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敘事

村莊的田野，是我鋪陳往事的載體。打開記憶的閘門，往事如洪流一般涌出，在廣袤的田野上流溢出溫暖的色彩。

一

一九八八年初秋，村莊的田野一片金黃，我背著新書包，穿著母親做的方口鞋，踏上了求學的征程。

從家到學校，要穿越一片名叫“白樹坡”的梯田，秋陽下，梯田美得醉人，如逐級鋪設的金色地毯，飽滿的稻穗閃著亮晶晶的光芒，成群的螞蚱在稻田里活蹦亂跳，稻草人立于稻田中，一幅“衣冠不整”的模樣，卻讓貪嘴的鳥雀望而卻步。

我緩步穿越梯田，美景撲面而至，我索性停下腳步，看隨風起伏的稻浪，看碧空中幾朵空靈的云朵。這時，一只調(diào)皮的螞蚱竟鉆入衣襟，擾得我渾身刺癢。忽然，校園的鈴聲響起，我方才想起午讀時間已到，于是，疾步?jīng)_向教室。老師見我氣喘吁吁的樣子，并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她沖我微微一笑，示意我跟著她朗讀課文。

老師的聲音很美，如樂音一般，我們跟著她逐句朗讀，好像行走于畫面中一般，我們瑯瑯的書聲穿過四周香稻，穿過廣袤田野，醉了待放的野花，醉了飛翔的鳥兒……

課堂上，老師一筆一畫地書寫著漢字，沙沙的寫字聲在教室里回響。這時，我聞見一縷縷稻谷的清香，淡淡的，沁人心脾。我趁著老師不注意，伸頭往窗外看去，微風輕拂處，金色的稻浪起起伏伏，儼如畫卷。

見此景，我情不自禁地在紙上畫了一條條波浪線，老師見狀，問我畫什么，我伸手指指窗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波浪”。老師看看窗外的稻浪，說：“窗外的風景很美，小朋友的心靈也要像風景一樣美麗！”

老師的話語很溫和，讓我如沐春風。

放學后，我們?nèi)绯龌\的麻雀，歡呼雀躍，向著田野飛散開去。

陽光暖暖的，慵懶地照在成排的稻草人上，那一排排的稻草人儼然一位位鋼鐵戰(zhàn)士，堅貞不渝地守護著廣袤的金色稻田。兒時，我喜歡用彈弓射擊成排的稻草人，石子擊中稻草人時，稻草人巋然不動，卻驚得一群鳥兒四處飛散，霎時，稻田里鳥兒啁啾，雀兒呢喃……

藍天白云下，成片的稻谷就像一張金色的地毯，不斷地向遠方延展。秋風颯爽，送來縷縷稻香，情歌一般清婉怡人。我看見，一個學習美術專業(yè)的大學生正端坐在陽光里，心無旁騖地繪畫，不遠處，一行白鷺從稻田里騰躍而起，在碧空中畫出一條美麗的線條，這是“晴空一鶴排云上”的悠然。

我和伙伴們一頭扎進稻田深處，一場激烈的捉螞蚱比賽拉開序幕。螞蚱是稻田里的精靈，而秋天是螞蚱最活躍的季節(jié)，父親告訴我捉螞蚱是一項技術活，需要眼疾手快。一個小時后比賽結束，決出名次后，我們把捉到的螞蚱合并在一起，下午的餐桌上，一盤油亮金黃的螞蚱迷住了大家。這油炸螞蚱酥脆醇香，每每憶起，總令人垂涎。

稻谷熟透的季節(jié)，整個村莊開始繁忙起來。天未亮明，母親就鉆進稻田，埋頭收割低垂的稻谷。母親揮舞著鐮刀，收回一年的幸福和希望。幾天后，我家的院子里堆滿了黃澄澄的稻谷。夜晚，稻谷的清香彌漫在整個院落。我聞著縷縷稻香，幸福地進入夢鄉(xiāng)。夢里，我徜徉在一望無際的金色稻浪里，像一名勇敢的水手，在風浪中前行，霎時，稻花的香味隨著風四處飄散，那畫面煞是美麗。

稻穗飄香的季節(jié)，除了捕捉螞蚱，還有一件事情讓我激動萬分，那就是捕撈谷花魚。每年中秋，父親都會帶著我到稻田里捉谷花魚。銀色的谷花魚在稻田里時隱時現(xiàn)。父親是捉谷花魚的能手，三兩下就把魚兒穩(wěn)穩(wěn)地抓在手里。我拎著水桶，跟在父親身后，稻田的水剛好沒過我的膝蓋。父親推開及胸一般高的稻谷，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移著腳步，水花裹滿了他的大腿。這時，一陣陣稻香撲鼻而來，令人心醉。

不多時，水桶里就裝滿了銀色的谷花魚。谷花魚在水桶里拼命地掙扎。我趕緊蓋上桶蓋，生怕魚兒躍出水桶。父親朝我笑笑說，不要緊的，只要水桶里面有水，魚兒就不會躍出水桶。

秋陽逐漸收起熾烈的光芒，忙碌在稻田深處的人們開始陸續(xù)回家。這時，我看見不遠處的河埂上，堆起了小山一樣的谷堆。遙望遠處的群山，再看眼前的谷堆，二者錯落得體，起伏有致，似乎已經(jīng)完美相融了。我想，這一個個小山一樣的谷堆，就是村莊人幸福的源泉。有了金燦燦的稻谷和小山一樣的谷堆，村莊人的臉上就時常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二

二〇〇〇年的春天，村莊廣袤的田野里長出一叢叢、一簇簇肥碩的蛤蟆菜。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帶著我和妹妹到田間地頭挖掘蛤蟆菜。蛤蟆菜看似平凡普通，貌不驚人，卻得天地之靈氣，受雨露之滋養(yǎng)，是純天然的野菜。母親告訴我們，蛤蟆菜不僅可以做成各種美味的菜肴，還可以作為清熱、利尿、祛痰、涼血、解毒的良藥，對于腎結石、痛風一類的疾病有很好的治療效果。

余暉之中，金色的麥浪隨風起伏，母親左手提著竹提兜，右手拎著小鋤頭，輕快地向著麥田深處走去，母親喜歡著一身鮮紅色的衣服，佩戴一塊紫紅色的頭巾，風來，紅頭巾飄舞飛揚，構成田野里一道醒目而亮麗的風景。母親一邊熟練地挖掘著蛤蟆菜，一邊唱著動聽的歌曲，那曼妙的歌聲穿過麥田，在田野里久久回蕩。我們尾隨著母親，連玩帶耍，釋放著童年的激情和快樂。

母親年輕的時候，身體很健壯，身板也很硬朗，用奶奶的話說，母親是村里勞動力最強的女人。單從挖掘蛤蟆菜來看，母親確實身手靈活、動作麻利，才一頓飯的工夫，母親就可挖掘到一籃子蛤蟆菜。

母親告訴我們，挖掘蛤蟆菜是一舉多得的活計，不僅能夠獲取到天然的食材和藥材，還能鍛煉到身體，在彎腰和直腰的瞬間，全身的經(jīng)絡和氣血都得到了疏通。

一天中，上午七點至下午五點是勞動的黃金時間，這段時間，勤勞的母親會不辭辛勞地在莊稼地勞作，她不舍得把這么寶貴的時間用來挖掘蛤蟆菜，于是，晚飯過后就成了母親挖掘蛤蟆菜的最好時光。

和其他小伙伴一樣，我每次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尋母親，我滿屋子地大聲喊著“媽媽、媽媽”，屋子里半晌沒有母親的回應。這個時候，我知道母親一定在田野里挖掘蛤蟆菜，于是，我會大步流星地跑向田野。我看見母親的身影在麥田深處若隱若現(xiàn)。見到我，母親抬手拭去額頭的汗珠，露出欣喜的笑容。母親一邊勞作，一邊詢問我學校里的事情。我知道，打小沒有上過一天學的母親對校園生活尤其感興趣，我就把發(fā)生在學校里的新鮮事、有趣事詳細地講給母親聽。母親饒有興致地聽完我講的“故事”，對我說，這讀書就像挖蛤蟆菜一樣，要認真、仔細、有耐心，慢工才能出細活，不能貪多求快啊！

母親每次都能挖回滿滿的一兜蛤蟆菜，她把最好的蛤蟆菜挑揀出來，然后用清水洗凈，連同其他新鮮的蔬菜一道拿到集市上賣。賣完蛤蟆菜后，母親用所得的零錢給我們買回一些筆墨紙張和糕點之類的食物。母親不識字，她這一輩子最羨慕的就是讀書人，所以，母親希望我們多讀一些書，多明一些事理。母親經(jīng)常說：“只要你們樂意讀書，不管讀到什么階段我都愿意支持，即便是砸鍋賣鐵，我也心甘情愿。”

跟著母親到田野里挖掘蛤蟆菜的日子，是無比快樂和充實的。勞作間隙，母親拿出隨身攜帶的米飯團或者麥面粑粑，我們就著清涼的泉水大口大口地吃著。這個時候，母親會給我們講一些動聽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多離奇古怪，但都很勵志，很富正能量。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親的良苦用心，她是想用故事中主人公的事跡教育我們，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踏踏實實。

母親也時常告誡我們，蛤蟆菜看似其貌不揚，但是它卻能治療病癥，解除疾病給人們帶來的痛苦，我們?yōu)槿颂幨酪惨粯樱彩乱酁閯e人著想，多幫助別人，這樣的人生更有價值，才更有意義。母親的話語很樸實，道理也很簡單，但是卻在我內(nèi)心深處泛起持久的漣漪，影響著我的成長軌跡和價值取向。

在挖蛤蟆菜的過程中，我們時常看見不遠處的豆田里升騰起縷縷炊煙，不多時，一股燜豆角的香味就在田野里飄散開來，這時我就會放下手中的活計，湊過去和他們分享香噴噴的燜豆角。

當暮色四合的時候，田野漸漸地安靜了下來，母親背著一籃子鮮嫩的蛤蟆菜，帶著我們穿過麥田，走過恬靜的田間小路，哼著甜美的歌謠，一步步向著幸福和溫暖靠近……

三

勐果河從村莊的田野蜿蜒而過，這是金沙江的一條支流，一條安靜的河流，一條有故事的河流。勐果河發(fā)源于貓街鎮(zhèn)的新村水庫，徑直向北流淌一百零三公里后，在東坡鄉(xiāng)的白馬口匯入金沙江。勐果河是武定縣境內(nèi)最大的河流，和其他河流一樣，她以博大的胸懷容納了眾多的涓涓細流后，又靜靜地向北流淌而去，經(jīng)年累月，延綿不絕，波瀾不驚。勐果河給沿岸的人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福祉，她是羅婺兒女心中的母親河。我是在勐果河邊長大的，也是喝著勐果河水長大的。在我的記憶中，勐果河一直留存著溫順的模樣，她是一條奔騰在我血液里的河流。

勐果河不長，然而，勐果河的故事卻很長。

打兒時起，我就喜歡在不同的河段，看一座座橫亙在河流上的橋，石拱橋斑駁陳舊，訴說時光的久遠；水泥橋平直厚實，方便了沿河兩岸人們的往來；還有記憶中的獨木橋，見證著行人小心翼翼過往的身影。勐果河自始至終都沒有流出武定境內(nèi)，因為，她深深眷戀著這片土地，因此，在我的心目中，勐果河是一條忠誠的河流，她用自己的無私和博愛養(yǎng)育了一代代兒女，恩澤了一方方百姓。

勐果河是一條低調(diào)的河流。她沒有白浪翻滾的氣勢，也沒有叮叮淙淙的喧囂。她就這樣安安靜靜、晃晃悠悠地流著，中途碰上幾座水電站，在短暫的喧騰之后，她又立即恢復了平靜。勐果河流經(jīng)我的村莊時候，她即將走完上游的旅程，此時，她的腳步更緩慢了。很多時候，她呈現(xiàn)出的是一汪凈水，以至于初次見到她的人都難以辨識她是往北流還是往南流。

從凹子村出來后，勐果河突然向東轉了一個彎，于是就彎出了一片平曠的壩子。在多山的武定縣境內(nèi)，這樣的壩子并不多見。我喜歡用“斑斕多姿”形容壩子的樣子。勐果河岸邊的壩子，一年四季都在變換著色彩。小河兩岸，成片的油菜花競相綻放，猶如一塊巨大的金色毯子鋪展在廣闊的田野上。

清風徐來，大片大片的花瓣隨風飛舞，輕盈而優(yōu)雅，透過花枝，村莊的白墻黛瓦若隱若現(xiàn)，一棟棟漂亮美觀的小洋樓掩映在成片的花海間，醒目而別致。花香自有蜂蝶來，成群的蜜蜂和蝴蝶，是油菜花的忠實“粉絲”，置身花叢，倏地便感覺自己已經(jīng)幻化成為一株油菜花，任憑蜂蝶纏繞。

晴空萬里的日子，我常常靜坐在村莊的山崗上，看那蔚藍的天空下大片大片的花海向遠方延展，那滿田野，滿山坡，滿溝滿箐的油菜花令人心醉。

環(huán)視四野，天之蔚藍，山之青翠，花之金黃，渾然一體，美麗的色彩令人目不暇接。眼前的花海，猶如潮水一樣，隨風起伏，花的波浪，由遠方劃回眼前，再由眼前劃向遠方。

微風過處，小河上飄滿了金黃的花瓣，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隨水流向遠方。陽春時節(jié)，我們紛紛走向田野，去擁抱春天，去欣賞和感受迷人的春色。每當穿過美麗的花海，我們都會放聲高歌，歡聲和笑語在油菜花田間久久蕩漾。我們用手中的彩色畫筆，描繪著村莊的美麗，用稚嫩的文字，描繪著油菜花的繽紛。

放學后，我們像風箏一樣在花海中自由地奔跑飛舞，隨手采擷一捧花瓣，讓風兒將之吹散，如放飛自己的心情一樣。清晨，朗朗的讀書聲穿過校園，穿過花海，穿過小河、穿過田野，在村莊的上空久久地回響。我們放飛思緒，想象著花海之外一定有一個更加五彩繽紛的世界。

老師告訴我們：“花海那邊的世界更精彩。你們要好好學習，將來到更為精彩的世界看一看，走一走。”曾幾何時，我無數(shù)次地在夢中穿過花海，去尋覓那個斑斕多彩的大千世界……風起的時候，我把自己幻想成一名勇敢的水手，在花海中搏擊風浪。

責任編輯：余繼聰