桃林下山,有一條古道可走,這條古道,是連接到桐廬那邊的。我問古道有多少年了?嘿,真不知道,爺爺的爺爺,或者說,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一直往上推,古道就在了。你能想象,前人走在這條古道上,桃花開的季節,他們是不是和我們一樣,這么有閑心來驚喜呢?或者有,或者也沒有。桃花亂落如紅雨,他們卻在負重前行,如果道上有伸過來的桃枝和花朵,他們也會順手拿起,用鼻子聞聞,喝口桃花溪的山泉,然后,又整裝往前了。
但蘇軾走古道,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將濃濃的詩意帶到了新登。
蘇軾的這一次新登行,我在本書的上部第五卷《沙洲志·像鏡子一樣的湖》中寫到了,他是一邊考察工作,一邊欣賞山水。
據資料載,新登縣長是個清廉的好官(有人考證此時的新城縣令為晁端友,他哥哥晁端彥是歐陽修弟子、蘇軾同榜進士),蘇副市長(杭州通判)相當賞識,于是專門去慰問,并寫文章表揚。隨后,蘇要去臨安視察,途經湘溪的時候,在下金家一農戶家里借住,留下了《新城道中》的詩: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
嶺上晴云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
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
西崦人家應最樂,煮芹燒筍餉春耕。
從這首詩看,蘇走古道的情節,和我今天走新登,還是有點相似的。
住在農戶家的早晨,蘇軾看見,太陽從樹梢間升起。而我住湘溪民宿“又一邨”,太陽射透窗簾,推窗,正好望見“蘇東坡古道”,湘溪邊,檐木架搭,枯藤蔓蔓。其實,昨晚,在耀眼的星光下,我就走過這條古道,只是視線不太清晰,但流水聲極響,在流水聲中,我想象著蘇軾的大江東去。
蘇軾看到,嶺上有白云,那些白云還非常厚,像戴著的帽子。我也看到大團的云霧,山間,雨后,薄如細紗。
蘇軾看到的是野桃,于農戶家門前零星種植,桃花伸出籬笆,笑著迎接蘇副市長,難得嘛,大領導大詩人光臨寒舍。而我看到的桃花,是成片的,成山的,新登這些大大小小的山里,有萬畝左右桃林,所以,我看著半山村的桃花林,腦子里立即跳出范仲淹寫茶名句——“春山半是茶”,借用一下,這里就是“春山半是花”,山的下半部,桃花層層疊疊,山的上半部,往往是枝條勻稱的成片翠竹。
農戶人家請蘇副市長吃的,是滿山溝里瘋長的水芹菜,滿山竹林里的鮮嫩竹筍,那些長在深深黃泥土里的毛筍,像大山孕育足月的胖孩子,一個個胖嘟嘟,可愛之極。而我這次來呢,半山人也極熱情,一定讓我帶回三支毛筍,這筍,支支粗壯,差不多有十斤重,沾著黃泥,毛茸茸的,嫩得似乎掐得出水來。
昨日多云,今日卻迎來鮮暖的太陽,上午十點,我又走了一遍蘇東坡古道。兩邊的檐欄,已經有點舊了,藤蔓的新葉還沒長出,湘溪清流潺潺,鵝卵石,的篤著女士們的高跟鞋,哇,哇,又有人高聲尖叫,古道前方,有一大片油菜花!于是,那大片的油菜花田中,女人們也成了金黃的花朵。任何一個女人,從任何一朵油菜花上,都可以找得到裝飾著的熱情。
春山半是花,雖是桃花,但它也是這朵大蓮花瓣上的晶瑩露珠。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