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之所以會形成類型化的寫作趨勢,就在于在文學的消費時代,作品是作為一種商品來生產的,它本身是一種市場行為。在當下,無論我們喜歡與否,文學都進入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消費時代,作為商品的文學自然需要迎合大眾的需求去進行批量生產。當然,文學消費現象古已有之,但當下市場主導的特質的形成,則與近代以來中國資本市場的興起與完善密切相關。在中國古代很長的時段內,文學都是士紳階層相互酬唱的產物,其目標在于團結宗親內部,增強外姓宗族之間的聯系,和市場的關聯并不緊密。換言之,這一時期的文學生產多是在士紳階層內部進行,或者是仰仗他們的資助,大部分作者都不會把作品視為自己謀生的手段。隨著近代中國開始深入世界,現代出版和傳播業逐漸興起,文學的作者群體也逐漸在傳統的士紳階層之外形成,他們開始將作品當作商品來為稻粱謀。這些面向市場進行創作的作家,加上現代出版和傳播業背后的商人群體,以及由城市化所形成的巨大文化市場,共同締造了當代文學的消費特質。
既然是市場行為,文學的出版商自然需要對其消費主體進行調研,面對穩定的受眾人群而生產,這樣才能保證自己的商品有最起碼的受眾基礎。為了追求商品的平均利潤,文學生產總會出現追逐時代熱點事件的跟風現象,很容易形成規?;纳a,由這種規模化的生產又導致類型化的產生。一旦某種文學形成了穩固的類型,又會推動這種類型在市場中進行模式化的生產。類型化和模式化的特點在我國當下網絡文學的創作中體現得較為明顯,它們會劃分出都市、宮斗、懸疑、玄幻等各種類型,每一種類型都會包含特定的創作要素,比如都市題材中總需要出現虐戀、霸總、白月光,甜寵題材的作品擺脫不掉黑化、發糖、名場面等。畢竟讀者在網絡文學的諸多類型中選擇自己所喜歡的題材,他們所期待的首先一定是這些題材中所蘊含的特定要素。這些穩定的敘事特征背后是類型化作品穩固的受眾群體,他們能夠且愿意為作品買單。因此,任何穩固的文學類型中都會存在相對穩固的敘事特點,這也是類型作品能夠規?;a的基礎所在。作者在創作中想要尋求突破,就必須要在尊重這些穩固敘事特點的基礎上才能進行。
接下來需要追問的是,學界對文學類型化的質疑從何而來?在類型化的作品中能夠開掘出哪些問題?我們對文學的需求大概可以分為三個層面:第一,為當代人的現實生存提供情緒價值;第二,為理解我們共同生存的社會提供有價值的路徑;第三,為構建我們社會生存所需的人文價值提供有效的助力。這三個需求由淺及深,構成了社會大眾對文學功用的聚焦。類型化文學脫胎于市場經濟,因而它非常專注且擅長為社會大眾提供情緒價值。但除此之外,類型文學卻極少去承擔后兩種需求的職責,甚至會有意避免被過度卷入到社會問題當中。究其原因,是因為介入到社會意識當中即意味著要在社會需求當中做出選擇,如同后期《新青年》選擇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黨刊那樣。以市場化為導向的文學生產模式如果過度卷入到政治意識當中,即意味著要承擔更大的經濟風險。畢竟政治意識的場域當中是隱含著大量矛盾和沖突的,不僅有階級,還包括性別、代際等各式各樣的問題。如果文學對這些社會矛盾表現出過于明顯的傾向性,就很容易喪失掉市場所追求的最大公約數。因此對于文學消費而言,追逐娛樂化就成了他們面對市場風險時最保險的選擇。換言之,以市場為導向的文學生產,其產出的類型化作品會很容易受到娛樂化的裹挾,無論都市、宮斗、懸疑、玄幻的哪一種類型,最終都是為了投社會大眾的娛樂需求之所好。此時,我們對類型化文學的批判實際上就成了對單一娛樂化的批判,而這種批判貫穿了中國整個的現當代文學史:比如現代文學中魯迅對鴛鴦蝴蝶派的諷刺,他指責的就是沉迷于營造才子佳人故事的鴛蝴派對社會問題的罔顧;在當代文學著名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中,王曉明等學者對市場化寫作也進行了批判,引發他們的不滿的也是文學的過度娛樂化所導致的對構建社會人文精神工作的忽視。圍繞這些批判會形成一系列蘊含著二元對立的問題,比如文學創作到底需要面向市場還是人文,娛樂到底是文學所追求的目標還是需要借助的手段等。這些問題一直以來都困擾著文學的創作者和研究者。
或許我們最需要追問的是,應當如何統一娛樂化和社會責任之間的割裂,讓文學的幾個需求統一起來?實際上,面向市場生產文學商品的行為本身不會引發過大爭議,這是我們無法拒絕的現實,更何況它也推進了文學的普及;而作為類型化文學的核心,娛樂也并非完全沒有意義,對于讀者而言,特定的類型總能滿足相應的情緒需求。只是人總是在社會當中生存的,其所需的情緒價值不僅僅只有娛樂,遇到不順心之處,人們總會萌發出理解社會、改變社會的沖動——畢竟我們的情緒所連接的總是具體的社會生存——這時娛樂就難以進一步為人們了解社會、改變社會提供幫助,我們需要躍出相關的類型文學來為這些需求尋找資源。也正因此,一些社會學、哲學的作品,比如韓炳哲的《倦怠社會》、上野千鶴子的《父權制與資本主義》才得以在社會中暢銷。人在社會之中生存,為自身尋找意義的視角總需要經歷一個從個體躍向集體和社會的轉變,對此娛樂不但提供不了更多幫助,甚至會有意忽視乃至掩蓋這些需求,這就成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在我們了解社會、構建人文的需求中,類型文學也并非總是作為反面案例出現,有時候它也能夠呈現出社會生存中非?,F實的一面。既然大眾選擇了為某一文學類型買單,那就證明了在這一類型中蘊含有能夠與大眾形成情感共鳴的內容。這些內容是需要我們去發掘、去認識的,它們能夠成為我們認識當下社會的有效途徑。比如近些年,類似《瑯琊榜》《甄嬛傳》的權謀類型作品在中國大行其道,從暢銷書到熱播影視劇,這一類作品獲得了巨大的經濟收益。甚至,權謀類作品還形成了能夠改寫我們對傳統歷史類文學的認識的巨大影響力:《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經典的文學作品,在相應的新版影視劇中,與權謀相關的內容也被無限放大,其原本所表達的“忠”“義”觀念都遭到了壓縮。權謀作品的火爆,背后是中國經濟市場化轉型后大眾經濟生活的轉變。在充滿競爭氛圍的社會環境下,權謀作品所呈現的就是放大后的辦公室生活。沒有了共同理想的攏聚,辦公室的競爭關系會很容易因失去向上的牽引力而淪為平面的零和博弈。社會大眾喜歡消費權謀類的作品,核心的原因就在于他們能在這類作品中看到自己日常生活的影子。由此可見,類型文學興盛的背后總是隱藏著社會群體較為普遍和具體的情感結構,只有在了解了這些情感結構之后,在認識和捕捉到文學消費所呈現出的現實性之后,作家們才能將自己對人文社會的構想加入到對現實性問題的書寫當中,從而對社會未來的發展走向起到引領的作用。舉例言之,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金庸在創作《射雕英雄傳》的時候,香港的武俠創作已經成為成熟的文學類型。英國殖民政治的腐敗及失職都讓香港社會處于混亂和暴力叢生的狀況中,反映在武俠作品中即是“江湖”,武俠之俠即是用暴力達成正義的過程。武俠在香港的興盛,隱含著其市民社會對合理秩序的向往。而《射雕英雄傳》的出現,則是將武俠這一類型的創作基礎從市井轉向廟堂。這時俠義的含義不僅止乎完成“殺人償命”的市井道德訴求,還在于對混亂的社會秩序肩負起調整與完善的責任,即所謂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渡涞裼⑿蹅鳌凡粌H延續了武俠類型中所有的敘事橋段,比如愛情、復仇、奇遇等,而且其簇新、飽滿的“俠”之內核又賦予了這些橋段新的意義感,從而開啟了武俠創作朝向民族國家和社會責任方向的拓進。時至今日,《射雕英雄傳》仍然是武俠創作中一個叫好又叫座的里程碑。
因為身背娛樂化的包袱,類型文學固然會成為阻攔我們張望現實的藩籬,但也因為其所具備的現實性,因此也能成為我們發現社會、構建我們所亟需的社會人文的有效助推力——畢竟類型文學能給我們提供便捷的敘事模式,貢獻穩固的受眾群體,這些都為創作者提供了可貴的切入現實、構建秩序的便捷通道。類型化不是文學的末日,畢竟誰也不想文學重新回到士紳酬唱的小眾范圍里面去,充當他們生活的點綴。商業自然需要利潤,社會同時需要人文,探索二者的共贏之道或許就成了創作者所面臨的最大挑戰。與其批判和拒絕文學的類型化,不如探索一個將之為我們所用的路徑,若得其所,這應是一股強大且能引領未來走向的力量。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