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師熟練地給我系上圍布,開始理發。
也許是推子的振動,讓我的頭皮微微地發麻,是那種癢酥酥的麻,讓人想入睡的麻。但我可不敢打瞌睡,我若打了個盹兒,腦袋突然一耷拉,理發師猝不及防,推子深深地扎進發叢中,豈不是要在頭發上挖個地洞?難看死了。每次理發,我都要和瞌睡蟲抗爭。
我有自己的法子。我盯著圍布上的碎發看,它們從我的頭頂上,被推,被剪,被割,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它們落下來的樣子真好看,一簇簇,一縷縷,一團團,成群結隊。它們在我的頭上,擠擠挨挨在一起,現在被修理下來了,必將各奔東西,這很可能是它們相擁在一起的最后時光。其中的大部分直接落到了地面,我看不見,但也有一部分落在了我胸前的圍布上,或一兩厘米長,或寸長。我盯著它們,它們也好奇地看著我。我只在鏡子里看見過我自己的頭發,或者是脫落下來的一兩根頭發,被我捏在手里,心疼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大多數的時候,我的眼睛和我的頭發,做了一輩子的鄰居,卻不得相見。
每隔二三十天,我就要去理發店理一次發,這樣人會顯得精神一些。長了的頭發和逝去的日子一樣,需要打理,不然,它們會打結且邋遢。我以為時間和生命會像我的頭發一樣,一茬茬地長,永無終止。但落在圍布上的碎發,給了我當頭一棒。
它們一直是黑的。或者準確地說,過去的很多年,我去理發時,落在圍布上的頭發,都是黑黝黝的。我低頭看見了它們。它們那么黑,黑得發亮。可是,有一天,一位理發師卻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驚訝地跟我說:“咦,小伙子,你長白頭發了。”
那一年,我已經三十多歲,不再是小伙子了。我剛換了單位,剛從安徽來到杭州。每天都很忙,忙到我兩個多月都沒有理發了。理發師好心地幫我將那根白發從眾多的黑發中挑剪出來,遞到面前讓我看。不就是一根白發嗎?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在乎。除了你的愛人,一定是理發師最早發現你頭上的白發。我在那個理發店剪了四五年的頭發,從那次之后,每次理發,他都熱心地幫我將白頭發一一單挑出來,剪掉。先是兩三根,再是七八根,繼而十幾根,幾十根……直到有一次,他拿著他那把尖尖的剪刀,無奈地搖著頭,對我說:“太多了,再沒辦法幫你挑剪了。”
他的話音剛落,圍布上落下來的碎發,就變成黑白夾雜的了。也許以前落下來的碎發中,也有一兩根白發,但它們混在黑發中,我沒有留意過。現在,碎發之中,一根白發,又一根白發,那么刺眼,那么扎心。圍布上落下來的碎發,再也不是我曾為之自豪的、純粹的、烏亮的黑發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不太愿意去理發,我看不得落在圍布上的碎發中,白的數量以倍級追趕著黑的數量。白幾乎是沒費什么力氣,沒用三五年的時間,就追趕上并遠遠超越了黑。黑白夾雜,變成了白黑夾雜。黑成了可憐的少數派。
我在鏡子里,也看見了這種變化。但它似乎并不顯眼。也許是鏡子和燈光,還有衛生間里特有的霧氣合伙忽悠了我,讓我看不清頭頂上日益倍增的白發數量。理發店的圍布,卻像一個冷酷的展示臺,將混雜在黑發中的白發,醒目地標注出來,讓我低頭就能看見。特別是理發師在推鬢角的頭發時,落下來的碎發,更是又短又白,觸目驚心。如果圍布是白色的,那些細碎的白發,比圍布還白;如果圍布是黑色的,那簡直就是一場視覺災難,圍布越黑,白發越白。
也許終有一天,當我理發時,落在圍布上的頭發,將變成完全的白、純粹的白。我的頭發不會再像年輕時長得那么急,我也不用再急著去做任何事情了。我緩慢地走到小區角落里的那家老理發店,坐定,系上圍布,細碎的白發落下來,像霜一樣,像雪一樣,像歲月一樣。倘這滿布的白發中,忽見一根黑發,我和老理發師一定會一起盯著它,良久。那是我頭發也黑過的證明,那是我青春過的證據。
(編輯""""高倩/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