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陽光斑駁的街巷

一

我在陽光射過來的那刻突然愣怔了下，從幽暗的巷陌里乍走出來，面對寬敞的大街時，眼睛一時適應不過來。陽光迎面照在我臉上，眼前突然一片白光，許久才緩過來，眼睛所及，世界是綠幽幽的。我看不清街上的情形，甚至看不清我自己。一個小孩舉著一個氣球從眼前跑過，咯咯地燦笑著，仿佛他就是一縷陽光，他的臉滿是稚氣堆積的嫩生和柔和之美，玉似的，像一枚精致的水果。他媽媽則拎著大包小袋的商品，在后邊緊跟著，一身的碎花淺綠連衣裙在風中擺著，像一朵花或者說不清的某個風景片段。我最近一直這樣，在街巷間穿行，感覺自己仿佛是時光的一部分，是時間的寄生物，像樹上寄生的槲蘭和蕨。有一陣子，我感覺像卡爾維諾筆下的樹上的男爵般逃避這個世界，抗拒融入蕓蕓眾生，我像透明人似的，無視身邊經過的男人或者女人，老者或者孩子，我和他們隔著一個平行的世界，聲音無法穿越，或者僅僅影像能夠抵達我的內心。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人仿佛游魚于水中，他們和他們也是如此。逃避需要一顆徹底放棄參與任何事物的心，也需要能夠認真諦聽這個世界的聲音，細微觀察這個世界的眼睛，就像一架靜默記錄周圍一切的錄像機般，高分辨率和超大內存。我不需要說話，語言已經毫無必要，因為只需要諦聽即可滿足一切的語言需求。透過玻璃窗，我看清了陽光之后的底色，七色的幻彩完全融合于陽光射入陋室的一瞬間，是的，陽光在發散過程中游離并形成了斑斕幻彩。但只是某些眼睛能夠捕捉到它的幻彩，而我不能，我看到的永遠是你所看到的陽光的樣子，橘黃的曙光和暮色，正午刺眼的白光以及濃云密布時形成的丁達爾光柱，在灰色和暗灰色間歇處的裂隙間透射下來的一柱柱光，在天空中劃出筆直的弧形發散光區，偶爾定定地照射在大地上的某一處：山峰，湖泊，或者一片林子，一塊空曠的田野。光和影互動著、變化著，影追逐著光，光追逐著影，像陰陽兩極的變化。我所租住的山野民宿頗為簡陋，然而空間甚大，尤其是陽臺，我加寬了騎樓的部分，徑直延伸出去兩米，成了露臺，上邊搭著玻璃穹頂般的遮雨棚，風不大的時候，可以靜靜地坐在那里，燒一壺水泡茶，和另一個看不見的自己聊天，走動時，原木嘎吱嘎吱地響，感覺世界很真實，連同自己的腳步聲。木樓梯由于陳舊失修，那種聲音更加夸張，像我的貓跑上跑下時也發出夸張的聲響，而我那時可能在認真地看一本書，或者闔著眼皮小睡著，貓莽撞地跳上茶桌才驚醒了我。貓在白晝的多半時間仍然精神十足，跑上跑下，它能夠發現什么？我無從知曉，就像我不為它所知曉一樣，我和它彼此暗昧著，互相揣度觀察，彼此靠動作和眼神交流著。貓的眼睛在正午陽光底下瞇成一條縫，這讓它看上去表情嚴肅而有些野性，而我只能微瞇著眼睛來逃避強烈陽光的刺激。它看我的表情有點兇狠，也許，它也覺得我的表情有些尷尬和嚴肅，眉頭因為陽光刺激而微皺，眼睛微閉的樣子顯得有些焦躁不安，相互的觀察讓彼此變得陌生和緊張。

它在窗臺邊進食時的樣子，像個淘氣的孩子似的，邊吃邊喵嗚喵嗚在喉嚨里嘟囔著，肥大的腦袋左右搖晃，尾巴高高豎著，而我在陽臺上繼續呷著玻璃壺里煮出的茶汁，一本書在腿間滑動，書頁被風微微吹動，像一只只振翅的蝴蝶，似乎下一秒就會飛起，從眼前消失。

“您上哪兒去？”我問他。

“我下坡去，先生。”

“有個叫科馬拉的地方，您知道嗎？”

“我就要到那里去的。”

一群烏鴉“啞——啞——啞——”地驚叫著掠過晴空。翻過幾座小山，地勢越來越低……“這里真熱呀。”我說。

“對，不過，這點熱不算什么，”他回答我，“請別煩躁，到了科馬拉您會覺得更熱的。”

這是胡安·魯爾福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里的一個片段，一個從未見過父親的“我”在死去的母親的引導下，走向科馬拉，那里已經空無一人，亡靈在空中飄舞，穿透時間和空間，能夠和“我”正常交流著，那個從未謀面的父親佩德羅·巴拉莫竟然有著一群如“我”似的陌生的孩子，像那架毛驢車的車夫似的，竟然也是從未謀面的同父異母的兄弟。這個故事荒誕而似乎水到渠成，亡靈能夠和生者無障礙交流。小說沒有客觀敘述者的介入，完全放開，像天空中彼此遙遠的云朵間的美妙融合和完整再現。我對著貓大聲誦讀著《佩德羅·巴拉莫》，貓怔著圓而空洞的眼睛看著我，好生奇怪的表情讓我猜測它可能聽懂了某些章節的荒誕之實。山坡上開著矢車菊和毛冠大薊的花朵，星星點點的藍像憂郁的詩句一般閃光。大片大片的草甸開花了，五顏六色，然后，只有白色和藍色能夠從蕪雜的背景中輕易分辨出來。有時候，感覺手中的玻璃杯仿佛也是陽光的收集器般，玻璃能夠讓光折射，變形，像我看到杯后手掌的夸張和異樣，手指擠壓在一個彎弧面上，蒼白失血，它更像是某種動物的吸盤。我喝著冒著熱氣的茶，但同時我感覺茶水從我的身體里徑直穿過，它流動迅速而敏捷，像澆到花盆里的水一樣，轉瞬消失無蹤。但我還能夠感受到它細微分岔后的支流繼續流動擴散，直到完全滲透入毛細血管里，成為血液的一部分。浮是輕的表象，我在某本中醫著作中看到這段話，血液在脈動中無限可能地抵達，一些外來的水消失了，一些則繼續流淌著，脈動的浮則是血氣較虛弱的表象，心跳加快，血液以更快速的泵入泵出來完成周身的循環。輕的脈象能夠讓身體感到緊張和興奮，有時候，汗就出來了，心率的速度也讓脈象的變化更加明顯。老中醫說，脈象沉而穩，那是健康的唯一特征。心與肺相連，呼吸的頻率也影響到脈象的浮與沉。茶在經過無數次的浮與沉的脈象后完全消失了，茶的進入過程如此復雜，而大約一個小時后同量的水會從血液中析出，匯集成另一種液體而排出。同樣是迅速而愜意的過程。然后人仿佛什么事情也未曾發生過似的，空洞地等待下一次飲茶。

我看一朵花在眼前開放，若干天后，我又看見它在眼前枯萎，陽光從同樣的角度射來，花朵開放前微微綻開了緊裹著的花瓣，一點點綻開，像一次艱難的分娩，它的外瓣泛白，仿佛是讓陽光漂白了似的，竟有些微微的綠意，我知道，所有的花都將開放了，因此，就看著它開放吧，我不可能看到所有的花同時開放。威拉德·范奧曼·蒯因的《悖論》里分析了這樣的情況：如果事件A發生，則推導出非A，非A發生則推導出A，悖論的邏輯學里包含著命題或者推理中隱含著的思維的不同層次、意義（內容）和表達方式（形式），主觀和客觀、主體和客體、事實與價值的混淆，是思維內容與思維形式、思維主體與思維客體、思維層次與思維對象的不對稱，也是思維結構、邏輯結構的不對稱，所以他說：“我不可能看到所有的花同時開放。”它開放了，結果讓我很是失望，它很尋常，沒有奇異的艷色，也沒有奇異或者鮮艷的花蕊，它的萼片有些短殘，卷邊的帶刺的萼片像長得不太好的玫瑰花似的，粉綠而翻折，并且扎手。它在風中顫動的樣子很讓我感動，雖然它并不太讓我欣喜，但它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朵花，沒有其他的花和它完全一樣。因此，我懷疑早先的結論，那束照在花朵上的陽光很是哲學般地給它鍍滿了神圣的光輝。不出意料之外地，它開得并不太長，僅僅兩晝夜，然后，就憔悴得不成樣子。但它仍然插在我的綠色小瓷瓶中，和澳洲臘梅一起。它的花瓣掉落很像悲情的詩句。那天下午，陽光從西向窗口折射進來，落在花束上，它的花瓣蛻解，掉在玻璃茶幾上，發出輕微的聲響。然后，我就隨手給它拍了張照，它殘缺的美倒是有些動人。結束的時刻，在次日清晨發生，花瓣快速掉光，但那束陽光不再出現。窗外的天空有些陰晦，陽光在云層邊緣散射并浸潤，它不會給一個未知答案的哲學邏輯指示方向。我知道，因此，它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有些悵惘，茫然若失。是不是所有的花都會這么凋謝？很顯然，我無從知曉，但或許，事實果真是這樣的，畢竟，在接近的閾值中的一切變化都將是相似的，或者是看上去有些相似的可能。比如晨起看到一地的落英，像雪似的鋪了一地，也不知道哪跟哪是同一朵花，花瓣也無一同樣，隨同消失的是它的芳香——梅的芳香是一致的，或許香味是不遵循悖論邏輯的。

二

我曾經在陽光底下追逐一只甲蟲，它赤褐色，閃著金屬的幻彩光澤，它朝門洞的方向迅即奔跑，它似乎忘記了自己能飛起來。門板底下有些缺失，是歲月留下的殘跡。它輕松地鉆進了門板間的縫隙里，我只是看到它消失一瞬間的背影。它沿著未知的通道奔向街巷，陽光像水一樣在小巷里流淌著，而另一條街巷卻是幽暗的，不見一絲光亮。大概甲蟲在它的街巷里穿行吧，正如我在我的街巷穿行，唯一的區別就是我知道我在哪里，而不知道甲蟲在哪里。或許，我的貓能夠感知到它的行走的路線，貓的耳朵豎著，左右轉動，像雷達天線似的。貓弓著背，一跳一跳地走著，在街邊的下水口邊徘徊，或許，那就是甲蟲街巷的出入口。三坊七巷的巷弄東西走向或者南北走向，幾字形的馬鞍墻頭投下濃重的陰影，錯落在巷弄里，早晨的巷弄里空無一人，路燈已經熄滅，顯得有些幽暗。貓和我各自走著，互不交流。貓尾巴搖晃著，似乎是某種密語，它歡快地跳著，身體動作給出答案：它顯然喜歡這樣的早行。

光祿坊是東西向，現在變成了大馬路，白天走著車，車很多，邊上走著行人，也很多，駁雜無序。路邊的屋檐下不時閃過綴著燈飾的招牌，上邊的字也各有特色，無一重復。招牌或新或舊，蒙著一層灰，店家不時揩拭正面的字，背面一無所知，我想，陰影里的事物多半是慘淡并灰頭土臉的，因為它在背面，不為人所注意。像那只貓，偶爾趁我不注意就從眼前消失一會兒，去大小解，然后顛兒顛兒地跑回來，毫無異樣，偶爾會聞到它的氣味有些不對勁，也不知道它咋完成了自清潔的過程。但它坦然地走著，像地上的石板一樣，長短不一，新舊不一，但總能拼湊成一條不錯的完美的道路。路邊的門樓也不盡相同，高的低的，黑的灰的或者素木質本色的，樹也如此，高的低的，枝丫勾連糾結，從墻頭里伸出來，再折回墻頭里，香樟樹如此，榕樹亦如此。我像在一條崎嶇道上跳著的音符，貓亦如此。但其實什么也未曾發生，我走過去了，沒有半點聲響，石板路顯得有些硬，硌著腳底生疼。

“離開這里的路很多，有一條是通往康脫拉的，另一條是由山那邊來的，還有一條是直接通往山區的，從這里看到的這條路我倒是不知道它通向何處。”說完，她指了指屋頂天花板上那個窟窿，她說，“那還有一條路，通往半月莊的，另一條路穿過整片紅土地，能夠通向遠方。”

“也許，我正是從這條路來這兒的。”

“這條路通向什么地方？”

“是到薩尤拉的？……”

巷陌或許就像是人生中的某個時刻，迷惘、失落、無助，卻茫然不知何去何從，人生中的迷宮是有進口和出口的，但迷宮本身有著許多歧路和死胡同，雖然可能指向清晰，陽光燦爛，但走著走著就沒路了，進到了某個胡同的盡頭，面對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墻絕望著捶頭頓足。我想，貓被動地跟著我走我所走的路，而不是它的路，貓可能對這樣的謬誤無意識，或者它喜歡跟著主人，寸步不離，但它的確有著自己的道路，或者，它的路就是墻頭和屋頂，高低錯落，像迷宮般讓它著迷。貓的眼睛能夠感知紫外光和紅外光，或者，它能夠感知的外在的光線不為人知，就像羊能夠分辨偏振光折射和極紫外光一樣，羊靠它迅速找到自己喜歡的草地。只有人是無奈的，只能穿過人行街道和巷陌，不能隨便翻墻入院，或者鉆進某個門下的小洞，在院子里旁若無人地行走。貓餓了，它跳進一家餐廳廚房的院墻，不一會兒，里頭傳來一聲驚叫，貓，貓將魚頭叼走了！貓迅速從墻頭翻下來，從我身邊一躍而過，迅速消失在樹蔭里。歧向和歧義是不同的，歧向可能最終走到一起，而歧義則完全排除了這種可能，所以，那張照片上的意象很是模糊，一堵殘存的墻體，只保留著三個磚石和水泥筑成的穹頂門券，中間略細，上再疊加一道拱門，上邊有個方形磚臺，豎著一個十字架。殘墻矗立在一個土臺上，土臺殘缺，一道門讓碎石壘砌的短墻封死了。另一邊殘留的磚石門柱顯得搖搖欲墜。殘墻門后是一棵孤獨的羅望子樹，遠處是荒原和枯索的草地。天空中仿佛響著那最后的鐘聲。薩尤拉城往那里走，是的，將近晚飯時分的天空，昏暗將至，有一些模糊的飛鳥影子。可是，往哪里走呢？那后邊荒無人煙。

三坊七巷并不是所有人看到的那樣精致完美，它還有一些尚未修復的廢墟，就像我上邊所說的那樣，只剩下殘墻和頹廢的門洞，皆洞開著，在拆干凈的空地上，看不出原先的建筑痕跡，只有一些草叢、構樹和野藤。我不經意間闖入了這片空地，環顧陌生而荒廢、裸露的殘墻根，黃土壘的墻芯里，夾著一些不知由來的碎磚瓦，煙熏過或者火燒過的黑墻頂，仿佛蓬頭垢面的老人坐在那里，等待著誰的到來。“反克詩人”顧北曾經這樣寫道：“唱了一夜的相同的臉/我們依然陌生/依舊岸上，單衣隔著/秋風吹，冥想/嘴唇是兩岸/眼神是兩岸/斷續的歌聲是兩岸/今生與今世是兩岸/松開手掌，硝煙彌漫…/我投了塊石頭，向對岸/沒有回響。”從一極到另一極的邏輯學可能是無限的，而方向只有一個：從一極到另一極。像矢量方程似的。能夠包容一切可能的集合，就是Σ，西格馬是集合的符號。像一個側翻的M。無論殘墻的過去是什么樣的，我現在在時間的這一極，也許，若干年后，我現在所站的位置又成了時間深處的某一極。

三

我聞到了花香，卻不知它在何處，隔著高高的院墻，我猜想，它肯定在院墻后的某處，它只能是模糊的區域，它現在是場的一部分，或者說是集合中的某一個值，閾值也算是。高高的院墻像其他巷弄的院墻似的。灰色的或者黑色的雕甍和精致的墻頂券，龍一樣起伏的墻上，有著許多形狀的小窗，它被稱作牖窗。那香味大概是梅花的，或者是另一種類似于梅花香味的日本茶花。我不想知道具體是誰，猜測足夠打動我的內心。有時，確認一件事物并不難，而確認之后卻索然寡味。或者，好奇是最好的答案。古人注重園林的隱與現，多半喜歡將庭院隱匿在深巷里、高墻內，即便大門敞開，也要設一道影壁將大部分的庭院內景遮擋住，留下朦朧的印象，或者直接將內里設成謎局。影壁是庭院的屏風，正對著大門，聽得到聲音，見不到人影，也許，世事多半是半明半昧的，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像塔巷某處的深院，有個二梅書屋，在內庭左廂的月亮門后，種著一株齊屋高的老梅樹，另一棵倚著那棵大的，如師攜徒弟一般。書齋在梅樹后，有些局促，但天井的光能夠照亮書屋內，一架琴，一香爐，一書案，一師一徒在課業。這就讓好奇的人探個究竟，看到書屋后，反而有些失落，如此簡陋的書屋，與名相去甚遠，其實是與想象中的樣子相去甚遠。想象中是啥樣子？一言難盡，最少得有個回廊吧，或者有個半邊亭，倘若再加個軒榭亭臺更妙了，至少不應該如此局促吧。后院還有個戲臺，前院倒是亭臺軒榭齊全，但那是主人招待貴客的地方，與書屋間隔著一道墻和一個門。當年的先生就局促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里課徒，確實頗乏滋味，那兩株梅樹不知道被先生撫弄了多少遍，竟然長不高了，甚至有一棵竟然殘了。

在小黃樓里，看到更好的書屋，但似乎那是主人練唱功的小戲臺，二層，倚著一株高大的玉蘭樹，六角形的閣樓里，想安靜看書似乎是不可能的，臨著西風，高樹簌然作響，那心境也靜不下來，玉蘭花開的時節，滿屋的花香，也讓人心神迷亂。小花園倒是不錯，小橋流水，假山花樹，但那也是娛樂的去處，因此，轉了一圈便出來了。雖然建筑比二梅書屋要豪奢許多，畢竟失在書卷氣不足上，也就是文人氣不夠，倒有些土豪氣。所以，有些意料之外的東西就是出圈了，過猶不及。這大概就是Σ以外的事情了，文人氣或者說書卷氣恰恰可能就是簡陋、局促、讓人窘迫不安的小屋小院小軒，閣樓即便有也是能夠藏書無數的那種，書堆里綺麗夢的所在。現在許多庭院經過租賃擴改，變得面目全非，這完全是離叛的范圍了，跟Σ中的文人氣書卷氣完全不搭界了。

陽光是一樣的，空氣是一樣，甚至庭院中風的味道也是一樣的。我大概只遵從內心中的Σ選擇走向，它應該是簡陋的，或者略微殘破，或者，就是廢墟，不要太過喧嘩，不要改造，木質的門板上滲入了歲月的印跡，它讓華美變得衰朽不堪，讓時光積淀在一層層的塵灰之間，門樞的嘔啞聲聽起來那么順耳，枯殘的梅樹偶發幾枝，沿著矮墻透進來的陽光在地上斑駁折行成唯美的影子。或者，像上邊說的那道殘墻之門，空曠的廢墟上，只長著塵土和野草，摒去所有舊跡的空曠，反而成就了某種悲劇般的詩意。風拾著過去的枯樹和落葉，在地上一遍遍翻讀著，噓——，風在長嘆，或者，風在掩泣。那過去的時光散碎一地，無從覓尋，但有一種氣是不會消逝的，那就是Σ。場是一種物理學的概念，但也是精神層面的用語，它是一種純粹的集合體，也可能是悖論的糾結。

暗夜來臨，星空乍現，遙遠的星系和星云錯綜復雜。但有一種場永遠無處不在，那就是重力場、電磁場和能量場。星系糾結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空間場，它能夠扭曲時光，讓光線曲折，像引力透鏡似的穿越另一個宇宙場，從數十億光年的距離到達地球，然而它的光已經偏折成圓形或者十字形，它的形象完全陌生了。物理學家說，宇宙間存在許多蟲洞，這是封閉的宇宙的通道，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就像在奶酪上鉆一個小洞，就能從一面迅速到達另一面。但這種蟲洞是無形的、不可知的，也許，某一天，我也能夠碰到這么個蟲洞，然后瞬間從現在回到過去。我年輕時的世界，貧窮，簡單，但父母俱在，還有奶奶、鄰居們，現在，他們都消失了。蟲洞或許提供了他們窺探現在的我的一種可能，也許，我讓他們失望了，我不優秀，甚至提前蒼老了，頭發花白，像現在的鄰居眼里嘲笑的目光那樣。我有些窘迫，經常開著一輛老舊的汽車，在通往海邊的公路上漫無目的地瞎逛。也許，我能夠遇見什么讓我心動的事情，但事實上什么也沒發生。在土海濕地，看到一對青年男女緊緊摟在一起親嘴，我竟然沒有感覺，原先的那種沖動不在了，像秋風里的一棵老樹，將蒼老的目光投向遠處，海邊的云永遠是多彩和豐富的，色彩是油畫上常見的，像列賓喜歡的堊白、鋅白、鉛白和普魯士藍混合的那種，然后，覆蓋一層灰色的底，鋼藍色的背景上微微透一些橘紅的光，或者是亮曙紅。土海上蕩漾著無法破解的密集皺紋，那是風的密語，也是水的密語，它也是一種場，波的能量場，我恰恰在這能量場的某個不起眼的交匯處。兩束波從障礙物上分開去，然后重疊，交織，再分開，也許，沒有永恒的糾結，像引力也能夠被另一種力所破解，引力波讓時空也產生漣漪，那一刻，我們和周圍的一切萬物一樣，是柔軟和波動的，重力在質量和體積坍縮時毀滅，它分解為這種引力波漣漪，新的秩序從此誕生。

四

從能量想到了質量，萬物如此循環往復，第一縷光產生于能量的集中爆發，宇宙從奇點出發，直到能量轉變為質量，第一波能量冷卻產生了氫原子，而氫原子繼續聚合產生能量和新的質量體氦，如此重復，直到合成了鐵元素為止。一種能量和質量的交換體和制造工廠——恒星出現了，許多恒星和死亡的恒星產生了恒星系、星系、星系團、超星系團、巨超星系團、宇宙萬物。但熵增定律讓宇宙的變化往無序、低聚合、散沙化、碎片化和虛無演變著。最終，宇宙會變得漆黑一片，沒有光，沒有恒星、星系和星系團，沒有黑洞、磁星、中子星、魁霎。混沌如太初，虛無之間，正在孕育著下一場巨變，或許，死亡的宇宙會重新坍縮成一個奇點。我們都經歷所有的劫，釋家說一劫為數萬年，或許，無數的劫也只是一個大的集合Σ，或者是次第排列的不同的集合Σ分集，像程序樹似的一層層解開呈現。那么就有可能存在多重的宇宙，我們也可能同時出現在不同的宇宙中，所以，通道永遠存在的，只是我們未曾察覺罷了，也許這種感覺是新鮮、陌生且刺激的。

三坊七巷的文儒坊里有棵上百年的流蘇樹，倚在一堵上個世紀初修筑的磚墻上，墻上長滿了斑駁的苔蘚印記，若干時間后，苔蘚干枯，脫落，露出底子。卵圓形的流蘇樹葉重疊著，將天空和陽光篩成迷幻的萬花筒，四月底，流蘇盛開，細碎而潔白的花瓣將樹覆蓋，葉子變成了點綴。當年的院主人是一名商人，或許，他剛剛從北方歸來，帶回了一束流蘇花，想給女主人一點驚喜，但女主人并不喜歡它的顏色，隨手將它扔到了濃蔭下的花園里，不料流蘇竟然生根成活了，它從此成了花園里一棵陌生的小樹，直到某一年開花，而男主人已經老了，不再出門，女主人也老了，她不再討厭流蘇花，甚至有些喜歡它的素潔和細碎，便悉心照料它成長起來，并交代子女，不要傷害它，讓它永遠種在花園里。再后來，花園里的人和物都不存在了，流蘇樹卻依舊長在那里，年年春風里開放，等待它的主人能夠來樹下游玩欣賞。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游人如織，卻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們叫嚷著，對著流蘇樹拍照留影，卻從不關心它的由來。原先的洋樓也面目全非了，文革后成了居委會的辦公場所，原來的百頁窗拆去，換成大方框玻璃窗，刷著綠油漆的邊框，屋檐下的精彩灰塑也被人抹去、填平，改為標語欄。只有磚墻和水泥柱子改不動，仍然保留著原來的樣子，磚墻上曾經張貼過無數的標語和宣傳畫，留下斑駁的糨糊印跡。修復后的磚有些失樣，新的磚面少了點時光的味道。百頁窗也做舊處理，但看上去有些滑稽，不倫不類。總算恢復了一些舊洋樓的模樣，但它的主人和后代呢？我只能憑空想象著那些往事。當我走上二樓的樓梯，木板吱嘎吱嘎響動的聲音讓我頗感親切，或許，僅此而已，這是老洋樓唯一能夠重現的聲音。二樓的會客廳里有一架老舊的鋼琴，也許是從別的地方搬來的，看上去不甚和諧；若干具藤箱讓我感覺親切；一頂南洋遮陽帽，是賽璐珞材質的，堊白色，當時和文明棍、墨鏡、白手套和锃亮的雙接頭皮鞋，是洋商買辦的標準配置。樓板是原先的樣子，磨蝕得有些嚴重，修復后仍然保持著完整的樣子，這是柳杉板，耐潮耐蟲和霉變腐朽。鋼琴是上世紀初美國產的施坦威（Steinway）牌，烤漆面板和烤漆木質琴鍵。漆面有些皸裂，琴鍵更是漆質損壞嚴重。沒有人去彈奏，或許，這就是原主人用過的鋼琴。壁龕上有一些泛黃的厚封皮書，和一只燈具，應該是白銅質的，只是變成了古銅色，帶著明顯的銅銹。靠東的一排百頁窗正對著那棵流蘇樹，在陽光燦爛的早晨，主人在窗邊坐著，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屋里增添了些明亮而溫馨的春意，駘蕩的春風讓人心情愜意，流蘇在風中搖曳晃動，一陣風過，紛紛揚揚的落花隨風飄散，像被風倏然吹亂的雪。她的咖啡杯里，衣襟上，發鬢間，細長的流蘇花瓣點綴著，那種詩意何其唯美銷魂！

荷爾德林的《人，詩意的棲居》里寫道：“如果人生純屬辛勞，人就會/仰天而問：難道我/所求太多以至無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和純真尚與人心相伴，他就會欣喜地拿神性/來度測自己。神莫測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我寧愿相信后者。這是人的尺規。/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這塊大地之上。我真想證明，/就連璀璨的星空也比不上人純潔，/人被稱作神明的形象。/大地之上可有尺規？/絕無。”因此，我們委曲求全，放棄尊嚴，只為了能夠詩意些棲居于這塊大地之上。我們失去了什么？讓我們痛苦不堪，讓我們絕望。但我們的確也同時得到了什么，虛榮和尊嚴像面具一樣牢牢鎖住我們的一生，我們像假面舞會上的角色似的歡舞著，強裝著微笑，欣欣然，輕聲細語地與人交流，待人接物彬彬有禮。這也許就是人生的悖論和荒謬，但不得不從其間作出抉擇。一次次痛苦地發誓，一次次痛苦地違背誓言。

巷口有一個小廟，旁邊有棵蘋婆樹，是施家大宅的前廳門邊，蘋婆樹也叫番栗子樹。巷拐彎有棵秋楓，冬天的時候，滿樹黃焦焦的葉子，樹枝間，依舊是秋的樣子，不落葉的秋楓大概是無法體會那些山上楓樹的精彩。陽光鋪了半邊的巷子，我仿佛在這虛幻的空間穿行，這好比是悖論的兩條邏輯或者線索，我既在陽光底下，又不在陽光底下。巷子是陽光的容器，我是時間的容器，但我卻從未真正走進陽光里，我的另一半陷于陰暗之中，有時候像夢魘般，像畢加索的立體畫，一半在出塵，一半在煙火間，恍然切換著場景，從一幀到另一幀，從一段到另一段。像視頻里的編輯器一樣，有某種力量在編輯著我的生活，不斷刪除著我的平淡日子，或者叫過程。我對著秋楓感嘆：難道寒冷讓它錯失了滿樹金黃的秋天？或者它已經離經叛道了，蛻化成了另一類的秋楓？軟弱能夠改變一棵樹的命運，堅強也能夠改變一棵樹的命運。津泰河邊的一棵倒伏的榕樹以另一種姿態詮釋了什么叫作執著。它似乎無法改變自己，也無法改變環境，河水干枯時，它在岸邊的石罅隙里失水而焦渴，葉子萎蔫，似乎要枯死，但不久的一場雨就拯救了它，它重新活過來，葉子油綠泛采，但總還是不如別地方的榕樹。

一個道人喜歡漆畫，他的工作室在朱紫坊里。他的漆藝有著不為人所理解的難度，漫漶、無為，沒有具體的具象，沒有主題，但有著細細的線條和色彩鮮艷的斑點，像星空般，像血液或者子宮，像生命之河汩汩流淌的血液。漆畫黑地，以黑為背景，也許，大道幽玄，道始于無，無則在聚炁，陰陽變化，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可以理解為他的道機在于這些看似無關聯的線條和點彩的集合，互相融合，交織，穿透，共生。于是互為一體。他抽象的漆畫自然乏人問津，通俗的人喜歡通俗的畫，通俗的人物構圖、花鳥蟲魚、自然風景，對玄之又玄的畫不感興趣是必然的結果。但他樂此不疲。后來的白系列更加玄幻，我無法理解白系列，或者，這就是所謂的悖論邏輯，藝術也是如此，當相反的觀點出現了，那么，另一條通道也隨之開啟。我看著他站在陽光底下作畫的身影，青衣道袍，在空中不時飛舞，像大道無門，又像無處不在的炁，門是途徑，炁則是道本身。我似乎突然悟道了，那白的就是從黑暗里看陽光的感覺，那也許是世界的另一面吧。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